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引得李家山下的庄稼汉出来,土狗像狗一样伸出舌头,喘着气,叉着腰向山下喊:陈祖德偷队上的公粮,钻进这个洞了,快去叫队长来。
有人上山来了,小小的洞口前围了二三十个人,男的大都光着上身,揉着睡眼忪忪的眼。生产队长上来了,生产队长对着洞口喊:“陈祖德,你听着,你已经被包围了,你快出来,我们党对俘虏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周围有人笑了,洞里黑黢黢的,不见任何反应。生产队长喊了几句,口干舌燥,拉过旁边的土狗说:“你来喊。”土狗趴在洞口喊:“陈祖德,你听着,你已经被包围了,放弃反抗,我们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啊!”土狗捂着鼻子跳起来,一块陶片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的鼻子上。大队长上来了,刚好看到这个情景,气急败坏地骂着:“反了,反了,陈祖德你他妈的反了。”又转头对土狗骂道:“x你妈,谁叫你这么喊的。”土狗正一只手捂着鼻子蹲在地上,一只手扯着几茎枯草,手忙脚乱地擦拭着不断涌出的鼻血,没顾得上回答,生产队长扭头对土狗骂:“x你妈,谁叫你这么喊的。”
大队长骂了几句,嗓子眼立刻提出了抗议,没有继续骂下去。他转身对生产队长说:“怎么把那狗日的弄出来?”生产队长说:“找个人爬进去把他拖出来。”生产队长说着,眼睛往身后几个赤着上身站在一边的男人扫视,这几个被扫中的人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你看土狗刚刚被砸出血来了呢。”“刚才他还将一条疯狗砸出血了呢!”土狗站起身来补充说。他仰着头,避免鼻血流出来,看到昏黄的太阳,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鼻血如三条红练从鼻孔嘴里喷出来,喷了站在他旁边的生产队长一身,生产队长穿着的一件白色棉布衬衣,立刻出现星星点点的血迹来,在烈日照耀下,光彩夺目。生产队长跳起来:“土狗,你是狗养的,还是什么的,妈的,鼻血喷了老子一身。”土狗说不出话来,又蹲到地上去了。
大队长摇摇头:“不管了,找人拿根长竹竿来,捅死他个狗日的。”生产队长忘了身上染过色的白衬衣说:“不行,不行,这个洞可能有点深,里面说不一定还有墓室呢,捅不到他。”大队长大眼一瞪:“那你说怎么办?”“用火攻。”人群里有一个聪明人想出了一个聪明的法子。生产队长一拍大腿说:“对,诸葛亮火烧博望坡,用火攻,不信熏不出他来。”
山上多的是干草、枯枝,众手拾柴,很快在洞口堆起了一个柴堆。土狗此时已经止住了鼻血,拿出随身携带的火柴,“擦”的一声,点燃了火堆。
正午太阳正大,四下里一丝风也没有,火堆燃得很旺,却一点烟也没有。土狗脱下蓝布衫,不住地往洞里扇风,骂着:“熏死你个短命的,砸得老子流鼻血,鼻血还喷了队长一身。。。。。。”
土狗忙得满头大汗,洞里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生产队长把土狗拉过来问:“怎么办,一点烟也没有。”土狗说:“这柴太干了,真他妈的是干柴烈火,但在火上浇点水就有烟了。”生产队长骂道:“废话,水在山下塘里,你去挑上来啊。”土狗小声地说:“其实也有简单办法,你让妇女都下去,每个男人掏出那玩意儿,朝着火堆撒一泡尿。。。。。。”生产队长没等他说完就喝道:“放屁!”又小声说道:“要注意影响。”土狗讪讪笑着:“是,是,注意影响,注意影响。”
