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嫌我的脚脏,好,现在我去冲冲。走了这么远的路,对不起,难免要脏。你请放心,我没有脚臭。”
桂阳雨想什么也来不及了。为什么他没有马上回答我不会按摩或者他不想按摩呢?他错过了表明自己观点的机会。她进去洗脚了。她的脚湿漉漉地走出来。桂阳雨看着那双脚发愣。经过水一冲洗,它们冰清玉洁。
“你们的擦脚布呢?”
“——我去拿。”桂阳雨说着进了浴室。他从毛巾架上取下擦脚巾时,就明白索依依不可能没有看到擦脚布。她要他拿。这就是全部的奥秘。
“替我擦擦,省得我自己来。你说呢?”索依依的双脚在半空中来回甩着。
她的胸部切割着烟雾
桂阳雨如同被施了魔法。他蹲下身子,一只脚单跪,一只手捏着索依依的脚,另一只手用干毛巾给这双造型优美的小脚擦拭。
只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谁也没有说话。
左脚擦完了,桂阳雨轻轻地放下它,让它歇在鞋面上,再捏起右脚。
他有个冲动,想把脚像按印章一样,按在自己的胸口。
擦拭完了。
“谢谢。”索依依轻声地说。
桂阳雨低下头,又抬起来。他注视着索依依的脚。他没有去看她的眼睛。他害怕去看她的眼睛。如果此时去看她的眼睛,那么事情将发展到不可遏止的地步。他站起身。他把干毛巾挂回去。
“还有一道工序。”索依依说。
桂阳雨不想那样做。他怕他那样做,会出轨。
当他重新蹲下身子,为索依依捏起脚脖子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也许正在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好了,现在既然做了,那就做到底吧。
当他的手掌几乎是捧着索依依的脚掌,手指轻轻地揉捏着这双白皙的脚面、脚心、脚脖子时,他的身体里的那架血泵将血全部压上了颅顶。他尽力让自己想着其他的事。温顺水能有多少成功的把握?为什么人们获得公平需要付出这样大的努力——不,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浪花,相比于集中营里的尸骨,相比于一百多年来中华民族付出的累累代价,温顺水是什么?历史平息了,消失在一个并不太远的空间里,现在,像是为了使平静的生活变得有点趣味,必须有一两千人,在一个本来与他完全无关的空间里,上演一场正剧。戏尚未开演,便知道它很快就要谢幕。他,桂阳雨,在这场戏中,是一名场记。
“我该走了吧?”索依依穿上袜子,再把脚缓慢地插入鞋子里。
桂阳雨没有说话。
“晚安。”索依依说。
“晚安。”桂阳雨机械地回答。
索依依拉开门。
“嫂嫂。”桂阳雨站在桌子旁。“你的诗和小说我都读了。”
“那我再谢谢了。它们一定让你很失望。你一直没有向我提起它们。我想它们不值一提了。你想让我难堪吧?”
桂阳雨把目光移向他处。“我读了好几遍。我怕第一遍我读不懂,所以我就多读几遍。我以前接触的诗,不是像你写的这种的,所以,我得让自己适应一段时间——”
“你很真诚,阳雨。我要告诉你,通常要是一首诗不能在第一眼就把你抓住,那它就永远也抓不住你了。如果你第一眼没有喜欢上它,那它就注定就永远吸引不了你。所以,哪怕你读了一百遍,它们也在你那里活不起来。它们在你那里是木乃伊。”
“这样说不公平,嫂嫂。”
“不对。读诗不是讲你的社会理论和新闻报道,还有什么公平不公平公正不公正的论证。诗就是诗,它是一触即发的灵性,又不是一块望眼欲穿的石头。”
他多么叫我失望。刚才我还对他的柔情浩淼。他只是长得一副好皮囊。索依依转过身。
“嫂嫂,其实你天生也不是一个诗人,虽然你写了不少的诗。”
索依依站定。他是什么意思?
“你诗集里那些早期的诗写得并不好。你后来的诗才一步一步走向你自己所向往的境界的。如果我看了你早期的诗,便断定你写不出好诗来了,你也会不同意我的‘直觉’。还有,你认为如果一首诗第一次不能吸引住你,就永远离你而去……”
“是的,从那以后,你只不过是对着木乃伊想像着她往昔的美丽,而不是你亲眼看到的美丽。”
“为什么你要用文字写诗?文字并不是你一生下来就会使用的工具,你的知性帮助你获得捕捉文字与意象的能力,而你却想否定知性的功劳,就像歌德都认为他不是人的母亲所能生出来的一样。你的知性参与了诗的写作,为什么就不能让一个平常并不懂诗的人先由他的知性培养对诗的感知,再进入直觉?”
