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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妻子与情人|作者:大老咪子|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1 01:33:19|下载:妻子与情人TXT下载
  一军人家属手里买来的,那军人家属几乎是独身一人在此居住了十余年,丈夫终于有了可以带家属的资格,她便泪流满面地离开了自己的故土,到了遥远的北疆。

  当时,许多人是不愿买这座房子的,住在这里,似乎有一种与城镇脱节的乡村感。姚江河与顾莲的意见却是一致的:这不正是两人要寻找的精神的岛屿么?

  门大开,屋子里的灯亮着。姚江河并不急于进屋,他躲在门边,伸进头去探望,妻子正在专心地搓洗被子,她太专注了,连门外的脚步声也没有听见。姚江河见她的脸侧向墙壁,便心生一计:偷偷地摸到床上去,等她来睡觉的时候,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可是,他的脚刚刚迈进屋,巨大的影子便投在墙壁上,使罩住妻子的灯光立刻黯淡下来。她迅速地转过头,发现了提着旅行袋的丈夫那一副憨痴痴的样子。“江河!”顾莲叫着,兔子一样蹦跳起来,沾满了肥皂泡的双手搂住丈夫的脖子,踞起脚在丈夫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姚江河疲乏的身体经妻子这一吻,立即精神抖擞,抱住妻子就在她的脸上和颈上狂吻。顾莲被丈夫有力的手臂抱得发痛,可她已经无力挣扎一下了,她被丈夫滚烫的热血溶化了。过了十来分钟,姚江河的手臂有所松动,顾莲才突然觉得屁股被尖锐的东西刺痛着,她反过手去摸,触到了丈夫提在手的旅行包。

  “笨蛋,包还没放呢!”

  姚江河这才反应过来,也突然觉得手臂酸麻难耐。

  他把包放下了,环顾一下比从前更加整洁的屋子,一种归家的温馨弥漫了他。

  “莲子,你一个人在家里,晚上应该把门关上的。”

  顾莲到厨房里洗了手,一边兴奋地往小瓷花碗里打鸡蛋,一边说:“我为什么要关上呢,我知道我的丈夫这几天要回来的。”

  姚江河一边脱下外套准备洗澡,一边跟妻子开玩笑:“万一我不回来呢?”

  “不回来你到哪里去?”

  “我就不可以去找别的女人?”

  顾莲“嘻嘻”地笑着,“哼,又来骗我,我才不那么容易上当呢!”

  姚江河曾经骗过她一回。那是他们彼此小心触摸,进入真正的爱情氛围之中的时候。姚江河拿出他大学毕业留言册,翻到第一页,对顾莲说:“看,这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写的。”顾莲的脸上立即呈现出紧张的潮红,似不愿看又很想看的样子。可她终于看了,上面写道:“我亲爱的姚,你是大巴山的儿子,可惜我不是大巴山的女儿!”顾莲看过之后,再不愿往后翻,静静地离开了姚江河的书桌。

  她被一种深深的自卑占有了。他以前的女朋友与他一样是大学生,而我只不过是一个中专生,在我与“她”的比较当中,他是会感到失落的,我配得上吗?留言册上没有“她”的照片,但从娟秀的字迹看来,“她”长得一定很漂亮,而且,说不定还是大城市的人……姚江河见她十分认真,便告诉她:“这是我大学时最好的朋友,男的!”可顾莲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处在忧郁的仿径之中。没有办法,姚江河只好急电通知那个朋友来清溪一游。朋友来了,果真是一个男的,顾莲破涕为笑,喷怪地对那朋友说:“你为啥要写那种话呢?什么儿子女儿的!”朋友说:“我本来就不是个女儿嘛!如果我是女儿,哪有你的席位!”顾莲怪不好意思的。

  姚江河为妻子的信任而感动,洗了澡出来,觉得整个身心坦然而轻松。顾莲把满满一碗荷包蛋递到丈夫手里,姚江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顾莲站在一侧,看着丈夫凶猛的吃相,觉得无比幸福。

  吃了饭,漱了口,姚江河温柔地说:“莲子,休息吧!”

  顾莲看着那一盆待洗的被子,大笑起来。

  姚江河不明白她笑什么。

  “你难道没发现我们床上的所有家当都在这盆里了?”

  姚江河也禁不住笑了。

  “你打算今晚上盖啥呢?”

  “你那件厚厚的军大衣没有带走呢,如果你不回来,我一个人是可以凑合着用的,哪知你比我还要着急!”

