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十岁,市长,头发乌黑略少无谢顶,江河里连续不停劈波三小时,够可以的吧?不过,无爱婚姻,膝下无子,却让他感到生命有个巨大的窟窿——需要填补,需要改变,需要行动。
当桂阳河大学毕业来到洞州一中任教,学生索依依就开始动用她诡秘的诗性眼光来降伏他。他从未谈过恋爱,没有情场经验,因此,正当索依依躯体呈现之时,恰是桂阳河缴械投降之际。那血脉贲张一刻,他意识到索依依不是他此生的欲望对象。然而经验一经获得,代价即已付出。
可以说,他是为了躲避索依依,才卖身似地工作。从校团委书记到镇长,从镇长到副县长、县委副书记再到县长、县委书记,从副市长到市长,他的工作结果一次又一次被肯定,也好像是,他对索依依的躲避一次又一次的成功。回望青山,他不禁感叹索依依竟然是他成功的推动力。“成功出自荒谬。”这句话,他只对自己说。当然,他与索依依的无火婚姻,外人并不知晓。
当年在县里任职,他可以一两个月不回家,这已经是对他的极大嘉奖,现在,工作在市内,按常理,只要不外出,他就得回到他家中。想到索依依的眼光,他就不舒服。这番苦恼,无人可以诉说。他现在所能做的,便是像先前一样,全市上下,到处走走,即是了解民情,也是为了躲避那诡秘的目光,躲避那两具躯体的并立对峙。
这一天,他来到“抽象画廊”。它直面台湾海峡。
名叫吴苏芳的导游员却一点也不理会“抽象”二字,一个劲地向桂阳河指点这个像什么,那个像什么。同行的人也是这种想法,好像如果不像什么,“画廊”就不再“抽象”。姚凯小跑几步,指着一处耸突而光滑的造型,在他的耳边稍带兴奋地说:“市长,你看那像不像乳房?”桂阳河有吴苏芳在身边,不便表态。它的确是个硕大的乳房,经受了那么久的阳光的曝晒与海雨的冲刷,依旧鼓足风采。吴苏芳刻意避开了那个造型,但是她知道姚凯在桂阳河耳边说的是什么,腮边一红,只当没听见。
人行其下,石立其上,海风在峡谷间穿梭,阳光在石缝间游荡。
八鳌镇开阔的海天风光,一百四十万根巨型六边形玄武岩柱组成的柱状节理群,吸引电影《海霞》、《台湾往事》等数十个剧组来这里摄制外景。“抽象画廊”是八鳌镇的另一处景点,五年前才被赋予这个有现代派味道的称呼。在那以前,人们习以为常,并不为奇。六年前,临海县忽然想把自己塑造成旅游强县,便四处挖掘景点,这个画廊就是当时的产物之一。其实它只是一个并不奇特的海边地貌现象。暴露在天地之间的白色沙石,历经雨水的侵袭、冲涮,它的身体上留下了道道深深浅浅伤痕,这些无序、凌乱而优雅的线条令人无从捉摸,于是有人便把它称作“抽象画廊”。
此时,吴苏芳卖力地讲解着,桂阳河礼貌地点着头或抬头张望。其实,他现在最惦念的是在近在咫尺的海,是海那无比妩媚的身子,永远丰满充盈的肉感。他想着自己脱光身子,和着旋律单一但并不枯燥的海浪声,跳到海里去扑腾一番,该是多么舒爽。
迂缓地,导游带着他们登上一个高地。大海雄浑地展现在面前。桂阳河一阵异样的激动。他每一次看到海,都会这样的心绪不安。这是一种他自己把握和控制不了的情绪波动。怎么能够听凭海在那边无尽地召唤而无动于衷?扑到她的怀里吧!那是不合时宜的。为了抑制焦躁不安的情绪,他转过身,眺望,有一群小建筑在不远的沙地上铺开来。
“它们是——?”
“八鳌中学。” 海临县委书记商和坤抢先回答。
“我们去看看。”
上车时,商和坤有意将吴苏芳安排与桂阳河同座,姚凯识趣地离开桂阳河的车,跟商和坤同车去了。桂阳河笑笑,也不避嫌。他暗笑着发问,商和坤,你能把她和我安排到什么地步?他看得出,吴苏芳坐在他身边,高兴得一脸儿的挂彩。她的话很多。他微笑着,并不在意她都说了什么,只是想着自己什么时候独自一人出来,好好地在海水里煮煮。想多了,思路往回收,才又开始注意起身边的这个女导游。
“小吴,什么时候当起导游来了?”
