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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阅读

作品:|作者:小小tat|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1 00:37:23|下载:伤TXT下载
  桂阳雨的激动让桂阳河想起自己的大学时代。那时的大学生被世人虚妄地誉为天之骄子,于是,他从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家那里盗用来的片言只语在同学们面前演讲如同是天启。他的双手揉成一团。当大学毕业,分配方案一经确定,他就知道自己的命运掌握在什么人的手里。他如梦方醒。他需要重新面对这早就熟悉的世界。

  “阳雨,我向你承认我犯了个错误。我以为我可以说服你。看来,这只游艇只是在江上游一了一趟,而江边的景色、天空的明月并没有改变。我不担心人的明智,我也不担心人的愚蠢,我只担心你对人性所抱以的期望太高,使人性经受不住这样崇高的重量而需要为它的脊椎绑一根不锈钢钢管。你说的不无道理,尽管我在本能上认定这是脊椎与不锈钢钢管式的合作理论。”

  “我们说得太多了。”桂阳雨沮丧地说。

  “什么?两岸的风光固然不错,不过你要明白……”

  “隐隐约约的风光。”

  “人生本来就是混浊的,只有在我们的言辞当中,它却变得清晰起来……”

  “还是这个时候最好。哥哥,我们不要再说了,好吧?我累了。我认为我们说得再多,也不见得对对方有多大益处,所以……”

  “好吧,我们会有机会。”

  大约过了二十几分钟,游艇到了出海口。

  江水与海水已难分彼此。月夜下的游艇在平阔的水面上,显得异常的渺小。

  “如果这时候,船沉了下去,我们哪怕在这里奋力挣扎,也难有活命。这时谁来救我们?全靠我们的命运如何。”桂阳河说。

  “奋力挣扎再说。”

  “我很高兴,我的弟弟,这是我们表面上完全一致的地方。”

  听到桂阳雨没有理解好他的悲凉感,桂阳河轻叹了一口气。亲爱的弟弟,如果你落于水火之中,谁是第一个过来救你的?

  游艇的发动机在空荡荡的夜空下,在泛着波光的水面上,发着突突的响声。

  游艇转了一个圈。

  38,

  爱都,洞州市另一家高级大酒店。如果说洞州宾馆更多的是政治人物入住的话,那么爱都酒店的顾客则主要是商界人士。到目前这止,它是洞州最高的建筑。

  爱都酒店十六楼大厅可以俯瞰洞州市区,绕城的黄江也在它的视线之内。走进大厅,便置身在爵士乐的气氛中,像是温馨,像是浪漫,像是嘲弄,又像是忧郁,像是内心的躁狂。

  顾客不多,三分之一的入座率都不及。

  洪子江坐在一个临窗位置上。吉晖远远地走来。洪子江站起来迎接。他是个五十开外的人,宽脸堂,宽肩膀,还有一双宽厚的手掌。

  “请坐,吉晖姑娘。坐这儿好吗?如果你觉得需要换个座位,我们就换个。”

  “这儿不错,可以看见沿江的灯火,可以看见江上的船只。洞州再漂亮,也比不过上海,可是上海却没有黄江这样美丽的江河。”

  “想家了?喝白兰地还是干红?”

  “白兰地。一闻到它的味道,就让我想起上海的酒吧,酒吧里的音乐,酒吧里的人。你去过巨鹿路上的酒吧?”

  “巨鹿路的酒吧?”

  “华山路与常熟路交界的地方。”

  “经你这么推荐,我下次一定去看看。你舅舅本来是想会你一下的,可是福州那边突然有事,就走了。”

  “我知道,他电话我了。”

  “这就好。”洪子江会意地一笑。“我们是不是开门见山?”

  “先吃饭吧,洪叔。我肚子饿了。”

  “我认为消息不坏,不会影响你的食欲,反而会增强你的食欲。”

  “我太兴奋会吃不下饭的。”

  “那也是值得的。”

  “好吧,你说。”

  送酒的小姐过来。她有着一双好看的腿。洪子江的眼睛就像是猎狗的鼻子嗅着敏感物一样在它上面扫来扫去。

  “小姐,请问,怎么称呼?”吉晖问。

  服务员没有准备,她抬起头来看吉晖时,脸色发红。

  “我哪里做错了?酒没有拿对吗?”她问。

  “你的姿态很优雅,我不禁想问你叫什么名字。对不起,我冒失了。”吉晖说。

  “刘薇。”

  “你很优越。”吉晖又赞赏了一句。

  服务员走开了。

  “她叫刘薇。”吉晖说。

  这下子轮到洪子江不好意思了。

  “吉晖姑娘,你这是……”

  “你还没有把好消息告诉我呢。”吉晖说。

  “如你所愿。”洪子江故作高深地说。

  “两套?一百五平米以上?”