  姚江河的热血低低地呼啸着,他知道妻子连夜赶洗被子,是为了迎接他回来的。他给妻子的最后一封信上,也是定在后天回来。

  他不想再耽搁,一把搂住妻子,连亲吻也来不及,就将她横抱在怀里,大踏步地向卧室走去,一边走,一边含混不清地咕哝着:“我比一件大衣中用,我会让你暖和的……”顾莲横躺在丈夫的怀里,仿佛听到了嘎嘎作响的骨节的歌唱,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惊喜,使她浑身瘫软了,意识处于模糊状态。丈夫是怎样将她放在床上,怎样除尽她的衣裤,她是完全不知道的。她只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一种锐利的物质,以顽强的力量,游戈到她身体的深处。她是熟悉这种物质的,但此时此刻,她依然感到新鲜,感到陌生,以致于有了些微微的惊惧。

  姚江河伏在妻子的身上,紧张和快感还没有彻底消除,他腾出一只手来,抚摸着妻子嫩白而富有弹性的乳房,道歉似地说:“憋得太久了,我真的无法控制它。”

  顾莲抬起头来,心痛地吻着他的肩窝和脖颈。她为丈夫对自己的误解而有些伤心。丈夫是常常误解她的,他总觉得她有些烦躁和忧郁,都是对夫妻生活的厌倦,尤其是性的厌倦。然而,对性,顾莲却并不看得那么重要,她是从社会意义而不是从人性的意义去理解性行为的。在某种意义上说,它只不过是夫妻生活必要的附属品,既不是乐趣,更不是目的,有时甚至是讨厌的。可丈夫却不这么认为,曾经一段时间,他真把性生活当成他们共同度日的目的似的,以致于每行一次房事,都要在一个精致的笔记本上画上一笔,天长日久,就工工整整地写了许多个“正”字了。他还时不时地扳起指头计算,如果以结婚5o年计,能够在这本上写多少个“正”字,算过之后,他就感到无限的悲哀:天啦,只要写满这些只是“正”字,我的一生也就算完蛋了,想起来还真有意思。有一次,当他从床上翻起来,一本正经翻开笔记本的时候,顾莲突然拗哭起来。丈夫的这种行为,让她感觉到的不是欢欣和自豪,而是屈辱,女人的屈辱!

  “你是男人,难道就没有更正经更有意义的事业可干吗?”顾莲边哭边说。丈夫握着的笔“啪”地掉在了地上,溅出的墨水,把他长满汗毛的腿溅得不成样子。紧接着,丈夫以拳击头,发出比顾莲更为悲励的叫声。自从那一次之后,丈夫才没有划那些“正”字了,并把那精致的笔记本付之一炬。从此,他发奋攻书,终于考上了研究生。

  读研究生的丈夫,难道还是旧习不改么?他学习了那么多大师的作品,汲取了他们伟大的智慧和光耀千秋的思想,难道还把男女肉体间的冲撞如此当真么?

  顾莲的失落是真切的,她的悲哀也是真切的。

  但她并不想破坏丈夫的情绪,更不想因为自己而破坏了日夜思慕着的夫妻间这种温馨的氛围。她直接了当地对丈夫说道:“我——我想要个孩子。”

  姚江河在顾莲的胸脯上移动着的手停了下来,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妻子。这是妻子在结婚不久就向他提出过的要求。作为女人,在与男人有了性生活之后需要一个孩子,是她们正当的权利,也是她们动人生命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然而,她们往往为了孩子而忽视了生活中许多的东西,包括男人的名誉、地位、将来的前景以及女人自身更为重要更为本质的青春的活力,她们都是可以忽视的。女人是最浪漫也是最现实的,她们几乎不可能有中性状态,像男人一样,既被沉甸甸的社会责任挤压在现实的尘俗之中,同时又不惮于幻想,把自己进击社会台阶的能力无限地夸大,构筑现实之外的美好图景。从这个意义上说,女人是更纯粹的。

  沉默了一阵,姚江河轻柔地对妻子说:“这还是冬天呢,冬天撒下的种子是不会开花结果的,等春天来了,你新鲜的土地才会孕育新的生命。”

  顾莲被丈夫的话逗笑了。她懂丈夫的意思。

  姚江河从妻子的身上下来,坐在她旁边,捧住妻子的脸,动情地说:“亲爱的,这几年,一切的重负都落到你一个人身上了,你养我一个人就十分不容易了,怎么能再养一个孩子呢?等我毕业之后,一定给你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家伙!”