生产队长过去跟大队长商量了几句,大队长对围着的人说:“怎么办,烟太小了,熏不出那狗日的。”“把火堆推到洞里去,洞里潮湿,一潮湿就有烟了。”又有人聪明地说。生产队长这次没有拍大腿,大队长拍了大腿:“都说要依靠群众的智慧嘛!”他招呼着光着上身的男人用木棒把火堆往洞里推。“咳咳”,众人听道两声沉闷的咳嗽声,“成了,那狗日的撑不住了。”土狗兴奋得说话也向着大队长靠近了,生产队长瞪了他一眼:那是大队长的专利。土狗没注意到,他将蓝布衫扔到一边,搓着手说:“这个洞可能有点深,得把火使劲往里捅,在后面又续着点一些柴,再推进洞里去,后面的推着前面的前进,就能把那狗日的熏出来。”
生产队长没说话,大队长也没骂狗日的,于是计划实行了。
火攻持续了半个小时,洞里除了最初的两声咳嗽,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众人都有些困了,那些光着上身的男人,膀子上被太阳晒得起了皮,像鱼鳞一样,女人们都跑到树荫下去了,有几个抱着孩子出来的在奶孩子。生产队长身上出了汗,将喷了鼻血的棉布白衬衣打湿了,星星点点在衬衣上扩大战果,成了一道道血痕。火渐渐熄灭了,除了偶尔飘出的青烟和袭人的热浪,洞里了无生气。
生产队长招呼几个人过去:“你们去把陈祖德的老婆和大儿子找来,听说他们一大早去公社了,陈祖德的几个女儿就不要叫过来了。”又吩咐住在近处的几个人回家拿钉耙来准备把灰掏出来。
拿钉耙的人很快上来了,并给生产队长、大队长带来了两竹筒冰凉的井水。土狗指挥着人用钉耙把洞里的灰往外掏,掏着掏着,一阵炒米的香气从洞里飘了出来。“他在里面用你们点的火做饭呢!”有人笑着说。土狗不说话,猫着腰继续往外掏灰,又掏了几下,一股烧焦东西的臭味飘了出来,“那狗日的不会被烧死了吧?”大队长皱着眉问:“怎么这么臭?”“不会,他扛了半麻木口袋的米进去,肯定是把口袋拿来堵住洞口了,那应该是烧焦麻布口袋的臭味。”土狗回答说。“怪不得熏不出来,那狗日的太精了。”大队长若有所悟。
“陈祖德的老婆来了。”“他大儿也来了。”那些坐在树荫下的女人立刻站起身来,像迎接亲人一样迎上前去。几个正在奶孩子的妇女,匆忙抽掉乳头,拉下衣服,也站起身来朝人堆跑去。几个孩子立时齐声大哭,女人们叽叽喳喳地说着,热闹非凡。
陈祖德的老婆一言不发,铁青着脸走上山来,陈家大儿子也是一言不发,一张年轻的脸涨得通红,跟在后面。生产队长上去将他们带到洞口,此时的洞口已经堆了一座小山似的灰了,不过由于推灰时的木棒远比钉耙长,又是一级一级推进去的,灰还有很多没有掏出来。
生产队长对陈祖德的老婆说:“你家男人躲在里面,他偷了队上的粮食,我们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你来看看怎么把他叫出来吧。”
陈祖德的老婆盯着洞口的灰堆对陈家大儿子说:“去,爬进去,把你爹叫出来。”
陈家大儿子趴在地上,慢慢地朝洞里爬去,他爬了几步,喊道:“爸,是我。”洞里没有回应。他能够感到土地还是热的,跟小时候爬过的烟囱一样,他闻到混合着炒米香和焦臭味的气味一股一股飘出来,忍不住想吐。他又爬了几米,触摸到灰堆了,他把火堆扒平,又继续朝里爬,只爬了几步,又是一个火堆,他连着扒平了四个灰堆后,摸到了一根棍棒样的东西,他试着拉了一下,伸手拉扯的地方掉下来一块散发着焦臭味的皮样的东西,他半撑着身子,手往前使劲一伸,触到泥土了,原来这个坟墓早塌了,甬道道这儿就已经到头了。他双手向下摸索,摸到了一张脸,一张散发着焦臭味的脸,他的手一摸,皮就掉下一块,他喊了一声“爸”,感到在他面前的是一只蜷成一团的油炸龙虾。
等陈家大儿子拖着陈祖德到洞口的时候,人们奇怪地闻到了一股烤肉的香味,但等陈家大儿子拖着陈祖德出洞口的时候,这股香味又被混合着炒米和焦臭的气味所代替,有几个妇女已经忍不住呕吐了。
