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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阅读

作品:|作者:小小tat|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1 00:37:23|下载:伤TXT下载
  审判的日期来临了。

  雅典娜将小石子分给每一个法官作为投票之用。每人都有一颗白石子表示无罪,一颗黑石子表示有罪。投石子的钵子就放在事先划定的空地当中。雅典娜从首席审判官的高高座位起立发言。

  “这次我以城里最睿智最纯良的人创立这个法庭。他们应该是严肃、公正和清廉的。他们不应受到贿赂,不贪求私利,只是全力保护所有这地方的人民的权利。公民应当尊重它,把它当作力量的源泉与支柱,大地上任何民族所不能有的骄傲。这便是我对于未来的希望。现在,法官们,记住你们曾经宣誓效忠于法律,请在这钵子里投票,来解决这桩案件。”

  法官们默默地从座位上起来,鱼贯走到钵子那里,投下他的一票。当所有的人都投过票,由推举出来的公民们,经过宣誓,站出来细数钵子里的石子。结果发现,黑石子与白石子数目恰恰相等。

  这时,保留了最后判决权的雅典娜必须作出判决。她再次站起来。她说:

  “我不是母亲所生的人。我,一个处女,是从我父亲宙斯的头里跳出来的。因此我拥护父亲和儿子的权利,而反对母亲的权利。我不赞成为了取媚情人而杀死自己的丈夫的妇人。我要投赞成俄瑞斯忒斯的票,他杀死他的母亲乃是因为她谋杀了他的父亲。”

  说着,她离开她的座位,取一颗白石子投到钵子里,增加了白石子的数目。然后她庄严地宣告:

  “由于多数票的决定:我们宣告俄瑞斯忒斯无罪。”

  她看不懂这个古希腊故事在说什么。她看到桂阳雨在剪下来的印刷纸下面写道:

  但是——俄瑞斯忒斯自此之后,到陶里刻半岛取走阿波罗的妹妹阿尔忒弥斯的神像归回雅典(她厌倦了野蛮人的供奉,希望受到文明人的供奉),便心平气和过着幸福的生活,直到他九十二岁时被毒蛇咬中脚踵,中毒而死。他怎么可能心安理得?难道神的判决就可以成为他生存的全部根基?

  俄瑞斯忒斯并没有他独立的精神。他是神的工具。神叫他去杀了自己的母亲,他这么做了,并且明知他杀的人流出的血曾经养育过他。

  而俄底浦斯则不同。他不知与他争吵的人是谁而杀了父亲,他不知皇后是谁而与母亲结了婚。如果他知道,他不会那样做。

  这就是俄瑞斯忒斯与俄底浦斯的区别。而一个人安安乐乐地活了九十二岁,另外一个人却自残双目,自我放逐,不知其向。

  怎么回事?桂阳雨为什么将自己跟那些神话人物做比较?她深究不下去,也没有这个可能。她只是隐隐地觉得桂阳雨这个人可能还真的有点意思,这表明,她对他的好感是没有错的。不过,现在他被埋在千尺以下的地方了。想问他为什么这样写也找不着了——是啊,他要是活着,我怎么可能看这些个东西?

  他丢开手上的本子,翻起了另外一本。大部分还是像前一本一样,都是些简短的记叙,而她无法在这些简单符号中理出个头绪。突然,她翻到了一处写得密密麻麻的地方。

  三月十五日

  昨晚,梦。很久没有这样的长梦。把梦境记下来。温暖。无比的……伤痛。

  “离开洞州后,我就没有跟你叔叔联系了。他还好吗?”

  惠娇从洞州飞来。很怕从电话里听到温顺水死去的消息。宁愿相信他还活着。如果不出意外,他的确是死了。

  “他死了。”惠娇没有一点伤感,“他死得很值。他过马路时被一辆奔驰车撞死了。他买了两份一百块的保险,保险公司赔了十二万哪。他要是多买几份不是更好吗?”

  “那样反而会有麻烦。”

  “什么麻烦?”

  不应答。适度的沉默。

  “当时那个市长桂阳河,你走后他当了市委书记,不过他畏罪潜逃了。据说他去了美国。”惠娇又换了一个话题。她的语速很快。她的眼睛——洞州那炽热的夏天。

  “啊。”

  浅浅地回答。

  “那个市长的妻子,听说过吗?”

  “谁?”惠娇问。

  “就是那个畏罪潜逃的……书记的妻子。”

  “没听说过呀。你认识她?”