他本来想问她读过大学没有,转而觉得要是她没有读过,岂不伤了这个女孩子的自尊心?转个话题问问,其实就可以探听出她的来历。
“我是兼职的,市长。我现在还是旅游管理学院的四年级学生,出来实习了。县旅游局局长听说市长要到抽象画廊,特地把我喊来。”
“把你请来。我很荣幸能聆听你纯熟漂亮的口语。你音质柔美。”
桂阳河觉得自己开始对这个女孩子感兴趣了。与这个女孩子能走多远呢?——问题是,她经历了多少世面?
“您这么说,我真开心!”
吴苏芳满脸通红,激动得眼泪就要掉下来。接着,她娓娓地说了一通她的学习经历。桂阳河没有打断她。他想通过她的谈话了解她的身世,她的想法,她的作派。
她的讲述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桂阳河觉得自己年轻了一回。只有父亲或恋人才会像他那样一声不吭地听一个女孩子的讲述。但是,他此时没有当父亲的心境,他更愿意此时自己是个毛头小伙子。
“毕业后怎么打算?”
“我想在厦门找到一份好工作。”
“好,到时你一定要找我,看我能不能帮点忙。”
“市长,这是真的?”
她的表述不坏。她要是说,市长,这可是你说的啊,哪怕是以开玩笑的口气,他也要打她的折扣。“这是真的?”无意中表明了她的惊喜与感激。但是到时他还会记得她吗?他是否会敷衍了事?如果他不曾从她这里得到过什么,他真的愿意帮忙?是啊,哪怕开张空头支票,让人家高兴上几天几个月,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他取出名片递给她时,更是将吴苏芳欢喜得口水呛喉。
“小吴,你猜猜,我为什么会要到中学走走?”
“教育是立国、立市、立县之本啊。……”吴苏芳还要讲下去,桂阳河打住了她。这样的话说多了,她就不可爱了。他不想跟一个不可爱的女孩坐在一起。
“我当过中学教师。”他说。“到了,我们下车吧。”
学生们都还在上课。
“你们的校长呢?校长呢?”商和坤一个劲地问。
桂阳河说:“老商,你别问了。老商、老姚,你们都到办公室喝茶,我自己下去走走。”
吴苏芳大胆地跟了上来。
“小吴,你也跟他们一块休息吧。给你的喉咙润润水,它不能劳累过度,否则我就听不到那么好的柔美音质了。”
吴苏芳失望地站在那儿,一时反应不过来。
“小吴。”桂阳河叫住她。朝她笑笑。“别忘了在桌上替我泡杯茶。”
吴苏芳脆脆地答应。他看到她轻快地迈开步履。
教室傍山而起,一列比一列高,共有三列。
他也曾经是坐在年久失修的教室里的一个学生。那时,他时不时地看到正副校长、各个处的主任们从窗外走过,巡视着教学或纪律情况。那时,他把他们看得多么的高高在上啊,他曾想自己也能像他们那样从窗外走过,一副督察的神情。一个市长从学生的窗前走过,这样的情形对中学生来说,可遇不可求啊。曾经想象自己能是校长男孩子,现在竟然成长为市长。感觉不错。他的身体忽然轻飘和豁朗起来。明天,校长将会在课间操时间把他的莅临大大地喧染一番,他将成为这里的学生、教师议论不休的话题,甚至写进校史——如果它有校史的话;明天,八鳌狭窄而短促的街道上将会流传有关他的话题。这些,曾经是他向往的,不过现在,特别是在这么一个小地方的影响,真的是无足轻重啊。
第三排教室从东往西的第四间,与所有的教室不一样,乱哄哄的,这声音令他的头皮发麻。这一定是一个乱班,也是他应该赶紧避开的。与蛮混的学生搅在一起,无论是教师还是市长,都要拿自己的尊严去冒险。
他迈步疾走。但是一个女人的身影让他驻足了。
他转过身去,果断地走进教室。
女教师转过脸来。他看到,她的眼睛里贮满了泪水。
“怎么?发生了什么?”
女教师说不出话。
“哪个是班长?”
没有人应答。他明白了,肯定有个无赖学生在捣蛋,班长都不敢出面。
“我是洞州市市长。哪个是班长?”
