阅读历史
换源:

第3部分阅读

作品:血玲珑|作者:澜槿夕|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1 04:56:39|下载:血玲珑TXT下载
  魏晓日怜悯地看着卜绣文,说:“医生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万能。”

  “人无时无刻不能离开血液。如果停止造血,就好比一个仓库,只有消耗,没有补充,很快就要垮掉。血液就是生命。”无论面前的女人多么痛不欲生,他必须把该说的话说完。“由于红血球、白血球和血小板的全面减少,您的女儿已经或将要出现高烧、出血等一系列危险症状……”魏医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因为他突然看到面前的女人转为镇定,甚至是太镇定了,凛然如千年寒冰。

  “您的意思是说,我的女儿——没——救——了?”卜绣文一字一顿地说。

  “不!不不!我只是说您女儿的病情很危险。希望您对情况有一个全面了解。”魏医生忙着解释。

  “医院肯定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病人了?”卜绣文反问。

  “是的。以往也有这样的病人。”魏医生回答。他有些奇怪,以往都是医生提问,今天怎么反过来了?

  “医生是对每一个得这种病的病人家属都这样说,还是只是对我这样说?”卜绣文一板一眼地问。

  “对每一个得这种病的病人家属都这样说的。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区别吗?”魏医生莫名其妙。

  “这区别大了。你的话很吓人,医生要是对每一个得这样病的病人家属,都这么没良心地说话,我看就是你们的职业习惯了,我就不怪你了。你要是只对我一个人这样说,说我的女儿没救了,我就恨死你!我马上就把女儿接走!甭看这是最好的医院,我也不能让女儿在这里多呆一分钟了。你已经注定认为她会死,我哪能把女儿的命,交到你这样的医生手里!”

  “你……”轮到魏医生大惊失色。他还从未看到一个病人家属,这样决绝。

  “你没本事!你没有同情心!你不配当医生!你把前景描绘得那样悲观,你还怎么能治得好病!无论你读过多少书,都是废纸!你白穿了一身工作服,你根本就成不了一个好医生!

  卜绣文的头发因为愤怒,披散了下来,满脸冷汗涔涔,眉眼因为蔑视而拧歪,整个身体显出拒人千里的不屑。她不再是片刻前那个惊慌失措的母亲,逼到绝处,她已决定立刻带着孩子出院,再不央求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医生。于是,她就和他平等了。当你不信一个医生,你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从他手里抢回来之后,他还有什么权威?你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她很仇视他,就是他,一再把不幸的消息,像原子弹的蘑菇云,一朵朵地从嘴里喷出来。

  身为医学博士的魂晓日,傻了眼。不得不对面前这个女人,刮目相看。

  “您冷静一点。也许,我表述得不够完整……请原谅……您知道,按照我们医学界的习惯,总是把最坏的情况告诉家属……这……并不妨碍我们竭尽全力,去争取最好的结果。”魏晓日搓着手,手心的汗聚成一洼。

  他的诚恳和掩饰不住的慌乱,使卜绣文的怒气,稍微平息了一点。

  “我的意见,你还是不要转院。别的不说,换一家医院,所有的检查都需重新再做一遍。包括反复的骨髓穿刺……

  会给您的女儿增加很多痛苦……当然,我的意见供你参考……您一定要出院,谁也拦不住……“魏晓日很紧张,交替使用着”你“和”您“的称呼,失了章法。

  按说病人自动出院,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他不知为什么,生出很深的遗憾。

  也许,是因为一旦病人出了院,他就再也看不到面前这个女人啦?这个念头突兀涌出。

  有病人连续从他们身旁路过,为了让路,魏晓日不得不像卜绣文一般,把身体贴在墙上。这样,他俩就并排依着墙,侧着头说话,好像一对被罚站的学生。

  卜绣文从最初的震怒中清醒过来,看着身旁这个高大的医生,觉出自己刚才的失态。

  你恨医生又有什么用?换一个医院,就有办法了?能治的病,在哪儿都能治,谁让自己的孩子得了这么精灵古怪的病!应该说,这家医院还是很负责任的。特别是魏晓日最后的那个理由,让她踌躇。她不忍心让早早再经受更多的磨难。这样想着,她的情绪就渐渐平复,不再一味痛楚怨恨,而是考虑下一步如何行动。

  “魏医生,请原谅……”卜绣文诚挚道歉,伴以很苦的笑容。

  “没什么。常事。你多保重吧。有这样的病人,全家的压力都很大。”魏晓日体恤地说。一番你来我往刀光剑影,双方都觉得关系深入了不少,有一种亲近和棋逢对手的感觉。

  卜绣文说:“继续治,您有什么方案呢?”

