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属于这儿。事情就是这样。”
“我不,噢?”我属于哪里?我们心自问。法国?也许是,也许不是。四千万法国人一口吞下去是太多了。如果让我选择,我更喜欢西班牙。直觉上我喜欢西班牙人,就像我喜欢俄国人一样。
某种程度上这次谈话又让我考虑起经济问题。这总是恶梦。一个星期后我发现自己怀疑我们最好根本不回纽约这个主意是错的。
不管怎样,第二天我又改了主意。我们陪克伦斯基和他的妻子来到镇子边,在那里他们很快搭上了一辆车,我们站在那儿挥手告别,然后我转向莫娜,亲切、沙哑地嘟哝着:“他是个好人,那个克伦斯基。”
“你最好的朋友。”她像电似的快速地说道。
用从克伦斯基那里得来的五十元钱,我们付清了一些欠帐,相信克伦斯基在回到纽约后能再寄给我们更多的钱。我们又试着在这方面努力一下。凭借着强烈愿望的力量,我成功地写完又一个故事。我努力开始写另一个,但毫无希望,我头脑里没有一点儿东西。所以我换成给所有的人写信,包括那位曾经让我做他助手的编辑,我也找了奥玛拉,但是发现他如此沮丧,以致我没有心情跟他提钱的事。
毫无疑问,南方让我们抑郁。房东和他的妻子尽一切力量让我们感到舒适,罗林先生也同样尽力来鼓励我们。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向我们提起一句我们欠他们钱的事。马歇尔呢,他去西弗吉尼亚的旅行越来越频繁,时间也越来越延长。除此以外,我们只是不愿向他借钱。
酷热,像我已说过的那样,对我低落的士气有很大的影响。世上有一种热能使人温暖,充满活力,还有另一种热能使人衰弱,耗竭人的力量、勇气,甚至是一个人活下去的愿望。我猜想我们的血太浓了。当地人普遍的冷漠只能增强我们的漠然。
这就像真空状态下的睡眠症。这儿没人听说过艺术这个词,它不在这些人的词汇中。
我有种感觉,那就是切诺基人比这些可怜的家伙创造出更多的艺术。人们看不见印第安人在这片毕竟属于他们的土地上的存在。人们能感觉得到黑人强大的不可抗拒的出现,一种沉重的、扰乱人心的存在。
被当地人称作“焦油脚跟”的人肯定不是黑人的情人。事实上他们什么也不是。
如同我说的,这是个真空,一个酷热、郁闷的真空,如果你能想象得出这样的东西的话。
有时我渴望在僻静的街上走来走去。现在走在这条街上也没了乐趣。眼前出现路两旁的百货店,但里面除了失望和孤独,一无所有。四周的美丽只能激怒人。在这里上帝一定让人过上了不同的生活。印第安人更接近上帝。对黑人来说,如果白人能给他们机会,他们会兴旺起来。过去我常怀疑,现在还怀疑印第安人和黑人会不会最终走在一起,把白人赶出去,重新建立一个充满牛奶和蜜的天堂。唉——
玛丽得到的下一个福气,
第二个福气是好运,
想想她的小耶稣,
能通读圣经,
通读圣经。
少量的馈赠渐渐来到——一点儿钱,没有更多的,这是我给所有人写信的结果,但是克伦斯基一点儿信都没有。
我们又坚持了几个星期,最终完全失去了信心。一天晚上,我们决定拂晓起床,悄悄溜走,只背两个小旅行包。经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后,天刚破晓我们就起床了,一手拿着鞋,一手提个旅行包,像老鼠一样没有声响地溜出来。我们走了几里地后才遇到一辆车。到达云斯顿一沙龙时已经是正午时分,在那里我决定发一封对方付款的电报给父亲,向他要一些钱。我建议他把钱汇到达勒姆。我们决定在那儿过夜。
快到深夜时,我们才到达达勒姆。一封电报正等着我,这是肯定的。它写着“对不起,儿子。我在银行里没有一分钱”。我真想痛哭,倒不是因为我们的不幸,而是因为让老人家发这样的电报给他带来的羞辱。
感谢一个陌生人,到中午我们才吃上三明治,喝上咖啡。现在我们很饿,比平时更感到饥饿。当然这是因为还要空着肚子走完那不可想象的旅途。除了上路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就是这样做的,像个机器人似的。
当我们站在高速公路上,当由于疲劳和沮丧不想再迈出一步时,当我们站在那儿只是望着夕阳像个绽开的西红柿一样落下山时,突然一辆相当漂亮显眼的小汽车停下来,一个愉快的声音叫道:“想搭车吗?”这是一对夫妇。他们打算去两个小时路程外的一个小镇。男的来自亚拉巴马州,带着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女的是阿肯色州人。世上有这么愉快、活泼的一种人,他们看上去一点儿烦恼都没有。