陈祖德双手抱在胸前,一股炒米香从那里发处出来,身上很多地方的肉都在拖出来的时候磨掉了,其他的地方一片焦黄,人们想起了过年时腌制的腊肉。“唉,真被熏死了。”有几个人发出一声叹息,几个赤着上身的男人也忍不住呕吐了。土狗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大叫一声,两股鼻血喷了出来,然后他像疯狗一样跑下了山。
几天以后,陈家大儿子在村里又遇到了那条眼睛被砸瞎的疯狗,陈家大儿子和疯狗搏斗了半个小时,最后他双手掐住疯狗的脖子,趴在疯狗的身上,又啃又咬,把它咬死了,他含着满嘴的狗血,望着天边像狗血一样红的夕阳,然后眼里突然就涌出了泪水。
陈家大儿子为那条疯狗举行了火葬,葬礼相当隆重,吸引了一大批流浪狗流浪猫前来参观,它们像绅士一样蹲坐在周围,时而发出一两声悲鸣。烧焦的狗尸上发出一股让陈家大儿子颇为熟悉的气味,他一边流着泪,一边把柴草扔到狗身上。陈家大儿子走后,那群流浪狗流浪猫为那条烧得焦黑的狗举行了胃葬。
陈祖德死后半个月,天上突然降下雨来,大雨瓢泼而至,似乎是要把这几个月来在这块土地上榨出的水分一并还回来。李家大塘内的水漫到了李家山脚,人们对这场旱灾后突来的水灾措手不及,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水漫进家来,将地上的鞋子一双双托起来,在屋里飘来飘去。有从白云公社回来的人带来了更恐怖的消息:白水河里的水漫过了堤岸,水沿着街道往两边房屋冲去,街道中间成了另一条河,不断冲刷着两边像堤岸的房屋,已经倒了好几座房子了。
这个时候,李计然的奶奶忧心忡忡地望着天上不断飘落的黑云。李老太爷全身虚肿地躺在床上,李家地势较高,水一时还没有漫进来,从门口望出去,整个世界都在风雨中飘摇,李老太爷叹了一口气,喃喃道:雨注不息,是政不和啊。
就是在这几天,陈家大儿子会突然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来,屋里的水已经有寸许深了,陈家大儿子就像是见到魔鬼一样,爬到床上、桌子上,最后拼了命地往梁上爬,他趴在房梁上,惊恐地看着地上不断涌入的脏水,吓得瑟瑟发抖,屋顶漏下的水和他嘴角不断流出来的涎水混在一起从屋子中央“嗒嗒”地滴下来,落进水里,发出不是很清晰的声响。他的母亲和妹妹们站在凳子上,一边惊恐万分地看着不断涌进的大水,一边惊恐万分地看着他紧紧地抱着大梁,喉头剧烈地抽搐,嘴里发出痛苦的“呜呜”声。
陈家大儿子在房梁上趴了两天,第三天的晚上,他从房梁上跳了下来,他的嘴唇干裂,脸上就像是浇了一层水泥膜,硬硬的,不见任何表情。他的腿一接触的到及膝深的水,就突然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战,干涩的尿从裤缝中流出来,他感到自己身上有万千的蛆虫在爬,又像是有无数的细绳在勒,他的喉结激烈地上下滑动着。最后,陈家大儿子歪着脖子,斜着眼睛,嘴角滴滴答答地淌着涎水,麻木地提着两条裤腿,从陈家的祖屋走出去,走向一个风雨飘摇的世界。
找到陈家大儿子尸体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陈家大儿子的尸体被扔在李家大塘的塘坎上,浑身泡得肿胀发白,跟他爹死的时候刚好相反。他的嘴里鼻子里都在不停地流着脏水,身上散发出一股死鱼的味道。那些从李家山上逃下来的流浪狗流浪猫们远远地站在一边,对着他的尸体瞪着血红的眼睛。陈大嫂来的时候,两眼发白,等到她看清儿子的面目时,却突然两眼发黑,不省人事。
