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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阅读

作品:我的生活质量|作者:kyzym18|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1 04:51:34|下载:我的生活质量TXT下载
  站起来了!

  第四天,老张看到王祈隆就露出了笑脸。老张说,批了批了!领导批了,让你去地区农校当老师。我现在给你开信,今天就可以报到了。

  老张只顾自己高兴,他没有注意看王祈隆的脸。年轻人的脸唰一下白了,老半天才蹦出来两个字:农校?

  是啊,是啊,是咱们地区的农校啊!

  我不是农业局要回来的人吗?怎么会去农校?

  唉!你没弄明白,农校还不就是农业局的嘛!农校就是属于农业局管理的。

  王祈隆想一想,老张说的是没错,农校确实是农业局系统的。而且这个事情,和老张也说不清。王祈隆说,张科长,我想见见局长。

  什么?老张的眼镜差点掉下来,你想见局长?

  是!王祈隆的情绪已经反映在声音里了。

  老张半天没说话。他把王祈隆的派遣证仔仔细细叠好,放在自己面前,像在思索一件重大的工作部署。停了一会儿,说,年轻人啊,我看你是个很稳重的人呢!

  王祈隆看着他,没说话。

  局长忙得很啊,我想见他都很难。我建议你还是先去报到吧,等你熟悉了情况回头再说。

  王祈隆觉得自己的心和身子正在一点一点地往地下陷,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气愤还是悲哀,有一种被拐卖的感觉,血一波一波地往脑门子上冲。

  老张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小王啊,你还年轻,有一份固定工作已经不容易了!我孩子他们年龄比你都大,还在家待业呢!好好干,什么都得一步一步来。老张又说,小王啊,我在农业局都干了三十多年了,混了个科长还是副的。年轻人,干点事儿容易吗?

  王祈隆就这样进了距阳城市内还有五公里的农校。学校坐落在三国时期的一处遗迹旁边,据说这曾经是魏国的一个演武场。学校院子的东南角还有一座古庙,古庙边上有几棵柏树 ,粗大的树干腐朽弯曲,大概很有一些年龄了。学校很有可能原来就是在庙院里设的,不知道刚建校的时候,有没有让学生们在宽敞的庙堂里上过课。现在的学校显然是比原来的庙院扩大了几倍,抑或是十几倍。

  倚着庙堂往后走,是几排矮矮的青砖瓦房,房子的年龄大概比王祈隆还大。院子里普通的树都是有些资历的了,好像都有灵性似的,不管生长在哪里,就像天生就应该在那里一样,雄踞一方。学校院子里大块的空地都被学生和老师家属种上了各种青菜,春季里还种上一些瓜果和花生,这既体现了农校的特色,也使院子里到处都是绿色。这个学校每年的招生名额很少,几个年级的学生加在一起也才几百人,即使在他们休息的时候,学校荫荫的绿色也会遮盖住他们,好像农校的主角是植物而不是人。院子的西边有一条河,河面不宽,水流量也很小了,可是水却是出人意料的清澈。傍晚有河风吹起,人走在河堤上,是多么的清爽啊!

  这里其实是一个很神仙的地方,只可惜和王祈隆的想象差距太大了。他又太年轻,那个时候,他年轻的心气正浮躁着,对生活不着边际的设想,正充斥在他的心头。王祈隆眼睛里看到的,这个他要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全是破败和颓唐。

  学校分了一间屋子给王祈隆,屋子大约有十七八个平米。学校里所有的屋子都

  是一样的,地面一律用现烧的青砖铺了,屋顶是用芦苇或者黍秆做的顶。屋子与屋子之间的山墙,全是半墙,砌到横梁处,不隔音。从顶北边的屋子里放个屁,顶南边的屋子里一定有人喊臭。老鼠们在顶棚上面横行无阻,轰隆隆地奔跑声震耳欲聋。难怪住在下面的那些为人师表的先生们,一个个会被弄得无精打采,胡须稀疏面皮黄瘦,渐渐露出仙风道骨般的面目来。

  王祈隆失去了到北京读研究生、留在大学当老师的机会,本来想着能用自己的满腹才华报效家乡告慰奶奶,谁成想一猛子扎到这么个破烂地方,他连哭的地儿都没有了。王祈隆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不为自己,单为他的奶奶,已经是伤心到了极点。

  王祈隆对生活和爱情的热望一下子降到了最低点,每天半死不活地去给那些半生不熟的、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却是死活看不上眼的学生们上课。大多都是些农村出来的生瓜蛋蛋,没有出过门,没有见过世面,把个农校看成了高等学府。知识还没学会多少,却先学会了卖弄,把社会上一些庸俗的东西带到学校里来。学生中间竟然也有闹恋爱的,跑到校园外面的小河边去,忸忸怩怩的样子,是农村人相媳妇的翻版,那架势生硬得让王祈隆哭笑不得。他们能知道什么是爱情呢?

