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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宫本武藏|作者:囧囧的累|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1 02:49:36|下载:宫本武藏TXT下载
  竹城大惊,放开了她。“啊,是你,我还以为是贼呢!”

  “哟……”绪子呻吟着。“真疼。”

  “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

  “你不知道你有多大力气,差点把我的手臂都扯下来了。”

  “我说过对不起,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毫不理睬那无邪的询问,她迅速调理了一下受伤的手臂,试图搂住他的脖子,并爱恋地说。“你用不着道歉。竹城……”她开始用手背轻柔地拂着他的脸蛋。

  “嗨!你在干什么?你疯啦?”他叫着把身子缩了回去。

  “别这样吵吵嚷嚷的,傻瓜!你知道我心中对你如何。”她仍想继续抚弄他,可他却象是受到了一群马蜂的攻击。

  “是的,我们非常感谢你。我们谁也忘不了你对我们的好处。你让我们住进房子,还……”

  “我不是那个意思,竹城。我是在说一个女人的情感——我对你的爱恋、温柔的感觉。”

  “等一等,”他说着跳了起来,“让我点上灯。”

  “哎,你何必这样无情?”她向前移动着仍欲抱他。

  “别这样!”他怒吼着。“住手——我叫你住手。”听到竹城真的生了气,绪子这才吓住了,停止了对他的进攻。

  竹城觉得身子在打颤,牙齿在打架。他从未碰到过这样难对付的敌手。就是在关原看到敌军战马从头上踩过去时,他的心也没象今天这么跳过。他畏缩地坐在屋角里。

  第三章

  “请走开,”他恳求着。“到你自己的房间去,否则,我就要叫又八了,我要把所有的人都叫起来。”

  绪子一动也不动,她坐在黑暗之中深深地呼吸着,眯缝着眼瞪着他。“竹城,”她又喃喃地说,“你理解我的心情吗?”

  他不作声。

  “不明白吗?”

  “明白。但你明白我的心情吗?熟睡之中被偷袭,黑夜之中被虎追,吓死人了。”

  她沉默了一会,接着极低沉地从喉咙最深处吐出一句:“你怎么能这样使我难堪?”

  “我使你难堪了吗?”

  “是的,你这是在侮辱人。”

  他们俩都太紧张,以致于有人敲了好一会儿门都不知道。现在有人吼起来了。“在干什么?你聋了?!快开门!”

  活动的防雨百叶窗缝中已有了亮光,明美已醒了。然后是又八朝那儿走去的脚步声。“怎么回事?”

  从过道中传来明美的惊叫:“妈妈,你在哪儿呀?听见了没有?”

  绪子赶紧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并在自己房中答应明美。屋外的人已撬开百叶窗,闯进了屋子。当绪子走到正厅时,看到六、七双宽肩膀涌进了很脏的厨房。从正厅下到厨房有个大台阶,因那儿比其它屋子的地平要低得多。

  来人中有个叫着:“我是丰邪天万,给我点上灯。”

  来者粗暴地进人正厅,出于他们野蛮的习惯,根本未在屋中歇脚就在储藏间里、抽屉里、地板草垫下乱搜乱翻起来。丰邪天万堂而皇之地坐在壁炉旁,看着他的喽罗们在各个房间中搜查。刚开始他对静观洗劫十分满意,但不一会他显然对自己未亲自动手而有些不太耐烦了。

  “这样太慢,”他大吼着,用拳头捶着草垫。“你一定在这儿藏着什么东西。在哪儿?”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些什么,”绪于双手交叉放在腹部,耐着性子回答……

  “别装蒜,女人!”丰邪天万象牛一样地吼着。“在哪儿?我知道这儿有。”

  “我什么东西也没有。”

  “没有?”

  “没有”

  “那好,可能你真没有。可能我得到的情报有误……”他摸着胡子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够啦,伙计们。”他打雷般地吼了一声。

  绪子这时坐在下一间屋子里。大开着门。把背对着丰邪天万,摆出一副挑战的架势,好象是告诉他,继续搜哇,想怎么搜都可以。

  “绪子,”他粗声叫她。

  “干什么?”她冷冰冰地回答。

  “搞点东西喝一喝怎么样?”

  “水吗?”

  “别让我……”他恶狠狠地警告着。

  “米酒就在那儿,想喝请便。”

  “啊,绪子,”他的语调软多了,仿佛是对她这冰冷态度的赞扬。“别这样,我好长时间未来拜访你啦,难道就这样对待一个老朋友?”

  “这叫拜访?”