“什么鸟市长!”说话学生个子不高,可是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
桂阳河遁声望去。
“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桂阳河。”
“坐不改姓,站不改名,张茂根。”
“张茂根同学,为了教学秩序的正常运转,现在,请你到校长办公室。”
“没有人可以剥夺我现在受教育的权利。”
“没有人剥夺你受教育的权利。现在是需要重新考虑你的权利的时候。”
“我不会去。除非你来拉我。”
“如果你自己不走过去,警察会在十五分钟之内请你过去。”他说。他想起自己在初中时的同学,也有这类脾性的,后来被枪毙了——其实只是拦车抢劫,并没有伤及旅客性命,碰上严打,小罪当大罪论处。
张茂根犹豫了片刻,走出去。
“现在班长可以站出来了吧?”
班长缓缓地站起来。
“班长,说说刚才发生了什么?”
“爱莲!不要说了!”那个女班长刚要说话,女教师阻止了。“市长,如果你不在意的话,让我们继续上课吧。”
桂阳河注视着女教师。
“难为你了。上课吧。”
他刚走出教室,一个穿戴混乱的人朝他小跑过来。
“市长市长……”
桂阳河暗想他一定是校长。
“欢迎欢迎,失敬失敬!我叫荣耀烽,是九中的校长……”
“我知道。有个叫张茂根去找你了吗?”
“他呀,老实说市长,我私下里多次劝他自动退学,可是他不干。你知道市长,按照现在颁布的教育法,我们是不能硬性要求学生退学的。他又搅乱教学了?啊,是啦,这是他的家常便饭。你放心市长,我们一定会好好地、狠狠地教育他,采取严厉的措施……”
桂阳河不置可否。
桂阳河与荣耀烽一道到校长室。大家都等在那里。
“我们走吧。”他对大家说。
“可是市长,您不留下歇息会儿,您来到我们学校坐都没坐呢……市长……”
商和坤对荣耀烽使了个眼色,把他吓得不敢吱声了。
“荣校长,”桂阳河停脚叫了一声,荣耀烽钻到桂阳河跟前。“今天我要知道三个人的名字,一个叫荣耀烽,一个叫张茂根,还有一个就是给高二班上课的那位老师。”
“白茹宁,她叫白茹宁,是英语教师。”
桂阳河上了车,在关上车门的最后一瞬,他对荣耀烽说:
“你把教育引导张茂根的结果写份报告交给姚主任,我想看看。”
他会把那份报告交给碎纸机去阅读,他现在已经把白茹宁这个名字牢牢记住。
“那个校长据说昨天晚上打了一夜的麻将。”车到大道上,吴苏芳说。
“啊。”
桂阳河从回想白茹宁的情境中缓过神来。原来身边就坐着一个可爱的女孩子。他难以忘怀白茹宁泪水盈眶的眼睛。它们动了他的心弦。为什么她不让那个班长把班级混乱的原因讲出来?我一定要亲自问问她为什么。
想到自己要亲自问问白茹宁,他的体内如同引入一条激流。要如何安排这一会面?以什么名义,什么原因?不,根本就不必这么想。借口多如星辰。
“回市里。”桂阳河对司机说。
“不到县里了?”吴苏芳的失望再次显露。“商书记可是为市长准备了晚餐。”
桂阳河没有应答。
身边的女孩已经不重要了。他的眼际,布满了白茹宁那双含泪的眸子里愤怒无助的神色,她激动又优雅的体态。
2
六年前,白茹宁从师院英语系毕业,分配到八鳌中学。当时,她爸爸任县审计局局长。对这个局长千金来说,八鳌只是一个过路站。像所有的科局干部来说,孩子只是到乡下中学报个到,大部分的时间他们都会呆在县城里,等到第二年,调上县城是铁定的事。意外出在白茹宁身上。第二年,风云突变,她爸爸让纪委叫去了,就再没有回来,她也意想不到地坐着破旧的客车,颠簸着到八鳌中学上起了第一节课。