  “输血。”

  卜绣文不语。别人的血,是多么脏的东西!她洁净清秀的小女儿身上,怎么能越来越多地流淌着别人的血液?甲肝、乙肝、丙肝、戊肝……还有吓死人的艾滋病,报上说都是由输血传播的。再这样输下去,她的女儿就会变成另外的一个人了。早晚会染上了其他的病。不更是雪上加霜了吗!

  魏晓日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苦口婆心道:“您不必把输血想得那样可怕,现在的检验措施还是比较完备的。假如不输血,我们就会失去最可贵的治疗时间……如果您不相信我的方案,可以再去请教别的医生。比如我的老师钟百行先生,他是国内治疗此种疾病的权威。

  卜绣文若有所思。

  钟百行先生的大名,是在报纸上经常见到的。

  探视后,卜绣文一脚重一脚轻地向院外走去。一个粗大的汉子拦住她说:“让我来抽血,地方在哪儿?”手指灰白,看来从刷墙工地赶来的。

  卜绣文把医院熟得如同自家,指完路后,还一直打量着汉子。

  “访问,您叫什么名字?”卜绣文恭恭敬敬地问。她不知道面前这个人的鲜血,是不是就要流进她女儿的身体。反正自打女儿开始输血,她就对所有献血的人,有了一种半亲近半恐惧的敬畏感。也许,她会在给女儿输血的瓶子上,看到这个人的名字呢。

  那汉子,对面前这个衣着华贵的女人倦怠地挥挥手,意思:乡野之人,何必问名。

  卜绣文不介意献血人的漠然,继续问道:“您……的身体好吗?我是说……您得过什么大病,比如肝炎什么的那人诧异地翻了翻他裹在红丝里的大眼珠子说:”您问这个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只是随便问问……我看您是很忠厚的人,如果您得过什么不好治的病,比如肝炎,我……给您一点钱,您可以买点补养品……就别来献血了,毁身体呢……”卜绣文很难把自己的心思说明白,而且她知道在这种情形下,几乎不可能听到真话。可是她必须问,不然心里不踏实。

  那人笑了,露出黄黄的牙齿说:“今天我真是碰上好人了。我真想说我得过肝炎……”

  卜绣文的心往下一沉。

  “……可是我得给您说实话,是不是?我这个人是一辈子没说过假话。我没得过肝炎,只是有一个从胎里带来的病,治了一辈子,什么药也治不好的……”

  卜绣文的心凉了,遗传病,那还了得?更可怕!连声追问:“什么病?”那汉子苦笑说:“饿病呗。到了吃饭的钟点肚子就饿了,任什么药也治不了。下了岗,一家人等着吃饭……要不怎么会来卖血……”那汉子说着,不是向抽血室,而是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您走错了。”卜绣文好心喊他。

  “没错。那边是厕所。不瞒您说,大姐。我这是到水龙头喝一肚子凉水去。这样抽血的时候,血就可以稀一点了。用血挣钱不容易,卖菜的还往菜上浇冷水呢。爷爷不疼姥姥不爱的,咱得自己善待。您说是不是?”那人说着,拔腿就走。

  “慢点。”卜绣文叫住他。

  “大姐,您还有事?”

  “凉水会伤身子,还是不喝的好。这是一点钱,买些营养品补身子吧。不过要在输血以后。”卜绣文打开了钱夹。

  “您看这……是怎么说的……嗨……怎么也轮不上您这么破费哇!”那人始终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看着钱发愣。

  第五章

  深夜了,卜绣文还在孤灯下读厚厚的医学书。

  已经有了经验,在看这些书的时候,她要准备几样东西。保温的茶杯,茶要滚烫。

  厚厚的外衣,还有一双保暖的红外线的袜子。

  即使是这样,她的牙齿还是不由自主地打颤。她真实还需要凿子和斧头,才能把那些书钻透。

  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发抖,书页唰啦唰啦响,每一个铅字都穿上了火红的舞鞋,上窜下跳。为了抵御寒冷,她不停地喝着茶。

  茶一落进嗓子,就冻成了直挺挺的冰棒,击穿脚底。心变成一块千疮百孔的石头,洞穴里积满了灰黑的苔藓。眼球是化石,凝然不动。

  她不愿同人说起女儿的病。熟人知道女儿病了,说的多是宽心的话。大家都说,现在的科学技术是这样的发达,都能把人送到月亮上去,都能制造出足够把地球毁灭五十次的原子弹,这么一个贫血病还能就没得治了吗?再说,小孩子得病快,好得也快啊。

  无缘无故得的病,没准也会无缘无故就好了呢!