  “现在请宽心啦。不过你在某种程度上是该受点谴责。我从各种各样的人嘴里都听到过有关艾绒女人的事,大概只是谣传吧?我听说你在叫你那可爱的女儿去盗尸。你为什么叫她去干那个呢?”

  “把证据拿出来!”她尖叫着。“证据在哪儿?”

  “如果我真想把证据找出来,事先我就不会警告明美了。你知道我们的规矩,这是我的地盘,我不得不搜搜你的房子。否则,人人都会打主意把东西搞走。那我怎么办?我必须保护我自己,这你知道。”

  她态度强硬。半转过头来静静地盯住他。下巴与鼻子高傲地扬着。

  “好啦,我这次准备放过你。但记住,我对你是特别好的。”

  “对我好?谁?你吗?笑话!”

  “绪子,”他哄着她说。“到这儿来给我倒点酒。”

  当她没有动作的迹象时,他发火了。“你这个疯婆娘。难道你不明自。要不是我对你不错,你能过上现在这日子?”他稍为冷静了一点,然后劝她说,“再想想吧!”。

  “你的仁慈我领教够了,先生。”绪子狠狠地回答。

  “你不喜欢我?”

  “先回答这个问题:是谁杀死了我丈夫?你是想叫我相信你不知道?”

  “如果你想复仇。不管凶手是谁,我都要尽力相助。”

  “别装聋作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经常可以从别人那儿听到好多东西吗?难道他们没告诉你,就是你自己杀死了他?你没有听说过丰邪天万就是谋杀犯?大概除了你,人人都知道。我是一个强盗的妻子,但我还不至于会堕落到围着杀我丈夫的凶手转的地步。”

  “这么说来,你是该走啦!你独自一个儿呆着去吧,哈哈!”他笑了一声。一口吞下一杯米酒,接着又倒满一杯。“你知道,你是不应该讲那种话的。这对你的健康——对你那可爱的女儿都没什么好处。”

  “我会把明美抚养成人,等她结婚之后,再来找你算账。你听着!”

  丰邪天万大笑,先是笑得双肩抖动,接着,他笑得使整个身子就象一块抖动的豆腐。在喝完他所找到的全部米酒之后,他走到手持长矛、站在厨房一角喽罗面前。“你,”他命令道,“用矛柄捅开天花板。”

  那噗罗遵命而行。当他在屋内向上捅了一圈时,绪子的宝贝开始象下冰雹似的朝地板上散落下来。

  “果然不出我所料,”丰邪天万说。他笨重地站了起来。“看到了吧,伙计们,证据!她破了我们的规矩,毫无疑问。把她带到外边去,让她得到她应有的惩罚。”

  丰邪天万喽罗向绪子走去,但突然停住不动了。绪子象座雕像似的坐在过道上,似乎要看着他们如何下手。丰邪天万自己走了过去,不耐烦地叫着:“你们在等什么?把她带走。”

  什么动静也没有。绪子继续朝下看着那帮喽罗,他们好象都突然中风了似的。丰邪天万决定自己动手,可当他走到过道门口时,也突然停住了。在绪子身后,站着两个怒眉倒竖的年轻人。竹城低横着剑,随时准备砍断侵入者的身子;又八高悬着剑,随时准备砍掉进来人的脑袋。明美则无影无踪。

  “原来是这么回事,”丰邪天万嘀咕着,脑子里却突然想起了那天在山上看到的情况。“那天我看到一个人跟明美走在一起,拄着拐杖,另一个是谁?”

  又八与竹城谁也不答,明白地告诉对方准备用武器回答他们。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他们不是这里的人,”丰邪天万吼了起来。“你们俩——你们一定是从关原来的!你们最好莫管闲事,我警告你们!”

  他们俩一动也不动。

  “在这个地盘,没有哪一个不知道我丰邪天万!我要叫你们看看我是怎样处罚逃兵的。”

  沉默。丰邪天万挥手喽罗们闪开,其中一个向后退着,正好退到了屋中央的壁炉边,他大叫一声跌倒了,一些火星被抛上了天花板,顷刻间,屋里浓烟四起。

  “啊哈!”丰邪天万朝过道冲了过来。又八把高悬着的剑猛地往下一劈,但这老家伙迅如闪电,劈下的剑只是与丰邪天万的剑鞘尖一擦而过。竹城使尽平生之力,对着丰邪天万的双腿横扫一剑,只听呼地一声,一剑落空。这个壮如公牛般家伙灵巧地躲过了这一劈一扫,整个身躯如泰山压顶般朝竹城扑了过来。