索依依转了个优美的圈。“你说得有道理。”
“有的诗我非常喜欢。”
“有的诗你不喜欢?”
“是,嫂嫂可以这么说,有的诗我喜欢不起来。”
“你是说,有的诗你真的很喜欢?”
“非常,不是很。”
“那就足够了。是哪一首?”
“好几首。我背一首……”
“不——请你别背。我怕你读出来后让我大失所望。就让它们的意象存留在你那里。晚上我很高兴。你想象不到今天晚上,你给了我多少。你给了我非常多。”她说“非常”时,用的是跟桂阳雨用它们时一样丰富的内涵。
“我会尽力给你更多……”桂阳雨说。他想起桂阳河对待索依依的一切,充满内疚。
“别!别那样的语调!我会作呕的!你像是在施舍我!不,那样我收回我的全部感谢!”
“嫂嫂!”桂阳雨大声地叫唤。
“好了,好了,平静下来,平静下来。——你没有想到,你刚才替我擦脚时,你让我想起了我的爸爸。我——爸爸。我像是置身梦境一般。我爸爸在我小时候,就是像你那样给我擦脚的。所以我感到——时光倒流。我是一个小女孩,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爸爸给小女儿洗脚,你知道这是多么美妙的人生图景。谢谢你——”索依依说着,背过脸去。
桂阳雨搂住索依依。
她淹死在海湾
而我必须替代她
她那鸦片的芬芳四处飘溢
仿佛要引发焦虑
索依依抽咽了一会儿,突然挣脱开桂阳雨。
“你不是在怜悯我吧?我不需要怜悯!你走开!”
桂阳雨什么话也没有说,再次把索依依搂在怀里。
“你不能怜悯我!”
“不是那样的,嫂嫂。”
索依依像是没有听见桂阳雨在说什么。“我还要感谢你——在我荒芜的花园里,摘了几朵你喜欢的诗。桂阳河从来不看我的诗。他怎么想看一个女诗人与的诗?也许他也读诗,但是他读的肯定不是我写的这样的诗。他要读的是气势澎湃、气贯长虹的诗句,相信我,它们是挂在村头巷尾的高音喇叭播放的告示,振聋发聩,空洞无物。可笑啊。噢——”
“我哥哥被权力蒙蔽了双眼,对人间美妙的东西视而不见,并自认为掌握了世界的秘密,掌握了生命的钥匙。”
“不说他了!——阳雨,你说,我真的不能吸引住男人了吗?”
“你是动人的精灵,嫂嫂。”
“你是说真话吗?”
“是的。”
“——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有性的魅力吗?”
“嫂嫂……”
“我是一堆干柴还是一抱鲜花?”
“嫂嫂。”
索依依猛力一挣。“放开我!”
这次桂阳雨没有再过去搂住她。他已经无力自持了。
“我是死亡诗人——一个死亡诗人。真可怜。男人见到我,就像是见到一堆骷髅。我是一棵遭受霜冻的香蕉,从上往下,干枯、腐烂。没有人要,没有人想碰。”
桂阳雨拦腰将索依依抱起,放倒在床上。他疯狂地亲吻索依依的脸、脖子,他拉开索依依的胸衣。没有生育过的索依依的乳房依旧逗人喜爱,只是不再如少女时的尖挺。桂阳雨吮吸着。
突然他放弃了。
“不能,我不能,嫂嫂。”
“怎么啦,你为什么临阵脱逃?”索依依理理身上的衣服,意犹未尽。
“我再这样下去,就无脸见我的哥哥了。”
“你哥哥在外头寻花问柳,还让一个女人死在他人的怀抱,那他不就早就该自杀了?”