  俗话说,偏方治大病。先在大医院里看着,请有名的医生把病情稳定下来,再慢慢在民间寻医访药,孩子一定会欢蹦乱跳的……

  卜绣文爱听这些话,愿意信这些话。人是很有办法的,对不对?古往今来的,有多少惊人的发明啊。她原来想的简单,自己只要多挣钱,就有经济实力来给孩子治病。每当她在生意上成功了,就不由自主地把这些钱折合成能买多少cc鲜血,换来多少营养针……这当然是血淋淋的想象,但她那颗母亲的心,正是在血泊中得到宽慰。有血就有命啊!

  这一本本厚厚的医书,好像铁杆,把她的幻想捣得粉碎。她知道了现代医学是怎样的脆弱,知道了人类救人的技术,远远比不上杀人技术的高超。

  女儿不过是在苟延残喘,是被判了死刑缓期执行的囚徒。死亡之剑时刻高悬在早早的头顶,只要一不留神,那剑锋就垂落下来了……

  卜绣文无数次地想把手中的书扔掉,或者干脆烧掉。她再也不想看到那些可怕的字了,每一个字都蒸腾着黑色的毒雾。可是她像上了鸦片瘾的赌徒,越不想着越要看下去,而且过目不忘。每句话都如同施了炮烙,永不磨灭地痛在心里。

  刻骨铭心的冷啊。

  她艰难地站起来,要去再找一件毛衣。不然枯坐到天亮,她会被内心的寒流冻死的。

  其实,死了好!真希望就这样一了百了,抢在女儿死之前死掉,不然倘若女儿先行,她怎样忍受那撕肝裂胆的剧痛!

  但是,不能啊!死,是一种福分。她不能在女儿之前死掉。那女儿岂不要经受更大更多的苦痛!一个小小的人儿,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备受疾病的煎熬。重病之时还要再遭失母的哀痛,真是太命苦了!

  就算不能救了女儿的命,在她生命的每一天里,母亲都要尽可能地多给她欢乐才是。

  这才不枉被这幼小的生命称做一回“妈妈”啊。哪能自己惧怕痛苦,就抢先死了的!

  死是不能抢的。谁坚持活到最后,那才是大智大勇,大悲大恸。待下了不死的决心,卜绣文的怒火就升腾起来——难道这书上写得就不可变更了吗?

  医学的发展就到头了吗?

  很多年前,麻疹伤寒天花鼠疫不是也不可治吗?现在不都是叫人类治服了吗?女儿还小,她为什么就等不到贫血可以根治的那一天了呢?

  卜绣文干脆从卧室抽出一条毛毯披在肩上,胡乱一裹。

  这使她像一个逃难的阿拉伯妇人。她的眼睛在黑暗像鹰隼,闪着雪亮的光芒,她抓住自己的思绪,一厢情愿地设想下去。

  先用输血的办法延长着女儿的生命,再遍访天下名医,吃尽人间药草,等待医学的突破进展。

  卜绣文的身体轻轻地抖动起来,这次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激动。在这个世界上,谁能救女儿呢?只有她的亲人!

  卜锈文呆呆地坐着。飘忽的念头像柳絮,一会儿飞上九霄,一会儿落入泥沼。但一个信念渐渐在寒冷中凝结得钢铁一样坚硬:她要想尽一切办法,挽救女儿的生命。

  她把毛毯裹得紧紧,好像那是一件钢铁的盔甲。她不止一次地想把文夫叫醒,分担她的凄苦和她的觉醒。可一看夏践石熟睡的模样,就又不忍心了。看医书上描写自己亲人的病症的语言,那些毫无感情色彩的话,特别是指出预后险恶的论述,真是字字剜心。

  先生是个书呆子,假如一家注定有一个人要看这些可怕的文字,就让自己承担好了。她也不是勇敢,只是不能想象,丈夫在这种精神酷刑前崩溃的惨状。

  到那时候,她自顾不暇,还要拨出精气神支撑先生的信念,岂不更苦?如果一家注定有一个人要下地狱,就让自己承受吧。

  在黎明灰色的晨曦里,夏践石冷不丁醒来。身边的羽被铺得熨熨贴贴,一如昨夜他睡下时的模样。

  绣文哪里去了?她竟一夜没睡吗?