  “是的。你舅舅要我问你,这两套住房是放在一起呢,还是分开?”

  “分开不更好吗?”

  “你是说一个在浦东一个在静安?”

  “是这个意思。”

  “王总还想征寻你的意见,你若是想现金,也是可以的。”

  “不,不要现金。”

  “业主的名字……”

  “一套是吉晖,一套是桂阳雨。来,洪叔,干一杯。”

  “好。哪一套是你的名字,哪一套是桂阳雨的名字,你是不是要等到回上海实地考察后再做决定?还是你们一同商量?”

  “不。静安那套用桂阳雨的名字。我把事情全部办妥后才告诉他,换句话说,才把房产证交给他。省得这其中又生出事端。”

  “不会有事端的。”

  “噢,我指的不是这个。请原谅我不便解释。”

  “不客气。”洪子江指指放在另一张椅子上的棕色皮包。“那里面的部分文件需要你签名。”

  洪子江开始品尝起服务员端上来的菜肴。“我很喜欢洞州的菜肴,口味清淡,货真价实。我争取在这里享受一两年的山珍海味吧。福州那边的食谱我受不了。”

  “福州我没有去过,不过我同意你对洞州的评价。”

  39,

  洞州的夜晚黑得慢,黑得浅。

  刘启明正从温顺水家出来,骑上自行车,往家里赶。他从温顺水那里接受到的任务就是在花博会静坐那天,为防止工人们中暑,要求通知并检查每人是否都自备有足够的水,家里有条件的工人应该自带防暑药,若家庭条件不允许的,刘启明与厂医一道,准备好各种医疗事故。另外,温顺水还要求刘启明与其他几位根据平时的印象和当场的目测,判定工人的身体状况,如果确实不行的或认为不行的,动员回家看电视。

  当他骑到周道巷时,两辆“巡洋舰”摩托车的灯光照得他眼睛一派迷茫。“嘟,嘟嘟”的引擎低音传至耳边时,刘启明才意识到摩托车就停在他的身边。

  “启明,近来忙什么呢?”

  “啊,是大头哥。还有六三啊,没什么,正想回家呢。”

  厉大头身骠体壮,是有名的打手。刘启明先前与他关系不错,后来觉得自己惹不起事,就与厉大头慢慢疏远了。刘启明知道厉大头投靠了金三勇,混得不错。要是他当时也投靠金三勇,应该也混得不错。只是那样的饭,他吃得不香,拿得不顺,也就不再羡慕人家的阔气。

  厉大头平常也见得着刘启明,不过他知道刘启###性比较高亢,摩托车就是从启明身边溜过,也不想打招呼。

  “启明,我们兄弟很久没有在一起了,去喝几杯。”

  启明总觉得要喝几杯的话,也不该用灯照得他眼睛闪花子。气虽然有,也不好发泄。

  “免啦,以后再来吧,我明天还有事呢。”刘启明说。

  厉大头拉了一下油门。摩托车狂吼了一声。

  “不给面子啊。你不给面子,我们也不会给面子啊。”

  “怎么回事,厉大头?欺侮起老的来?”

  “别这样说,不好听。人家给我放的贴,我也要好好完成。老实说,人家给我的话,哪会叫你去喝酒了,是想到我们以前的份子上。去喝一点,少皮肉痛。我不是不讲义气的人,你也是知道的。”

  刘启明摆开架式。

  “就你们两个想搁倒我?乖乖到一边去。”

  厉大头知道刘启明有两下子。可是他和六三今天是有备而来,带来的东西很厉害,刘启明怕是想占便宜也占不了。

  “走吧,喝醉了,你就没事了,免得皮肉痛。我们身上有东西,你的拳头再好,也顶不了一根扳手。这你是最清楚的。”

  厉大头与六三从摩托车上下来,两人手里各握着硬家伙。他们熄了车灯。

  “干你老母!”刘启明大叫一声。

  当启明撂下车子时,厉大头与六三已经跳到他的身边。启明其实明白其中的轻重,他是想边打边跑。厉大头与六三也懂得刘启明想什么,没几下,启明便哼哼唧唧地倒在地上,软巴得像刚死去的人。

  厉大头和六三把启明拖到附近的一间屋子里。

  “他没死吧?”六三问。

  “你打他头壳了?”