桂阳雨沉默。他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手指埋在头发里。
“嫂嫂,你们——”
“我们有两年多没有同床共枕,更别说在床上风云际会。”
“那你——你可以在外头——”
“没有。”
“为什么——”
“不知道。我不知道。”索依依说完,从床上坐起来,将袜子重新拉好,再把脚尖伸进那双小巧的皮鞋里。“也许我不感兴趣,也许洞州太小,我不想搞得自己太难堪,因为这里是个荒蛮之地,生长的是一堆又一堆的野蛮人,也许我还爱着十恶不赦的人——而只有他势均力敌的弟弟才能激起我的性爱欲望,其他人别想。”
桂阳雨找不到恰当的话语。
“你让我失望。”索依依说,“你爱上了我。这你骗不了我。你的眼睛告诉了我全部的秘密。吉晖和我各有千秋,难道不是?最后,你竟然不敢挑战你的哥哥——那个无恶不作的野心家。作为一个男人,你比我更值得可怜。”
索依依离开房间,皮鞋有节奏地敲打地板。
敲击声变调。坐在沙发上没有抬起头来的桂阳雨听出来,索依依此时正上楼梯。
听上去,她的脚板并不像她所说的已经很疲乏,而是有股轻盈的力量正在激荡着那双白皙的小腿。
它们退到岸边
退到海的受虐和大笑之中
多么远这有多么远
重要的是舞台背景要给人以地牢之感。为了表明这是发生在地牢里的一段情节,舞台上的道具倒可以非常简单,只需几根木栅栏矗立在舞台中央即可,栅栏不必太大太长太密集,是象征意义的。灯光怎么处理?是让整个舞台沉浸在同一样的色调之中,还是将舞台分成两种色域?如果是同一色调,那么,绝不可以用蓝色的冷调,而是要用浅绿色,非常浅的那种;如果舞台要分成两个色域,那么以栅栏为界,韩凭这边用的是冷色调,而何氏这边用的是暖色调。或者相反?
'韩凭此时正准备套颈自尽。他试着将绳子系在一个牢靠的固定物上,然后试着在另一头打了个圆圈,将头伸进去。虽然舞台的空间很大,也不便表明地牢之狭窄、低矮,连上吊的高度都没有。
'他没有凳子可站可踢,也就难以享受到尸体挂在空中晃晃荡荡、自在悠闲的结局。看来,他必须全凭靠自己的双手将自己的气息断绝。这是坚定的赴难之心。
'何氏带着一个男人匆匆闯入。其实这个男人并不是一个活人,只是一个道具而已。当然,舞台上活动的人物,必须将这个道具人当作是一个真正的活人来看待。
'何氏看到韩凭的表情和绳索,明白了。
何氏:多么令人钦佩的决定!远见卓识,一了百了!
韩凭:我日夜思念的人,我正想听听你的冷嘲热讽。你的任何音调对我都是无比悦耳。(他伸过栅栏的手抚摸着何氏的脸庞,自嘲似地)我日思夜想的轮廓,我生命附丽的肌肤!
何氏:(何氏并没有一下子明白韩凭的弦外之音)懂得生之美丽,体会得到肌肤相亲的醉人,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做那种情绝义绝的事!
韩凭:我的建议是,当你不了解一个人的处境时,最好是不要轻易下结论,免得自己最后也要被自己嘲弄。
何氏:我了解你!——是爱让你万念俱灰!
韩凭:(不理会何氏,继续自己的思路)寻死,在我是一件快乐的事,你却要来阻止我,你可能不知道,这并不见得你比我更高明,更明了生之所以为生、死之何以为死的本义。
何氏:真的是因为爱的原因吗?为什么爱竟然不能让一个人留恋着生?
韩凭:留恋生,那要有生的根,否则生还有什么色彩可以让你调和,让你去画图?爱的不可实现,是比死还残酷狠毒的惩罚!生就成了一堆可恶的毒谋!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向往死?你如果了解死也是一类快乐,你就不必这么执着于生的虚荣、虚幻和虚弱。他是谁?
何氏:你先别管他是谁。让我进来!
韩凭:你不能进来!你就呆在外头。让我在里面做完我该做事,你想进来再进来吧。
何氏:我有钥匙!
韩凭:我知你有钥匙。一个女人手里拿着一把钥匙,并不是一件希奇的事。
何氏:我冒着多大的风险!
韩凭:冒风险是一件多大的快乐。(以一种自嘲的不确信的吻)为什么我,像块木板一样被牢牢地钉死在这里,就没有机会去冒冒风险?
何氏:谁说你不能?让我进去,我为你卸下枷锁,你有的是机会!