  “差不多。”

  “你一定是采访过她吧?”

  “差不多。”

  “下次你回洞州,我陪你去见她。”

  “啊。”

  出租汽车驶入大学校园,在校园里转了几条道后,在一家招待所门前停下。

  带着惠娇进公寓。

  “你没有骗我。”惠娇一进屋,就说。

  “啊?”

  “这里没有其他女人。”

  倒一杯茶。接过茶杯时的她的身体。这是一个健康、明朗的身体。她会带来平抚创伤的抗体。她会是安抚心灵的滋养品。但是,找不到想了解她的欲望。她是一个对象。没有欲想进入她的内心。

  “你一直住在这里?”惠娇问。

  “搬到这里不久。三个星期前。”

  “没有女人来过?”

  “女人来过,没有住过。”

  “过夜的女人来过吧?”惠娇笑嘻嘻地说。

  “不瞒你说,没有呢。”

  惠娇听了这句,很受用,迈着她从电视上学来的猫步——她在兴奋的时候就会走起这样的步子,走到窗户边,朝外张望。

  “你可能……”不说了。

  “我想在上海开家小店面。你知道吗,昨天上午,超市老总对我说,他要我当我服务的那家超市的经理时,我下午就决定来上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知道。”

  “是啊,你要是连这都不知道,我还来上海干什么!我就是为这个来上海的。我们就用这样的被单睡觉?”

  “所以……”

  “不,这挺好的。好,现在东西放停当了,带我去玩吧。”

  “你,也许应该休息。”

  “带我走走。晚上我们再好好休息,你说呢?带我去淮海路。我想看看人家是怎么在上海做生意的。”

  “那地方你可开不起。”

  “我没有说要在那个地方开。我说我想看看人家是怎么在上海做生意的。”

  “这儿到淮海路很远。我带你到附近走走。”我好像有什么预感,不想去淮海路。

  “我就是想到淮海路。”

  好吧,淮海路。

  从地铁出口钻出来。

  “我一眼就喜欢上了。”惠娇说。“上海太美了。它就是为我才有的。”

  “你这么说,叫人喜欢。”

  淮海路的大上海时代广场上。

  “他们在干什么?”惠娇望着燃烧的钻石圣火,听到经过在广场上空的盘旋已经变味的曲调。

  “集体婚礼。用上海的行话说,玫瑰婚礼。”

  上海旅游节的经典品牌。

  人们围得水泄不通。不知不觉拉住惠娇的手,试图穿过人群,举步维艰。握着惠娇的小手,感觉不错。

  观众与游客驻足听着证婚人的慷慨陈词。

  “……爱情是人生最华美的乐章,婚姻是生命最动人的音符。现在请新人为对方戴上象征恒远爱情的戒指。”

  拉着惠娇,登上可以越过人群的台阶。顺便回望了一下结婚人,奇巧地,戴完戒指的新娘吉晖抬起头。

  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了人群中的我。

  惠娇不让拉了,她想看一下婚礼的高潮部分。此时主持人说了句什么,新郎们开始动作起来。新郎把嘴压在吉晖的唇上。她微笑着,含着男人的嘴巴。

  终于,离开熙熙攘攘的人群。

  身后,传来炮声。这是8尊披挂彩绸的黄铜大炮射出的彩花弹在空中花为漫天的花雨,散落在那些结婚的人们洁白的婚纱和黑色礼服上。如果他们是幸福的,那么这些花雨便与他们幸福的笑脸交相辉映。

  肯德基为晚餐打上句号。回到公寓,已经是晚上九点五十分了。

  冲完澡,惠娇走到电脑旁,我的身后。她俯下身子,双手抵到我的腹部。摩挲。揉着她的手。反应并不热情。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真的想休息了。”惠娇说。

  “我相信。”。

  “我不客气了。”惠娇说。

  “不客气。”

  惠娇躺在床上,还在讲话。含糊地回应几声,继续在键盘作业。惠娇背过脸去,不再搭理我。过了一会儿,她发出轻微的鼾声。

  关闭了电脑。从抽屉里取出几张照片。

  目光停留。吉晖的眼神。上翘的嘴角。

  打火机。火焰晃晃。我吸了一口烟,顺手也将那些照片点燃了。

  惠娇咳嗽了一声。准是照片烧焦的气味呛了她。起身打开窗户,再把窗帘拉上。

  脱掉上衣和外裤,过去拉灭了灯光。屋内顿时一派黑暗,眼睛一时适应不了,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朝那张床摸索着过去。那个方向是绝不会错的。

  现在,那儿有具热乎乎的身体在等着。过去很容易,精神的紧张也会松驰不少——在此之外,还能得到多少呢?