  “无。”

  “那没事。”

  像是听到了这句话,刘启明又哼唧几声。

  厉大头叫六三把车子牵进小屋子。

  厉大头打着打火机,对着刘启明的脸。

  “启明,这里没有镜子,不相信,你可以摸摸自己的脸,没有血。我还是要警告你,你哪是(如果)不合作,就不是这样舒服了。这样吧,启明,你现在回去把温顺水叫出来,你什么事就没有了。我们不会对他怎么样。”

  “你想啊。”刘启明说。

  厉大头往地上吐了口痰。打火机烫手,灭了。

  “启明,我没有把痰吐到你的脸上,是不是?你是不是想让我吐到你的脸上?你不把温顺水叫到街上来,叫到这里来,我就要走了。我走了,后边就有人来。来的人我就管不了了。你嘴可不要对他们硬,你一硬,你就再也见不着你的老婆孩子了。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你不是没听说过洞州发生的几件小事?失踪的事?我也不用多说,其实你心里有底。有底!”

  “你们要对他怎样?”

  厉大头蹲下身子,把脸靠近刘启明。他们的脸碰到了一块。

  “我们只想把他关起来一两天,三天后你就可以再见到他了。我们会做得很好看,你现在受了点轻伤,明天可以装得重一点,就看你会不会表演了。事过之后,你想去报案不想去报案,随你的便。只是,报案可以,但不要把我的名字说出去。你要是把我的名字说出去,那你就没命了。因为那样一来,人家会要了我的命。你知道我以前干的事都很干净、漂亮。起来吧。”

  刘启明想爬起来还爬不起来。

  “六三,你打他哪里了?”厉大头恶狠狠地说。

  “我没用大力!”六三也生气了。

  “过来,你那边!”

  刘启明站起来时靠在墙上,痛得动都不敢动。

  40,

  桂阳雨回到洞州宾馆。

  桂阳河的车把他送到洞州宾馆的大门。桂阳雨当时想说声再见,可是没有说出口。桂阳河同样是什么也没说。

  桂阳雨下车时,桂阳河举起手,想拍拍弟弟的后背,那只手最后缩了回来。

  开门进去,里面黑洞洞的。他的手伸向电灯开关,马上又缩了回来。

  她不在吗?他想起来了,她也出去吃饭了。很好。现在,他不想她了。经历过几个小时前肉体上的狂风暴雨,他的肉体响应机制功能下降了,现在,他不想她了。这个想法很真实。他触摸到了这个真实的想法。

  他向后轻轻地推门,门自动关上了。屋内的光线只来自窗外城市上空的红光。他还是把窗帘拉上。身处在一个绝对的黑暗之中。这可以称得上是绝对的黑暗吗?

  他用不着摸索就躺在床上。这个房间的摆设就是这么简单,闭着眼睛都知道什么时候往左,什么时候往右,什么时候可以把整个身躯交给富有弹性的床铺。他的行李与吉晖的行李就在壁橱里。那里面的东西并不多。是的,只需几件衣服,只需几件简单的通讯与工作工具,他就可以把日子过好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个人的要求变得那么多了?为什么一种简单的生活就不能属于他呢?一个记者的生活需要那么多的生活累赘吗?需要一种银色经典情调吗?豪华的轿车,高尚的住宅,风行的时装,阔绰的出手。这些难道是一个记者的梦想?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怎么,想当一个苦行僧?不不不不不不不。根本不是一回事。行云流水似的生活方式,与苦行僧毫无二致。是啊,为什么就不能称之为苦行僧呢?这个名称是场瘟疫吗?当然,既不是苦行僧,也不是行吟诗人,是一个风餐露宿尽可能记录人类生活真实状况的人,其他什么也不是。在这样一种人上加上各式各样的形容词性的另类称谓,并不能反映它的本质。比喻只不过是比喻,它与被喻体之间的关系完全可以风马牛不相及。