  顾莲被丈夫真诚的柔情打动了,伸手去拉丈夫睡在自己身边,却摸到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会冻死的!”

  “怎么可能呢?我心里一点也不冷。”

  可姚江河还是顺从了妻子的意思,在她的身边躺下,躲进窄窄的军大衣里。

  顾莲把头枕在丈夫的胸上,撒娇而又坚定地接着丈夫先前的话说:“白白胖胖的家伙不是你给我,而是我们共同创造的,对吗?”

  姚江河惊奇于妻子的敏感,而且他也感觉到妻子的敏感,同时他也感觉到妻子是多么渴望能有一个孩子。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不能冲动,稍一轻率,他们就有可能断了生活之水,干渴而死。

  他对妻子说:“当然,是我们两人共同创造的。”

  丈夫这一句淡淡的安慰,使顾莲的的全身都感动了,她腿一跷就扑到了丈夫的身上,灵活的双唇,在丈夫的胸脯上游动着,之后,她咬住丈夫稀疏的短鬃,轻轻地往上提。姚江河被妻子弄得痒酥酥的,业已平缓的血液再一次喧腾起来,他把妻子一抱,陡地将她压到了身下。

  一个假期,他们就在这种有节制的温柔中度过,常言道久别胜新婚,这是一点也不假的真理。新婚时虽然新奇,但新奇得过于猛烈,以致于穷于应付。久别之后,两人已有了夫妻生活的经验,可以在一片新奇的光环里,从容地享受人生之趣。

  夫妻生活的任何一点细节,在别人的眼里,可以说都带有或浓或淡的肉麻的色彩,怎么好给别人讲呢?尤其是像明月这样的女孩儿家!但姚江河却在回味着他与妻子的故事。他在内心里承认:是妻子将他变得“文明”起来了。

  明月自然不会知道突然沉默下来的姚江河的心思,她以为师兄与自己一样,正沉醉于猎人的故事之中。明月奇异地安静着,迷茫的目光里,有深潜着的忧伤。她被猎人的孤独深深地感染了。她尽力发挥自己的想象,在头脑里勾勒出师见所描绘的“那个”猎人的形象。可是,无论怎样组合,其形象都是模糊的,飘忽不定的。于是,她干脆让那猎人远去,只给一个背影让她审视,惊讶的发现让她的灵魂一阵悸动。

  她认出那猎人正是姚江河!

  他是在讲自己呢,借一个山里人的故事来表述自己的孤独。

  难道姚江河是孤独的么?他虽然喜欢独处,但是,惯于独处的男人并不一定都是孤独的。比如姚江河,有那么美妙的音乐陪伴他,有那么丰富的智慧光顾他,有那么华丽的想象牵引他,而且,他还有一手好书法,他把用指头书写的一幅“静则生灵”的狂草,斜斜地贴在了床头。他还会画画呢!在他的书桌上,放了高高一摞画就的宣纸,全是仕女图,或对镜梳妆,或倚门远望,或托腮沉思,或敛颌浅笑,个个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这样的男人,天然有一种浪漫的禀赋,怎么会孤独呢?

  此时的明月,似乎并没把孤独和寂寞区分开来,她尽力开动思想的犁铧,想钻进姚江河的内心里去,可是她失败了。

  那天,一直到谈话结束,明月没再说一句话。

  大师兄夏兄,除了迷茫地听他们两人的声音,始终未发一言。

  他是不习惯于与活人谈话的。从他考试的成绩看来,实际上他也不习惯于与大师交谈。他来到这世间的所有义务,好象都是为了聆听,然后艰难地把一鳞半爪的词句塞进自己并不发达的头脑里。因此,他成了生活中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这个先秦文学研究生班,实际上就是姚江河与明月两人的世界了。