  他竟然忘了自己也是来自农村,也打从他们这样的年代过过。但他却有千帆过尽般的沧桑感了。

  一辈子还没有开始,就已经提前结束了!王祈隆心里不知道是为他的那些学生,还是为他自己哀叹着。

  没有课的时候就围着学校的院墙没有尽头地散步,每看到一个数字,比如一个车牌号,王祈隆都要在心里算计能不能被三或者六除尽。如果碰巧有好几个数字除尽了,他会莫名其妙地轻松起来;如果总是除不尽,就会在他阴郁的心情里增添更多的烦恼。

  王祈隆看不到希望在什么地方,他现在连老家都很少回了。他都不敢想起奶奶那双期盼的眼睛。考上大学的时候,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眼睛放光地看着他远行。他充满信心地来阳城报到的那一天,更是让村里的人羡慕得眼珠子都绿了。现在他不知道他还将如何面对他们,见面不说话心里就已经虚得不着边际了。想想上大学时的那些好时光啊,每天在校园里穿着洗得雪白的衬衣,浏览着人家手牵着手儿过家家,设想着自己未来的好事情,那是多么的罗曼蒂克啊!

  学校领导也很关心王祈隆,教导处的王主任曾经很郑重地找王祈隆谈过一次话。王主任说,你课教得挺不错的,好好干,有机会我推荐你到省农学院进修进修。

  王祈隆差点没把肝子吐出来,我是华中大学毕业的啊!我们学校烧锅炉的要是调到省农学院来,保准都是教授!

  王祈隆只是让这话在心里翻了个跟头,又咽了下去。主任是个老实人,也是好心。再说了,他哪里能去和这样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人计较呢?主任是学校的老人,没有多少文化,他最自豪的就是说他在学校里干了多少年,哪一棵树是他种的,哪一排房子是他主持盖起来的,学校的建设处处都有他的心血在里面啊!

  有一段时间,王祈隆不看电视,不读书,不与人交往。农校连员工算上总共才三十几个工作人员,他有一半都还认不过来。他的日子正像一首歌中唱的,张开嘴巴就吃,睁开眼睛就喝,迷迷瞪瞪上山,稀里糊涂过河。要说这样的日子可也是许多人花大力气都追求不到的一种境界。但心情不一样,结果就更不一样了。王祈隆任凭自己麻木着。

  王祈隆那阵子对吃倒是有了一些研究,他在武汉上大学染上了吃辣的习惯,食堂的饭菜吃着不过瘾。在小商店里买来火锅底料,在电炉上煮各种小菜和面条,有时候还买一只鸡炖了吃。奇怪的是,他这样吃了睡睡了吃却越发地瘦起来,一米八一的个子,本来就不胖,现在瘦起来就真的像只衣服架子了。他皮肤白皙,头发柔柔顺顺地疯长,戴了一副金属框的眼睛,看起来斯文的模样,始终有一种让人爱怜的忧郁。

  学校的教职工里面只有两个女性。一个是比王祈隆早一年分配来的教师丁萍,人瘦小,长的也不是十分的丑。五官都还行,王祈隆却总是觉得好像是有什么地方不对。思量了一阵子就明白了,像是一朵开了一半就瘪进去的花,有些地方没有扑闪开,总让人觉得小里小气的。

  物以稀为贵。丁萍这样的,王祈隆看不上眼,身边却有不小的一群追随者。这几年分配来的教师,都还面临着找对象的问题。

  与王祈隆一起新分配来的小彭和小李,都是从省农学院毕业的。因为两个人的学业、资历都是一样的,所以就什么都攀比。小彭分到了办公室,工作比较轻松。小李就去找校长,为什么把我分到教研室教基础课?小李房间里多放了一张小木床,是原来一个老师留下的,有了客人可以凑合着住。小彭就找管后勤的领导,为什么别人屋里两张床,我屋里就只有一张?

  小彭追丁萍,小李也跟着追。

  小彭家里条件好一点,他父亲是一头沉,听说在县城里工作。小彭每次到市内去,都买一斤糕点半斤糖果之类的,自己舍不得吃,悄悄拿给丁萍;小李的家就在附近的郊乡,经常有村里人来看他,拿一些鸡蛋或新鲜的玉米大豆之类的。小李往往趁晚上月黑风高之际,悄悄地送一些给丁萍。

  丁萍对待小彭和小李一碗水端得平平的,她非常沉得住气。

  小彭和小李却沉不住气了。小彭在办公室里看见小李,就一边装着看报纸,一边当着大家的面说,这现在找媳妇可是真不容易,家庭条件差了,一圈人都看不起。有些人就是不自量,才掸掉身上的泥点子,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总不能娶过来让人家跟着喝西北风吧!