路上我们接二连三地遇到车出故障。路上不是花了两个小时,而是将近五个小时。感谢这样的延误,当我们到达目的地时,已经建立了牢固的友谊。我们告诉他们有关我们的真实情况,所有的真相,除了真相外没有其它的事情。这些都深入他们的心中。我将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好心女人的样子。我们刚刚进屋,她就冲进浴室,把浴缸灌满热水,拿出肥皂和毛巾,请我们放松休息而她却去张罗做饭。当我们穿着他们的浴衣又露面时,桌子已摆好。我们坐下来马上饱尝了丰盛的饭菜。这里有肉了烧菜、煎鸡蛋、小松糕、咖啡、蜜饯和水果馅饼。直到凌晨三点半我们才上床睡觉。在他们的要求下,我们睡在他们的床上,直到我们醒来,才意识到我们好心的主人从车上挪下车座当他们的床。
我们中午起床后,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然后男人带我们去看他宽阔的后院。
那里面停满了车,失事的车的残骸是他生计的来源。他肯定是个快乐、幸运的小伙子。他的妻子更是如此。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他请求的那样与他们多住几天。
我们准备离开时,那女人把莫娜拉到一边,往她手里偷偷地塞了一些钱,而男人硬往我怀里塞了一盒香烟。他们坚持开车带我们出城一段距离,这样我们能更容易地搭上车。当我们最后分手时,眼泪在他们的眼眶里闪动。
我们上了车,决心那天到达华盛顿。如果不是我们除了短途搭车一无所获外,一定能办到。驶进里士满时,天已黄昏。我们又一次破产了,那女人给我们的钱连同钱包一起不见了。难道有人偷了我们那可怜的一点儿钱?如果是,那肯定是个可憎的玩笑。无论如何,我们感觉太好了,太接近目的地了,以至于不会为这小小的财产损失而伤心。
又到了吃饭的时候。
我们用算计的眼光巡视了许多不同的饭馆。最后决定去一个希腊餐馆。我们想先吃饭,后解释我们的困境。吃完了一顿外加甜点的丰美晚饭,我们温和地、小心翼翼地向老板透露了真情。我们的故事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甚至给他留下了一个错误印象。他想出来的——出乎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去叫警察。过了几分钟,一个骑摩托车的警察出现了。在例行的严厉盘问之后,他要我们明确指出到底想怎样处理这件事。我说如果他能付钱,我们可以往纽约发封电报,钱将毫无疑问地在第二天上午汇来。他认为这是个合理的主意,并且自愿把我们带到附近的旅馆去住。然后他回到希腊人那里告诉他们他会对我们负责。所有这些让我感到该死的公平。
我不无忧虑地给乌瑞克发了份电报。那个警察护送我们回房间。他说第二天一早来见我们。他给了我们不同寻常的照顾,全然不考虑我们是从纽约来的。一个纽约警察,我情不自禁地想道,是完全另一码事。
夜里我起床去察看老板是否将我们锁在房里。我发现闭上眼睛是不可能的。随着夜越来越深,我越来越肯定我们的电报不会得到回音。
溜出去,不让夜间值班的服务员发现是不可能的。我爬起来,走到窗前向外望去,从窗户到地面大约有6英尺高的距离。让我们这样做:黎明时分从窗户逃走。
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又一次站在离城一到两英里的高速公路上,还背着我们的两个旅行包。我们没有走直路去华盛顿,而是取道塔巴翰诺克,以防那个警察追来。幸好我们很快就搭上车。没吃早饭,当然也没有午饭,在路上我们只吃了些后来让我们腹痛的青苹果。
在去华盛顿的路上,紧挨着塔巴翰诺克的地方,一个律师让我们搭车。他是个迷人的小伙子,读书很多,也很乐于聊天。在分配给我们的时间里,我们往他耳朵里灌进了大量的故事。所以到了华盛顿后与他说再见时确实费了很大的劲。他坚持借给我们20美元。他说是借给我们,但非常明确的意思是让我们花掉它,然后忘掉它。他一边玩弄着刹车,一边小声说道。
“我也曾努力当个作家。”
我们太得意洋洋而不想赶快回家,大约半夜时分,我们落脚在那个城市,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克伦斯基打电话,问他能不能留我们住一夜?当然,我们乘上地铁,奔向他再次居住的布朗克斯。
在我们眼里,地铁是悲哀的。我们已经忘了人们看起来有多么苍白和疲惫,已经忘却城市里散发出的恶臭。单调的工作又设下了圈套。
唉,至少我们又回到熟悉的土地上,也许在失踪了几个月之后,有人会高兴见到我们。也许我能以实在的热情找一份工作。
第六个快乐是这样的——多么恰当!