  做完爱,想与惠娇交谈。惠娇太累,搭不上两句,睡着。以为自己做完爱后,也会疲惫地睡去,不料却非常清醒。

  掖掖与惠娇之间的被子。这样,与惠娇之间就不再有肌肤相触。

  睁大眼睛,看见荒山野岭间的一个身影。那身影是哥哥。如复仇女神说,瘦得像影子。

  泪水刷洗脸庞。

  场景不知道为什么再发生变化。哥哥躺在一辆被压扁的汽车里,奄奄一息。

  奔过去救哥哥,却一头撞在一堵玻璃墙上,顿时天昏地暗。原来那辆被压扁的汽车是在一个由玻璃全封闭而成的展厅里。来看展览的观众络绎不绝。议论声嗡嗡蝇蝇。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摊在厚厚的玻璃墙上,鼻子都压得扁扁的,要和哥哥说话。

  向哥哥喊话。他听不见。哥哥艰难地吐着字。一个字听不见。

  “锤!”

  叫喊声堵在喉咙内。

  原来他已经有姑娘了,还真看不出呢。小丽气愤地想。我以为他会写我呢。里面真的没有我吗?

  八月六日

  我累了。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

  八月二十九日

  我该走了吧?

  十月三日

  哥哥,我可以离开了吧?

  我是自私的,哥哥。我为你赎罪。我做了。现在,我想回到生活中去。

  与你重逢——愿望中的愿望、渴望中的渴望。

  如果不是为我做过的蠢事,我不会在这种绝望的井下生活一个小时。可是我生活了一年。暗无天日的一年。哥哥。

  我期待你的拥抱。——最甜蜜的。所有的拥抱都在你的拥抱中黯然失色。你会给我。

  我们将建立世界上最强大的企业之一:桂阳兄弟公司。r&r!一个真正值得为之奋斗的目标。

  我等不及了。

  下个月,拿完工资,我便去找——搜寻——你。

  是的,一个伟大的企业:桂阳兄弟公司!

  接下来,都是些短段。

  桂阳雨的本子真的是把她气坏了。

  她对他是那么好感,对他简直是一见钟情,可是在他的本子里,竟然没有提到她!本来,她期望在他的本子里,大段大段地写着对她的抒情。想念啊,描述啊,呼唤啊,可是现在,她的名字既没有上他的长段子,甚至连短的段子里也没有提到!再说那个叫惠娇的,不是好东西,叫吉晖的,也不是好东西。一下飞机场就跟男人睡觉,不像话。那个叫吉晖的,肯定跟桂阳雨有什么往事,跟别的男人跑了,哼。你桂阳雨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被吉晖踢了,自己又踢了惠娇,跑到湘西来找死。

  她找了个黑塑料袋,把几个本子连扔带塞进去。回头一想,好像忘记了什么,于是把本子里没有写字的空白页全撕了下来。这些纸还可以用,至少可以当草稿纸。她把笔留下,它也值点钱呢。

  爸爸问她这么晚了去哪里,她说马上就回来。

  屋后往西走一百多米地,有个废弃的煤井,到底有多深,她也不知道。她把塑料袋往那黑洞洞的井里扔去。让她气恼的是,她等了一会儿,连个回声都不传上来。

  走近屋子,她望了隔壁一眼,里面黑灯瞎火。她心情郁闷,推门进屋。

  “爸,我回来了。你老是这么咳下去,可怎么好啊?真是愁死人了!”

  第十六章

  50

  索依依苦于何氏与韩凭将何以终了。按照原小说,何氏投墙而死,这个结局索依依认为太弱。是的,经过索依依纤纤玉手敲打出来的何氏不会是原来的那个小说中的何氏。她不会认可那个何氏,何氏也不会认可索依依键盘中的自己。

  索依依本来想让自己以一个舞台提示者的身份出现在舞台上,把自己创作何氏的矛盾也展示给观众。何氏质问索依依为什么要那样对待她,索依依与何氏争辩,认为她应该那样,而不是小说中的那样——小说中的何氏,难道就是真正的何氏?那个真正的何氏在哪里?那个过来质问索依依的何氏就是最初的何氏吗?索依依有一阵子想剥夺掉那个过来质问她的何氏的质问权。最后索依依放弃了。她认为那样有违视听,更容易造成混乱。再说,皮兰德娄在《寻找剧作者的六个剧中人》中已经运用过了,她运用的再高明,也是拾人牙慧。