  小李知道小彭的话是对着他说的,可是人家说得没有错啊,他家庭条件差,一分钱掰开当几瓣花。小李的脸憋得通红,可他决不可以接小彭的话茬。他要是接了,就等于承认自己是那癞蛤蟆了。

  下一回,小李在食堂里看见小彭,一边把碗里的菜叶挑出来,狠狠地甩在地上,一边也当着大家的面说,这人的相貌啊,生下来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了。经济条件啊,工作状况啊,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长相可是老天的造化。这人相貌差了,才真是一辈子的悲哀啊!

  小彭个子低,面目也不很清秀。皮子粗糙,看着就老相了一些。小彭当然知道小李这话是对着他说的,一张脸眼看着紫涨起来。这长相可是大家都看得见的,他想不认帐都不行。小彭脾气暴躁,他也想忍,却怎么也忍不了。他说,小李,你他妈的笑话谁?

  小李装做一脸无辜的样子,说,我是在泛泛而谈,没有说谁谁啊!小彭,在我们学校,你长得也不能算最差吧?

  小彭咬着牙说,你他妈的是个无赖!你他妈的给我记住,我今天替那些长得不好的教训教训你!小彭话没有说完就把刚打的一盆热稀饭泼了过去。

  小李没想到小彭会这样,臆怔了一下,想着在丁萍面前也不能示弱,也顺手把自己的菜盆子掷了过去。

  小彭和小李一人带着一身稀饭,一人顶着一头菜汤去见校长。校长是个老好人,在这种事情上不会犯昏,每人各打了五十大板。最后说,我看你们简直是闲得无聊。你们像个大学生吗?你们像个老师吗?校长骂完了也不评论谁对谁错,撂下他们自己就喝酒去了。

  王祈隆是决不会陷入到小彭和小李他们那种低俗里去的,无论人家怎么斗,他始终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过了一阵子,大家都在传小彭和丁萍好了。王祈隆碰见过他们二人在河堤上散步,互相牵着手,脸上那朵花眼看着就要扑闪开了。小李是和王祈隆住隔壁的,王祈隆半夜出来小便,却碰到丁萍披头散发地从小李的房间出来。王祈隆睡得迷迷糊糊的没有反映过来,还跟人家说了一句,起得早啊!

  丁萍没理他。丁萍掉头回自己屋去了。王祈隆也不介意,她和他从来都是不怎么说话的。

  第二天,丁萍却来找王祈隆帮忙,说她的钥匙忘在房间里了,要王祈隆帮忙给弄出来。

  王祈隆犯糊涂了,钥匙丢了应该请小彭小李他们帮忙啊,怎么会找到他的头上?可人家是女同事,说出来了,王祈隆就没有拒绝。

  丁萍的钥匙其实就在窗子跟前的桌子上。王祈隆从门头上打开天窗,用一把笤帚把钥匙挑了出来。丁萍一定要让王祈隆进屋去洗洗手。王祈隆拗不过她,只好进去洗了。王祈隆草草地洗了一下就想走,他不习惯单独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丁萍却突然红了眼睛说,王祈隆,你是不是特看不起我啊?

  我?看不起你?王祈隆一时转不过弯儿来。

  其实我和小彭小李都不好,他们两个加在一起,有你一半就好了!

  王祈隆不知道丁萍是什么意思,以为是夸奖他。就谦虚说,哪里哪里!他们两个都挺不错的!

  王祈隆说完也不看丁萍的脸色,就自顾告辞走了。

  过了几天学校里又有了新的说法,这回却是和王祈隆有关系。说王祈隆面上看着挺老实 的,其实也不规矩,听说还在人家丁萍屋里动手动脚呢。

  王祈隆听了脸都青了,但他不明白这事儿不能较真儿,更不能解释,会越描越黑。他在办公室看见丁萍,就让她出来证明。他说,丁老师,我那天在你屋里做什么不规矩的事情了吗?

  正在说笑的丁萍,突然寒了脸把头扭向别处,说,这事你问我干吗?你规矩不规矩自己还不清楚?