  夏践石披衣起身,走到书房。

  厚重的窗帘,像一道谢了的大幕。浊黄的灯光,打出一个惨淡的国晕。在灯的暗影中,纸人一般坐着卜绣文。一条粗糙的毛毯,浮动着斑驳的花纹。竖起的绒毛在灯影的映照下,格外粗砺。

  “绣文,你这是怎么了?”夏践石惊惧不止。

  “我在想……”卜绣文用一种灰烬般的语调说话。

  “想什么?”夏践石追问。

  “想我们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早早一生下来,我就按着《婴儿指南》上面指示的去做,什么时候喂奶,什么时候喂橘子水,简直分秒都不差的。到了该添加菠菜泥的时候,我就到处买菠菜,鱼肝油钙片,什么都没缺过……以前的人,带孩子肯定没有这么细小……”夏践石打断她说:“以前的人,粗放。孩子照样长得欢蹦乱跳。现代的人,活得这样精细,怪病却层出不穷。”

  卜绣文说:“我听医生说,早早这样的病,几百万当中才有一例。就让我们赶上了。”

  夏践石苦笑道:“几百万当中的惟一,这就是概率了。一个苦难的大奖。”

  卜绣文下意识地捂住那些书,好像如此就能把概率拦在里面。

  “你在看这些书?”夏践石瞥见杂乱翻开的书籍。

  “是。不看害怕,看了,更怕。”卜绣文回答。

  夏践石用手摸着书上的插页,那是一枚骨髓穿刺针的结构图,针中套外,仿佛一种巨蝎的利器。

  “你……不要看了。”卜绣文伸手遮挡。

  “你以为我要看吗?不!我才不看呢!我是教书的人,我不看书!书上写的都是无数人试验过的真理。可事情都有个例外是不是?我们的女儿就要争取一个例外。书上说我们不能活了,我们偏要活一个样子出来!是不是?是不是!”夏践石在安眠药的协助下,睡了一个深沉的觉,说起话来很有分量。他有力地摇晃着卜绣文的双肩,并把自己的力量输送过去。

  他是才情内敛的人,平日所有的能量,收缩成一个点,如同激光。在其他的方向一眼看去,是孤独和黑暗的。如果你正面对准了他,就会感受到极高的亮度和穿透性。

  卜绣文把头依在丈夫的胸前,隔着睡衣,她听到丈夫心脏的跳动。在这个世界上,谁还能为她的孩子这样披肝沥胆?只有这个男人!孩子是他们两个人的,突如其来的灾难使他们更紧密地依靠在一起,为女儿的生命而奋斗。

  又逢探视时间。

  “见到你很高兴。”魏晓日医生说。这不是客套话,他真的很想见到她。

  “您好。”卜绣文用最大的热情地说。她的心很苦,怀疑自己呼出的气息都是苦的。

  她像一个储满了苦计的罐子,一不留神,苦水就潸然而下。

  此刻地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医生了。医生总是打破她片刻的宁静,告诉她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可是她不能得罪医生,所有良好的愿望都要靠医生的双手才能实现。

  “您的气色很不好。是不是也病了?要不要我为您检查一下?除了那些不治之症,医生对常见病还是很有办法的。”

  魏医生今天心情不错。

  “不不,我很好……”卜绣文忙不迭地否认。她真的不会病,在女儿的病面前,所有的病就都不是病了。

  片刻的宁静。

  这往往预示着沉重的话题。

  “您的孩子在发高烧。”魏医生小心地挑选着字眼,既要把事情说清楚,又不要给病人家属造成太大的负担。

  “我知道。”卜绣文简短地回答。

  “我们已经使用了进口的广谱抗菌药物,但是效果不理想……”魏医生字斟句酌地说。

  “我知道。”卜绣文木然地说。

  魏医生有些吃惊,这个女人怎么什么都知道?他来不及细想,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如果感染一直控制不了,高烧不退,孩子的生命就会有危险……”

  “我知道。”卜绣文机械地重复。

  魏晚日医生不由得端详面前的女人。她的目光呆滞,但有一种火焰样的物质在深处燃烧着。脸色苍白,颧骨却一片猩红,她的手抖着,身体却僵直如铁。

  “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魏医生担忧地说。

  “不不,我很好。您说下去。”卜绣文的语调深不可测。

  “我们需要给您的孩子输专门的白血球混悬液。就是把多个健康人的白血球混在一起,输入到您的女儿身体内。白血球是人体的卫士,会大大加强您女儿的抵抗力……”