  现在,留给她的机会,就只有在经典戏剧的框架内,解决何氏的命运。

  于是,在剧作的开头,而不是在结尾,就需要必要的情节副线,来为何氏的死增强力量。原来的情节所提供的力量是读者感想上的赋予,而非剧情本身所有。

  索依依也不想让何氏活下去。有一阵子,她真的想让何氏活下去。

  八年过后,有一天,宋康王对何氏说,他要请她到大堂上。何氏疑云满腹地跟着宋康王到了大堂上。宋康王请何氏抬头见一位客人,问她可认识这位客人。何氏一看,大惊失色。客人正是韩凭。

  韩凭告诉何氏,他走遍天下,并未发现可以让他安居乐业、安身立命的地方。是的,他还结了婚,生了子,他并未发现生活有更多的意义。他认为他的所有意义,早就写在何氏这里。韩凭说着,扑向宋康王,宋康王成全了他,给了他一个致命的伤口。

  何氏不再说什么了。她并不责怪宋康王,也不责怪韩凭。宋康王何以为宋康王,韩凭何以为韩凭,都是他们的所作所为所致。那么,她何氏,何以为她自己呢?

  何氏意识到以死殉情,并不是她自己。她可以这么做,她也愿意这么做,因为这是一种非常简单而轻松的结局,如果她活下来,继续呼吸着世界上日日常新的空气,反倒是一项艰难的挑战与征程。

  以死殉情,这是历史的呼唤,是中国人历久弥新的要求。她只有死,才对得起舞台下的审美要求,对得起幕落之后的眼泪或者怅惘。

  她决定不理睬这种呼唤,拒绝这种要求。

  她要活下去。

  为何而活?——儿子,宋康王(他对她越来越体贴入微),地位,娘家的兴旺。为这些?这些都是值得活下去的理由,是可以获得观众或读者原谅的根据。而且一个现代观众,也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之处。还有一个更强大的理由:如果她死了,事实上韩凭也死了。韩凭所以活着,不全是因为他肉身的存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的存在。她存在着,所以韩凭也存在着。她活着一天,韩凭也跟着她多活了一天。她是韩凭的影子,反过来说也可以,韩凭是她的影子。

  比这更重要的,是她对韩凭所说的,生活本身就用来被超越的。如果生活从始自终,都是生活本身所呈现的模样,那么生活真的不是很有意义,那么死就是一个美妙的等式,一个圆圈的最后一笔。不是这样。生活还有另一种更有可贵的呼唤,这种声音,远远比观众与读者观剧时的呼唤更为高远、更为精妙,那就是哪怕是苦难,也必须体验,并把这体验传诸于世,培养后人的怜悯之心,寄希望于未来人类之情感的精妙。

  有一个星期,索依依是这么想的。她让何氏活了下来。

  过了另一个星期,索依依发现,她认何氏活下来,反而使她非常难受。她希望何氏死去。唯有何氏死去,故事的圆满性才能得到张扬。但何氏绝不是传统的死法,跳墙或怎么的。她必须换一个死法。

  索依依为何氏的死设计了多种方案。最后,她不再想了,她坐下来,写。写到何氏是怎么死的,就怎么死。索依依要让自己在写的过程中发现何氏的死法。她以为,这会比她设计的死法更激动得了她。

  王宫。

  室内。何氏正坐着读书。在她的对面,有一婢女在弹箜篌。宋康王上。

  宋康王:爱卿,与我一块到城墙上看看河边落日。

  何氏:康王,我已经看过多次,常看不稀奇,辜负了落日,不如不看。再说,爬上城墙,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拉着我,要我跟着一块儿往下跳。

  宋康王: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你说拉着你,是什么意思?

  何氏:城墙下面,有个魂魄。我估计,也许是有个人想来见我,走到城墙底下,筋疲力尽,终于倒在城墙下面;或者,他已经走进城里来了,但被城内的人当作是外人,把他杀了,抛掷在城墙下面。那屈死的魂魄就找到了我,希望我能与他一块儿作伴。

  宋康王:你想跟去?

  何氏:我不知道。我感觉得到那魂魄的呼唤。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远离或者不去那个是非之地。

  宋康王:我想你是误解了。

  何氏:误解?