  从夏兄的寝室出来,走到姚江河的门口,明月的脚步没有停留,她默默而又快速地径直走出了长长的走廊。姚江河站在门边,一直望着师妹的背影消失,才若有所思地开门进屋。

  就这样,他们在彼此的远引和沉默之中,差不多度过了美丽的春天。当初夏快要来临,最后一批桃花、李花谢去的时候,通州大学的草坪上,像季节一样变得异乎寻常的闹热起来了。那些布满灰尘的六弦琴,让主人从斑驳陆离的墙壁上取了下来,带到绿茵茵的草坪上,发出它们欢乐的歌声。这样的季节,总是不能让人心情有片刻的宁静,除了草坪上那些男男女女的活泼的颤动,在假山的四周,熙熙攘攘地围着喧闹的人群。这是校方苦心孤诣开辟的“英语角”和“普通话角”,发动全校学员利用晚上的休息时间到那里操练英语口语和普通话。校方的号召受到了大学生和研究生的热烈响应,他们早早地去了,为了那该死的英语口语和普通话,他们把自我剥离出来,端正衣冠,拿出架势,甚至抱着视死如归的悲壮心态,到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环境里去磨炼自己。那情景既让人感动,又让人尴尬,因为搭配交谈的,多半都不是同性。这不是学校的安排,而是自己的选择,选择异性是不需要思考的自然而然的行为。唯有如此,仿佛才有更为充沛的激情。于是,一男一女站在梦幻一般的霓虹灯下,开始了滞涩的交流。那真真让人痛苦!往往是一个人说一句话,对方要等好几分钟,因为那本身就不是“话”,而是一个单词一个单词的组合——好不容易吐出一个词来,又偏偏头,翻翻眼睛,去艰难地寻找第二个词。而等着的人呢?实际上也没有听,而是在想自己的话,心里直在祈祷对方多拉扯一阵,因为自己正被一个要命的单词卡了壳!如此,怎么能谈得上交流呢?自然,这种勇气是可嘉的。人嘛,没有敢于丢脸的勇气,是不可能真正体面起来的。

  明月也去了,她到的是普通话角。在这里,她意外地碰到了黄教授。黄教授五十挂零,但他拄了一根精致的栗色文明棍,瘦瘦的身体前倾着,把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到那根比他还瘦的文明根上。黄教授看见明月,显出十分兴奋的样子,拍一拍明月的肩,赞扬道:“才女!才女!”又向旁边的人介绍说:“这小女子不错,既胆大包天,又严谨慎密,将来大有作为!”旁人并不认识明月,问道:“是黄教授的得意门生?”黄教授将兴奋的神色一收,脸上有了不快,淡淡地说:“老闻的研究生。”继而,他无限感慨地说道:“我有这样的学生就好了。”

  明月不知说什么好,在这种场合,她说任何一句话都是不合适的,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想了许久,她才憋出一句应酬的话来:“黄教授的学生一定比我优秀多了。”——但即使这一句话,如果被闻教授听到了,也会触动他的肝火的:什么?黄教授的学生比你优秀多了,不就等于说黄教授的学生比我闻教授的学生优秀多了么!

  见这女学生语气并不热情,黄教授关心地问道:“最近又有新作没有?拿给我,我给你发,而且,你就不是‘楚辞新花’,而应该上‘中青年专家论坛’了。”

  “谢谢黄教授,我最近没什么新作。”

  旁的人开始并没特别在意这个相貌平平的女学生,听黄教授这一说,不禁对她刮目相看:“怎么,她在《楚辞学刊》上发过文章?”

  “咳,不但发文章,她的观点还再一次引起了对《离骚》题解的争议。学术嘛,就是要争鸣,不争鸣就是一潭死水。任何独霸学术领域的观点都是错误的,包括我老黄的思想也可以批驳,只要言之成理,持之有固,我不但欣然接受,还要在《楚辞学刊》上公诸于众。

  我看这不会丢我的面子。我的观点是:办一个高质量的刊物,其使命不仅仅是汇百川而成大海,更重要的,是要制造一个可以争鸣的健康的学术环境,不断培养新人,不断吸取新鲜养分,推进事业的发展。”

  黄教授用蹩脚的普通话发表的演说是有煽动性的,赢得了一片恭维。

  明月却不想恭维他。通过几次短短的接触,她觉得此人喜欢夸大其辞,缺乏一个大教授应有的儒雅和沉稳的气质。作为一个学者,这种气质是必要的,当然不是装饰,而是被深深的学识浸润之后外化的一种自然而然的风度。这种特殊的风度,是学者区别于官场中人、商场中人及尘俗中人的地方。闻教授虽然偏狭得让人无法忍受,可这种风度是足够的。