  魏医生的语调放得很慢,好让病人家属有个心理准备,“相当昂贵的。”

  卜绣文很快回答:“我知道。”

  魏医生不由得反问:“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看了你们的书。几乎是所有的有关我女儿的病的知识,我都知道……”卜绣文用毫无起伏的声调叙说着。

  在魏晓日博士的行医生涯中,历来都是由他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将这些惨痛现实缓缓地告知病人的家属,还从未遇到过面前这种境况。

  阅读医学书籍需要极大的勇气,特别是自己的亲人患病,就是当医生的人,读到有关的章节时,也会冷汗顺着脊椎流淌。

  这个女人的神经要比一般的女人粗一些吧?她的丈夫比她要逊色得多啊……他配不上她……魏医生的思绪一下滑远。

  两人谈话,距离近在咫尺。魏医生不敢走神,强作镇定地说:“您确实对您女儿的病了解得很深入了,这样我们谈起话来,明晰多了。您对治疗方案还有什么意见?”

  “我没有意见。在现今的情形下只有这么办。”卜绣文的脸上古井般的冷静。

  “那么好吧,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吧。”魏医生想结束谈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和这个女人在一起时,他有些心慌意乱。

  “可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卜绣文固执地不想结束。

  “您还有什么要说的?”魏医生有些吃惊。

  “我想问输血以后的事。”

  “噢,是这样的。我们将不断地寻找最好的血源,比如最年轻最健康的献血员,因为多个人的血混在一起,要是有一个人的血有问题,就会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我们会格外慎重的,您放心好了……”魏晓日解释。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除了输血,你们还有什么办法?”

  “这个……这个……”魏医生口吃了。

  “你说啊,你们还有什么办法?”卜绣文一改刚才沉静的模样,咄咄逼人地问。

  魏医生索性横下心来,说:“有关的医学书籍你不是都看了吗,我看你在这个疾病上的水平,已经相当于一个医学院校的学生了。那咱们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我们只有不断地输血……”

  “就是说,只要我能不断地赚到钱,不断地找到健康的献血人员,我的女儿就能一直活下去了……”卜绣文像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眼里进出希望的火星。

  因为太恐惧了,那厚厚的医学书,卜绣文是跳跃着看的。

  “不是这样的。”魏晓日想长痛不如短痛,面对这样一个坚韧的女人,不如竹筒倒豆子,一次说个明白。

  “由于血型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别人的血终不是自己的血,机体最终会发生排斥反应。到那时候,就什么人的血都不能输了。别人的血输进去,就像给她喂了毒药……

  到那个时候,医学就完全无能为力了……“

  “到那个时候,我的孩子就死了?”卜绣文又恢复了那种冰雪样的冷静。

  “是的。”面对这样的女人,你不可能骗她。魏晓日只有坦然相告。

  “从现在开始,到无法输血的日子,孩子能有多长时间?”卜绣文迫问。

  “这可不好说。你知道,医学毕竟不是电子计算机,没有办法说得十分精确。而且每个人的情形是不一样的,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魏晓日说的是实情。

  “最长能有多长时间呢?”人们总是这样,当厄运临头的时候,先是诅咒命运,然后又祈求命运把其中相对较好的那一种可能,分配给自己。

  “大概可有几年吧。”魏医生把这个时间特意说得长了一点,他实在是不忍心扑灭这个女人眼中最后的火种。

  面对面地坐着,对方睫毛抖动都看得十分分明。卜绣文看出医生在撒谎,她明白这是一份好意。

  但是,她不接受。

  “请您坦白地告诉我,这个时间到底有多长?”

  “最多两年。”苑医生不得不据实相告。

  “好吧。我们还来得及。‘’卜绣文说。

  “什么来得及?”魏医生不解。

  “时间。我们还未得及想很多办法。我相信科学;时间也许会创造奇迹的。”卜绣文是对魏医生说,更是对自己说。

  魏医生没有作声。每一个病人家属刚开始的时候都会很有信心,但时间会把他们的意志粉碎。

  第六章

  卜绣文更精心地做生意,频率快得惊人。与客户谈判的时候,软硬兼施,手下生风。

  有时候,简直一反常态,要么风情万种,要么步步紧逼。这样做,风险当然就大,但利润也大。

  她和匡宗元成了生意上的密切伙伴。

  匡宗元身材高大,其貌不扬,口臭难闻,身上的西服虽说是赫赫的名牌,但领子和衬衣之间的距离,永远能塞进一个鸡蛋。头颅有点前锛后勺。俗话里,管这种头叫“梆子头”。头发冷冷地后背着,水溶性的高级发胶,让每一根发丝如同电镀过,威光四射。