  竹城顿时觉得他是在与一头大熊纠缠。这是他有生以来碰到过的最强的敌手。丰邪天万窜上去卡住竹城的咽喉照头就是几拳,竹城觉得天灵盖都给砸飞了。竹城忍巨痛,稍事喘息,运足气力,唰地一下把丰邪天万举起抛了开去。丰邪天万空中跌落下来时碰到了墙上,整个屋子都给震得摇摇欲倾。当竹城拿起剑来正欲取他的人头时,这强盗突然爬起就逃,竹城街尾紧追。

  竹城决定不让丰邪天万生逃。让他逃将十分危险。他已想好,当捉住丰邪天万时,决不能只马马虎虎地砍几剑,而是要扎扎实实地把他弄得一丝儿气也没有才罢手。

  这是竹城的本性。他是个极端之神的造物。当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血液中就流动着古代武士的纯真、原始的野性。他既不知道文明,也不知道学识,更不懂温和为何物。无二斋曾用当时典型的军事教练的办法来约束他的蛮性,哪知适得某反,竹城受这种训练时就象是一头饥饿的野公猪被夺走了食物,结果是越约束越野蛮。

  当他长大之后,便开始对在村子里逞强有些厌倦了,仿佛这整个村子就是他的。他开始梦想作点大的事情。关原战败给了他第一个教训——使他懂得这个世界真正是什么样子。但他还不知道什么叫自律,还在从从容容地对付着血腥的大灾。

  现在,十分幸运,他偶尔碰到了一条大鱼——一强盗头丰邪天万!这正是他在关原想碰见的那种敌手。

  “胆小鬼,”他高叫一声,“站住交交手!”

  漆黑的原野上,竹城边追边叫,迅如疾风;十步之前,逃命的丰邪天万如同长上了翅膀,拼死一逃。竹城的头发全都竖了起来,只觉风在耳边呼啸。他觉得很幸福——比一生中任何其他时候都幸福。他越追越近。越追越欢!再过一会就可得到那动物嗜血的狂欢。

  身剑并进,他一跃刺中了丰邪天万的后背,血从剑的末端喷了出来,一声惨叫响彻夜空。强盗头丰邪天万笨重的肉躯打了个滚,砰地一声倒了下去。接着是夭灵盖被砍成碎片,眼珠被挖了出来,前胸被重重地踏了几脚,皮肤内冒出了被折断的胁骨尖。

  然后,竹城抬起手,擦了擦头上如河水般淌着的汗水。

  “满意吗?头儿?”他以胜利者的口气问着。

  他开始若无其事地往回走去,要是在这会儿有人看到他的话,一定会认为他是刚从外面散步归来的,好象他对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曾留意过似的。这会儿他觉得自由自在,没有一星半点的后悔。因为他知道,如果是对手赢了,那么独自一人躺在那荒郊野外的就会是他自己。

  从黑暗中传来了又八的声音。“竹城,是你吗?”

  “是我。”他迟钝的回答道。“怎么样啦?”

  又八迎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宜布:“我杀了一个,你怎么样啦?”

  “我也杀了一个。”

  又八把剑举了起来,剑上无处不是血,连剑柄上的编带都被血浸透了。他骄傲地耸了耸肩膀说:“另几个跑了!这帮强盗杂种太不象个斗架的,没劲儿!只配拣拣尸。哈,真的只配干那个,哈哈哈!”

  两个被血染了色的人满足得象两只吃足了鱼的小猫儿,提着血淋淋的剑,边走边快乐地谈着,朝有灯光的地方走去。

  * * *一匹离群之马把头伸进屋子里东张西望,鼻息声吵醒了两个熟睡的人。竹城骂了一句,对着马头就是一掌。又八伸了伸腿,打了个呵欠。这一夜都睡得非常好。

  “太阳已升得很高了,”竹城说。

  “已到下午了吗?”

  “还不会。”

  熟睡一觉之后,夜里发生的事已全忘记了。对这两个人说来,只存在今天与明天。

  竹城跪到屋子后面脱去上衣,蹲在清彻冰凉的山溪旁,用水洗头、洗脸、洗身子。洗完后朝天望着,做了几次深呼吸,好象要把天空中的阳光与空气都吸进去似的。

  又八睡眼蒙胧地走进正厅,高兴地向绪子与明美问早上好。

  “为什么?你们这二位美人儿都哭丧着脸?”

  “是吗?”