  明月做出有事的样子,向黄教授和旁人道了别,急匆匆地逃离了杂乱的人群,钻入哨兵式的中国槐丛中了。她本来是为寻求热闹而来,可此时此刻,却倍感无聊,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苦味,黄教授的鼓励她是很感激的,但又有什么用呢?从重庆师大考入通州大学,是为了奔赴一个名字,奔赴他高山仰止的学术造诣,没想到这个名字却是一座冰山,只让你长久地问沉在深深的水底,不让你见一丝阳光,更不许你攀援,这是这个名字的悲哀,更是她——明月的悲哀。因为那座冰山已经造成,它即使无所作为地矗立在那里,也是一道风景,一种魅力,也会吸引一群又一群不甘平庸的人,激发他们的探险热情。而她呢,在这冰山脚下,就有可能永无出头之日了,一生的前景,就有可能被这冰山巨大的阴影遮没了。人生的选择是多么奇怪啊,一个伟大的作家曾说过:人生重要的只有几步,走错一步,就会影响人的一个时期,甚至一生!当明月第一次读到这句话的时候,甚至以讥笑的态度去对待这不能理解的真理。她把那种因为走错一步就影响了一生的人认为是一种无能,“难道不知道回头么?难道不知道在逆境之中开辟一种崭新的境界么?”她轻率地想。现在,她不再这么想了,因为自已似乎正在成为那样的人。

  明月是有些后悔的,她报考研究生的时候,本校一个先秦文学的研究生导师无数次地动员她,希望她能考自己的研究生,还把她请到家里吃饭,把妻子和女儿都动员起来,苦口婆心地给她做思想工作,并且给明月许下空头的诺言;只要在他门下读书,不出十年,明月将脱颖而出。明月为这位导师的真情所打动,但并非真正的感激。她所需要的,既不是凭自已的天资为某个教授争得声名。更不是空头的许诺。她所要的是名师的指点,在一个较高的上充分发展,最终体现自我的人生价值。

  无疑,不论名气和才学,那位导师与闻笔教授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因而,她在淡淡地表达了谢意之后,还是报考了闻教授的研究生。那位导师知道后,眼里有了遗憾和伤感,但他宽容地笑了笑,对明月说:“闻教授是先秦文学的泰斗,你如果能考上他的研究生,三生有幸!祝你好运气。”

  后来,明月拿着通知书到了那位导师的家里,导师接过那页普普通通的纸,激动得眼里有了晶莹的泪花。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名叫《中国古文化大观》的书,郑重其事地送给了明月。“拿去用吧,它对你会有帮助的。我已成老朽,用不着了。”导师说。明月接过了书,连翻也没翻一下就装进包里,神情依然是淡淡的。回到寝室,她把那位导师视为珍宝的书摸出来一看,不过是些常识性的解释。她几乎没加考虑,顺手送给另外一个同学了。

  现在想起来,明月的心里隐隐作痛,即使那本书一点用处也没有,她也应该放在枕边,把一个老教授的期望和关怀,化作力量,化作勇气,随时鞭策自己,激励自己;更何况那本常识性的书她的的确确是需要的。

  春末的夜风是柔和的,把如水的月光吹得花瓣一般纷纷撒落。

  那些被夜风弄乱的月光的斑点,从中国槐深绿的叶丛中漏下来,蝴蝶一样停留在明月的脸上。但是,她却感到浑身冰凉,虽在树丛隐秘的深处,也像被人窥探一般觉得害臊。她是为自己害臊的,在母校那位心胸博大的导师面前不光彩的表演,一想起来就让她感到心跳。

  我将以什么样的成绩去回报那位导师深切的关怀呢?

  明月不敢回答自己。

  她漫无目的地走出了中国槐丛,横在面前的是一条宽阔的水泥路。路的两旁,密密地植着夹竹桃,此时花事正盛,浓浓的药香,使夜晚的空气多了一种健康洁净的气息。明月一时拿不准该不该顺着这条笔直的路走上去。上面,是男生宿舍,男生宿舍的左侧,是一个宽广的荷花池,荷花池的尽头就是女生宿舍了。就是说,她如果走上去,就要回到一个人居住的冷冷清清的寝室了。她害怕热闹,更惧怕宁静。一种流放感和漂泊感,使这个热爱生活的姑娘孤独起来了。

  当明月明白了自己的这种情绪就叫孤独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二师兄姚江河。

  那个不可捉摸的男人,简直是一个游魂,在任何公众场所都是难于碰见他的,可是,他的影子却无处不在!

  这时,明月仿佛找到了使自己心痛的缘由:漫无目的地荡游,不正是为了寻找他么!

  她带着这迫不及待的心情,走向了马路的深处。

  姚江河对路的窗口虽然拉上了蓝色的窗帘,可强劲的灯光,还是倔强地透露出来。明月暗自欣喜,急匆匆地向他寝室走去。在走廊的进口处,有一个守门的老太婆,瞅了明月一眼,就迅速恢复了她惯有的麻木神态。明月没有理她,径自走进去了。快到姚江河的寝室门边,她的心狂跳起来。

  明月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

  我这是去干什么呢?一个女生找一个男生,总不应该毫无理由的吧!