  卜绣文心中好笑,后天的暴发可以让他从价钱上知道,什么是它——富贵的标志,可惜没有人手把手地教给他细节。比如——只有衬衣和外衣的领子服服帖帖地粘在一起,才为贵——高贵。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看到,在匡宗元身上,有着对金属贸易魔鬼般的直觉。某种金属,他看涨,那金属的行情,就像被火焰烧烤着,忽忽地膨胀起来。他看落,那行情就像水银柱被扔进了雪堆,飞快地萎缩。和他合作,从未失手过。商业也是有天才的。这种东西,具体到一个人身上,就像歌手的喉咙和冠军的长腿一样,长了就是长了,没长就是没长。你嫉妒得眼睛出血也没用。

  刚开始卜绣文这一方投入的还比较少,但获利也就小。

  卜绣文需要钱,正确的描述是夏早早需要钱,钱只能靠卜绣文挣。挣钱要快还要多,有水平流,肥水快流。慢了少了,就来不及了。为了获得更大的收益;卜绣文就要更紧密地与匡宗元合作,投入更多的资金。从这个意义上说,她庆幸自己在如此危难的时候,遇到了匡宗元。他的人品虽说值得推敲,但他有力量。夏践石倒是大大的好人,可好人能卖现钱吗?不能。所以,好人没用,魔力有用。对着电脑显示屏几个小时,价位起伏的红绿数字,仿佛小妖的鬼眼,一个上午盯盘下来,眼眶里含的就不是有弹性的眼珠的感觉,而是两块鹅卵石。下午行情稳定,看来不会有大的波动了,卜绣文惦记着早早,站起身,推开一块看盘的匡宗元,微笑说:“我有点事,先走一步。要是风云突变,行情剧烈动荡,你就急呼我。拜托啦!

  匡宗元不回应地的礼节性微笑,黑着脸说:“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记性好。好像卜总前两天答应过,和我共进晚餐。看来今天是有比我幸运的男士,得到这份荣光啦?”

  话虽调侃,不悦的机锋却是暗藏。

  卜绣文想起这两天冷淡了匡宗元,看来又需加紧怀柔。

  忙说:“我干嘛骑驴找驴?能和你这样的男士合作,是我的福气啦。今天真是有事,是去见一位小姐。”

  匡宗元敲一下键盘,说:“卜总,你不要骂人不带脏字啊。”

  卜绣文愣了,反问道:“我何时骂你了?”

  匡宗元说:“我抓了个现行,你还能不认吗?你这话还没落地呢!你说我是驴啊。”

  卜绣文一惊,心想这家伙怎么知道我心里想骂他?糟了,露馅了。看来是心里有什么,嘴上就很易带出来。以后还得高度警惕。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切不能惹他不快。虽是玩笑,也要就地消毒。忙把嘴角吊高,咧得比微笑时大得多,说:“匡总挑我的眼了,是不是?我是个绿色主义者,主张动物植物一律平等。所以啊,在我的字典里,凡是提到动物的时候,没有一点贬义,都是亲密的意思……”话说到这儿,看到匡宗元面上渐渐有了春风,松了一口气。看到匡宗元脸上的春风渐渐泛滥,有了洪水般的肆虐之意,又骂自己慌不择路,贸然之间吐出了“亲密”一词,让对方多了非分之想。看来,女人对男人的“度”,真是不好把握啊。

  特别是你看不起一个男人,又要与他合作,还不能让他察觉这种反感和利用,你说难不难?匡宗元果然就坡下驴,说道:“卜总把我当亲密伙伴,真是令我感动。好好,我记下了。从此,当卜总说我是骑驴的时候,我就当自己是骑士了。”他趁机拍了拍卜绣文的肩膀,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居然在抬手时,隔着外衣,准确地用小指勾了一下卜绣文胸衣的松紧吊带。那绷起的尼龙带,弹弓一样击打着卜绣文的肩胛。

  这男人的手指虽说位置偏向后背,距离前胸还很远,卜绣文已顿生恼火。匡宗元以前还恪守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如今,赤膊上阵了。这可是合作中从未有过的冒犯动作。

  但是,卜绣文不敢大动干戈。长远利益大于暂时吃亏。

  卜绣文一闪道:“匡总你别误会。我说的亲密伙伴,就像中国和美国,是亲密的战略伙伴关系。没别的意思。”

  匡宗元笑笑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啊。不知卜总起了什么误会?对我,还想到了什么关系?”