陈家大儿子很快成了陈家坟园里的第六代掌门人,人们对着陈祖德的老婆说:这个女人命硬,克夫又克子啊。
大雨停了之后,李家村的人看到了一个奇景,人们瞪大眼睛看着全村幸存下来的狗都像发了疯一样,它们疯狂地撕咬自己的后腿,它们围着自己的尾巴团团转,将自己的尾巴咬得鲜血淋淋,然后它们拖着残破的身体,嘴上沾满了泥土、木屑、白色的唾沫和自己的血,在村前屋后,田间地头,疯狂地互相撕咬。人们对这个事情百思不得其解,疯狗他们见过,但所有的狗就像是在一夜之间都发了疯他们却连听都没听说过。有老人开始在村子里宣扬:国家不祥,妖孽作祟啊。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混战后,人们找到了十二具狗的尸体,对它们进行了火葬。全村的狗基本上被集体火化后,全村的猫又开始做出奇怪的举动来,全村的猫不吃不喝,不拉不睡,它们唯一的兴趣就是在村子里不知疲倦地奔跑,仿佛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驱赶着,又像是看到了可怕的情景。它们绕着村子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全身抽搐,力竭而死,之后,人们找到了二十四具猫的尸体,也一并进行了火葬。
那段时间,李家村一直被一股焚烧东西的腐臭味笼罩着,等到这股气味最终散去以后,李家村恢复了太平,此后一切太平。
历史在前进,远远地抛弃了李家村的那些流浪猫狗们。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华人小说吧
第四章
陈家大女儿长到16岁的时候,被一个福建来的男人骗走了,福建来的男人告诉她:他家里住楼房,每顿都又肉吃,家里有电灯电话。。。。。。多年以后,陈家大女儿回来过一次,她对也已经长大成人的陈家二女儿说:在福建,有数不清的高楼大厦,人们出门都坐汽车,家里的粮票布票油票都发了霉。。。。。。然后两姐妹一起去了福建,从此杳无音信。
陈家三女儿长到20岁的时候,文革已经快结束了,她到了镇上的一家理发店当学徒,又过了几年,改革开放了,理发店也成了美发厅,她结了婚。再过了几年,她的男人死了,死于心肌梗塞,死的时候他的男人双眼圆睁,满脸惊恐状,仿佛一瞬间见到了地狱。
陈家三女儿成了那家美发厅的主人,很快她又为那家美发厅找到了一个男主人,这个男主人在美发厅里待了不到一年,服安眠药自杀了,他死的时候,满脸祥和,就像是看到了天堂。
陈家三女儿39岁的时候,终于找到了第三个男人。第三个男人在美发厅里和她同居了一年,没有任何不良反应,于是他们决定正式登记结婚。
第一天,陈家三女儿和他的第三个男人打扮一新,到县民政局去领结婚证,到了之后,发现忘了带身份证。
第二天,陈家三女儿和他的第三个男人打扮一新,再次来到县民政局,民政局的人很客气地对他们说:不好意思,这几天登记结婚的人特别多,结婚证发完了,你们明天来吧。
第三天,陈家三女儿和她的第三个男人不厌其烦地打扮一新,当陈家三女儿弯下腰锁卷帘门的时候,她听到了一声闷响,她转过头一看,站在街边等她的她的男人,被一辆崭新的小货车撞得飞了开去,她的男人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在了十米开外的地上。陈家三女儿跑过去的时候,他的嘴、鼻子、耳朵里都开始流出血来,把一张脸染得血肉模糊,他抽动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笔挺的西装沾满了尘灰和血迹。
男人是送到医院后不久死的,男人死的时候刚好是正午十二点,人们说正午十二点死的人怨气太重,是还要回来找个伴的。这些传言一度让白云镇人心惶惶。