  王祈隆被她呛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真想打自己的脸。妈的!不但是荡妇,还是个无赖!天下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农校的女教师丁萍结婚了。不过跟小彭和小李哪个都没关系,丁萍把自己嫁给了行署办公室的秘书小高。这下小彭小李心里反而平衡了,至少他们谁都没捞着。

  小彭和小李又和好了。小彭说,大家都是一个学校毕业的同学,又在一个学校里共事,这是多大的缘分啊!我们闹什么闹?尽让外人看笑话。

  小李说,我就说是嘛!就这人家还嫌咱们学校的水平低呢!我们再这样闹,不是刚好让人家抓了把柄,成了别人的笑料吗?

  他们说的“人家”,其实是王祈隆。他俩是普通院校毕业的,而王祈隆是重点院校毕业的,他们觉得他有些看不起人。王祈隆平时不跟他们掺乎那么多,他们就觉得王祈隆是在故意疏远他们,再加上在丁萍那件事上,他们心里对王祈隆还窝着火。

  从那个时候起,王祈隆就像个扫帚星一样,屁股上总是要挂条尾巴。

  王祈隆外语比较好,学校让他和司机一起去买了一台教学用的进口的录音机,有人反映到校长那里,说他把录音机上带的耳机扣下来自己用了。其实那录音机根本没有耳机。

  教师宿舍前的空地总是有人夜里起来解手,给尿得满院子臊哄哄的。小彭和小李就解释,自己从来不起来解手。言外之意,王祈隆夜里起来解手是大家共知的。

  农业局系统要发展新党员,按照当时的向知识分子倾斜的政策,要重点照顾各类有文凭的年轻人。小彭对小李说,我们可要自己人向着自己人,评选积极分子的时候,我们两个都要互相提名。

  七一前夕,党员指标下来了,只有一个。校长按照老办法,召集大家开会,推选积极分子。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了半天。虽然涉及到自己的时候,表态都很好,纷纷说自己还年轻,资历还浅,希望把机会让给别人,但又绝不提议任何一个“别人”。这样的话,又等于把球踢到了校长这里。

  校长听大家说完了,老半天不说话,看了一圈自己的下属,最后眼光落在后面看报纸的王祈隆身上。王祈隆一直不说话,尽顾坐在后面低头看报纸。

  校长说,王祈隆,你有什么意见吗?

  王祈隆头都没抬,说,没意见。没意见。

  校长清清嗓子,端了架势说:同志们,我们学校是知识分子集中的地方,知识分子应该是有文化有道德有教养的群体,这样一个群体,首先应该是谦和的,是高风亮节的。想当年,就在我们脚下,魏蜀吴三国争霸,打的就是内耗战哪!使得多少英雄豪杰为之送掉性命啊!打来打去,打得是国家衰亡,民不聊生。若论了曹操、刘备和孙权,哪一个人的才智,如果专心治理国家,将会使国家何等的强盛!他们三家如果联合起来,恢复汉室雄威,就不会是一句空话了。可就是为了霸权,互不谦让,最后是落得个几败惧伤啊!教训啊!同志们,我们为什么不从历史中吸取教训呢?今天我听了听,觉得我们的同志都是好同志,大家都能高风亮节,把机会让给别人!但是,话又说回来,今天我们是在推荐先进同志,不是总结自己的工作,总是要选出一个人来的。选那些工作塌实,遇到困难不回避,遇到对自己有益处的事也不往前站,这样的同志。大家可以毛遂自荐,也可以推荐一些你了解的同志嘛!

  校长说完了,不知道为什么又看了一眼坐在后面尽顾着看报纸的王祈隆一眼。

  校长的目光也许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也许是对开会期间王祈隆看报纸不满意。可大家想到的却不是那么回事儿。小彭和小李是最先看到的,小彭和小李对了一下眼神。小彭等校长说完,立刻接口说,要说啊,我看王祈隆条件不错,重点院校毕业,又很有才华。只是……有些问题当着大家的面解释清楚就行了,我看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小李等小彭说完,接过来话头说,就是嘛!有些属于生活细节,也不能揪住不放。我们还不是一样,在大学里马虎惯了,不太注意公众形象也可以理解。至于生

  活作风问题,我看是捕风捉影,谁抓住人家啦?

  这回可不是校长一个人看王祈隆了,所有的人都用眼睛去看王祈隆。大家的目光聚焦在一起,一下子就把王祈隆的小白脸烤成了个大红脸。

  王祈隆是那天最后一个说话的人,他说,我没写入党申请书,我觉得我还不够格写!