  “是的,十分明显。看上去你们刚哭过。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们宰了杀死你丈夫的凶手,狠揍了他的喽罗,叫他们一生都不会忘记。”

  又八可没想那么多,他只认为这个寡妇与女儿在听到丰邪天万的死讯后是高兴得过了头。实际上,在前一天晚上刚听到丰邪天万被杀死的消息时高兴得拍手的只有明美一个人,而绪子则感到十分不安。

  “怎么啦?”又八问她。他认为绪子是世界上最难讨好的女人。“就这么感谢我们!”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蹲着喝明美倒给他的苦茶。

  绪子惨然一笑,她真羡慕这些还不懂事的年轻人。“又八,”她消沉地说,“你好象还不明白,丰邪天万手下有好几百人。”

  “当然会有,这类恶棍手下总是有人的,可我们不怕。既然可以杀死他本人,怎么还会怕他的手下人呢?如果他们敢于跟我们作对,竹城和我就会——”

  “——就会什么办法也没有。”绪子打断了他的话。

  又八缩回了肩膀,“是谁这样说的?象他们那种家伙,想带多少人来就带多少人来吧,只不过是一堆嗡嗡乱叫的小虫罢了!你以为我与竹城都是胆小鬼,惹了事就准备开溜了吗?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啦!”

  “你胆子不小,但却太孩子气。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孩子。丰邪天万有个弟弟叫丰邪弘平,如果他来了,你与竹城合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

  这类言语是又八最不愿听的。但当他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后,他开始认为这个女人讲的也许有些道理。丰邪弘平在木曾的野洲川有一帮人,但可怕的却不只这一点,可怕的是他本人不仅武功高超,而且善于暗算。迄今为止,凡丰邪弘平公开宣布过要杀死的人,无一能幸免于难。又八的想法是,一个人公开向你进攻是一回事,当你睡着了来偷袭又是另一回事。

  “这是我的弱点,”他承认。“我一睡着就象条死狗。”当他托腮思索时,绪子下了结论:除了放弃这房屋、放弃现在的这种生活而远逃他乡之外,别无他择。她问又八与竹城怎么办。

  “我要和他谈谈,”又八回答,“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吗?”

  他走到外边,四处张望不见竹城的踪影,便手搭凉棚向远看去,只见竹城光着背,正骑着那匹早上吵醒了他们的失群之马;在山丘上奔驰。

  “他才是对什么都不在乎呢!”又八自己粗声粗气地说着,语气中带有明显的嫉妒。又八把双手卷成一传声筒放在嘴边大叫起来:“嗨,你快回来,我们有事要商量。”

  过了一会他们二人便躺在草地上,嘴里衔着草杆儿,讨论着他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又八说:“那你认为我们该回家乡吗?”

  “是的,我要回去,我不能永远与这两个女人呆在一起。”

  “不,我想不。”

  “我不喜欢女人。”竹城至少肯定这一点。

  “好吧,那我们就走。”

  又八翻过身来仰望着天空。“现在我们下定决心了,我们要走了。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多么想念小津啊!我多想见她啊!看那儿,那块云多象她的身段儿。看啦,那一部分就象她沐后的长发。”又八的脚后跟都蹬进了土里边,手指着天空对竹城说。

  竹城的双眼正跟随着被他刚放开的马匹,那马正向远方跑去。象生活在原野上的其它漂泊之物一样,在竹城眼里,失群之马是一类有着美好天性的东西。当人们遗弃它们时,它们并不向你索取什么,只是自己静静地走向他方。

  明美在屋子里喊他们吃晚饭,他们站了起来。

  “看谁跑得快!”竹城喊着。

  “开始吧!”又八应着。

  明美高兴地拍着手。看着两人脖子咬脖子地跑过草地,身后留下一溜灰尘。

  晚饭后,明美变得忧郁起来,她刚知道这两个男人要回到他们自己的家中去了。他们留在这屋子里该多好啊,她希望这种情形永远延缓下去。

  “蠢货!”妈妈责备着。“你为什么要这般愁眉苦脸?”绪子正在梳洗打扮,还是象以往那样仔细。她嘴上在责备女儿。眼睛却从镜子里看着竹城。竹城回避了她的眼光,虽是短暂一瞥,却即刻使他记起了那天晚上她闯入房中时带去的那刺鼻的发香。

  又八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大米酒罐,沉重地放在竹城的下方,开始往小加温瓶中倒,好象他就是这间房子的主人。因为这是他们最后一夜在一起,他们准备喝个够,绪子似乎特别注意自己的脸蛋儿。

  “让我们喝得一滴酒也不剩!”绪子说,“没有必要把酒留给耗子们。”

  “也不能留给那些小虫!”又八附和着。

  他们一会儿就喝了三大罐。绪子靠着又八并用某种方式逗弄他,使得竹城难堪地扭过头去。

  “我……我……不会走路。”绪子醉醺醺地说。

  又八扶着她朝她的小床走去,她的头沉重地靠在他的肩上。一会儿,她转过头来恶意地对竹城说,“你,竹城,就一个儿躺在那儿吧!你喜欢一个人睡,是吗?”