玛丽得到的下一次欢乐,
是第六个乐事。
看看她的小耶稣,
钉在十字架上。
这是克伦斯基医生。
“啊,又回来了。我告诉过你,但不要以为你能指望我们去野营。不,先生!
你可以在这儿过夜,但仅此而已。你们吃过了吗?我要早起。这儿没有干净毛巾,不要再要了。你们不得不没有盖的去睡。不要指望有人把早饭端到床前。晚安!“
一口气说完所有这些。
我们整理了病床上的医书和食物碎渣,拉上灰床单,发现上面有血迹,但没说什么就钻进去了。
噢,你从荒原中走来,光荣与你同在。
o
在前不久读过的一本佛教杂志上我看到这样一句话:“如果我们认为需要什么,就能得到我们想要的,生活中就不会碰到问题,也就没有了秘密,甚至没有了生活的意义。”那天早上读到这句话时,我有点儿不舒眼。本来已经在床上过了一天,看了这句话,我开始狂笑起来,马上起来,像往常一样高兴地喊喊喳喳地出去了。
如果在我写作的那段时间里遇到这句至理名言,我会怀疑它是否能对我产生一些影响。现在我已不可能对事情持孤立的观点,至少充满了问题,充满了牢骚。所有的事物都有秘不可知的一面,而且都能产生神、整个宇宙充满了神秘。这是十足的智力财富。生命的全部意义在于如何寻求生存的方法。这听起来很容易,但我们应该明白如何解决如此简单的问题。
厌倦了我们随意的生活方式,我想找份工作,不再淘金,不再追逐彩虹。无论如何,我下定决心去挣足够的钱来满足日常家用。我明白这对莫娜是个打击。对她来说,找份工作的想法是令人诅咒的事,比这还糟,这简直是可恶的背叛行为。
当我第一次宣布自己的决定时,她的反应很特别。“你在破坏我过去所做的一切!”
“我无所谓。”我回答说:“我不得不这样做。”
“那我也找份工作。”她说,然后在第二天就受雇于大铁锅饭馆,当了一名女招待。
“你将为此后悔。”她告诉我。她说这番话的意思是致命的,从此个人自管个人的事。
我不得不许愿在找工作这段时间里每天在大铁锅那里吃两顿饭。我只去过一次,去吃午饭,但是看见她在饭桌旁招待别人的情景让我泄气。我不会再去那里了。
每天坐办公室,有份固定的工作是不可能的。首先我不能真正做好任何事。其次我知道自己不会固守每日例行公事的规矩。我不得不去找一些假装能给我自由和独立性的工作来干。只有一种工作我想到能满足这个条件,那就是卖书的生意。尽管它不能给我固定的收入,但时间是自己的。这点对我太重要了。每天早上准时起床、准时上下班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不能再回大英百科全书那里工作,我的记录太靠不住了。我不得不找另一百科全书干干,找一本活页百科全书花不了多长时间,我谋职的那家公司销售部经理没费多大力气就说服我认定他们的百科全书是市场上最好的。他似乎认为我有最大的潜力。出于好感,他把自己的“导线”借给我开始工作,他向我保证他们都是容易受骗的人。我提着一个公文包离开办公室,里面装满样张、各种各样的封面和租书商通常带在身边的物品。我要回到家去研究所有这些废物,然后开始工作。我将从不对一个问题说:“不。”
第一天我做成两笔主意,得到了自从我向客户推销最昂贵的书以来所得到的一份相当丰厚的佣金。我的第一个牺牲品是个犹太医生。他是个迷人的、很体谅他人的人,不但坚持请我与他的家人一起吃饭,而且还给了我他认为肯定会买我的书的几个好友的名字。多谢这位好心的犹太人,第二天我又卖了三套书。销售部经理私下里很高兴,但表面上装着认为我只是有一般新手的运气。他警告我不要让这迅速的成功冲昏了头脑。
“甭得意。因为你一天才卖出二三套,努努力能卖出五六套。过去我们有人一天能卖出十二套。”
“胡说八道。”我暗自想着:“一个一天能卖出十二套大百科全书的人不会去卖百科全书。他会卖那布鲁克林桥。”