  饱含着私欲的爱呢?它是三月的杨花吗,吹拂着火热的脸?月份是要过去的?它重来时你计在何方?桂阳雨发现自己处在一个非常被动的状态中。这份情爱对他来说,对它的人生选择,是件超大型的奢侈品。——没有人愿意在情爱上承认自己的失算,因为它是一个非等式结构,所以,勇气与莽撞鼓励着人们消费它,品尝它。可是最终,总是得有人去明白,理想的情爱总是镶着月色的银边。渴望永久占有,使得他的心灵如此疲惫。

  走廊上有一阵响声,接着又过去了。

  他想起跟哥哥的对话。他现在对那一场对话是那么的反感。他不知道为什么反感。其实从一开始,他就可以不说一句话,不插一个字的。可是他说了。如果把全部的时间都交给哥哥,让他独白,不是更好吗?他为什么要加入个人的想法?那些话语随着神秘的河流漂走了,随着潇潇的江风吹走了。

  这场对话使哥哥的形象无比清晰。这个效果他知道也会在桂阳河那里发生。这是不必要的。难道兄弟间就不能不去触动各自的思想吗?思想之河啊,我们兄弟两个只不过是思想之流上漂流的木块。

  也许他正在离开他的哥哥,与他保持着距离。但是这种距离是默认的,是自然的,是谁也没有必要感到惊诧的,可是就因为这场对话,在他与哥哥之间,一堵墙就那么砌了起来。他讨厌这堵墙。也许,现在,他想看哥哥,就必须爬上墙去?

  啊,什么花博会,什么温顺水,什么桂阳河,什么桂阳雨,通通见鬼去吧!睡觉啊。

  不,不想了。

  几个小时前的体力消耗与游艇上的酒精,已经同时在他的身上发生作用。他闭上眼睛。他以为自己会睡去。因为这种入睡前的感觉他是熟悉的。他正进入一个无比轻盈的天地中去,像羽毛一样的轻,往下落,往下落,当它落到地上的时候,现实中的一切就被搁置起来。

  他感觉得到体内的热量正慢慢下降,下降到他需要拉上薄薄的毛毯病盖在胸前。他的眼前出现幻觉,好像那些热量的丝线正一根根地从他的体内抽走。

  但是这种感觉不一会儿就消失了。他重新睁开眼睛。他想看清天花板上是什么东西装饰的,都装饰成什么图案,看不清。他放弃了这种努力。只要他一打开床头灯,就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了。为什么他就是不想打开床头灯呢?甚至这个想法刚一产生就像气泡一样消失了。他现在谛听着外面,想捉摸出什么比较有意思的声响。

  倒是这种想捕捉声响的努力让他睡着了。

  他感觉自己正在听一堂趣味横生的课,可是下课钟响了。他想阻止钟声的传来。他醒了,听到了门铃声。吉晖难道忘记带房门卡?他记得吉晖是带着包子出去的。不是吉晖。不是吉晖,就不理了。门铃声坚定地不放过他。那只按在门铃上的手就不曾从它上面离开过。

  他旋亮了床头灯。他现在不喜欢灯光,它们像是在展现一切美好的东西的同时,也在侵蚀掉它们,并且,毫不留情,无可反悔,不能追回。几个小时前(他抬手看了看表,噢,他其实尚未进入睡眠,离刚才他大脑还清醒时不到十五分钟),这灯光就展示过一个女人美丽的身体与动人的声音,现在灯光依旧亮着,却照着空虚。

  是服务员。他正想问她到底是有什么事。

  噢,是索依依。

  桂阳雨显然为自己的光身子不好意思。他拿不定主意是先穿长裤还是先穿上衣。

  “你从容些。你在家里又不是没有光身过。”索依依说。

  上衣压在裤子上面,那自然是抓到什么就穿什么了。

  “你应该对旅馆有着特殊的情感。”索依依说。“你身为记者,你的生命的大部分光阴将被旅馆吞噬,而且,这是你乐于接受的方式。”

  “说来你可能会吃惊,这个我今天才发现。”

  “旅馆对于一个记者来说,其重要性跟一个妓女相当。”索依依坐在半圆形沙发上。她对桌上的火柴感兴趣,划了一根又一根。她掏出烟,用自己的打火机点燃,不用现成的火柴。她的打火机是黑色的,在她白晰的手心,别有一番风味。“身为女性,我对某种妓女倒是充满了羡慕。任情使性,那是女性最不可得的奢侈品,她们得了。不过我对此也很清醒,一个人是不能总任情使性的,即便是可以,久而久之,也没有意思。生活之美,你发现了没有,阳雨,其实正在于约束之中?这如同进入艺术领域,就必须在遵守与突破之间保持一种直觉的平衡,否则就不再是艺术。”