  竹城一声不吭,就地而卧。他太醉了,时间也太晚了。

  当他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了。他一睁开眼。就觉察到这房子里已空空如也。绪子与明美昨天准备旅行的东西不见了,没有了衣服,没有了鞋子——又八也不见了。

  他大声叫喊,但无人回答,他也没有指望有什么人会回答。整座空宅没有一丝有人的气味。庭院中无人,房后无人,柴草间也无人。与他相伴的唯一的东西是一把明亮的红梳子,平放在开着的水龙头旁边。

  “又八是个畜牲!”他自言自语。

  看着这把梳子,他想起了不久前的晚上绪子企图征服他时的情景。“这东西,”他想,“就是这东西打败了又八。”这使他怒火中烧。

  “混蛋!”他高声叫着,“小津怎么办?你准备把她怎么办?她不是有好几次被你丢在家中了吗?你这畜牲!”

  他的双脚在这不值钱的红梳上乱踩。他简直愤怒得要大哭一场。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可怜的小津。他可以十分清楚地想到她在村子里等待的情形。

  当他郁郁不乐地坐在厨房中时,那匹失群之马又回到这儿来了,正毫无表情地看着过道。发现竹城这回没有打它,索性走到阴沟边,懒散地舔着粘在内面的米粒。

  第四章

  在十七世纪,美作公路是条交通要道。它从播磨的达特桑起,婉蜒着穿过多山地带,象是美作——播磨的界桩线,连接着起伏不断的山峰。从中山关来的旅行者常往下看英田河谷。在那儿,令他们惊奇的是,可以看到一个相当大的村落。

  实际上,宫本不是座大村庄,而是一连串小村子的集合体,一串在河边,一串在山上,还有一串在多石难耕的平地中央。不管怎么说,这里住户的数量已构成了当时较大的乡村居民点。

  直到一年前,伊贺的新免领主在河流上游一英里左右的地方还保留着一座古典式的城堡。城堡虽小,但仍能吸引手工艺人与商人推进涌出。再靠北一点是石野香银矿,现全盛期已过,以前曾把许多拓矿人从四面八方引诱而来。

  旅行者无论从乌起到姬路还是通过山区从田岛到备前,很自然都要走这条公路,就象很自然地要在宫本村停留一洋。这经常有外地人来光顾的村子有股异乡情调,以有一家小客栈和和一家布衣店而炫耀自豪。当然还聚集着一群妓女,脖儿上擦着白粉,夜间在生意点游来晃去,就象一群生活在屋檐下的白蹁蝠。这就是竹城与又八的家乡。

  看着山下宫本村的无数屋脊,小津正坐着想入非非。她是一个娇弱的女子,有着雪白的皮肤、放亮的黑发。她四肢脆弱,骨轻如仙,走起路来飘飘欲飞。此刻,她正在七宝寺前廊上歇息着,一动不动,就象是座陶瓷雕像。

  这个在山中佛寺中长大的弃儿,得天独厚地有种可爱的清高,在十六岁的女孩子中是罕见的。她与同龄女孩的寡交及与尘世的隔绝使她的眼光常是那么沉思与严肃,使得那些惯于接近轻浮女性的男人望而止步。她的未婚夫又八,只比她大一岁,自去年夏天与竹城一道离开官本村之后,便一直未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直到今年的头两个月,她还渴望能得到个信儿,可现在快四个月了。她简直不敢再抱希望了。

  她懒洋洋地把眼光移向天上的云彩,脑子里慢慢出现一种想法,“快要有一整年了。”

  “为什么?”小津真不懂,就象她以前曾无数次问过自己那样,“为什么男人们要去打仗?”她已乐于这样有气无力地坐在庙前想这些不可捉摸的事情,沉浸在这种相思的白日梦中。她可以一想就是几个小时。

  “小津,”一个男人的喊声惊散了她那美妙的梦境。她抬起头,看到一个年轻和尚正从水井那边朝她走来。他身上只裹着一块布,刚刚可以遮住羞。他是个禅宗和尚,三、四年前他从田岛跑到这里,打那时起就一直呆在庙中。

  “春天总算来了,”他满意地自言自语。“春天——上天的赐物,但却是个大杂烩。只要天气稍一暖和,那些狡猾的小虫就会在全国泛滥,它们试图统治全国,就象藤原道长的手下恶棍们那样。”稍停了一下,他又继续自个儿嘟囔。

  “我刚洗完衣服,但我在哪儿把这破长袍晒干呢?我不敢把它晒在李树上,盖住那些花是对大自然的亵渎与侮辱。这个风雅的人,在这风雅之地,找不到个晒长袍的地方。小津,借给我一根晒衣杆儿!”