尽管如此,我依然凭良心做事。我虔诚地顺着每条导线走,尽管这意味着要去偏远的小镇,如帕西克、哈伯肯、卡纳西和麦斯皮斯。我卖给销售部经理提供的私人“导线”三本书,他认为我应该卖出全部七套书。这个傻瓜,每次我们见面。他变得越来越友好,越来越随和。一天他向我透露那个出版商不久将在花园举办大型展览会。如果我随时准备好,他可以安排我和他一起在那公司租的小货摊里工作。
他暗示我花园那里的生意像熟透的李子掉进你的衣袋里。这是个发财的好机会。他补充说他近来一直在琢磨我。他喜欢我讲千方百计的方式。“跟我干。”他又补充道:“也许我们可以给你一大块领地去尽情施展才能——去西部,可能你会有一辆车,还有一群人在你手下。难道这不吸引你吗?”
“太棒了。”我说。仅仅想想这个主意就让我害怕。我不想那么成功。我满意一天只卖出一套,如果我能这样的话。
任何努力卖书的人不久就会知道世上有这么一种先发制人的人。这儿有一位看上去那么温和柔顺的小伙子。当你向他落下鱼钩时不免可怜他。你肯定他不但自己买书,而且一两天后还会把朋友的订单带给你。他赞同你说的每件事,而且比你发挥得更好,他惊讶世上不是每个知识分子都已有了这套书。他有数不清的问题要问,而且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总能激起他更高的热情,最后一个打动人心的是装帧。他爱抚着它们,细想着每个精心制做出来的书的相互优点。他甚至给你看墙上的壁龛,并认为书放在那儿看起来效果最好。有许多次你决定递给他钢笔,好让他在虚线上签名。有时你能如此振奋这家伙的情绪以致他非叫邻居也来看书不可。如果一位朋友来访——他总有朋友来访——你又要重新彩排一下这套节自。时间一天天过去,你发觉自己还在谈论,还在解释说明,还在惊讶这美丽、实用的书中的奇人奇事,最后你不顾一切地转入正题,然后你得到这样的回答。“噢,但是现在我还不能买下这套书。现在我已失业了。我肯定特想有这么一套书,但……”即使到了这个时刻,你还认定这个小伙子是真心实意的。你给他提供第一次分期付款的机会。“等你有了工作,再付钱。在这儿签个名吧!”即使我说出了这种办法,他还想方设法溜掉。任何露骨的借口都被他利用了。直到此时,你才意识到他根本从未有买书的意思,这只是消磨时间的一种办法。他甚至可能在你离开时和蔼地对你说他从未像喜欢你说话的样子那样喜欢过其它东西。
法国人有一句总结得很好的话:“他不当真。”
卖书是极好的行当。如果你没学到其它东西,你总能认识人性的一些方面。这几乎值得浪费时间,把脚走酸,搞得头痛。这场游戏最动人的特点之一是一旦你置身其中,你别无他想。从早晨到半夜你一直谈论着百科全书,如果这恰巧是话题的话。每次一有机会,你都要谈论它。如果没有人可以交谈,就对自己说。许多次在空闲时我卖给自己一套书,假如你没干过这苦差使,这听起来很荒谬,但是你确实开始相信每个在上帝创造的地球上的人都必须有这本你分发给他们的珍贵的书。你自己告诉自己每个人都需要知识。你看着人们,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他会不会成为我的主顾?你根本不在乎那个人是否用得上这套书。你只想怎样说眼他相信你不得不提供给他的是必不可少的东西。一个人不得不推销一种商品,如:鞋、袜子、衬衫等等时,他会从中得到什么乐趣?不,先生,你希望你的猎物有个公平的机会,你甚至更高兴他拒绝你,然后你可以真正兴致勃勃地上演你的歌舞。一个好的推销员不以从一个容易受骗的人那里赚到钱为乐趣。他想挣来自己的钱,他想欺骗自己,假如他真的这样认为,就去把书卖给文盲或盲人。
这是场游戏,而且一路上能碰见不少有趣的人,他们中的一些人与你有相似的品味,一些人比异教的中国人更有异国风味,一些人承认他们从不曾有过一本书,等等。有时候我回到家时是如此兴奋、狂喜以至于没有片刻能入睡。我们时常整夜不睡地谈论这些我遇到的真正“滑稽可笑”的人。