一到八鳌中学,盯上她的人一波又一波。开头,她还指望着能回到县城,对那些介绍的、提亲的、主动追上门的、校道上笑脸相迎的,一概视而不见。可是日久天长,这样的愿望被掐了几次芽,长势颓败。于是,学校团委书记秦大政的执着精神慢慢地感染了她。他时不时地到她的宿舍,送点吃的、好看的东西,一天一小时两小时,绵绵不绝。他好像并不理会她不阴不阳的态度,只是来,像是完成任务似的。她心情好时,他就多呆一会儿,她心情不好了,不理他,他也不生气,顶多提早走人。她慢慢地了解到,秦大政家是八鳌镇最富的人家之一,有几百亩的海池,对虾、明蟹、鲍鱼、跳鱼,年收入叫当地人咋舌圆眼。有一天,秦大政向白茹宁求婚,白茹宁不同意,她说她不想在八鳌呆下去。秦大政语气和缓地说,他也不想在八鳌呆下去,可八鳌有那么大的收益,离开了,鞭长莫及,外面哪有那么好赚的钱?虽然钱足够安稳过一辈子,但谁也不会厌钱多。秦大政信誓旦旦,说他们干脆在厦门买上一套大房子,每年夏天到那里消暑,县城哪里比得上厦门?白茹宁没有回答,但心里认为他说得有道理。她知道县职校有个才华横溢男教师很爱她,她对他也相当的喜欢,可是他家又没能力将她拉上县城,与其空爱,不如现实一点。自从父亲出事之后,她也变得现实多了。如果秦大政家的底盘有他自己说得那么大,其实还不错。就是回到县城,靠那点工资过酸日子,不是照样让人不能心甘情愿?过了三个月,白茹宁把秦大政家的情况彻底摸清后,就等着秦大政再次求婚了。
秦大政再次求婚的那天晚上,雨很大,海水像是从天上往地下倒灌。学校那排五十年代盖的宿舍眼看要坍塌下来。瓦缝里漏着水,滴到叠着不少英语书的桌上,开始还是顿着一滴一滴地往下落,过不久就像是断线的珍珠往下掉。白茹宁在上面盖了一面塑料薄膜。
“你不能再在这样的地方住下去。”秦大政大声地说。
白茹宁什么也没说,泪水滋拉地钻进嘴角,淡咸淡咸。这就是她的命。
很晚了,外面是风雨交加,秦大政不走,白茹宁也没有要他走的意思。这么坏的天气,让他走,说不过去,再说,她度过了多少担惊受怕的夜晚,这个晚上,她不想再那样体验了。过了十二点,她眼睛张不开了,不知不觉地躺下。当秦大政轻轻地剥开她的衣服时,睡着的她醒了过来。她顺着他,没有太大的动弹。
“你不是处女?”秦大政突然说。
白茹宁睁开眼。
“我说你不是处女?”
“我哥哥。”
“你哥哥?”
“我十四岁,他十八岁。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时,他把那事干了。”
“你没有说谎?”
白茹宁不再吱声。
过了很久,秦大政又问:“你没有说谎?”
“晚上你在灯下说的话我可以当作没说。我不会强迫你怎么地。”
“你强迫不了我。”他说。
她听得出他的口气狠狠的。
他从她的身上翻下来。
他倒了杯水。他不问白茹宁渴不渴。
他拉开了灯。
看着躺在床上的玉体,他猛地喝了一口。
“我还是要你当我的老婆。干你很痛快。”
八鳌没有一间像样的幼儿园。专任教师是从县的职校幼师毕业的,歌唱得走调,舞跳得还比不上公鸡扑扑翅追母鸡时的步子来得自然大方。白茹宁的儿子秦朝岭和乡下的孩子混在一起,越来越像个乡下人,这让白茹宁心神不安。
“大政,我们花点钱,让朝岭到县城实验幼儿园读书吧。”
“谁去照看?”
“要是你同意,我们再花些钱,把我调到县城里的中学,我不就可以照顾朝岭了?县城里有四五间中学,随便进哪一间都行。”
“你以为我没事捧屌泡过桥?我想干你还要慌慌忙忙地跑到县城里,第二天一大早还得虚虚弱弱地往回赶?八鳌就没有人考上大学?我不是个大学生?”
“我不想我的儿子将来活得像个土财主!”
“我是土财主?谁是你的洋财主?”
“秦大政,我跟你说,我没有什么是对不住你的,你不要老是说话没个边框。”
“你是最对不住我的人!我说话没边,你更损,做事也没个边界!我的虾池大亏,你现在讲起话就硬梆梆的,也不想想当初不是我,那排破房子早压死你了!”