  桂阳雨给索依依倒了杯水。他没有请她喝,也没有递给她。他料想她知道那杯水的意义。“你说的是否是关于安宁?我更想知道的是有关安宁与渴望的故事。”

  索依依轻哼了一声,算是回答。她端起杯子,想喝一口茉莉花茶,茶太烫了,她不无遗憾地将茶杯放回原位。

  “什么时候走?”索依依问。她喷烟的技艺纯熟得与自然无意就是一回事。

  “你知道的。”桂阳雨穿好了上衣,也拉好了裤子。他最后一道需要解决的程序就是重新穿上旅游鞋。

  “为什么不现在就走?”

  “这个时间对我不合适。”

  “这是最好的时机。”

  “来这送我。”桂阳雨说。“谢谢你。”

  “你何必用这种口气?”

  “我用了什么口气?”

  “谢谢你的口气。”

  “这如果都算是打击的话,那么来这里送人,差不多是打击侵略者了。”

  “一报还一报。”索依依喷了一口烟。“我们的性情是这么想像。”

  “不要搞笑了,光这也算不了相像。”

  “——我说,你是怎么回事?”

  “我很好,你也可以说我很坏。都可以。我属于它们,又不属于它们。感觉很好或感觉很坏,的确只是个人的事。个人。这个词叫我胆战。”

  “——对不起,我恐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不奇怪,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桂阳雨说。

  “是的,我不知道。我恐怕你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呢。”索依依终于觉得茶水的温度嘴唇可以碰了。“吉晖呢?”

  “你来又不是想见她,何必付出这份关心。”

  “宽恕我的言不由衷。我也像你一样,有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所以我说我们两人很像,你又不承认。”

  “我承认。我承认,这之后呢?我就有了不坏的结果?”

  “生活是由现在的片段组成的,是过去的投影,与未来无关。——阳雨,我甚至认为你的命运与我相似!”

  “别来这一套。我快走了。”

  “你已经走了。”

  “抱歉,我听不懂。我听不懂你的话。”

  “你已经不在此地了。”索依依不依不饶。

  “啊。就算是吧。”

  “你萎靡不振。你不是已经承认你的失败?”

  “我佩服你洞察事物的能力。可是我还是会等到我该走的时候。”

  “花博会结束吗?结束不结束你又能做些什么?”

  “我睁着眼睛呢。”

  “你只是睁着眼睛。你该承认你已经走了吧?”

  “我承认。行了吧?”

  “没事。没事。别生气。花博会还没开始其实就已经结束。就像死去一个亲人,悲伤的顶点已经过去,你等候下葬,是仪式。”

  “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

  “这还值得你关心吗?”

  “值得。”

  “它不值得了。因为你的精神告诉我,你萎靡不振。其实你也不关心了。”

  “你说过了。没有新意。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你不关心就行了?这丝毫不必如此隐晦。我并不责怪你什么。”

  “如果你还关心,你只是在装着关心。如果你连装都不想装了,你的自尊心会受不了。就这么简单。你为什么躺下了?”

  “我累了。就听你在说什么吧。”

  “那我告诉你,我来向你告别。”

  “我会过去跟你告别的,嫂嫂。”

  “索依依。”

  “我会过去跟你告别的,索依依。现在还不急。”

  “你还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这不是诗,我明白得了。”

  “不是你来跟我告别,你难道还不清楚?。”

  “是你来跟我告别喽?”

  “是这样,是这样。我走。不,你不必惊奇。你还是就那么躺着。你的身体在床上显得更加矫健。吉晖可跟你说过这个?”

  “我还是不明白。”

  “我明天出发。我是来告别的。”索依依说。她像是很高兴说出这话。

  “你还是说得清楚一点。这样一点也不好。”

  “我说得够清楚了。”

  “你说你要走。这我听见了。我不明白,你说出发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一直鼓励我到戒毒所吗?”

  “你到戒毒所?”