  需要什么理由呢?难道我就不可以找他随便聊一聊么?

  明月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嘴角也对自己浮出一丝冷笑来,坦然而从容地到了姚江河的门边。

  门没有关死,门框处留了细细的一条缝。

  敲门。

  没有应声。

  再敲。

  依然没有应声。

  可明月分明是听到了音乐声里混杂着的人声。

  她第三次敲门,敲得比前两次都重。

  还是没有应声!

  明月有点生气了,她被闻教授伤得太深的自尊心再容不下别人的伤害了!

  她推门而入。

  明月见到的情景使她久久地立在门边不动。

  姚江河坐在他那把破旧的藤椅上,头深深地埋在桌上的臂弯里,肩膀剧烈地抽搐,嘴里发出尽量压抑的凄切而绝望的哭声。

  明月久久地凝视着姚江河的背影,不知道他为何而哭。明月见到过许多男人的痛哭,可是,天啦,却没有一个男人哭得像他这样生动,这样富有内涵,这样充满了穿透力和感染力!明月的心被他抽搐的背影揪紧了,她也想哭,但欲哭无泪。

  录音机里的音乐声丝丝缕缕地抽出来,如一群黑色的精灵,在屋子里盘旋飘荡,形成一种特殊的气场,把杂乱的地板,斑驳的墙壁,全都音乐化了。

  这是柴科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即《悲怆交响曲》。

  明月站了一会儿,惭惭感觉心力不支,便以颤颤的声音扬声喊道:“姚江河!”

  姚江河缓缓地抬起头,又缓缓地转过身来。明月看见他泪流满面。

  姚江河的神色是朦胧而迷茫的,他足足把喊他的人看了十多秒钟才回过神来,先喀嚓一声关了音乐,才招呼明月就座。

  明月走了过去,并不急于坐下,而是以温柔而亲切的口吻问道:“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

  桃江河擦了泪水,答道:“没有。”

  明月沉默一阵,说:“是不相信我吧?说不定……我可以为你分担一些的。”

  “真的没有。”

  “那你为什么哭得如此悲伤?”

  姚江河的眼眶再一次潮润了,指了指桌上的录音机。

  明月不解:“录音机怎么了?”

  “音乐!是那该死的音乐!”

  “你为柴科夫斯基的音乐而哭?”

  “不,不,不是为他的音乐,而是——为他的灵魂。”

  明月的心扉发出一阵猛烈的颤动。

  柴科夫斯基的灵魂是什么呢?这个十九世纪末期俄国伟大的作曲家,并没有通常所说的历经生活的磨难,他出生于一个矿山工程师兼官办冶金工厂厂长家庭,1859年毕业于彼得堡法律学校,1865年毕业于彼得堡音乐学院,在创作灵感如大江大河一般浪花四溅的时候,受到了富孀梅克夫人的资助,1877年专事音乐创作。

  十六年后的1893年3月,获得英国剑桥大学名誉博士学位,同年十月底在彼得堡指挥《悲枪交响曲》首次演出后不久去世。

  这就是说,《悲怆交响曲》是柴科夫斯基留给世界的绝唱了。他音乐里传达出的灵魂的内涵是什么呢?

  是孤独。

  在人类文明的长河里,一个平凡的男人和一个伟大的灵魂在“孤独”的狭长道路上握手了。

  无数事实证明,孤独的男人是可怕的,然而,对女人却有无可比拟的吸引。

  “艺术,天才的艺术,竟具有那么大的魅力么?”明月怅怅地说。

  姚江河没有回答,他知道师妹不是在发问,而是在感叹。

  “你成天就浸泡在这种远离现实的意境里么?”明月固执地问。

  “你不觉得这是最真实的现实么?”