我观察到,一个普通的推销员有足够的辨别力,很快能判断出这里有没有生意可做,但我不同。我有上百种不同的理由去缠住任何人。任何一个怪人都能在早晨很早的时候抓住我,向我详细描述他的个人历史,延长他的疯狂梦想,解释他狂妄的计划和发明。许多这样没脑筋的人让我强烈地想起宇宙人传令兵。我发现有些人的确在服役,我们更加理解对方。他们经常在分手时送给我小礼物,我时常在到家前就把这些可笑的玩艺儿扔到路边。
我的订单很自然地越来越少。销售部经理感到疑惑不解。在他看来,我具有成为第一流推销员的所有素质。他居然请了一天假,陪我四处走动,来证明得到订单非常容易、简单,但我一直试图推掉这件事。偶然我钓到一位教授、一位教师或者一位有名的律师。这些上钩的鱼刺痒得他面红耳赤。“那正是我们要找的客户。”
他会说:“像这样的多找些。”
我抱怨他很少给我像样的线索。大部分时间他交给我小孩和低能儿去拜访。他假装认为客户的智力和身份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进到屋里,然后钉在那里。假如是小孩被广告吸引,我可和家长谈,说服他们认为买书对孩子有好处;假如是笨蛋为了得到信息而写作,那更好。蠢人从不拒绝,事情即是如此,对每件事他都有答案。那个家伙,他对好推销员的看法就是那些能向无生命物质卖书的人。我开始全心全意地厌恶他。
此外,这整个令人诅咒的生意不过是保持活跃的借口,弄虚作假支撑我挣扎谋生假相的方法。为什么我费力去假装不知道,除非激励我的东西是有罪的。莫娜挣的钱足够维持我俩生活。再者她一直带回家小礼物,不是钱就是能换成钱的东西。
同样玩着古老的游戏,人们情不自禁地把东西塞给她。他们当然都是倾慕者。她更喜欢叫他们“倾慕者”而不是情人。我常猜想他们究竟倾慕她什么?特别是因为她除了拒绝,不付给他们任何东西。只要听听她每天和“软饮料和威士忌酒”这样的东西打交道,你就能想到她甚至从不向他们微笑。
她经常整夜不让我睡觉,告诉我新的一群献媚者的故事,我必须说那是个奇特的运道。这群人中总有一两个百万富翁,总有一个拳击手或摔跤手,一个傻瓜,暖昧的性关系。这些奇怪的家伙究竟看上她什么,或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对这个问题,我从未彻底搞清楚。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越来越多。现在是克劳德(尽管说实话,她从不叫他克劳德倾慕者)。不管如何,克劳德,克劳德什么?就叫克劳德吧。当我问起克劳德以什么谋生时,她变得歇斯底里。他还是个孩子,不到17岁。
当然他看起来比较成熟,找一天我必须见见他。他几乎是个救世主。
我忍不住放声大笑。我不得不在她面前大笑。
“好吧,笑吧!但是等你见到他,你就会变调了。”
我知道就是从克劳德那里,她得到了漂亮的那伐鹤戒指、手镯和其它首饰,克劳德曾和那伐鹤人一起度过一个夏天。他甚至学会了他们的语言。她说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和那伐鹤人一起生活一辈子。
我想知道这个克劳德祖籍在哪里?她自己不能确定,认为是布朗克斯(这是唯一让他与众不同的原因)。
“那么他是犹太人了?”我说。
她又不能肯定。人不能以貌取人。他哪个地方的人都不像(我认为这么说很奇怪)。他勉强像个印第安人,或是个纯种雅利安人。他像个变色龙。这取决于你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遇见他,他是处在什么心境下,他周围的人如何等等。
“他可能是在俄罗斯出生的。”我说。
令我吃惊的是她说:“他说一口很流利的俄语,如果这能被证实的话,但他还能说其它语言,如阿拉伯语、土耳其语、亚美尼亚语、德语、葡萄牙语、匈牙利语……”
“没有匈牙利语。”我嚷道:“俄语,可以;亚美尼亚语,可以;土耳其语,同上。尽管这有点儿难以让人轻易相信,但你说他会匈牙利语,我保留意见。哎呀!