  “是的。”

  “这个决定很好。”

  “我到海南的一家戒毒所。”

  “你说得慢点。”

  “我不必重复了。”

  “不必了。为什么要明天走?好吧,就当我没有问。”

  索依依放下杯子,掐灭烟支,起身离开沙发。她跪在床边。

  “你问了。”她说。她凑近桂阳雨的脸。

  她的手放在桂阳雨的肚皮上。桂阳雨看着她。

  她拉开他的衬衫,还是把手掌放在刚才放的地方。桂阳雨感觉到一股凉意侵袭入骨。

  她的另一只手停在桂阳雨三角肌上,那里坚实的肌肉让她觉得踏实。

  桂阳雨一直盯着她看。

  她没有退下目光。过了一会儿,她的目光变得混沌不清。她的脸太靠近桂阳雨的脸了,焦距的调整暂告失败。

  桂阳雨像是在看着事情的发生、发展。索依依把她的嘴唇贴了上来。

  桂阳雨一动不动。

  索依依推了桂阳雨一把,要他让出空间,好让自己也躺到床上。

  索依依把桂阳雨的手臂揽过来,围住自己的后背。

  索依依把手伸进桂阳雨的裤裆。那里发出的强硬信号令她异常振奋。 想看书来第二华人书香吧

  第十四章

  41,

  与洪子江告别后,吉晖没有马上回到洞州宾馆。她走进一家新开的咖啡店。它名叫萨拉。她坐在角落里,享受着店内的气氛。她观察着进来喝咖啡的男女。她鲜有见着年纪相差较大的男女一同落座。她渴望见到年纪并非相当的一对友好男女走进来。她不乐于见到一对青年男女,她更乐于见到一对一同来渴咖啡的中年老年男女。进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他先是独自拣了位置。他时不时地朝吉晖这里瞟上一眼。终于,他走到吉晖的桌前。

  “你好。”他说。

  “你好。”吉晖礼貌地回应。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可以。”吉晖轻轻地应答。

  吉晖再也没有看这个男子一眼。她像是在倾听音乐。她喝完了杯中的咖啡。如果不是他的出现,她也许还会再呆上一个钟头。

  出租汽车拐进民主路,接着又转向共和路。

  “你没有必要走这条路。”她对出租司机说。

  当她对出租司机说到洞州宾馆时,司机以为她是新来乍到的外地客。

  “你,你就付起步价吧。”司机结结巴巴地说。

  她将磁卡插进验证孔,拉开房门。索依依正要离开。

  吉晖一愣。

  “嫂嫂。”

  “女主人回来了。”索依依说。

  吉晖注意到索依依脸上难得的一阵红晕。

  “我很抱歉。”桂阳雨说。

  “你不必抱歉。”索依依说。

  “我明天准时到达。”

  “我等着。”

  索依依从房间里消失了。

  “你喝咖啡了。”桂阳雨说。

  “是的。独自一人。”

  “你不是和人有约吗?”

  “后来一个人去了。”吉晖说。

  “偶尔独处不错。”

  “你不是和哥哥一块儿吃饭?嫂嫂也参加了?”

  “没有。她是后来自己一个人来的。”

  “她就成一个神秘女郎。”

  “她明天去海南。我陪她一同去。我过几天就回来。”

  “啊。”吉晖没说什么。

  “累了吧?冲个澡,睡觉吧。我累了。”

  “我会冲的。”

  “她去海南戒毒所。”

  “她是应该去了。后天是花博会。”

  “我知道的。”

  “你不是一直在等这一天?”

  “我做不了什么。”

  “像是在花博会与去海南之间有个选择似的。”

  “也许。”

  “发生了什么?”

  “不少。你的,我的,哥哥的,索依依的。”

  “索依依的?听上去有点古怪。”

  “是啊,有点古怪。”

  “你也变得有点古怪。”

  “是啊。”

  “我去冲澡了。”

  “去吧。”他突然抓住吉晖的手臂。“我爱你。”

  她很有深意地眨了一下眼睛,像是怕他没有看清,重复道:“我知道。”

  他放开她。

  42,

  “这东西放在这里,你们不要动它。”温顺水将一小瓶吗啡药入在桌柜上,对老婆说。后天,过了后天,不管再发生什么,都无关紧要了。可要是在后天,那个鬼地方发作得他受不了,他就只有指望它了。这东西很贵,他现在舍不得用。用一次,要赶上几天的伙食费,何必!反正想免受苦是不能了,那就受呗。

  温顺水坐在破绽百出的仿皮沙发上,闭上眼睛,沉冥于他构造的意识之中。

  电话铃响了。电话里是个陌生的声音。

  温顺水放下电话,换上鞋子便往外走。

  温顺水老婆叫道:“这么晚了你这老柴头(老不死的)去哪里?”