  看到和尚这个半裸体的样子,小津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惊叫起来。“泽元,你这个样子可不能到处乱走,要等衣服晒干”

  “那么我去睡觉,如何?”

  “啊,不行”

  和尚举起一只手指着天,垂下一只手指着地,装着那每年都要接受茶浴的小佛像的样子说:“实际上,我可以等到明天。但因为明天是初八,是我佛的生日。我不能象这个样子站着让人们对我鞠躬。当他们用长勺往我头上浇甜茶时,我每次都得舔着嘴唇打颤。”他接着念起佛祖的口头禅:“天地之间,唯我独尊。”

  小津被他的表演弄得大笑起来。“你看上去真象。”

  “当然象,我就是活着的有血有肉的佛爷。”

  “那就站好,别动,我去弄些茶来浴你。”

  就在这时,一只蜜蜂竭力朝这和尚的光头攻来,和尚摆好的姿式不得不马上转换成打蜂的姿势。这只蜂发现和尚的缠身布有个缝隙,立即刺了进去!小津这下笑得更厉害了。

  突然,她止住了笑声,“我不能再这样浪费时间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当她把一双小白脚伸进拖鞋中去时,和尚天真地问:“什么事?”

  “什么事?你也忘记了吗?你这哑剧演员刚才还提醒过我,我要为明天的活动准备好一切。老和尚叫我去采集鲜花以便明天装点花庙。今天晚上我还必须把甜茶准备好。”

  “到哪儿去采花呢?”

  “到河边比较低的地方。”

  “我和你一起去,好吗?”

  “不穿衣服?”

  “如果没人帮你,你一个人永远也采不够。再说,人一生下来就是光着身子的,裸体才是自然。”

  “但我认为不自然,我宁愿一个人去。”

  希望摆脱他,小津迅速来到庙后,背上背着一只篮子,手里掂了把镰刀就溜出了侧门,哪知没走多远和尚就跟了上来。他身上又裹了一块大布,象是他的床单。

  “你喜欢这个样子吗?”他笑着问。

  “当然不喜欢,太滑稽了。别人会说你是个疯子。”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别挨我太近。”

  “你从未介意过与男人在一块行走。”

  “泽元,你太可怕了。”她跑到了前面,泽元和尚在后面踏步追着,裹在身上的布块在风中乱飘,活象下凡的佛爷。

  “别生气,小津!你知道我是逗你玩的。再说,如果你把嘴撅得太高,你男朋友见了会不喜欢你的。”

  宝寺下方的英田河边,春花盛开,群蝶乱舞。小津把篮夺放下,开始大把大把地采花。

  泽元和尚忽然若有所悟了。“这地方该多宁静啊!”他叹息着,既认真又带有孩子气。“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进入充满鲜花的天堂?难道我们都乐意在激情、愤怒的大灾中受罪,在地狱之火中煎熬么?我至少希望你不要经历那可怕的一切。”

  小津有节奏地挥动镰刀,割了许多黄油莱花、春菊花、雏菊、罂粟花及紫罗兰,回答说:“别布道啦,你最好提防一下蜜蜂。”

  他点了点头,失望地叹了口气。“我是在向你讲传我佛对女人命运的教导。”

  “这个女人的命运与你无关。”

  “啊,你错啦。作为一个佛徒我有责任关心人的生活。佛教在三千年前就给女人下了不好的定义:女人是妖魔鬼怪、是地狱的使者。”

  “遵照你的教义,女人们都是魔鬼?”

  “因为他们欺骗男人。”

  “男人不骗女人吗?”

  “也骗,但……我佛本人是男的。”

  “你是说他如果是个女的,事情就可能是另一个样子?

  “请让我解释一下,当我佛年轻时,他坐在树下修行,女妖们在那儿日夜纠缠他。他当然对女人不会有好评价。但既使如此,出自大慈大悲,我佛在晚年还是收了些女徒。”

  小津不耐烦地举起镰刀生气地说:“泽元,你到这儿是不是帮我采花的?”

  “当然是,否则我就不会来。”

  “是这样的话,那就停止布道,拿住镰刀,我要到荻根家中去看看她把我明天要系的腰带做好了没有。”

  “获根,竹城的姐姐。我见过她,是吗?你们不是一起到庙中来过一次吗?”他放下镰刀,“我跟你一起去。”

  “这样合适吗?”