  宋康王:是啊,误解。本来嘛,我想到明天才让你见一个客人,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们还是见见他吧。他已经来了好几天了,我让他一直住在老地方。

  宋康王拍拍巴掌。一武士上。

  宋康王:去把客人请上来!

  不一会儿,客人上。

  何氏:韩凭!

  宋康王:没错,他是韩凭。很多年过去了,你为我生了两个聪明绝顶的儿子,我要把你的长子立为王位继承人,我把你从后宫提拨到王后,我一月有半个月睡在你的帐篷底下,到头来,你还是没有忘记他,一眼就认出他来了。我还算不算是王八?

  韩凭一言不发。

  宋康王:这位客人金口难开。我还是替夫人介绍一下吧。他本是我国的一名逃犯,逃到魏国去了。在那里,他筑屋娶妻,生儿育女,种桑植树,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如果不说是其乐融融吧,也算是安天知命。突然有一天,他的大脑发生了质变,神经系统出现紊乱,抛妻弃子,荒置田园,跑到我的城门前,大叫着要见一个人,就像是一只在天空中飞得好好的小鸟,突然觉得飞翔是一件难以忍耐的事,便收起翅膀,一头栽到一口干枯了的井里。客人,我的讲述是否精到?

  何氏:韩凭,这是真的?

  韩凭微笑着,仍旧一言不发。

  宋康王:你不用问他,我的夫人,他想说话也不能说话,这是你们经年之后见面的最大遗憾,他现在是个哑巴。

  何氏:哑巴?

  宋康王:你和他只能用眼睛交谈。他的舌头被人割掉了。当然,我也希望他不会说话,否则会混淆视听!

  何氏:康王,是你把他的舌头割掉的?

  宋康王:怎么,我制定的法律,你忘记了?只要是谁,从其他诸侯国回来的,都要割掉舌头!他们可以回来当苦力,但决定不允许他们把外面的事情拿回来讲述!了解外面的事情,自有我专派出去的外交人员,无需百姓来作评论。

  何氏:你既然割除他的舌头,你刚才所说的就是编造的?

  宋康王:你又忘记了法律程序。任何出外又回国人员,都要经过一番审讯之后才施行割舌。尊贵的客人,过程是不是这样?(转身对何氏)你在本国居住了不少年,难道把这样的法律也忘记了?

  何氏看着韩凭,韩凭看着何氏。

  何氏想走近韩凭。

  宋康王:不,不要走近他!不要伏在他在身上伤心哭泣,不要倾诉衷肠,我讨厌这种传统的感伤场面。你应该知道他来此地的目的。是我成全了他,也成全了你。

  何氏:谢谢你,康王,谢谢你让我看见了他,让他来看见了我。你是对的,所有的话语都会随风飘走,唯有人的容颜,人的神情,是不能忘记的。韩凭,你来此地,不是为了讲话,只是为了看上一眼,对吧?我不知道是应该为此高兴,还是应该为此感到遗憾。

  宋康王:二者兼而有之吧。

  何氏:(没有搭理宋康王的插话)你看到了什么?你看到我过得很不错,我绫罗绸缎、荣华富贵,我体态丰盈、拂袖成香。(何氏的大儿子上,他向宋康王行敬礼,再向母亲何氏行问候礼。他一眼就看出韩凭是何等人士,于是只是微微一动,并不在意)你看,我还生了两个儿子,这是大儿子,你认识了他,也就认识了我们未来的国王。你何必过来呢?现在的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我知道你想看到过去的我,那你应该在记忆中回想,而不必跑到城墙底下,被人带进宫里。我不会在我的丈夫和儿子面前,为你流泪,那有损我的身份。你还想看到什么?啊,你想知道你被处死后我的感想吗?让你伤心了,韩凭,你的死不会引起我的悲伤。我已经看到过太多人的死亡,无论是善良的还是作恶的,他们的死像是轻轻卷过的树叶,随着风势在地上卷成一团。我知道,你想告诉我,你走遍天涯海角,你尝试过多种的生活,你按照我的说法,去重新适应了一次,最后,你发现,你还是你,我改变不了你,生活也改变不了你,唉,你的那个你只存在于对我的幻觉中。而我远没有你想像的那样珍贵啊。其实你不必亲自来告诉我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在你出走之后,我就知道了。你来,只不过是重复我想过的,我也感觉不出什么新鲜的惊奇。我想,我不能为你做什么了——

  儿子:父王,他是谁?