韩凭:有的是机会!你不能进来。我现在不让你进来。你想想,是你给我的机会,却不是我要的机会!
何氏:听我说,韩凭,你还不知道你现在的心境。你并不真正了解你自己。
韩凭:哈哈,我亲爱的心理医生。
何氏:你忽略了一点,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生命应该也必定是一个不断去发现的过程。你呆在牢内,不见世面,无诗书可读,考虑的是生与死这两端的对立,你怎么可能去发现你尚未见过的人间奇迹,你怎么知道你现在所知道的所想的,就是所有,就是全部?
韩凭:亲爱的心理医生,亲爱的妻子——我是否应该称你为前妻?我并不是一出生在这个狭小的世界里,我也不是在这个狭小的世界里一天天长大,我现在在这里,是因为我以前不在这里,我的未来也不会在这里。你还不清楚吗?在我来到这里之前,我不是发现过了?我发现了什么你还不知道,还要我向你点明?你站在这里,是我的光,是我的全部,是我的发现。我发现了我的发现。你以为在那个破落的世界外头,还有什么值得我去发现的?要么是饥荒,要么是屠杀,要么是掠夺,要么是奸淫,要么是中伤,要么是倾轧,要么是贫苦,要么是屈辱,——你还要我去发现什么?也正因为我发现你,我才会进到这个狭小的世界里来,只有走到这栅栏边,我的头才可以抬起来,往里走,我得弓着身子。我就是在这里度过了我的三年时光,你还要我去发现什么?去发现我们的性爱之美?现在,你就是脱光了衣服,我也无力与你交媾了。这就是我说的爱的酷刑!
何氏:韩凭,看着我——我在这里,不要转过脸去,不要羞愧!你想的,都是你囚禁之思。你应该到外面去发现超越这些之上的东西,为你找到一个生存的栖身场所。有人这么做过,有人虽然做得不好,可是值得一试。
韩凭: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呀?
何氏:韩凭,你听听,这样的诗句你觉得好吗?“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歌。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
韩凭:你看错人了,我不是荆轲。
何氏:你再听,“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他和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他可以这样,为什么你就不能?韩凭,这样的生活值得你去向往。
韩凭:你就一向这么认为那是我向往的?
何氏:(自顾她对韩凭的期待)我有时并不期望你做得比陶潜那些人更好,我只是想让你去试一试。生命虽短,可是毕竟还是有机会。还有比苦难更好的东西。相信我,来,韩平,过来。
韩凭:我想就这样吧,不必出去了!
'何氏打开牢狱之门,强行将韩凭拉出牢房。
韩凭:我多可怜,进来也是被人强推着进来,现在出去也被人强拉着出去。
'何氏将韩平带入牢房,反身将牢房门锁上。
韩凭:你说他叫什么?
何氏:他叫韩平。不是那个无以凭借、只想着死亡的韩凭,而是平安的平、平常的平。
韩凭:你让他来代我坐牢?
何氏:是。他来替你。我保证他一家十三口、一家三代人无衣食之忧。
韩凭:他愿意?
何氏:他的本能当然不愿意,可是他考虑了利害关系后,他愿意,这也是一类愿意。
韩凭:(对韩平)你愿意?
'韩平无应答。
何氏:好了,谢天谢地,我们不要再讨论那些谁也说服不了谁的道理了。你出来,他进去,我要你到外面去发现,发现你自己,发现一个非同于常人眼中的山海图。
韩凭:你让我去发现一个我发现不了世界吗?你让我去发现一个我并不认识的我?你以为这样你就成功了?你是谁?你怎么可能比我自己更了解我自己?
何氏:没有人一生下来就知道他自己是谁。
'外面传来击柁声。
何氏:快!快!第二次击柁声之后,换了狱卒,我们就出不去了!
韩凭:那不更好?我们一起在此地老天荒!
何氏:(声急,泪下)求你了,听我一回!
韩凭:你跟我一块逃吗?
何氏:那不是送死嘛。出不了五里地,我们就被抓回来。
韩凭:你怕死了?
何氏:求你,快快走吧。
韩凭:你这可是让我去一个没有你的世界啊!抱歉,我不想走。
何氏:韩凭,你可是要让我恨你的呀!你可是要让我活活气死呀!
'韩凭把何氏拥进怀里。
韩凭:你心里还有我吗?你已经把你的心一块一块地交给宋康王了?