  他调情和他的生意一样,都有出其不意的狠招。要是往常,卜绣文不能让他得寸进尺,特别是这种耳鬓厮磨的生意伙伴,惟一的方法就是决不后退寸土必争。但今天,她一挥胳膊,看看表,知道再耽搁就赶不上看早早了,只得草草收兵,说:“匡总,得罪了。改天我请你吃饭。”

  这其实是婉拒。本来做生意的人,并不拘泥于一定是男士请女士吃饭,而是有一条更深刻商业法则笼罩其上——那就是看谁更有求于谁。但刚才的话题已偏离了商业轨道,卜绣文就用此盾牌,表明我和你势均力敌。

  匡宗元并不迫得太紧,绵里藏针:“好啊。你不怕我点的菜太豪华吗?”

  卜绣文匆匆说:“没有金刚钻,我就不揽瓷器活了。匡总,再会。”来不及换衣服,直奔医院。

  衣着华美口唇鲜红的模样与静谧洁白的医院气氛,实在是不大协调。但夏早早很高兴妈妈穿得这样漂亮。医院里到处都是雪洞样的白色,一天看得人憋气死了。

  “在所有到医院里来的人里面,我妈最好看了!”夏早早很得意地同魏晓日医生说。

  魏晓日正在给夏早早做例行的检查。

  全力救治下,小姑娘的一般情况还好。

  还好——这是好消息吗?现医生见过许多这样的家庭,病孩子活的时间愈长,给他们家庭带来的负担愈重。最后孩子死了,一个家也被拖垮了。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些注定要死的孩子,是不是早些死了,会更好一些?不论对他们自己还是对他们的家人,都是一种解脱。

  魏医生当然是不会把这个观点对任何人讲的。对病人说这话太不人道,对家属说这话是一种残忍。甚至对他的导师钟百行,也从未说过。因为老师是坚持救到最后一分钟的。

  “也许对这个病人是没有意义了,但是他的资料留下来,对医学就是贡献。什么时候该死什么时候不该死?你拿什么做标准?用现在的医疗技术?哪怕这一个病人死了,是失败了,我们可能会从他的病中取得教训,下一个病人就可能生还。这就是这个家庭和这个病人对人类的贡献了……”

  钟老师捋着他的白胡子说。因为干燥和静电,那些胡须像金属丝一样四下飞舞。

  钟老师很在意他的白胡子。当医生的,一般不留很长的胡须,因为不方便。如果做手术,胡子长了,就会从口罩的边缘毗出来,像一只凶恶的老猫。从外观上好不好,就不会计较了,但从消毒的角度来讲,胡子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所以,钟百行在医疗一线的时候,没法留胡子。当他不再亲临手术以后,他的第一件事,是蓄起了胡子。如今,他的胡子已经飘然若仙,和雪白的头发相呼应,当你面对他的时候,有一种经验和威望的魅力,从每一根不同凡响的银丝根部向你辐射,你就不由自主地生出深厚的敬意。

  不管怎么说,夏早早的病情没有飞速恶化,这对大家来说都好。魏医生希望夏早早能活得久一些。这不但有一个医生的职业自尊在里面,还有一个属于男人的心思——他想常常见到夏早早的母亲。想想看,假如她的女儿死了,她还会到医院来吗?不要说到医院来,就是在别的场合万一碰面,也一定会佯作不识。

  医生都知道。全力抢救病人,可他最终还是死了。无论家属在一旁看到你多么尽职尽守,他们仍旧会把对命运无常的怨恨,转嫁到你的头上。他们推着死去的亲人走了,再也不回头看医生一眼。以后就是在某个公开的场合同医生相遇,他们多半也会扭头就走。魏医生不怪病人的遗属们,自己是同人家最惨痛的记忆连在一起的,人家不愿意回忆,你也就知趣地悄然走开。从这个意义上讲,那个梁……什么,对了,叫梁秉俊的人,是一个异数。魏晓日就把他的电话号码,记在自己的本子上了。

  为了见一个病人的家属,而衷心地祝愿病人病得久些更久些,魏晓日觉得自己有些卑鄙。但他却不能驱除它。想想……,可有什么坏处吗?好像,没有。对病人和对她的家属,并无实质性危害。那么,就没法强迫一个医生不能这样想了。

  魏医生从夏早早的病房出来,见到薄护士。

  薄护士说:“魏医生对工作很负责啊,一天查好几次房。”

  魏晓日说:“你不觉得夏早早是一个非常惹人喜欢的孩子吗?”