他们结婚后的第二个月,来了台风,那排宿舍屋顶坍塌的恰恰是白茹宁曾住过的那间,一个新分配刚搬进去的青年教师被压成重度残疾,她的男朋友义无反顾地移情别恋。
秦大政当初有钱的时候不往县城里跑也有他的道理,可是连续两年海水患上了赤潮病,他的海水养殖顶不住赤潮的涌入,一亏再亏,积蓄投进去,真的是打了漂。怎奈回天无术,弄得个家底就要如洗,一座大房子,只是个空架子。秦大政现在把精力分出一部分往学校的官道上放,想当个副校长,多多少少捞一把。他那团委书记的职务,多年前就因财大气粗自动放弃,不过他现在还是把这个往昔的职位当作一道有利的门槛儿。校长荣耀烽对秦大政的意愿并不配合,秦大政送了不少东西,就是不见效。有一天,秦大政对白茹宁说:
“我岳父大人要是没有出事,我何苦来巴结这个王八蛋。我那是走上层路线了,跟这帮土碴子磨合什么!不过,我的岳父大人没有出事,他就不是我的岳父大人了!”
“把虾池转让出去,好坏也是一笔钱,有了那笔钱,我们就离开这个地方。”白茹宁建议。
“你以为我不想离开?我收了转让的钱,再把那笔钱往县太爷们那里送,我们一家子才可以上去,到那时,我们的钱也送光了,你还到县城干什么?住县城中学的破旧宿舍?你逃了一劫觉得不过瘾,还想连我和儿子也一块陪你殉葬?我那几百亩的虾池就是不养虾,放海水进来,也可以捞几条鱼到集市里卖几块钱。”
“没人管,你那些池子,不是让海水吞了,也要成了盐碱地。”
现在,那些虾池怎么样,已经引不起白茹宁的多少关注,她为儿子的教育担忧,也为自己担忧。她恨死八鳌这地方了。没有一条像样的街,没有一家像样的百货店,没有一家像样的酒楼,没有一个像样的人,耳边成天刮着不尽的海风,细沙像流动的祸水一样到处散漫,就连阴毛丛中也要点点埋伏。她向那些调上县城中学的朋友打听,需要花多少钱才能调动成功,他们说就她的情况,起码得花个四五万,因为她的家庭住址不在县城,所以更得伤筋动骨。
白茹宁沉默了,可是这个心愿就是不死。
电话响了,白茹宁一听就是荣耀烽的声音。他借着酒气在电话里耍腻,白茹宁把话筒递给秦大政。听完电话,秦大政拉了摩托车往外推。白茹宁说这么晚了,和荣耀烽鬼混什么。秦大政大声地斥责白茹宁,如果她想教训人的话到学校,去吓吓那帮乡下孩子,这个家不仅是他说了算,而且也是他做了算。
到了小酒楼,荣耀烽已经是醉眼惺忪,他正抱着两个野鸡小姐逗乐。他叫嚷着要秦大政连干三瓶燕京,秦大政不想在野鸡小姐面前丢面子,仰着脖子往下灌。再说,秦大政近来买酒的钱都要算计,现在有免费的酒水,不喝白不喝。秦大政的酒力不是很好,过了口瘾,脑子开始犯糊。
“秦大政,你还想不想当校副?”
秦大政醉眼一亮。“此话怎讲?”
“我就要向上级提交校副人选。你是想付钱呢,还是付人?”
“多少钱?”
“至少三万。我这儿五千,教育局长一万,宣传部长一万,还有五千费用。”
“要是几年前,三万是根屌毛……”
“你那几年前再也没有了。我要现在你的三万。拿不出吧?那你就付人。”
“什么付人?”
“白茹宁。”
“你娘的什么意思?”
“别生气,坐下,我们这是喝酒,渴酒什么不能说?就一夜,你就可以当副校长,我也老了,我推荐你,我退下了,还不是你来当?干杯怎样?就一夜。”
“一个副校长就想干我的老婆?荣耀烽你的###还不够长!给我个镇长当当,我还可以考虑考虑。”
“下辈子我一定当县长,让你当回镇长。你他爸的是八鳌最有福气的人,你这个大骗子!”
“你动了几个女教师的主意我还不知道?可是你休想动我的老婆,哈!除非你给我个镇长当当!你难受了吧?哈!不是你父亲是省财政厅的副厅长,你这条大色棍早就该扔给狗啃!”
“我老父现在还是副厅长,我也不会呆在这个鬼地方!”
秦大政定定神。“荣耀辉,你不知羞耻呢。”
“此话怎讲?”