  宋康王:他是要把你母亲从我们这里夺走的人。我是说你母亲的心。

  儿子:什么?(对韩凭)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康王:满足他虚荣的自尊心呗。

  儿子失望地看着何氏。

  儿子:母亲,他真有这等能耐?

  何氏:他只是想来验证一下。

  儿子:我在问你呢,母亲。

  何氏:那一点也不重要。我看得出你们都在此时此地验证你们的能耐呢。

  儿子:(转身对其父)为什么不处死他?

  宋康王:这不必你来操心,孩子。他就是来此以求一死的。他想让他的死更加隆重,于是来到你母亲面前。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如同凤凰涅槃,精神永存于世间。哈哈!

  何氏:(打断儿子的愤怒)儿子,你认为他应该死吗?

  儿子:absolutely——绝对地!

  何氏:由于他侵犯了这个尊贵之家?

  儿子:他来此地的目的就是污辱父王,污辱我,还有你!

  宋康王:我的儿子多么有高度啊。——不过儿子啊,我恐怕老了,有些问题犯糊涂了。比如,你刚才说到他污辱了我们,我好像跟你有不同的看法,到底是爱情污辱了肉体,还是肉体污辱了爱情?还是互不污辱,爱情和肉体是两个分离的物体,就如同一辆战车上的两个轱辘?我跟你母亲在一张大床上睡了这么些年,感觉很好啊,一种占有感觉。如果你的母亲真的爱我,我反而没有这等快感呢。你知道,君王之道就是这样的,如果他的臣民全心全意地服从他,他反而觉得没有意思,最有意思的是人家并不愿意服从你,可是又不得不服从你、敬畏你——唯有如此,你才体会什么是权力——pobsp;儿子:正是如此啊,父王,他挑战了你的pobsp;何氏:你没想过给他一条生路?即使他本人并不想生?

  儿子:他有十条生路我也要断绝。

  宋康王:无毒不丈夫,是也!(走向韩凭)本来,我想考验你的爱力,(对儿子)看他在水牢中能坚持多久!(对韩凭)现在,为了儿子的茁壮成长,无妨成全你赴死的意志。(对卫士)拿剑来!儿子,给你剑,就算是一次见习的机会。杀死母亲的情人,这样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呢。

  儿子:其实父亲,我这样做,更是为了我的脸面。母后怎么可以有情人!这拿我们的文化开玩笑!谁叫上天赋予我担当起文化捍卫者的角色!我义无反顾。

  儿子接过剑,慢慢地走向韩凭。

  何氏:儿子,转过身,——来,在初次练习你手腕力量之前,你的母亲想跟你说几句话。

  儿子为难。宋康王示意儿子听他母亲的。

  何氏:(见儿子朝她走来)噢,你不必走得太近!儿子,从小母亲给你了宽恕之道的教导,到如今,不知可记得否!

  儿子:你的那一套在现实中根本行不通,母亲,我是为了让你宽慰,才装作认真对付的。其实不瞒母亲大人,我学得非常辛苦。

  宋康王:宽恕!妇人之道!在这个世界上,谁去爱人,谁就是自招灭顶之灾。你宽恕别人,别人就架着刀在你的脖子上。好孩子,没有受你母亲的精神污染!总有那么一天,我会把国家放心地交到你的手上。。

  儿子:父王,我是你的忠实信徒。

  何氏:儿子,听了你的话,我也放心了。

  儿子:是吗,母亲?我非常高兴你能这样说。高兴得——我有点失望呢。

  宋康王:太好了,爱卿。这是你精神的升华!不过,我还是对你的态度表示怀疑。人的观念很难在一夜之间突然改变,更何况——是啦,这是个特别的时刻,有什么不可能发生呢?不过,真的,我还是……

  何氏:儿子,把剑给我!让我来成全这位客人的一片苦心。我更愿他死在我柔美的剑术之下,而不愿他死在你的手中。

  儿子:不行,母后,我要结果他,哪怕他曾经是我母亲的情人。

  何氏挡在儿子与韩凭之间。

  何氏:除非你先刺死我!我不会让你接近他。

  宋康王:那是何必。为这么个鸟男人,你们两人吵起来,岂不闹大笑话。卫兵,你们都下去!(卫兵退下)看来我们需要开个家庭会议了。——韩凭,你很荣幸,士兵一退出,没有了外人,你也是我们的家庭成员了。——我说爱卿,你这是何必呢。让儿子成大吧,将韩凭的心脏作为儿子成年仪式的礼物,正是天意呢。

  何氏立在舞台中央,此时和宋康王、儿子和韩凭都是等距离的。何氏突然从衣带里拔出一把匕首。她内握着它,不像是要刺人,更像是要自尽。

  不仅宋康王、儿子,韩凭都吃一大惊。

  宋康王:爱卿,你要干什么?