  明月被师兄的话噎住了,这让她微微地感到恼火,她希望能沿着一个问题与姚江河顺畅而长久地讨论下去,可往往是刚刚开了个头,他便以逼人的气势挡住了你深入下去的勇气。在女人面前,他是不大会留情面的。

  “你总认为自己的话很对,其实不然!”明月抱着一种逆反的心态,语调僵直地说,“包括创作者本人,也不会一生都生活在艺术之中,即只是他们生命的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更多的时候,他们是现实中平凡的人:他们冷热不均也要打喷嚏,肠胃不好也要拉肚子,吃饱喝足之后还会打饱嗝,连大文豪苏东坡还有皮肤病呢!否则,他就不会感叹‘痛可忍痒不可忍’了。说穿了,艺术不过是艺术家在一个美好的月夜,让自己的灵魂偷偷地逃离现实的巷道进入理想的大厦之后,捡回的几块碎砖烂瓦而已。”

  明月的言辞如此残忍,使姚江河温怒起来,他的手紧紧地按住录音机,仿佛怕明月言辞的利剑,刺伤了柴科夫斯基对世界发出的悲壮叹息。他并不说话,以一种被激怒的,挑战的眼光看着明月。

  明月并不惧怕这种眼光,她报了抿飞扬到脸上的头发,自言自语地说:“一切都不是神圣的。”

  姚江河正被温怒的情绪占有着,他没有去想师妹这深沉的感叹因由何处,更没想这样的观点是不是反映了她思想的本质,他像被百般挑衅激怒的狼,昂起头,以超出明月说话十倍音量的声音,鄙夷地说道:“你的信仰无可挽回地坍塌了,你不觉得这十分可悲么!”

  明月的头动了动,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她脸上的犀利明显地消退了,以一种空茫的声音说:“我不愿生活在信仰的废墟上。这或许因为我是女人的缘故。

  但我并不是一开始就如此,我曾经也想生活得崇高一些……可是,我现在明白了,那只不过是自我欺骗的愚蠢行为。我观察艺术家,更多的是读他们的生活传记,把他们拖进现实的染缸里来读,拉到我的脚下来读。这对我并不是没有好处。”明月勉强笑了笑,继续说:“比如罗丹,当我知道了他的一个生活细节之后,我就觉得他一点也不神秘了。在一个达官贵人邀请罗丹及与罗丹齐名的艺术家参加的宴会上,大家正襟危坐,焦急地等着那个人的到来。罗丹蒙在鼓里,不知将来者是谁。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那个神秘的人物终于出现在大厅里,原来是一个女人,蜚声全球的舞蹈家邓肯!她的出现,把整个大厅和人们的面目照得通体透亮,然而却没有一点声音,所有的都被她惊世骇俗的美艳惊呆了。正当人们沉浸于奇异而宁静的美丽时,你猜罗丹怎么着?他像疯子一样冲上前去,站在大美人面前,从邓肯的颈项开始,着迷地依次向下抚摸。他摸遍了邓肯的全身,边摸边说:‘多美啊!多美啊!’他的眼神是迷离的,像被一个梦纠缠着。……”说到这里,明月停了下来,但她的嘴唇还在微微煽动,话显然没完。

  对姚江河来说,这是一个新鲜的故事。他明显地被这故事打动了,眼里有了晶亮的光辉,兴奋地问明月:“邓肯就那么傻痴痴地站着,让他抚摸吗?”

  “是这样。这也正是让我感到奇怪的。”

  “问题的关键恰恰就在这里!”

  “什么意思?”

  “我首先要知道你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意图。”

  “我是想说:伟人首先是人,他们见到美丽的东西也懂得占有!”明月坚定地说,“当然,我们可以自欺地说:罗丹是在从邓肯的身上寻求一种雕塑般的感觉。不,不,他的的确确只不过是被男性的豪气所鼓舞,对美的一种占有而已。”

  “你难道认为罗丹的占有与一个色鬼的占有是等价的么?”

  “本质上是的。”

  “你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试想:如果不是罗丹,而是一个色鬼冲上去抚摸邓肯,她会乖乖地屈从么?”

  “正因为他是罗丹!一个深刻影响着欧洲近代雕塑发展的大人物!”

  姚江河像不认识明月似的,以陌生的眼光望着她,以低沉而嘶哑的声音说:“你以让人多么惊奇的荒谬把这些伟大的灵魂庸俗化了。我敢断定,邓肯绝不是因为罗丹的名声而让他通抚自己的身体,而是从他的眼神当中,从他手掌的滑动而产生的特殊的感觉里,知道自己的血肉之躯被这位大师升华为了艺术。作为邓肯本人,一定被这种崇高的升华感动着,她愿意为这种升华而献身。色鬼的手掌能有如此效果吗?他们的手指传达出的信息永远是淫荡的,永远也发不出罗丹似的纯正而高尚的信息!”

  姚江河的言辞是犀利的,每一句话都扎在明月的心坎上。她被刺痛,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但她嘴上并不服输,以一种不自信的明显缺乏力量的声调说:“照你看来,伟人和凡人即使做同一件事,意义也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你能说屈原投江与悍妇投江意义是一样的么!”