我必须听他讲匈牙利语后才能相信。“
“好呀。”她说:“哪天晚上你来,自己看看。不过,你怎么能判断呢,你自己都不懂匈牙利语?”
“对,但我很清楚这一点:任何能说匈牙利语的人都是奇才。它是世界上最难的语言。当然,除了匈牙利人。你的克劳德可能是个聪明的男孩,但是甭告诉我他会匈牙利语!不,你不要向我灌输这种事。”
显然我的话没有对她起阻碍的作用,因为从她嘴里冒出来的话就是:“我忘了告诉你他还会梵文、希伯莱语和……”
“听着,”我叫喊道:“他不仅几乎是个救世主,他就是个救世主。除万能的救世主外,没人能在他这一辈子里学会所有这些语言。我奇怪的是他怎么还没发明出一种宇宙语。我很快就到那儿去,别发愁。我想亲眼看看这种事。我想让他马上说出六种语言,没有什么比这样更能让我印象深刻的了。”
她看着我好像在说:“你这可怜的怀疑别人的托马斯!”
她微笑中的镇静最终惹怒了我。我说:“你为什么那样笑?”
她犹豫了整整一分钟。“因为,啊,因为我正想知道如果我告诉你他还会治病,你将说什么。”
因为某些古怪的原因,这件事听起来比她说过的有关他的其它事似乎更合理,更符合他的性格,但我必须保持怀疑和嘲弄的态度。
“你怎么知道这些?”我说:“你看见他治愈过别人吗?”她拒绝痛快地回答这个问题。她坚持,无论如何,她保证她说的话是真的。
为了奚落她,我说:“他治什么病,头痛?”
这次她又拖延了时间来回答,然后相当严肃,几乎是过分严肃地回答:“如果这能说明什么。他治癌症。”
这使我愤怒。“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嚷道,“甭站在那儿,然后告诉我这样的事!你是不是个爱轻信的傻瓜?你最好再告诉我他能使死人复活。”
她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她用一种庄严而且低沉的声音说:“啊,瓦尔,不管你信不信,他以前在那伐鹤人那里做过这样的事。那就是为什么他们如此敬爱他……”
“好了,小姑娘,今晚够了。让我们换个话题。如果你再说下去,我会认为你精神不正常。”
她下面的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令我大吃一惊。
“克劳德说他和你有个约会。他知道你所有的事。实际上,你的一切的一切。
不要接着说是我告诉他的,因为我没有。你想多听些吗?“她继续说:”你眼前有宏伟的事业,有一天你将成为世界名人。据克劳德说,你现在被假相蒙住双眼。你是精神上的盲人,也是哑巴、聋子。“
“克劳德说的?”现在我完全清醒了。“好吧,告诉他我将信守这个约定。明天晚上,怎么样?但不在你那该死的小酒店。”
她为我的完全投降而欣喜若狂。“把这事交给我。”她说:“我将挑一个你俩能单独在一起的安静地方。”
我当然禁不住问她:“克劳德到底跟你说了多少关于我的事?”“你明天就一切都知道了。”她接着重复道:“我不想扫你的兴。”
我很难入睡。克劳德像过电影似的不停地在眼前出现。每次都显现出不同的影像,但是显然他总有着男孩的身躯,他的声音听起来却像个古人。无论他讲哪种语言,我都能听懂。我一点儿都不惊奇,但充满好奇地听自己说匈牙利语。我也不奇怪地发现自己赤着脚骑在无鞍马背上。我们经常在异域,在像约旦、努比亚沙漠、土尔其那样偏远的地区展开我们的讨论。我们不费力,不用意念即能在思想漫游的地方倘祥。除了一些有关性的梦以外,我不相信自己曾有过如此愉快的梦。这岂只是愉快,这是意识最高层次的启迪。这个克劳德更像意识中的自我,尽管他有时的确酷似救世主。他给我带来无限的安宁,给我指明方向。更重要的是,他指给我存在的理由。我至少可以凭借自身的条件而成为引人注目的人物,而无需向任何人证明这一点。我平安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成为牺牲品。我像一个人能远离冲突似的完全以一种新的方式投入到其中。奇怪的是这个世界比我想象中的还小,而且变得越来越小,越近,越能相互理解。这里不再有与我对立的事。我好似在一个成熟的果子中,由它滋养,并且其中有取之不尽的宝藏。我是被它包容的,被所有人包容的一位。我只能这么说。