  学校的另一个女性许彩霞是个有夫之妇,女儿都三岁了。这许彩霞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从农村来的,哪儿都是大的——眼大、嘴大、个子大、骨骼粗大、手和脚都大。最大的却是屁股,像盘磨一样,走起来大腿带不动似的,屁股来回地扭。一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左一下右一下地拍打着,很有节奏感。有几回王祈隆走在这女人后面,看着她扭来扭去的屁股,眼睛都直了。这个娘们是那种第一次见面就能让人和她单刀直入开玩笑的女人,简直就是邻家的粗粗拉拉的大嫂。其实许彩霞是地区一个副专员的儿媳妇。听人说,这副专员的儿子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心里不怎么够数,身坯子也有点弱。那副专员有一次到乡下视察工作,在村支书老许家里吃饭,一眼看上了人家老许的女儿,当日就带了回来。

  许彩霞结婚后不愿意在家里吃闲饭,回娘家时说起来不大好听,自己要求安排个工作。公爹管农口,就把她弄到农校里来了。

  许彩霞文化程度不高,大概初中都没有念完。人倒是十分勤快,不惜力气,眼里又出活儿,看见什么只管争着干,上上下下都挺喜欢她的。虽然是农村出来的,到底是村支书家的女儿,比较知道规矩,就让她在办公室干后勤。

  许彩霞的孩子有保姆带着,她夏天里怕晒,中午就不回家,在学校凑合着吃一点。许彩霞人不怯生,常常逮住谁和谁聊。王祈隆在学校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许彩霞就和他聊。有时候王祈隆做了什么好吃的,不用邀请,她自己就会要求吃一点。也不白吃,她吃了人家王祈隆的,就经常从家里带一些罐头呀灌肠呀这一类的东西让人家吃她。王祈隆吃起来觉得是比一个人吃着香,两个人就常常合着伙吃。

  这许彩霞和王祈隆的性情家庭状况文化程度都相去甚远,别的同事倒是不以为意。他们也聊天,基本上是许彩霞聊,王祈隆听。许彩霞最爱说孩子的事情。王祈隆和同事们都知道,她明里说的是孩子,暗里说的却是老公,她想说明他的老公和别的男人一样正常,没有影响传宗接代。她无数次地说起她怀孕的时候生过一场病,用了药,一直担心孩子有问题,结果生下来不但没有问题,反而非常健康,一家人都宝贝得不得了。她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我那孩子可不像他爹,又高又胖的,结实得像个铁疙瘩一样。那孩子王祈隆见过,许彩霞曾经把她带到学校里来过,确实又高又胖的,爱哭,颜色黑黑的,没有个女孩儿家的模样。许彩霞说,养个孩子可不是容易的,又要吃又要喝又怕磕着碰着的,你不知道有多操心!然后列举了许多小事情,鸡零狗碎的。显然忘了听他诉说的是个大男人,想一想,自己先笑了,说,你将来要是结婚生孩子有什么问题就请教我,我养一个就有经验了。

  有一次大家一起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许彩霞突然说起孩子屙屎拉尿的事情。她学得绘声绘色,说那孩子正在床上玩,这边喊一声屙,说话不及屎已经出来了,她只好伸手接住,屙了一大捧。她用手比画着,王祈隆正把一口米饭往嘴里送,差一点没有把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吐出来。王祈隆心里反感得不得了,到底是没有受过教育的,比农村人还农村!

  王祈隆反感归反感,他性子绵,并不把心里的情绪露出来。人家愿意说就说去,

  反正不是自家姐妹,出了丑也是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他只是搁下筷子,一边冷冷地看着许彩霞油光光的嘴,一边想着自己遥远的心事。

  难道用十几年的苦读换来的一切,都将要淹没在这样一个让人欲哭无泪的地方吗?王祈隆有一刻突然下了决心,他要重新考研究生。他不管是北京还是南京,哪怕是让他重新回到他的母校去,他都心甘情愿。他不能在这里再待下去了,否则的话,他真的会发疯。

  第四章

  当姑娘时的许彩霞不要说在他们东许村,就是在方圆十里八里的村庄,可都算得上是让人眼睛发亮的漂亮姑娘了。许彩霞随她妈,生下来就是大个子。三年困难时期,她也就两三岁的样子,生活那么困难竟然都没能饿倒她,吃什么都长,而且越长肉皮子也越细嫩得邪乎,扭扭捏捏的像一只鹅崽。到了十五六上,已经是十分成熟的女人模样了。村里男人们提起许家这姑娘,脑子好像短了路,不知道怎么表达好。不怀好意的人会在背地里嘿嘿笑着说,要是一匹牲口啊,拉到骡马市上去,准能比别家的多卖好几个大钱!