何氏:除非你把它送走!快走——
韩凭:我这就走——我听你这一回!
'韩凭走了,何氏筋疲力尽,倒在地上。
'狱卒纷纷出现,场面一阵慌乱,何氏被抬到一块木板上扛走。
怎么,他真的逃跑了,背叛了他自己?就这么完了,这么简单?
不能完,这只是幕间休息。
第十一章
29,
“你现在后悔了吧?”吉晖坐在三菱吉普的前座上,眼睛盯着前方。
刘丙中开车。“代价太高了。”
“再来一次你还这样吗?”吉晖笑嘻嘻。
“我不能说。人的决定,由当时的环境决定啊。现在我可以说不会那样做,换个时间地点,我还是会那样做;现在我说我还是会那样做,换个时间地点,我恐怕就不会那样做。不过,我跟你说老实话,代价真的太高了。你要是当我的长期情人,那还差不多,只一个晚上。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吉晖女士?”
“你的性经验那么丰富,你觉得你得到一次与得到无数次有什么质的区别?好像没有吧?说不定只有一次,反而让你感觉更加深远。”
“有道理,吉晖女士。”
“你带避孕套了吧?”
“哈,哈,吉晖女士,你可真是——”
“你带了吗,如果没带,我们到市区买一包。”
“我们要带避孕套吗?我很健康。”
“刘主任,说句实话,我不相信你很健康。像你这样风月场上的老手,没有得过花柳病,谁也不相信。我认为你最好是戴避孕套,对我们两个都好,我们也玩得开心。”
“我们可没有做出这个规定,你说呢,吉晖女士。我们是说一个晚上。你当时并没有规定这个条款。”
“补救条款。”
“不行啊,吉晖女士。戴上那东西,我怎么叫得到你?怎么叫操你?我从来不用那东西。”
“你治过多次了吧?”
“不瞒你说,三五次是有。很要紧吗?”
“治好了,不要紧。问题是,你可能没有彻底解决,所以会把病源带给我,而我会带给桂阳雨。这样很不好,会改变我们以后的生活。我可不希望因为我们的一夜风流,毁了我们两个人一生时光。”
“我治好了。没事了。你晚上可以查看。严格地查看。我欢迎你严格查看。你是我第一个要求严格查看我是不是有后遗症的女士。”
“那我可不管。我们商量,你戴上套。”
“不行。我不想。那样太不痛快,太不充分。”
“我们到医院做检查。如果没有检查出什么,好吧,那你就不用戴。”
“我不想去。”
“刘主任,你这样是做人不痛快。”
“我保证没有就没有。我这人说话是算数的。我说话是不是算数?我说投给你票,我就投给你了。相信我。”
吉晖没有说话。
“你生气了,吉晖女士?”
“有一点。不过没关系。这样吧,我有个建议。如果你坚决不戴避孕套的话。”
“你是想取消这个晚上的活动?”
“当然不是,你给了我合同,我自然要给你你想要的。这是公平交易。”
“爽快。”
“我的建议是,第一,到了市区,我自己去买药,既然你不用避孕套,我自己就得来解决这问题;第二,我们到海滨浴场,进行是光浴与海水浴,也许对某些细菌、病毒有一定的抑制作用,顺便我们到海里嬉戏一番,海水是很好的消毒剂。”
“我同意。完全同意,吉晖女士。哈哈。”
海滨浴场人群如蚁。海浪时不时地将垃圾物拍打到岸上来。游人们兴致勃勃。男人看女人,女人看男人,一个互看互足的海滨。女人们的泳衣有的保守得让人觉得她们在床上的表现同样的拘谨,大概难有惊人之举,有的则开放得让人觉得即便她们完全开放了其实也不过如此。
吉晖与刘丙中躺在一把大大的阳伞下面。刘丙中的手痒痒的,心里堵得难受。最终,他还是把手放到吉晖的大腿上。
吉晖笑眯眯将刘丙中的手挪开。
“整个晚上都是你的,你着什么急呀。”吉晖半嗔半撒娇。
“求,求你,我们现在就到悦华吧。”
“不能只满足你的欢腾呀,我的呢,我喜欢游泳,它是我的快乐。你不想下去?”
“当然下去,我很厉害的。”
“我套个泳圈。你要吗?”
“我哪需要那玩意?”