凑巧的是,昨晚我没见到克劳德。这是那么恰巧,当临近晚上时我正在纽沃克或类似的地方和一位我认为非常有趣的顾客谈话。他是个黑人,通过自己的努力上完法律学校,当了搬运工。他已经失业几个星期了。他的优点是能用接纳的心情来听我讲述,展示这套活页百科全书。正当他要签名买下这套书时,他的上了年纪的老妈妈从门口伸出她的头,请我留下吃晚饭。她因打扰我们而道歉,并解释说晚饭后他们要参加一个会议,她必须提醒她的儿子换衣服,后者则丢下他一直握着的钢笔,逃进浴室。
在等他重新露面时,我的眼光落在一个会议公告上。它大致写的是伟大的黑人领袖w·e·b·杜波伊斯将于当天晚上在市政厅演讲。我几乎不能等那家伙回来,就在那屋里兴奋地走来走去。我知道杜波伊斯。几年前当我热衷于听讲座时,听过杜波伊斯讲有关黑人的伟大遗产。我就在市政厅东边靠后的座位上。奇怪的是,听众大多是犹太人。我从未忘记那个人,他很英俊,面相看似彻头彻尾的雅利安人,一个给人印象深刻的人。如果我没记错,他那时留着山羊胡子。后来我知道他在新英格兰出生,他的祖上是混血儿,有法国人、荷兰人和其他人种的血统,他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无可挑剔的口才和渊博的学识。他有着富于挑战和直来直去的演讲风格。这些马上赢得了我的心,他像超人一样立刻打动了我,我暗自想,难道他不应是第一个接受我的文章,并将它印成铅字的人吗?
在饭桌前,我见到了这家的其他成员。那人的妹妹,大约二十五岁的姑娘,出奇的漂亮,她也打算去听演讲。这让我决定了克劳德可以等等。当我让他们知道我早就听说过杜波伊斯,并对他有无限的敬意时,他们坚持我作为客人和他们一起去。
那个年轻人现在突然想起他还未在订单上签名,他恳请我在他第二次忘记之前做完这件事。我感到尴尬,好像耍弄过他。
“先好好想一想。”我说:“如果真想要这些书,可以以后再把这表格寄给我。”
“不用,不用,”他母亲和姐姐立马喊起来,“他现在就能签单,他要是现在不签,以后便也不会签。您会知道我们家人是什么样的人的。”
现在那个妹妹开始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我不得不草草地向她解释整个生意。
“听起来真妙。”她说:“给我留下一些订单。我想我能给你拉到一些订户。”
我们匆忙吃完饭,然后挤进他们的小汽车。在我看来这是辆漂亮的车。在去市政厅的路上,他们告诉我自我最后一次听到杜波伊斯后他的活动情况。在南方他得到一个受教育的机会,南方不是一个与他的气质和教养相适应的地方。他们讲起他有些艰难的成长历程,言辞间不乏尖苛。我冲动地告诉他们,他让我奇怪地、模糊地想起多年前听说过的拉宾德兰纳斯·泰戈尔。我猜想他们中没有人在说真话时吞吞吐吐。
在到达大厅之前,我沉浸在有关另一个黑人的冗长的叙事诗中,休伯特·哈里森一度是我的偶像。我告诉他们在麦迪逊广场,站在临时演说台上一个人可以自由、分开地讨论任何事情的时候我学到的东西。我坦率地跟他们说在那个年代无人能与他相比。他用一两个恰到好处的词就能消除所有敌人。他是如此干净利落和熟练地运用这些技巧,可以说是温和灵巧地对付这些人。我描绘了他迷人的微笑,从容的自信,肩头扛着的狮子般雕塑似的伟大头颅。我非常纳闷是否他根本没有贵族血统,或者不是一个伟大的非洲皇室后代。是的,他是个仅以他的出现就能令人发狂的人物。除了他,其他演说家,那些白人演说家看起来不但在生理上,而且在文化和精神上都是侏儒。他们中的一些人被人雇来捣乱,像个癫痫病人,一定总被星条旗包裹起来。另一方面,无论发生什么、休伯特·哈里森总能保持镇定和尊严,他总把手背在身后,身体前倾,耳朵竖起来听每个问问题的人的最后的话,或者对他的诸问,他懂得怎样等待时机,当吵闹平息后,一定能看见他绽开的微笑,大大的、和善地张开嘴的笑容,他定能击中要害地直率公平地回答那些人,像舷炮齐射的连珠炮,不一会儿每个人就都在大笑,除了那个可怜的敢提问题的低能儿。