  人是衣裳马是鞍。许彩霞的爹是村支书,肯定是比别的农民家的日子好过一点,至少有一些闲钱,常扯上几尺时新的花布给孩子们做件新衣服。许彩霞十五六那会儿时不时就会穿出一件大花团的棉布罩衫来,各种图案各种颜色,把村里姑娘们的眼睛都给照花了。别的姑娘们家里没有钱,就是有钱也没有地方买去,没布票。许彩霞在伙伴们面前,也常常把拇指和中指软软地圈在一起,然后掸着衣襟说,俺爹才从城里给扯回来的,不穿还不行。我最讨厌穿新衣裳了!

  许彩霞是可以这样随便地提到城里的,她长得好,又有一个当支书的爹,她当然可以这样说。而且大家都觉得她不仅是可以这样说说,连她自己保不准什么时候都会变成一个城里人的。许支书可是公社县上都有人的人,常常有一些坐了小轿车的城里人来看庄稼,来了就在他家里吃饭。她娘就会把锅架在院子里,把圈里的鸡鸭追得响彻半个庄子。许彩霞帮她的娘烧火,这在平时是她连看都不愿看一眼的活计。她看着那些鸡鸭成群结队地跳到锅里,又昂首挺胸地走进那些人油光光的嘴里,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劳动模范似的光荣,越发地妩媚起来。村里的女人们提起许家这姑娘,渍——渍——!瞧人家的姑娘生的,那银盆大脸的!就是单看那一副厚厚的大耳朵垂,天生就是个有福的命!

  许彩霞的爹其实并没有说过要让许彩霞进城的话。一来他没有说这话的底气,那些在他们家吃香喝辣的城里人,在城里见到他的时候,好像突然就换了一副脸孔,

  哼哼哈哈地打起官腔来。开始他还不习惯,心里骂道,妈的!喂不熟的狗!时间长了,才知道都是这个德行,对下边的干部历来就是如此。二来许彩霞学习不好,念完初中就不念了。粗手笨脚的,整天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还傻呵呵地乐。像她这样的,进城能干什么?乡下人没有见过世面,城里人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一样有穷的有富的。那城里的穷人穷起来比乡里人还穷。乡下人再怎么穷,地里只要能长粮食能种菜,他们就有活路。养一群鸡,养一头羊,卖了手里就可以变些闲钱。城里人可不行,他们没有土地,吃一口青菜叶子都得掏钱去买,没有钱只能饿肚子。许彩霞的爹经常带点自豪地在村民大会上说,乡下有啥不好,人只要肯出力气就有饭吃,城里人啊,有力气到啥地方使去?

  许彩霞也并不是太想进城。城市尽管经常被她挂在嘴上说,事实上城市对她还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概念。她只去过县上几回,第一次是跟着爹蹭人家的车屁股去的。回来后胆子就大了起来,先是让村里一个小伙子用自行车驮了她去,回来被爹狠狠地骂了一顿。还有两回是坐村里的拖拉机,和许多姑娘媳妇一起去的。在乡下,许彩霞觉得他们村里的男人和女人一个个都挺像样子的,可是一到城里怎么突然都变得土头灰脸的了,好像连走路也总是出错了一只脚似的。连最精神的小伙子连清,看上去都一副灰溜溜的模样,她都有些不好意思和他们走在一起了。她在百货商店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目光躲闪着,一脸的怯懦。她进城时换上的最好的衣服,那式样,那颜色,那个笨拙劲啊!只看了一眼,羞得她急急忙忙地从镜子里逃了出去。

  许彩霞在村子里是一枝花,她从村人的眼睛里看到的全是赏识。她在城里是什么呢?她在城里人的眼睛里看到的全是不耐烦。

  这城市是个会变魔术的地方,人一进到里面为什么感觉都不一样了!

  许彩霞每进一次城都要好一阵子才能恢复自信。有时她觉得自己是彻底不行了,她怪自己的衣服没有穿好,怪自己说话带土味儿,甚至怪妈妈把自己生得太愚笨。她闹情绪,躺在家里一连几天不肯出门。可许彩霞终归是个没有心事的女孩儿家,她让自己香香地睡上两天,烦恼就不见了。城里人有什么好的?天天像耗子似的,从家里拱到工厂里,又从工厂拱到家里,能自由自在地睡上这么香的觉吗?衣裳像个硬壳子似的绑在身上,白叽叽的脸孔像哭丧似的没个笑模样儿。她起来,洗洗脸仍旧是出去满世界疯跑。她出去了,走在乡间亮晃晃的大太阳底下,走在青翠的泥地上,一切都新鲜着。许彩霞发现自己的衣裳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般糟糕,女人们见了仍旧是要夸奖她的模样儿俊。