吉晖拉着刘丙中的手,弹着双脚走在沙滩上。大海让她感到无比的轻松愉快。上海上海,却是见不着这样的碧蓝的海。刘丙中背上让太阳烤得火热,心头却痛快得不行。
刘丙中随着吉晖下海,一脸护驾保航的神色。吉晖像无以伦比的公主,是未来的女王,而他是与公主暗恋的侍卫队队长,虽然年纪稍大了点——一个经验丰富见多识广的侍卫队队长。他为自己###直挺挺的样子难堪,怎么可以当着公主的面这副德性?好在入水了,谁也看不见不在乎了。在水里它依旧是直挺的,只是看上去它像是变得平坦了。他嘿嘿笑着。
游不了两下,吉晖就看得出来,刘丙中并不像他自己所吹嘘的那样是条蛟龙。
“还往前哪?”刘丙中面有惧色。
“前面人少,其实更安全的。你看,那儿有救生队员。”
的确,在眼力可及的地方,有个大竹筏上站着很多人。
“我们游到那个上面休息一下。”
海浪将吉晖和刘丙中掀得老高,再把他们轻轻地往下一扔,就像是扔进深谷。刘丙中一阵恐惧,手脚慌乱。浪头再次升高时,刘丙中喝了一口海水,呛得他眼睛睁不开。
“刘主任,你没事吧?”
刘丙中想游回去了。可是他转头一望,他们已经远离了海岸。现在游回海岸还真的不如游到那个竹筏上去。越往岸边,风浪越大。
竹筏在海面上一上一下地颠簸,它越来越近了。刘丙中慢慢地恢复了镇静。他的手臂现在已经快抬不起来了。都怪自己平常少下水,少锻炼,在关键时刻输给了这样一个女子。他想他到了那竹筏上,就不再下海了,吉晖要下,她自己下去吧,他可是要乘坐救生艇回去。他的头一抬,想看看吉晖游得怎么样了,一个新起的浪头打了过来,他的眼睛一花,什么也看不见。
足足有一大杯的海水灌进了他的肺部。他的肺部像是要爆炸了。
“闻……”他还没有把话喊成,脑袋便像是放着曝了光了电影胶带。他在水中手舞足蹈,好像一直想挣脱掉一张缠身的、闹得浑身上下极端难受动弹不得的渔网。
他听不到吉晖已经向竹筏上的人大喊救命。
第二天的上午。
一阵手机铃声,将刘丙中催醒。他无力地转过头,见吉晖匆匆走出门外接听手机。
他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一阵新的恐惧攫住了他。
吉晖接听完手机回到病房。
“刘主任,你醒了。”
“我……”刘主任看到吉晖进来,就像是看到一个妖女,浑身颤栗,如同再次落入汪洋大海之中。
“我没有通知你的家里,我想这样更好。”
“可是……”
“你是不是要他们过来?”
“我也……也是这么想。”
“好,他们上路我就可以离开了,对吧?”吉晖显得非常亲切。
“医生,医生呢?”刘丙中不想跟吉晖一个人呆在一个房间里,他想看见其他人。只有其他人出现,他才有安全感。
“你哪里不舒服?”
“不……我要医生。”
“我会去叫的。刘主任,是我救了你一命啊。”
“你……你就……”
“一个晚上过去了,我们两清了,是吧?”
“是,……是两清了。你先,先回去上班吧。”
“好,我马上通知你家里人。要他们到,我才能走。”
“不,不对……你现在能走就走,医生叫……来,你不反对吧?”
“我这就去。”
一会儿,医生进来了。吉晖没有进来。她搭乘大巴回到洞州,到达洞州的时间是中午十一点三刻。
醒过来的刘丙中的本能告诉他,他所遭遇到的一切,都是吉晖早就想好的。如果在海里不出事,那么,那个晚上,他在悦华酒家也要出事,至于会出什么样的事,刘丙中难以推测。他后来想想,按照他们的口头合同,他们的确是在一起过一个晚上,但并没有提到非有性交这一内容,当初他也没有明确提出,只是含混其词。吉晖正是利用了这一漏洞。在悦华酒家,她为什么就不能在酒里给他加上安眠药,让他一觉睡到天亮,然后什么也没发生呢?或许她有另外什么计策,他不得而知。她是个可怕的女子,聪明的女子,得到了她想得到的,付出的却是零——除了必要的时间。
天哪,要是他溺死了呢?她一点也不会可怜他,就因为他昨天想与她相干的答话太让她失望了?她没有任何要溺死他的迹象,海上救生队队员会这么作证。他们知道什么呢?一个阴谋。
也许他对她的怀疑仅仅是怀疑,说不定她是舍身呼叫,他的命还是她救下的呢?