当我们进入大厅时,我正用这种腔调喋喋不休地讲下去。那里很拥挤。这次听众大多数是黑人。正如每个没被偏见淹没的白人能证实的:和一群黑人在一起是种特权。会场气氛始终处在高压下。中间休息时,人群中爆发出会心的哄笑,古怪的哄笑声,名副其实的持续的、洪亮的笑声。这种笑声你不会听见从白人喉咙中发出。
白人缺乏爆发性,当他们笑的时候,笑声很少从腹部发出。通常这是种虚伪的笑声,黑人们笑起来就像呼吸一样容易。
过了很久杜波伊斯才出现在讲台上。他在国王登基的气氛中出现。这个君王平息了所有将要爆发的示威运动。在这个狮子般的人物面前没有煽动者的一丝动静,这是他隐藏的战术。他的话像冰冷的炸药。如果他真的想,可以引发一场震动世界的爆炸。但是显然他没有意愿去震动世界,至少现在不。当我听他演讲时,我用描写一群科学家的方式如此相同地形容他。我可以想象他揭示了最能压倒一切的真理,但是他用如此方法,以致人们将会惊呆而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真遗憾,我想,一个有他那样能力和力量的人不得不缩小自己的活动范围。因为血缘关系,他注定要隔离自己去局限自己的视野、行动。他完全可以留在欧洲,在那里他可以自由地被人接纳和受人尊敬,可以给自己营造一个更大的空间,但是他选择和自己的同胞在一起,去培养和教育他们。如果可能,还要给他们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来生活。从一开始他就应明白这是个无望完成的任务。在人如此短暂的一生中,任何重要的为了他同胞的事业都无法完成。他是如此富于智慧的人,不应在这个问题上有模糊认识。我不知道该是敬佩还是哀叹他徒劳、无畏、固执的执著,我在心里不情愿地把他与约翰·布朗进行比较。一个有智慧,另一个渺视信仰。约翰·布朗带着他对不公正和偏狭的强烈仇恨毫不犹豫地投入到反对神圣的美国政府的斗争中。我拿不准如果在这辽阔的国土上。只要有几百个像他这样的人,他们是否能推翻美国政府。约翰·布朗也许使美国黑人的事业受到挫折。在哈波尔渡口的惨败可能永远使黑人直接采取行动争取他们正当权利的愿望化成泡影。这个伟大的革命者惊天动地的事迹或许会在下一代人的意识中引起无法想象的风暴(就像法‘国大革命的记忆使法国人震撼一样),从布朗时代起,人们默默认可,那就是唯一能使黑人争到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的道路就是通过漫长和令人悲哀的教育。那只是推迟大家都不想面对的真实事情发生的借口。想一想,耶稣基督宣传过这样的教义。
自由的祝福啊!难道在我们得到它之前要永远等待直到适合得到它,或是自由是从那些专横地占有它的人手中强夺回来的东西?有没有足够伟大和足够智慧的人告诉我们,一个人必须当多长时间的奴隶?
杜波伊斯不是挑起动乱的人,但是对像我这样的人来说,他的话很显然地说明“想象自由的精神,然后你将拥有自由”。“教育?”我看到和感觉到,他几乎是勇敢地说出:“我告诉你们,正是你们自己的胆怯和无知使你们成为奴隶。这里只有一种教育引导你们争取到和保持自由。”他举了所有白人入侵前黑人文化中不可思议的例子。其目的除了勾起黑人的自我满足之外,又能是什么?黑人又需要白人什么?什么也不需要。这两个种族之间又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基本的、致命的差别?
没有。唯一首要值得考虑的事实是除了他所有漂亮的幌子和居心叵测的计谋外,白人还在统治黑人。我没有引用他的话。我正记下对他讲话的反应和理解。“首先不要嘲笑自己!”那是我能听到他叫喊出来的话,尽管他几乎没有提高嗓门,尽管他没做出任何戏剧性的手势,尽管他没讲出任何这样的话。“今晚我告诉你们光荣的过去。作为黑人,你们的过去,我们共有的过去。什么是将来?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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