  城市对许彩霞是陌生的,是充满着敌意和恐惧的。它像一头怪物,张着巨大的嘴,远远地蹲在她的记忆里,让她又向往又害怕。也许正是害怕,反而使她更向往,至少在她和她的那些同伴看来,她更具有向往的权利。

  其实,在心底里,许彩霞羡慕死了城里人洋里洋气的穿戴,羡慕他们目空一切的神态。他们对什么都不在乎,对什么都不热心,他们的眸子里飘散着一股子懒散和空洞劲。那种懒散和空洞让许彩霞凭空喜欢起来。虽然她只是盲目地喜欢,但她觉得他们这种神情,比起村子里那些小伙子们喜气洋洋的样子,更具有穿透力。因为喜欢,她开始为自己那种热情而又夸张的精神头儿害羞。可害羞完了仍旧是要热情的,对什么事情丝毫不能掩饰起自己的惊奇。她曾经也模仿着城里人那样,带点拒绝的样子看人,说话的时候故意沉思一下。可她学不会,人家那是天生的神气,她做出来就走了样子,首先在家里就面临着严峻的考验。爹瞪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娘看着了就赶着骂她,这死妮儿,不学好,啥时候变斜眼子了?

  城里似乎是许彩霞的一块心病,让她去朝思暮想不可能,不让她想也不可能。城市终归是成了她的一件烦心事。村子里的许多人也好像故意跟她过不去,总是不断地撩拨她,让她经常面对这道无解的难题。

  彩霞啊,你们一般大的都找好婆家了。你是不是已经在城里找好了啊?

  啥时候去城里住啊?

  你爹迟早还不得在城里给你找个事儿干干!

  许彩霞恨得牙根儿都是痒的,这不是明看着把人往绝路上逼吗?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们我一定要到城里去?我爹什么时候告诉过你们我一定要到城里去?现在事情全坏在这些人嘴上了,许彩霞越跟她们急,她们越觉得这件事儿是真的。她们说,瞒着我们做啥啊我们又不跟你争相公。许彩霞羞得要命。一定是要到城里去了,要是去不了就成了一件很丢人的事。许彩霞终于是按捺不住去央求她的爹。

  爹,你在城里给俺找个厂子里的事行不行?

  不行,就你那文化在厂子里能干个啥啊?

  掏力气的活儿也行,俺又不怕下力。

  你想都别想,你以为弄个工人指标是容易的吗?你都没有看看有那么多城里知青还窝在村里等工作呢!

  许彩霞一下子就泄了气。她爹说得没有错,找工作哪有那般容易,他们村子里还有一些城里来的知青,一个个都在急煎煎地在想办法回城,她爹能有什么办法!

  工作不成了,女儿家的再一条路就是嫁人。像她这样的条件,嫁人容易,嫁一个让人满意的就不容易了。许彩霞常常在做活时无端地叹出一口气,她是生错家了,要不是许支书家的闺女,她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烦心事了。

  许彩霞有一段时间恨她的爹,他爹是偏心眼子,重男轻女。当初她和她的妹妹说不上学了。爹说,不上就不上了,闺女家的,上也是白上!可后来轮到她的弟弟就不一样了。爹就说,不上不行,不上将来没有出路。弟弟哭、闹。哭闹就打,打了还得上。弟弟现在还在上学,明知道是什么都学不会,熬着也得熬。许彩霞想明白了,他爹就是在城里认识人有办法,也不会在她身上努力,她还有个弟弟在后面等着呢!

  许彩霞那一年十七岁,许彩霞并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一天开始喜欢了一个人,她也不清楚到底喜欢这个人的什么,她只是突然管不住自己了。十七岁的许彩霞情窦开了。

  许彩霞喜欢上知青王岩。王岩是城里人,可许彩霞喜欢上王岩以后觉得这和城里没有什么关系。她不敢说自己是爱情,她一个乡下的丫头怎么配得起爱“爱情”?与谁好了就是相好,找了婆家就是处对象。许彩霞喜欢王岩只是偷偷地在心里想。许彩霞有一阵子很绝望,王岩是城里人,说不准哪一天就要回到城里去的。许彩霞根本没有指望过王岩把她带回城里去,可是王岩是可以留在村子里的。她的爹是村支书,她敢保证她爹是能够很好地给他们安置一个小家的。如果是这样许彩霞不丢人,虽然她没有去城里,可她总归嫁了一个城里人。

  许彩霞也只能是想一想罢了,她是一厢情愿,她喜欢王岩,哪个知道王岩喜不喜欢她?人家也许根本就没有注意过她这个叫许彩霞的乡下丫头呢!