  儿子:母后,你握刀的方向拿错了!

  何氏:你们都让我失望!(面向儿子)儿子,我是把不少的心血花在了你的身上,我原以为你可能向更具人性的方向迈出几小步,看来我的心血是白费了。你如果不比你的父亲坏,也不比你的父亲好。如果爱只为血缘而存在,而与人世间的宽恕、公正无关,这种爱叫人窒息,叫人慨叹灵魂的无着落,身心的无休无止的疲惫。你们迷恋权术,迷恋在洞穴里的争斗,就像螟蛉迷恋地下的生活!因为你们不可救药,把我的生活也变得不可救药!(转向宋康王)我自始至终都是你泄欲的工具,如果说我得到了爱抚,那是你想在泄欲时获得了得更加完满的性事效果而施展的伎俩罢了。快感!是啊,我也曾获得过短暂的生理快感,可那又何曾让我深深眷恋!那是别人赐予我的快感,我何曾会感到生之自满啊!它时常让我想起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嘲弄——人的肉体的自我嘲弄!(面向韩凭)韩凭,你实现了你的意志,却也毁灭了我的意志。在这个没有自由的世界上,你来到这里,是成全了你自己,却是把我残杀了!你这样做,是最大的自私!你其实是天底下最狂妄自大又是最懦弱无能的人,我真是恨透了你!我在世上既已无望,生亦何足惜啊!(何氏举剑自刎。)

  宋康王跳上去,抓住了何氏的手。

  儿子:别那样,母亲!

  韩凭欲言无声。

  儿子:太医!

  宋康王:不必叫了!她血流尽就死了,现在又不是二十一世纪,可以有止血剂,还可以马上输血。唉,这个世纪!爱卿,你现在痛吗?

  何氏:行行好,给我深深一刺,让我快点死去……

  宋康王:爱卿,你千不该万不该走这一步啊。你这一走,我对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你是天地的造化,怎么能先我而去!我怎么可以再看不到你的玉体横陈!罢了,罢了,你这样薄情,我也要在你未死之前,好好地看一出人间喜剧。

  何氏:你要干什么……

  宋康王:儿子,提剑!

  儿子:我一直握着呢。

  宋康王:提起来!光握着顶个球!走到那个人面前——对,韩凭!——慢,慢点下毒手。让我告诉你一件事。韩凭是你的亲生父亲。

  儿子愣住了。

  宋康王:年纪轻轻就耳背了?怪不得不是龙种。要我大声地再叫一遍吗?好吧,你不愿听,我就不必再说了。——爱卿,你现在明白了吧,你太自私了,竟然撇下我一人走,我也就展示我真实的一面了。

  何氏:他是你的亲生儿子。

  宋康王:他不是。现在遗传密码dna尚未有人发现,更哪有化学仪器啊,无法检测。所以,只能凭直觉。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是韩凭的儿子。

  何氏:你不要胡说了……

  儿子:不是的!

  韩凭睁大眼睛。

  宋康王:你看他们长得多像啊。眉毛,嘴巴,哪里像我!——你看他们两个,全都是罗圈腿!打他一走路,我就纳闷,我怎么会生出个罗圈腿,我从来不骑马!我是坐车舆的,坐“劳斯莱斯”的!可是,因为我迷恋你,我把我的心事放了下去。这才是真正的爱,对你的爱如此之浩瀚,连你跟别人生的儿子,我都默认,还要将整个社稷都转让给他!多么浩瀚的胸怀,哪里像二十一世纪的人们,一有疑心,就争着到医院做什么亲子鉴定。

  何氏:你一定是疯了……

  宋康王:爱卿,如果他跟我有相像的地方,你知道哪里吗?(他拍拍胸脯)这里是一样的,对异己的冷酷无情。我从不对你冷酷,因为我从不认为你是我的异己。你是我的,是我的一部分。现在,你要走了,要成为我的异己。唉。——孩子,挺起你的剑,刺向你的亲生父亲!