  “那么,宋徽宗挖地洞迎接名妓李师师,与一个泼皮无赖一边抛着铜钱,一边哼着下流的小调逛妓院,其意义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们这里谈论的伟人,不是看他的地位有多高,而是看他的智慧、思想、情操和对人类真正意义上的贡献!”

  “曹操崛起于乱世之秋,弹精竭虑,统一了大半个中国,该算伟人了吧?”

  姚江河不置可否,但也从内心承认曹操是伟人。他等待着明月的反驳。

  “他故作颠狂,横望赋诗而杀人,与一个人明火执杖地举刀杀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姚江河一时语塞。他对这场冗长的争吵厌烦极了。

  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

  这场争吵,姚江河并没有赢。随着讨论的深入,他知道自己忽视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伟人也有几人的一面。当他们抱着一种伟大的目的去做一件凡人也可能做的事情的时候,才会闪烁出人格的光芒和思想的光辉;否则,它的意义就是牵强附会。明月的话或许对:伟人首先是人。也就是说,还原人的本性,才是最为重要的。

  可是,明月却掉下泪来,委屈的泪珠,扑籁籁地落在她起伏不平的胸脯上。

  姚江河惊慌失措,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当真认为我是庸俗的么?”明月带着怯怯的探究的口吻问道。她的神色是黯淡的,有一种深深的失望。对自己的失望。

  一种巨大的怜爱,溶化了姚江河的心。他后悔自己刚才出语冲动,刺伤了面前这个泪人儿。她毕竟只是一个女孩子。

  “不,我绝没这个意思。我们刚才是就事论事。你,你为什么要那样想呢?”

  明月的泪水却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流得更加凶猛。“你不要安慰我了。”明月哽咽着说,“我的的确确是庸俗的,一个庸俗的女人!

  ……”她哭出声来了。

  姚江河手足无措起来,他立即起身去关了门,为了掩没明月的哭声,免得引起人们不必要的猜疑,他再一次按下了录音机的键钮。

  柴科夫斯基沉重的叹息再一次充满了整个空间。

  音乐的力量是奇妙的,两人的心境重新归于平寂,并随着那上下翻飞的黑色精灵而跳动。

  当最后一个音符漩涡一样消失在空气中的时候,明月站起身来,怅怅地说:“我走了。”

  姚江河茫然地望着她。

  “我走了。”明月又说。

  姚江河沉缓地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你不必送我。”明月说。她的眼神是凄楚的。

  姚江河把她送到门边,把住门扣,对她说:“明晚你还来吧,我们可以选择更有意思的话题。我等你。”说着把门打开。

  明月略作停留之后跨出门去,咚咚咚地走向黑暗的深处,只把那孤独的脚步声,长响在姚江河记忆的门环上。

  第三章

  明月一直没有来。当手表的时针指向九点的时候,姚江河明显地焦躁起来了,他空茫的意识,开始收束,聚焦于门外的脚步声。这一时间,该出门的早已出门,不出门的也将自己锁在屋里,脚步声是很少的。可是,姚江河却注意着每一点动向,哪怕是一张废纸或树叶的游走,也会引起他兴奋的期待。有好几次,门外废纸也没有,树叶也没有,连频繁活动的老鼠也敛迹了,姚江河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忍不住正襟危坐。可那种根本就不存在的声响,最终没来敲他的门。他想到门口望望,可他是不愿意那样做的。男人的自尊阻止了他。

  十余次的期待,十余次的失望之后,寂寞便如一只冰冷的虫子,悄悄地爬上了姚江河的额头。

  寂寞和孤独,表现形式几乎是一样的,然而,一个空洞无物,一个传递着生命的热度,二者之间有质的区别。孤独带给你的,是更为深沉的思考。哲人说:能长久地忍受孤独,不是野兽,就是圣人。

  在孤独的童山灌岭之中,往往结出伟大的智慧之果。寂寞就不一样了,它把人引向更为可怕的偏狭,使人深受其苦地在空虚的心灵牵引下,做出反常的举动,有时,这种举动的后果不堪设想。

  当然,姚江河正接受着中国古文化的浸润,他的心灵不至于干涸到没有理性的程度,那些低等生物所具有的卑劣的想法,在产生之前就被扼杀了。但是,他的的确确有一种破坏什么的欲望,并由此生出一种嘲讽和叛逆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