“你想想,茹宁就是让你睡一个晚上,我就一定能当校长?你他妈的算老几啊,县委书记是你的姐夫?哈!做梦吃屎去吧。”秦大政狠狠地捅了他的肩膀。
“哈!”荣耀辉也回捅秦大政。“既然这样,秦大政,晚上的酒水钱我出,可小姐钱你要出!”
“老子没带钱!”
“我跟老林说一声,从你的工资上扣。”
“老子这段日子苦了,今天就玩一通!”
“狗屁秦大政,你那县城里的二奶现在还是你的二奶?”
“拖了我二十万,回她那江西老窝。不提她!小姐,你这领口太古板,应该这样。哈!”
这个晚上,秦大政得了严重的淋病,回去把白茹宁也传染了。
白茹宁没有闹。
秦大政说:“男人活在世上,做哪一样事不冒险?你不想上课了?好,我替你请个假。现在我回想起来,是荣耀烽这狗娘养的设的圈套。他对你动念头,我没让他动,他就借个小姐来陷害我。这笔帐,我要和他算的。”
秦大政的摩托车刚开走,电话就响了。白茹宁拿起电话,她没有出声。
电话那头喂了几声。
“你找谁?”她终于出了声。
“找你。你的声音我不容易忘记。我那天见到你受的委屈,我想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如果你对你现在的工作环境不满意,打个电话给我。对不起,有个电话。再见。”
白茹宁放下电话,老半天,才联想起打电话的人是谁。
这个晚上,她早早地打开电视。在中央台和省台的新闻联播之后,就是市台的新闻天地。市台的新闻天地,第一条新闻是往往是留给市委书记,第二条就是那个市长出来亮相。
第一条新闻就有他。那是他在参加一个市委会议。
第二条新闻还有他,那是他在洞州纪城区的一个台商厂考察。
这个晚上,秦大政的话特别多,话中流露出道歉的蛛丝马迹,白茹宁没有在意。
秦大政钻进被窝时,白茹宁说:“明天我要上一趟县城。别碰我。”
秦大政没有听白茹宁的,他还是打开灯,拉下她的衣裤,骑到她的身上。
强迫着进入白茹宁的身体,要比白茹宁配合着与他做爱,让他感到更加的爽快。
第二章
3
“前天我很冒昧,打扰你了。”
桂阳河差点脱口而出“骚扰”二字,他及时改换了字眼。
昨天白茹宁回县城在妹妹家呆了一天。她拉上妹妹,在县城里转了几圈,最后还是看中一家品牌店,发下狠心买了一套冬裙和昂贵的化妆品。在八鳌呆久了,买起这样的贵重东西来就像一个农民丢了钱似的忐忑不安。只有当她站在妹妹家那扇大落地镜前,看着自己美丽的形象时,她失衡的心理才消失。她面对着自己,露出微妙的笑容。
“市长要是这么说,那我找上门来就更加冒昧,更是打扰。”
白茹宁轻轻地说。身上这袭端丽的衣裙给了她良好的感觉。但是她明白,她今天不宜于表现得过于良好,再者,想起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她很轻易地就弹掉这样的久违而又奢侈的感觉。
“能与你坐在一起,我很高兴。”
桂阳河的眼睛没有离开白茹宁的脸。在这张脸上,他还找不出可以挑剔的地方。他尤其看重她那双哀怨的双眸。那种哀怨的神色,如同默默地向他求助,一股英雄惜美人的情怀千古悠扬般地从腿部直升抵喉头。他感觉到自己喉头发哽。
“我要离开八鳌。我不仅是想,我是要。帮我这个忙,市长。”
白茹宁的目光向桂阳河弥漫过去。
“你的英语口语还好吗?”
桂阳河受不了了,他失声地一笑。
“我一直没有放掉。在八鳌那地方是没有人可以对话的,我就自话自说,也对我儿子说。”
“在那样的地方能坚持这样,你很了不起。是这样,当有外国朋友来的时候,我们都要向师院的外语老师求救,这很不方便。市政府招待科需要一位有外语专长的科长。你如果觉得自己还需要提高,还可以到厦门大学进修一段时间。”
“我可以,市长。”
“可以什么?直接接手还是到厦大?”
“我马上就可以开展工作。”
“这太好了,我也希望工作能够尽快地开展起来。”桂阳河把眼光挪开。“还有一件事,就是,你来洞州,家里人会同意吗?”