  何氏:你杀了他好了,但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宋康王:天下可有人将自己的儿子说成是别人的?

  何氏:你什么都做得出……

  宋康王:杀吧,孩子,你杀了,才报答了我的养育之恩,王位最终才会踩在你的脚下;你不杀,我却要杀了你,因为你败坏了皇室尊严,你不能大义灭亲。这个国家需要敢于大义灭亲的人哪!

  何氏:真正的屠夫和骗子……

  ……

  索依依叹了口气。在这个绑在享乐快车里的世界,何氏的难题可以束之高阁啊。何氏何尝不是一个追求快乐的人?一个不追求快乐的人是绝不可能成为文学作品的主人公的,哪怕是作者写成了,也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人。快乐受阻,是作品获得存在权利的承诺。

  一个发生在酒吧间的女人艳遇,更容易获得了得读者的共鸣。——任何一个写作的人,都没有权利对这样的喜好吹毛求疵。因为你如果不喜欢,那么你不去写好了。

  如果一个必须探讨的主题在宫廷里可以进行探讨,那么在酒吧间里为什么就不行?

  她忽然觉得自己在何氏身上花的心血白费了。

  酒吧?她想起上海的酒吧,也许那儿的酒吧具有某种特别的意义?她还未去过上海。她想起了桂阳雨。他现在怎么样了?

  电话铃声。

  阿姨在下面接了,嚷着要她接听。

  检察院打来的。她不知道是谁。那边说有人在就好,他们马上就会过来。

  ——桂阳河的事不是告一段落了吗?或许是有什么新发现?

  索依依趿着拖鞋,从楼梯上走来。鞋跟敲击着楼梯的响声,回荡在空大的房间里。只是这敲击的节奏,缺了桂阳雨的心灵应和,显得落寞而徒劳。

  阿姨还在收拾着房间。索依依发现那盏经常插着黛粉叶、百叶竹、金果子和粉红色风信子的花瓶不见了。

  “啊,那摆厨上的花瓶呢?”

  “我正要问您,您拿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两三天没有见到了呢。”阿姨镇定地说。

  索依依不再说什么。她看了看客厅。她想看看这里到底还少了些什么东西。她记不起来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阿姨,你要是想走,我工钱现在就结算了吧。你是想,现在桂阳河跑到什么地方去都没人知道了,大概我连工钱都付不起了吧?”

  “哎呀,您说话从来就不懂得饶人!”

  “好了,这些天你的态度我也看在眼里了。桂阳河不在,我连一个阿姨都镇不住,可见我的能耐是多少。”

  “哪是(如果)我知道是桂市长的弟弟把桂市长给告了,那天他们来的时候我就不该给他们开门。”

  “告了?”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那你就去和大家说,桂阳雨并没有告桂阳河,他只是把他知道的登在了报纸上。如果那也有关系,那桂书记岂不是漏洞百出?”

  “登在报纸上还不叫告?”

  索依依瞪了阿姨一眼。阿姨没有看见。索依依不想再与她谈下去了。

  “你等一下。”

  索依依上了楼。下楼的时候,她的手里握着一小沓钱钞。

  “就算是足月的钱,数数。明天起,你就不用来了。我也用不着人来帮忙了,我付不起这些费用。我的眼睛也看得出,你急着想找个好人家去了。”

  阿姨很不高兴的样子。

  “叫走马上就走……”

  “那,对不起啦。”

  “事到如今……我走就是了。我去收拾一下米件(东西)。那房间里还有我带来的米件(东西)。”

  阿姨进了桂阳雨和吉晖曾住过的房间。她拉开提包口,看看桌上的东西,装了几样小的进去。

  索依依看见阿姨走出来,看看她的提包。不说什么。门关上了。

  屋里一片沉寂。

  黄色。当风儿还没来得及

  想象,他的叶子已经飘散

  他的光明已经熄灭。

  四周是灰色的傍晚

  还没来得及猜测

  他的孤独,

  他枝条的辛酸

  他曾经

  真实,快乐——秋天

  打开光明的灯盏

  然后

  无依无靠,美在谁边

  索依依扭动身子,走到那间桂阳雨曾住过的房间门口。她推开门,朝里望。她并没有要走进去的打算。墙上挂着她早先就布置的那张略带抽象的女性裸体画。它还在,抬头看它的那双炽烈的眼睛却不在了。她倚在门框上,若有所思。

  一点桂阳雨留下的痕迹都没有。他本就是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男人?

  这时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