  温顺水走到门口说:“刘启明喝醉了酒,跟人家闹事,我去看看。”

  一辆装货的摩托三轮车已经等在大路口。

  “老筛(师傅),有帕(打)火机吗?”三轮摩托车上下来一个人。

  温顺水放慢脚步,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摩托车上下来的那个人故意停在后车斗旁。

  从后车斗里下来另一个人上来。

  温顺水的打火机掉在地上。他像一头死猪一样被扔进后车斗里。

  临江大排档,生意兴隆。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中,只能勉强辨认过路的行人。

  李重天只要了一小碟的河鲫和一盘热炒的田螺,不过它们已经足够对付上三五根啤酒。在大热的天里,坐在河边,看着过往的行人,喝着啤酒,就着辣唇的田螺,实在是痛快。就是摩托车汽车驶过,扬起一片灰尘,也是常态中的一种,乐于接受。

  “阿本,你欠了我八千块,怎么不还?”

  李重天抬起头,向四周一望。哪一个是阿本?他看到三个人围住了他。

  “你想死不想活?”三个人当中的一个又大声叫着。

  李重天这才意识到他们是对他说话的。

  “我不是阿本。我是李重天。你们眼睛让屎糊了!”

  “这个人无收成!干!”

  三个人一起上前,用棍棒乱打一气。

  开始,李重天还是抗议他不是阿本,当一个棍棒砸在他的牙帮上时,他不再申辩了,只发出哭爹喊娘的尖叫。

  昨天晚上,金大坤的六合彩赢了一百八十元。他走进按摩店。这里有一个大家都叫曾姐儿的姑娘,来自江西。他知道自己包她不起,享用她不起,但是,让她按摩,一小时二十块,也算是让她的皮肉触身,去去心火。

  曾姐儿的生意最好,来这儿的男人都要找她。其实她的按摩手艺最次。据说有一个医生包了她,并跟她有个协定,只许给人按摩,不许跟人睡觉,一个月给她三千。一个月过后,曾姐儿接待了一个常来的交警副大队长,要与他上床,她不肯,交警副大队长拔出枪。第二天,曾姐儿跑回了江西老家。

  ——现在,曾姐儿招待着金大坤。金大坤想摸曾姐儿的身子。曾姐儿打了他的手。

  “不行!”

  “那你说,行要多少钱?”

  “上身五十块,下身七十块。光摸!”

  金大坤想了想,还是放弃了。一百多块钱,可不是个小数,一家子二十天的吃饭钱!应当给儿子买一本英语词典。

  “哼。”曾小姐不以为然。

  “别这样,有钱我也会把你养起来!”

  “就是可惜了你这一个好身坯。”

  就给他一百块钱吧!跟好商量,砍砍价!

  金大坤正在犹豫之际,有人过来拉走按摩小姐。好一会儿,金大坤才觉得没有动静。他刚转过身要问是怎么回事,他的眼睛已经被一条黑带子扎上。

  来人用一把尖刀对着金大坤的大腿内侧。那儿最敏感。

  金大坤想爬起来,被紧紧地按住。他感觉得到有几双手在对付他。

  “想死,你就跟这把尖刀过不去。你叫也没有用。”宽幅胶布粘住他的嘴巴。他的手也被反绑了起来。“还轮不到你死。跟我们走。”

  43,

  吉晖从浴室里出来后的表情就不一样了。她似乎从未有过如此沉思的神态。桂阳雨坐在地毯上,背靠在床板上。床头灯照下柔和而充足的光线。他正在看一本对现代思想家的访谈录,其中有一节是访问罗尔斯的。桂阳雨看到罗尔斯说“我们所生活在其中的社会,从一般的历史观点来看,即便有了令人绝望的退步,基本上也仍然标榜民主主义”时,心里想这是罗尔斯的自慰说法呢,还是一种独有讽谕,抬眼看了一眼吉晖。灯光下的吉晖身材匀称,无可挑剔,让人想起健康的年轻的在草原上奔驰的母马。他情不自禁地用手碰了吉晖的脚脖子。吉晖扬起脚,就像是母马扬起蹄。

  “不要碰我!”

  桂阳雨的手中依旧握着书。

  “你是怎么啦?”