谜。
不管怎么说,让她离开吧。
她怎么会看上他呢。——光是想到这个,就让他一阵心痛得受不了。
30,
桂阳河的黑色凌志开向洞州鸡笼山的山顶自然公园。车在环山公路上一圈又一圈地绕行。桂阳河全神贯注。
车子在阳光明媚停车场上放缓速度,桂阳河让他们下车,指指山顶公园的眺望厅,意思是请他们先进去。桂阳河探过身子为索依依开了车门。
“好热。”吉晖一下车,叫道。
他们四个人全戴着墨镜。看样子是公园的负责人跑过来接待他们。他为他们定下了眺望厅最好的一个角落。
桂阳河走进眺望厅时也没有摘下墨镜。他意气风发地望着山下的景色。
“这地方是不是很美?”他看看桂阳雨,又看看吉晖。“站在金茂大厦上能望得见这么美的自然风光?”
说着,桂阳河顺手抓起桌上的果汁,喝了一口。
桂阳雨低着头。
“真漂亮!”吉晖情真意切地赞叹。
“哥哥,我想问你一件事。”桂阳雨像是特地要扫人的兴。
“坐下吧,阳雨。”
桂阳雨没有坐下,也没有直面桂阳河。他把眼睛对准远处的群山。它们呈现出墨黛色,透过热浪沸腾的空气,它们轻轻晃动。
“哥哥,你去年跑了美国和日本?”
桂阳河哈哈大笑。
“你社会调查,调查起我来了!阳雨,你是不是把我的行踪全都做了纪录?”
“哥哥,你们花了两百三十多万。”
“阳雨。”吉晖插进话。
“没关系,吉晖。他是我弟弟,还是个记者。记者如果探不到秘密,也就不值钱了。阳雨,你说,去趟日本、美国,能不花那么多钱吗?让我数数,一共是……”
“八人。你一个、经济局局长、市委办公室主任……”
“你都记下来了?老实说,有的人我都记不起来了。每年总有人陪我到处走,我哪里记得起他们是谁。不过你说的办公室主任,倒是最少出去的一个,因为事情要他亲自操办的太多,他缺勤不起。”
桂阳雨对桂阳河的回答并不感兴趣。他瞟了索依依一眼。瞟过之后,他自己也感到惊奇,为什么没有把目光对准他人,却投向他的嫂嫂。索依依紧紧地盯着他看。其实这时候,吉晖与桂阳河也紧紧地盯着他看。
“哥哥,那两百三十万是糖厂的钱。我到糖厂几个下岗工人家里,有的家庭一个月几乎没有什么进帐。他们已经九个月拿不到厂子里的一分钱了。他们为孩子的一双旅游鞋、为能吃上一只鸡、为人情世故送多少礼,吵吵嚷嚷,闹得鸡犬不宁。我知道他们平常也会为这些小事吵吵闹闹,可是,我把这两百三十万和他们的生活联系起来,我就觉得很不安。”
桂阳河没有吱声,把眼睛投向山峦。这次,他的表情凝重。
索依依咯咯轻轻地笑出声来。
一条条树枝,整个苍天,
被他的黄色充分
点燃。闪烁着
只有蓝色战旗
才会飘扬的金色火焰。
索依依的笑声让吉晖觉得很是不安,倒是桂阳河对此安之若素。
吉晖走到桂阳雨跟前,拉了他一把,并搂住桂阳雨。“阳雨,我们到那边看看!”
桂阳雨不为所动。
桂阳河转向吉晖。“吉晖,阳雨的逻辑考及格了吗?”