  他装作没听见,“她也许会给我们些茶喝,我都快渴死了。”

  与和尚争论无效,小津只好微微点了点头。他们一道沿河岸朝荻根家走去。

  荻根已是个25岁的姑娘,虽如花青春已过,但模样决不难看。虽然他弟弟的名声把好多求婚者给吓走了,但她仍不乏向她提婚的人。她之所以拒求婚者于门外,其原因很简单,那就是要把年幼无知的弟弟再多照顾几天。

  她仍住在父亲建造的房子里。当年父亲无二斋负责着新免家族的军事训练。作为对她父亲训练有方的奖赏,无二斋荣幸地得到了袭用新免姓氏的特权。但后来,无二斋走了霉运,作为一个穷光蛋离开了人世。主子一死,奴仆散尽,但因他们都是宫本村本地人,有些人还常回到旧主人的房子里去,给荻根留下些新鲜蔬菜、打扫没人住的房间,有时坐下来与荻根谈谈话。

  此时的荻根,正坐在屋内做针线活,听到后门开了,她又以为是父亲的哪个奴仆来了。当她发现进来的是小津时,高兴得跳了起来。

  “啊,是你。我刚把你的腰带缝好。”

  “谢谢你,太麻烦你了。”

  “能帮你做点什么,我很高兴。手上多点活对我有好处。如果我一闲下来。就该发愁了。”。

  小津抬起头来,发现家里有一祭坛,坛上有一个小碟。碟中有根点着的蜡烛。蜡烛的微光照着两行贴在木板上的黑色祭文,祭文前盛着水,摆着鲜花。

  新免竹城 17岁亡灵本位田又八 17岁亡灵“荻根,”小津吃惊地说,“你已得到了他们被杀的消息了吗?”

  “没有……但我们还可以怎么想呢?我想他们一定在关原战场上碰见了死神。”

  小津乱摇着头,“别那么说,那会带来恶运的。”她冲到祭坛前,撕下了祭文,吹灭了蜡烛,把花枝与水碗抓着跑到走廊上。鲜花被扔得老远,祭水却淋了泽元和尚一头,他正巧蹲在走廊下面。

  “哎呀,真冷!”他叫着跳了起来,用裹在身上的布乱擦。“你在干吗?我是来喝茶的,不是来洗澡的。”

  为表示歉意,小津给和尚端来了他已等了好久的茶。当她回到屋子里时,荻根直盯着走廊问:“那人是谁?”

  “庙里的巡游和尚,你知道的,就是很脏的那个。那天你和我见过他,记得不?他趴在地上,双手托住头瞄着地面。当我们问他在干什么时,他说正在训练他的虱子进行摔跤比赛。

  “啊,是他。”

  “是的,是他。他叫泽元苏峰。”

  “是个怪人。”

  “你这样说婉转些。”

  “他穿的是什么东西?看来不象和尚的长袍。”

  “是一块布。”

  “一块布?真怪!他多大年纪?”

  他说他有三十一岁,但有时我就觉得我是他的姐姐,他很苯。但有的和尚告诉我,说别看他外表不怎么样,他却是个很好的和尚。“”那有可能。你不能去以貌取人。他是哪里人?“

  “他出生在田岛,十岁开始受戒入佛门,四年之后。进入临济禅宗寺。离庙之后,他跟大德寺一个十分博学的和尚从京都旅行到奈良。后来,他又在‘御世宣旨’的、‘仙南’的一连串名僧门下为徒。他学习花了很长时间。”

  小津继续讲:“在南总寺定住下来后,曾被任命为大德寺的长老。但过了三天之后,不知为什么他跑走了。人们都说一些有名的领主及知名人都挽留他定居,但他都不感兴趣。他说他喜欢云游四海,喜欢象乞丐一样地与虱子为伍。我看他真是个疯子!”

  “弄不好在他眼里我们倒成了疯人哩!”

  “他正是这样说。”

  站在靠近走廊的地方,泽元叫了起来:“你们在说什么。我都能听见!”

  “好啦,我们又没说你什么坏话。”小津高兴地回答。

  “我不在乎你们说不说。不过你们至少得给我些甜点心就茶。我一个人丢在这儿不管不问,你却坐在那儿大谈丢失了的情人,这不是太无情了吗?”