  吉晖扬扬头发,抖掉头发上的水珠。

  “你并不糊涂为什么要装糊涂?这叫人恶心。”

  吉晖把脱掉的外衫挂在衣架上。

  “你如果不让我碰,你为什么不走另一边?它走不过去吗?我看容得下两个人。”

  “我的护手霜在这边。”吉晖说。

  “不要这样。”桂阳雨还是把口气软下来。

  “这话我来说比较合适。”

  “不要这样。”

  “我明白你无话可说了。你们的对话充满了暗语,什么意思?我进来时还没明白过来。我在浴室里突然明白了。”

  “你不会明白。”

  “你低估了我的智力了吧。”

  桂阳雨把头放在膝盖上。

  “哥哥不关心她,这让我深感内疚。”

  “你哥哥做出的事,不用你来负责!是不是让她病态的诗人气质让你不能自拔?”

  “胡说什么呀?”

  “谁在胡说?”吉晖咬字清晰,如同树叶上滴下的夜露。

  桂阳雨垂下头。这次,吉晖倒真的是从另一边上了床。

  天蒙蒙亮。

  桂阳雨穿好衣服,走到床边。吉晖还在熟睡。她真的在熟睡吗?多少次,他在她熟睡中端详她的模样。他认为那是宇宙为他塑造的模型,与他的灵魂丝丝入扣。唤醒她吗?他的手在她的脸上抚摸着,就是没有碰到她的肌肤。

  他转过身,在写字桌上找到了便笺。

  亲爱的,我一两天就回来。我不能不陪她到海南,这是我的义务。如果我连亲近的人也不想帮助,我将无颜继续我的未来。

  写到这里,他不想再写下去了。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说出想说的话。为什么在温顺水等人也许是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离开了。也许正像司汤达说的,这是大脑的事,不是心灵的事。这未尝不是他的一个机会。逃脱使他的心灵和大脑受到更大创伤的机会。

  他回过身再次看一眼吉晖。他想像着在她的脸上留下一个深吻。

  在电梯上,他看了一下表。来得及的。他昨天跟索依依说好,他到她家里去接她。叫辆出租车过去,十几分钟的事情。有专车到厦门机场吗?他想,哥哥应该为此做了安排了吧。当他在楼下大厅里见到索依依时,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车就在外面等着。”索依依说,“我们走吧。”

  “哥哥没有来?”

  “他不知道我这个时候走。这是我个人的决定。”

  桂阳雨望着索依依,似笑非笑。索依依不再说什么,向大厅外走去。桂阳雨半机械地跟了上来。看着索依依的背影,桂阳雨想,她就像是去旅游度假而不是去接受强制性戒毒。如果跟着她的是一个穿制服的戒毒警察,她还是那种过于自以为是的神情吗?

  在上飞机前,桂阳雨给桂阳河发了个短信。

  我以为你知道我陪嫂嫂到海南进戒毒所的。现在已在厦门机场。中午到达。

  短信发出去了,没有回音。他应该是收到的。他犹豫了一会儿,想用通话联系的,不过还是放弃了。这会儿,他不愿意听到桂阳河的声音。如果哥哥打了过来,那么他还是可以接收的。要他打过去,如果不接呢?那是不是一种否定与愤怒的表达方式?这当然不仅仅是桂阳雨与索依依两个人单独的事情。桂阳雨干涉了桂阳河的家事?索依依从吉晖那里夺走了桂阳雨?

  为什么就不可能是桂阳河与索依依的联手行动?让索依依把桂阳雨支走,远离有关花博会的是是非非。这在桂阳河看来,也许是个不错的策划呢。

  桂阳雨不禁朝机窗外望去。飞机此时正腾空而起,他的思绪骤然停止。他出现了短暂的意识失落。索依依揉揉耳朵。桂阳雨想从索依依的脸上是看不出多少名堂的。当然,可以通过对话,慢慢地了解其中的原委。有那必要吗?此时,坐在飞机上犹如进入时间飞舱,一切皆不可逆。

  桂阳雨突然想笑。

  他没有发出笑声,但是他脸上的肌肉已经完全绽放开了。他发现,原来一个人的笑还可以不发声的。他轻微地抖动身体,像是为了把笑的能量散发掉。为了不让索依依察觉到他的笑容,他再次把脸转过去,感觉着机身在云雾间穿行。

  笑的冲动终于缓缓地降落下来。温顺水的形象不请自来。他想起温顺水的一生遭遇,想起他不再久长的生命旅程。最重要的,他将不再会去会见温顺水。不管温顺水对他寄托的希望是大是小,是真是假,他桂阳雨,若作为一个守信的人,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