桂阳雨对桂阳河的用意显然早已领会。
“哥哥!”桂阳雨很是不满。
索依依将杯子往桌上一搁,发出一声闷响。
“我相信阳雨的逻辑能力相当卓越。”索依依像是替代吉晖也像是替代桂阳雨回答了桂阳河的问话。
桂阳河看了索依依一眼。
“依依,我想和我的兄弟好好地谈谈。”
桂阳河把椅子拉近桂阳雨。
“看着我!看到你的眼睛,我才发现,你读的那些书恐怕是没有把话说得更明白!或者是你的领会能力发生了偏差。听我说,阳雨,高智商的人,有时会在他们的大脑中产生不真实的图像。我知道我的弟弟是个高智商的人,但我不希望他是个在大脑中发生了不真实偏向的那类人。那类人,阳雨,是一群无用者。好吧,现在我们回到现实中来。按照你的逻辑,你一定认为,把我的专车卖掉给工人发奖金,是最道德与最体恤民情的举动,是不是?你一定认为,把政府官员裁掉三分之二,让工人、农民不必为三餐奔波劳苦,我们的政府也就是真正的人民的政府了,是不是?我问你,我亲爱的硕士,我的同胞弟弟,第一,我桂阳河有这个权力吗?第二,解决了目前一阵子的问题,以后呢?你不要忘记,阳雨,你是在中国最好的大学里学习。”
桂阳雨并不示弱。他让动弹着示意他的吉晖在椅子上坐好,不必干扰他。
“哥哥,你说的那些听上去掷地有声,可是缺乏一个坚实的根基。”
“哈,亲爱的弟弟,是谁的话缺乏了坚实的根基呢?是存在的事实没有根基呢,还是一种道德主义者的冠冕堂皇的言辞没有根基?要对此着手判断并不难。”桂阳河摸摸弟弟的头,桂阳雨把哥哥的手拨开。“阳雨,事实往往是这样,至勇者方有大爱。小爱,爱一个人,一小群人,大爱,则爱趋势,爱天下。你不能让我变得太小家子器了,阳雨。这不是你对哥哥的期望吧?好吧,别生气,听我说,首先,我要谢谢你的提醒,公款消费,特别是拿企业的资金去消费,以后不会再发生了,这个我向你保证。的确,这是一种陋习。其次,抬起你的头,弟弟,不,你不必看我,你看那一条溪流。看到了吗?像一条玉带披在青山之间。在我去美国之前,这是一条无用的溪流。自我从美国回来之后,它就是一条真正的玉带,活的玉带,产玉的玉带。因为我的这一发掘,它一年送进国家金库的钱是五百万!亲爱的弟弟,这就是我们所要的逻辑,也是你进了中国最好的大学而没有学到的逻辑。”
吉晖听得来了兴趣。“哥哥,你说什么?它怎么送?”
“问得好,吉晖!这就是今天我带你们来的目的。我今天就是要让你们去体验一番!漂流!它是富于刺激性的体育项目、游乐项目。”
“太好了!”吉晖远望玉带似的溪流。“我看到有人在漂流了!”
桂阳河向远处一招手。一个侍卫过来。桂阳河要他拿几个望远镜。
桂阳河将望远镜一一分发给他们。他手上也拿一个。他没有用。他对这一切太熟悉了。
吉晖举着望远镜,饶有兴趣。桂阳雨看了一下,放回桌上。索依依动也没动。
“河流上的游人享受着他们有生以来最惊心动魄的经历。”他的这句话因为吉晖还举着望镜,所以就像是专门说给吉晖听的。他的重点说服对象还是桂阳雨,于是他转向桂阳雨。“它是全国最好的漂流地段之一,明年国际漂流大赛就在这举行。准备好了吗,阳雨,走,我们去漂流!”
桂阳河和吉晖站起来。桂阳雨和索依依则坐着不动。
桂阳雨看了哥哥一眼。
“抱歉,哥哥,你来的时候并没有提醒我说要运动,我今天身体不是很舒服。”
“舒服?它会让你振奋!”
吉晖拉着桂阳雨,偏着头,他向撒娇。“阳雨,去嘛,去嘛!”
桂阳河笑着。“你是不能原谅我,还是真的不舒服?”
“我现在没有精力,找不到兴奋点。算了吧,要不下次吧。”
“什么下次,我哪有时间陪着你呀,阳雨。”
“真是难得呀,阳雨,去吧。”吉晖不停地鼓劲。
桂阳雨不为所动。
“那好,你不去,就在这里坐阵吧。走,依依,吉晖。”桂阳河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索依依没有动。“我也不想去。”
桂阳河觉得好奇。他站着,不知道拿这两个人怎么办。他扫兴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今天是泡汤了。我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哥哥,你带吉晖去吧。”桂阳雨看着吉晖跃跃欲试的样子。
“要不,我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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