桂阳河说完,眼光又聚拢来。这是他不好开口的一句话,但既然说出了口,他想看看白茹宁的反应。
他答应把她调到洞州,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合约似的默契。默契一旦达成,他们之间的疏离顷刻消解。
“我不能保证家里人——坦白地说,我不能保证我的丈夫会同意我来,但是我知道我要是再在那地方呆下去的话,我会……”
白茹宁此时也不能将话说得太绝。她既要表示出决绝的意念,也要掌握好必要的分寸。有些话未来尽可以无遮无拦地倾诉,但是现在,留出悬念,更为到位。
“我很理解。我想我会把你有所担心的事,尽我的能力办好。当然,结果如何,我不能保证。”
“你说结果是什么意思?”
“结果。对不起,我一下子找不到恰当的表达。”桂阳河意识到,他所说的结果白茹宁此时不一定能想得到。他所说的“结果”是指她丈夫的坚决的反对,而此时的白茹宁并不会理会这个,也想不到这个。桂阳河给了她的这个希望,是她意想不到的,既然来了,她便疯狂地想得到。
“市长,你救我于水火。”
白茹宁的眼前飘落下一片迷雾。
“我明白。”桂阳河的声音低沉而平缓。
桂阳河的手颤动了一下。他原本想抓住白茹宁的手。他压制了自己的冲动。在他的体内,现在还涌动着另一种令他不安的冲动,那就是他非常想了解眼前的这个女人,不仅想了解她的性情,她的处世方式,她的快乐如何获得,他甚至想了解她的衣食住行,这其中包括她洗脸时用毛巾的姿式,挤牙膏的动作,她坐在抽水马桶上的腿脚的放置方位。
奇怪,我为什么就没有想了解她做爱的姿态?——我现在不是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了吗?他想。他自嘲地呼哧一笑。
“怎么啦,市长?”
“我的眼前忽然有了一道奇观。”
白茹宁跟着莫名地、凉凉地一笑。
桂阳河被这种笑愣住了。他好像被带到很远的地方去。那是个什么样地方?灵魂的桃花源?
好一阵子,对性的联想才再次如同上涨的潮水,澒泛开来。
白茹宁晚上十点,才回到八鳌。
晚上十点,是不会有公交车的。一辆黑色、平稳又有点神秘的大轿车把她送回到八鳌。谁也看不清开轿车的人是谁,里面还坐了谁。
她一回到家里,秦大政便扑过来。
“我有话要说。”她一把推开秦大政。
“做完了再说!想疯了!想疯了!”
他将她凌空抱起。
白茹宁知道,在这种情势下,反抗和叫嚷是没有用处的。儿子在另一个房间已经睡着,他那么小,不会过来救助母亲的。在八鳌,丈夫打老婆,家常便饭,像秦大政这样从不打老婆的男人已经让同事和邻居们善意恶意地当作笑料传播日久,如果是丈夫要干老婆,老婆不让干,这样的事情岂不捅坏八鳌的夜晚,岂不是要让八鳌沉陷到海里去?
她忍受着,就像忍受着病痛。
什么也不说了,时间一到,该走就走。
4
“老秦哪,老秦!”荣耀烽远远地就向秦大政挥手。
秦大政觉得蹊跷,荣耀烽平常对他爱理不理,只有喝酒时才会放下架子,今天是怎么啦?今天的叫法也让他纳闷,平常秦大政秦大政地吆喝,不比对那街头寻食的灰狗好多少,他对每个教师都是这样的狗脾气,现在却是老秦老秦的,叫得人脚跟抽筋。
“老秦,不要这样看不起人嘛!”
“荣校长,你还行吧?”
“老秦,你有那样一手,怎么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哎哟,要高升的人装蒜我最看不顺,你能不能露点真相哪。我以后也不吃你喝你的,就是到上面去吃你一点喝你一点,你现在也不必就提前摆出这样的架式。什么时候走?”
“荣校长,你一大早又喝酒了?”
“老秦,你再这样调治你的老校长,我可你娘三代要气昏过去!”
“荣校长,走,先喝酒去。我知道你一喝酒,才会对我说人话。走。”
得知妻子的事,秦大政甩了酒杯,风似地往回赶。
“你搞什么鬼?说得明白点,你搞什么交易,把我出卖了?!”秦大政大声地叫喊。站在自己的地盘上,就是理不直,气也壮。
“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呆在这里。我是要走的。”白茹宁摘下耳机。“能让你到洞州市教育局,不用教书,你还有什么怨气?”