  知青们出于某种目的,有事没事的也常常到支书家里坐坐。这些知青在外面经常把村人闹得鸡飞狗跳的,有时还打架,同村里农民打,他们自己也打,但是他们到了支书家里就变得规规矩矩的了。许彩霞羡慕他们那种日子,不结婚就可离开父母的管教过生活,看上去无忧无虑。他们爱打牌,有时还唱歌,闲起来就谈开了恋爱。“恋爱”,这个名词对农村长大的姑娘是多么诡谲啊,耳朵听一听,嘴上说一说,心就变得软乎乎的。许彩霞喜欢知青们的疯劲儿,并不喜欢他们在她家时的规矩。他们对许彩霞都很和气,不喊她的名字,都喊她姑娘。姑娘好,瞧这许彩霞这名字起的,一听就是乡下女孩儿。她没有本事,若是有本事她会把自己的名子改一改,也改成丽鹃小慧什么的,甚至卫红、亚男啊也都很好听的。

  也许许彩霞喜欢王岩是从名字开始的,而喜欢这个名字是从一本书开始的。《红岩》,那是她惟一半半拉拉读过的一部小说。听这名字就知道他爹妈是有学问的人。再说了,这个王岩和别的知青不一样,他高个儿,模样清秀,戴眼镜,不太爱说话,不在支书家的时候也不闹。他还有一手让人羡慕的本领,会拉弦子,不过不是放在腿上拉,而是夹在脖子里拉。知青们说,那不叫弦子,那叫作小提琴。乡里人不管,一样只管叫弦子。王岩常常夹了那弦子到村西的树林子里,先杀鸡杀鸭地砍杀一阵子,然后就像小寡妇哭坟似的哀怨起来,呜呜咽咽的好像有万丈冤屈。好好的光阴,平白给弄得心里酸溜溜的。大家都说不吉利,听了都绕着道走,不愿意听。许彩霞喜欢听,她喜欢知青王岩这个名字,又喜欢听那种弦子的声音,她于是就喜欢上了知青王岩。

  许彩霞那一段时间像是失了魂一样,听到那种苦艾艾的响声就想往外跑,后来就是没有响声的日子她都忍不住往村外跑。她换上干净的衣服,有时还为了给他看,挖空心思做一件新衣。她会找一些借口在他身边过来过去,和他说话打招呼。她变得不爱嘻嘻哈哈的傻乐了,抿着嘴笑,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她走来走去,他有时不理她,自顾拉他自己的琴。有时也会冲她点个头,说上两句话。比如,给你们家的羊薅草啊?他的态度,打招呼的内容直接关系到许彩霞此后一天里的情绪。他若是没有理她,看都不看她一眼,许彩霞觉得整个世界都把要她抛弃了,一整天都惶惑着。他要是十分和气地与她说上两句话,她梦里都会笑出声来。有一回他甚至邀请她坐了一会儿,他朝她点头,又用琴弓指一指身边的草地。许彩霞坐在他不远的地方,她的心都燃烧起来。远天的晚霞烧得红彤彤的,他们两个人的身上,郁郁葱葱的玉米地,他们周围的小树林,脚下被人踩得瓷白的小路,都像是涂上了重重的油彩。许彩霞恍如走进了仙境,她激动得都想哭出来了。

  她哑着喉咙问他,你认不认得我啊?

  小伙子笑起来,露出一口被虫龋过的小碎牙,那是城里人因为吃糖才能得上的牙病。要说这城里人的牙也就是怪,要么是白,要么是黑,就不像这乡下人的牙,是一个劲的黄。他说,怎么会不认得?许支书家的女儿,你是叫许彩霞吧!

  他连她的名字都知道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许彩霞简直心花怒放了。

  许彩霞就认真地站起来,把手背在身后,害羞地说,你会拉歌儿吗?

  王岩也站起来,把琴架在肩上,拉了一曲《红雨》的插曲。

  彩霞更激动了,说,神了,和电影上的一模一样!

  以后逢到大家一起在大田干活的时候,许彩霞变得不爱扎堆儿了。她穿得很漂亮,头上会变着花样弄出一个发卡什么的,完全不是干活人的样子。休息时,她独自坐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眼睛却是往知青那边看的。坐得远,并不能看真切那边人的表情,可她死死地看。有时王岩偶而转过脸来,并不一定是朝她看,她就觉得一定是看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仿佛她和他之间是有秘密的,别的人只不过都还不知道。碰到王岩有事回城里去几天,许彩霞就苦了,每天都祷告着他早一点回来。她独自一个人跑到村外,坐在他坐过的地方,半天都不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