  薄护士说:“我倒觉得她的妈妈是一个非常惹人喜爱的女人啊。”

  薄护士心里暗恋着魏医生,魏医生竟完全没有感觉。魏医生不喜欢搞医务的女人,那理由很功利。你想,一家里有一个人从事这种悲悲戚戚的事业就足够了,找妻子不是为了开诊所。他对医学已经懂得太多太多,实在想换换空气。因为全无这方面的居心,他竟听不出薄护士话中的酸意,反倒以为遇见了知音:“是啊,只有可爱的妈妈才能生出可爱的女儿来么。”

  薄护士把手中的玻璃瓶子碰得叮当乱响,险些变成一堆碎碴。

  每星期的这个下午,卜绣文会到医院里来看女儿。

  魏医生就像一个知道野兽何时喝水的猎人,准时来查房。于是他就会“碰巧”遇到卜绣文。他们就会海阔天空地聊天,逗得夏早早咯咯直笑。别看卜绣文在其他场合精明泼辣得像猎豹,在女儿面前,她总是作出快乐的样子,有的时候和夏早早笑得抱成一团,真像是一对姐妹呢。

  每逢这时,魏晓日会看得走神,心想这个女人年轻的时候,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一定和夏早早长得一模一样吧?

  当然这句话有语法错误,应该是夏早早和她母亲小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但魏医生不想换过来说。对他来说,妈妈比女儿更重要。当然,卜绣文的年纪已经不轻,魏晓日觉得年纪这东西很奇怪,双面剑。让一些女人变得像不忍睹,让另一些女人熠熠生辉。

  年纪不是最重要的,气质更甚。医院是年轻女人成堆的地方,魏晓日自认为对女人的鉴赏力,属于上乘。女人应该像寒冷的空气,给人以新鲜振作之感。现在到处都是甜腻腻像奶油一样的女人,温柔得令人窒息。或者是酸得让人牙痛和倒吸冷气的女人。他喜欢冰雪一样宁静和镇定的女人。

  魏医生有时觉得自己很唐突。他还从来没有对一个病人的家属产生过这种莫名其妙的好感,自己是否在趁人之危?心中忐忑。几次下决心洗心革面,对卜绣文如对其他家属一般一视同仁。有一两个星期,他管住了自己,在卜绣文来探视的时间,强迫自己不去查夏早早的床。但同卜绣文相见后那种清冷干净的生动感,又诱惑着他,在下一个星期,反倒使他更早地去了早早的病房。

  好在没有人会知道这种异常。魏医生莞尔一笑,对自己这样说。是啊,医院的生活需要调剂,医生的色彩不能总是白色啊。

  自己说服了自己,抛却负担,他到夏早早病房来的更勤了。

  卜绣文并不是木头,她早已看出魏医生对自己有着非同寻常的好感。

  最初,她吓了一跳,怀疑自己过于敏感,想入非非。但她不断看到魏晓日表示热情的目光和表情,她独自凄惨地苦笑了一下。在这种悲凉的境地里,自己还对男人有吸引力吗?特别是这样一个优秀年轻的男人?如果不是自己出了问题,那一定是他出了问题。

  卜绣文知道自己属于那种年轻时不算特别美丽,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内在气质高雅的女人。她以前是很为自己这点优势自豪的,自打女儿一病,她已完全不重视自己的容貌了。

  她除了感觉自己是个母亲,已经忘记自己还是个女人了。甚至和丈夫的夫妻生活,也已减少到极点。她当然还打扮自己,但那完全是工作的需要,赚钱的需要,没有人愿意同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谈生意。她机械地穿戴华美的衣服,那只是包装。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难道自己在悲哀中,还诱惑了这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医生吗?

  卜绣文扪心自问。

  没有啊。

  她甚至没有把他看成是一个男人,就是说,如果他是一个女医生,她对他说的所有的话,都依旧会那样说。他在她的眼中是抽象的,是一件高高悬挂的空洞的白衣。现在,这件白衣向她发出动人的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黑眼珠像苦杏仁一般发着柔和的光,并有莹莹的水汽浮动其上。

  这件事对她意味着什么?

  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