“你以为我是谁,我是个当电灯泡的?你什么时候跟那个桂阳河勾搭上?我可跟你说,我大不了永远当不上官,其实也就是个小校长,可是我当个教师,那是什么人也开除不了的。你不要拿市长来压我,我不怕的。”
“你坐下来。”
秦大政想一脚踹倒椅子,可是那四平八稳的半圆坐椅只是晃动了一下,安然如常。
“你可以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铲到外面去,也可以放一把火化为灰烬。你还可以拿一把刀子把我的头割下来,送到你的虾池去当肥料。你最清楚,我是走不了,能走,我早走了。”白茹宁手里捧着本听力英语杂志,瞄也没有瞄秦大政,平静地说。
“你是说我们的关系完了?”秦大政看着白茹宁这气定神闲的样子,倒有点被镇住了。
“我没有说。但你要是想那样,我不阻拦。”
白茹宁不正眼看他。
秦大政心里有数。他现在差不多就是一个穷折腾,还能怎样?几年前,他还没有大败,到厦门,摆进酒家,见了几个二三十岁左右的有文凭的女招待,心里就在咕噜,白茹宁比这些个女人强多了,可是她们与男人搞上一夜,顶得上白茹宁拿的一个月的工资,还有吃有喝,更重要的,是能呆在厦门这样的城市里,换了自己是白茹宁,说不定早跑到厦门来了。他很庆幸白茹宁没有他那样的想法。可是现在,白茹宁想到了这个点子了!是不是因为当丈夫的把这样的事想多了,就会不知不觉让老婆也体会到了?他想到这,有点发虚。
“你什么时候跟那个桂阳河搞上了?!”他不想让自己发虚,于是自以为是地想将白茹宁一军。
“你不要胡说八道。我们只是见过一面,——包括在班级的那一次,两次,都是在公开的场合,怎么搞?你也知道了,他那天在班级里看到我,见我那个委屈的样子,又知道我是学外语的,市政府招待科正缺一个会外语的,就想起了我。”
“我要把桂阳河搞烂搞臭!”
“凭什么?冷静一下,秦大政,听我说。”
“放你鬼埋鸡买培(放屁)!——你说。”
“算了,我不想说了。”
“刚才,你说他在班级里见你受委屈的样子,怎么回事?”
“这事那天我上洞州,他还又问起了我,问我当时眼睛为什么泪水湝湝,我还是没有说出来。我说出来,是掉了我自己的身价。那天上课,我让那个叫张茂根的学生不要捣乱,他是怎么回答我的?”白茹宁顿了一下,她似乎不想讲这事,可是如果不讲,她也不会好受。“他说我为什么就不管管自己丈夫的捣乱,丈夫的捣乱管不了,还能管到班级里?”
白茹宁觉得自己的喉头一阵痉挛。
“捣什么乱?”
“你在县城里包二奶,你在芳芳酒店里喝醉了酒,在众人面前脱光衣服和小姐干起来……”
“好了!统是蒙冢(说瞎话)!你相信?”
“算了,秦大政。”白茹宁不想再纠缠在这事上。“你想不想走,你自己定。你要是想走,我们把这里的房子卖了,把虾池也转租出去,在洞州买套房子,到那里去过日子。”
“没那么好说!”
5
上海。
下午两点多一点。
一溜三层高的红砖楼房。
十几座这样的红砖楼房,盖于二三十年前,也许是五六十年前,要做一个准确的判断确有相当的困难。
桂阳雨租的房子在三楼里的一个单间。这会儿,他出现在窗前,朝外望。站在那扇窗前,可以望尽楼旁的小街道。小街道的尽头,就是邯郸路。
桂阳雨的眼睛此刻一亮,浑身一热,身体的中心点顿时涌起一股强大的冲力,一种可怕的欲望在他的体内高速旋转。在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他期待的柔媚多姿的身影。
吉晖走进小街道,就把眼睛往上抬。她每次走进这条街道,总要抬眼边走边望那扇大窗户。每次,当她看见他站在窗前时,她就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满足感。时常,从街道这边望不见他停靠在窗边的身影,她免不了会有小小的失落。这失落,只有当她轻轻地推开房门,看见他面对电脑急速地打字时的姿态,才能释放开掉。这次,她又看到了桂阳雨。她没有戴眼镜,只看见深红的一个晕点,那是她买给桂阳雨的衬衫,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她猜得出那上面绽放出的笑容。她干脆就站在小街道上不动。
桂阳雨奔下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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