  第五章

  黎明时分,大德寺、七宝寺的钟声响了,人们开始拥向寺庙。有系鲜红腰带的姑娘,穿黑色和服的老妇……但挤在七宝寺崇拜者中间的青年小伙,似乎对偷看一眼小津比参加整个宗教仪式更感兴趣。

  “不错,她在那儿。”有一个小伙子在耳语。

  “比以前长得更好看了。”另一个加了一句。

  在正殿中央立着一座庙中小庙,庙顶盖着酸橙叶,柱子上缠着鲜花。在这花庙之中,站着一两尺高的佛塑,一手指着苍天,一手指着大地。小佛立在一瓦盆中间,那些崇拜者们一个个走上去,用长竹勺把甜茶浇在佛祖的头上。泽元和尚站在盛佛水的瓦盆旁,给那些拜佛人们的竹管里灌佛水,在让他们带回家去除病去灾。他一边赐佛水一边化缘。

  “这是座清贫之庙,你们能施舍多少就留下多少。特别是你这样的富翁——我知道你,你有金钱无数,也有麻烦无穷。为取佛水,你留下多少钱,就能免去多少灾。”

  在花庙的另一边,系着新腰带的小津坐在一黑漆桌旁,他那粉红色的脸蛋放着光彩,就象她旁边的那些鲜花。她正灵巧地挥动毛笔,不时在旁边的墨水瓶中汲满墨水,在五色纸上写着符咒:年年吉日四月八,庙中佛祖显灵法;佛法急急如律令,不许毛虫害庄稼。

  自古以来,人们都认为这符咒不仅能为庄稼防虫灾,亦能为人身消病灾。小津也不知道写了多少首,手腕有些发胀了。停下来稍事休息,她冲着泽元和尚喊道:“别再抢劫这些人啦,你说的太多!”“我是在与这些已得到太多的人讲话。太多已成为负担,施舍可使负担减轻。”

  “照你的话说,盗贼倒成了崇高的人!”

  泽元忙于收集金币,顾不上回嘴了。“这儿,这儿,”他对拥挤的人群说,“别推,慢慢来,站好队。你们马上就有减轻负担的机会啦!”

  “嗨,和尚!”一个被劝告的年轻小伙一拐肘挤了过来。

  “你是喊我?”泽元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是的!你老是叫我等着,却先去招呼女人。‘”我待男女都一样。“”你大概就是一个我们常在故事中看到的花花和尚。’“够啦!小东西!你认为我真不知道你来这儿是干什么的吗?你不是采取佛水,也不是来取符咒的,你是来看小津的!过来,快坦白不是吗?象你这样的小气鬼,到哪儿也不会有女人跟着你。”小津的脸刷地通红。“泽元,住嘴!快住嘴,我要气疯了!”

  为了歇歇眼睛,小津把视线从桌子上移向庙外人群中。突然,她瞥见了一张脸!她啪地放下毛笔,一跳跑了出去,差点把桌子都弄翻了。但那张脸消失了,就象一条鱼儿游进了大海。她不顾周围的一切,跑到走廊上高声叫喊。“竹城!竹城!”

  第4章 寡妇之怒又八的家,本位田家族是武士阶层的骄傲成员。这种乡下武士家中也种地,现在家中治政的是他母亲,一个名叫小杉的倔强女人。

  “小津,人家告诉我说你看见了竹城,是吗?”

  “是的,我敢肯定是他。我看到他在庙外人群中。”

  “没看见又八吗?”

  “没有,我冲出去喊他,他却象兔子一样跑开了。”

  “那个恶棍!我那可怜的儿子一定是死在什么地方了,他安然无恙地跑了回来。”小杉开始气得发抖并大叫:“他休想躲过我的眼睛。”

  她们来到了竹城的家,找到了竹城的姐姐。

  “我这才从你们这儿知道竹城回来了。”

  “别撒谎,”小杉尖叫着,“你一定知道他藏在哪儿。”

  “我不知道。”荻根哭着抗议。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声响。

  小杉眼一亮,小津猛地站了起来。接着传来一声毛骨悚然的嚎叫。

  一个人大声喊:“抓住他!”

  接着房子四周传来更多的脚步声,树枝与竹子被碰得沙沙作响。

  “是竹城!”小杉叫着。她冲去打开大门,门外的情形使她脸色苍白。一个穿铠甲的年轻人仰面朝天死在地上,鲜血从眼里与鼻孔里往外直流。从那被打碎的天灵盖看,是有人用木剑结果了他的性命。

  “这儿……这儿……这儿有人死啦!”

  小津端来了一盏灯。死者既不是竹城,也不是又八,是一个陌生的武士。

  小杉咕映着。“谁能干这样的事呢?”她忙扭头对小津说,“让我们快回家,别卷进去了。”见小津没马上答应,她一人去了,但刚走不远,一个男人叫住了她,“刚从新免家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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