男人的家人找到陈家的祖屋,他们围成一圈,七嘴八舌地骂着,陈家的各个亲人在他们的嘴里被亲热地操着,一时间陈家那些久未被人提起过的祖先们在众人嘴里此起彼伏,他们在地下也不得安宁,因为他们死后多年还被人指责鸡奸、乱伦、偷情等等不齿行为。最后,男人姐姐洪亮的女高音压倒了一切声音:“你们一家都是贱命,你们陈家祖宗就不是好东西,你妈克夫又克子;你爸偷队上的公粮被烧死,死得时候全身焦黄就像是老腊肉;你哥得狂犬病掉进塘里淹死,死的时候翻着白肚皮就像是癞蛤蟆;你弟弟是个傻子,整天就知道傻笑;你已经克死三个男人了,你还要克死你那个儿子的。呜呜呜,你居然克死了我弟弟,你看你那两只奶子,就像是两间小平房一样,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法,竟然就勾引上了我弟弟,我弟弟他还要跟你个丧门星结婚,结果就被撞死了。我弟弟死的时候,啊呀呀,浑身是血,脑袋都凹进去一块,就像是我家喂狗的碗,啊呀呀,你是一条贱命。。。。。。”她骂的是陈家三女儿,她大概是熟知陈家历史,追本溯源,顺藤摸瓜,将陈家的近现代史用八十分贝的声音复述了一遍。
陈家的小儿子傻头傻脑地探出头来看热闹,被他妈几巴掌扇进去,屋里响起了一片哭泣声。
陈家三女儿带着她读初中的儿子远走他乡,许多年以后,陈家三女儿的儿子捧着母亲的骨灰回乡,看到了依然还活着的外婆,老人两眼空洞,老泪纵横。
李计然读小学的时候,陈家大女儿和二女儿已踏上南下的火车很多年了,陈家的三女儿也已经在镇上美发厅当上了老板娘,她带着和第一个男人生的儿子和第二个男人住在一起。
陈家的祖屋里只有陈家小儿子和陈大娘住在一起。陈家大儿子死后,陈祖德的老婆在家里躺了一个星期,当她再一次出现在李家村里的时候,第一个见到她的人叫了她陈大娘,于是全村的人都开始叫她陈大娘,而在此之前,人们是叫她陈大婶的。
陈家的小儿子生下来的时候,一只手上长了六根指头,他是陈家诞生的最后一个生命,六指儿在他爸死的时候已经会哼哼地说出些简单的名词了,可是许多年过去了,六指儿的嘴里还是只会吐出那几个简单的词语,他是一个傻子。人们说:陈祖德以前是有一个哥哥的,他哥哥也是一个傻子,他哥哥小时候没有衣服穿,陈祖德他妈就在麻布口袋上剪了三个洞,给他套在身上当衣服穿,村里的老人还叫他“麻衣小生”呢。陈祖德他哥是被炸死的,解放战争的时候,有一架国民党的飞机满载一飞机的炸弹轰炸县城,后来实在不能狠心下手,将一飞机的炸弹全卸在罗家山的一个山坳了,陈祖德他哥每天就拿着一块石头上山敲炸弹,终于有一天炸弹被敲爆了,他哥被炸得干干净净,人们只在附近的草丛上见过几片破烂麻布,你看,这都是命啊,儿女本是前生债,陈祖德他哥死得冤,死得惨,这是来投胎了啊。
对这些话,对人们好奇、疑惑、嘲讽甚或是有一点畏惧的眼神,六指儿只报以傻傻地一笑。
六指儿长大后,就只有一个兴趣——走村串户拾破烂,他把这些破烂全堆在李家山顶一块比较平坦的空地上,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仿佛李家山顶又长了一个山头,六指儿大部分的时间就坐在山顶,凝神看着面前堆成小山样的垃圾,仿似参禅一般,或许在他的眼里,人世间最宝贵的东西就是这些大多数人抛弃不要的东西吧。有时候他的嘴里喃喃自语,将从小就会的几个词翻来覆去地念叨;有时候他会突然发起怒来,跳到垃圾山顶,瞬间将垃圾山踏垮,之后他又像温柔地对待情人一样,轻轻地,仔细地将垃圾收拢,然后又用略带忧郁的眼神看着垃圾山。
陈大娘曾像对着自己讲话一样,对六指儿说:我们陈家怎么样死的人都有,可就是没有老死的,六指儿啊,你一定要争气,一定要长命百岁。
六指儿没有听他母亲的话,他死的时候连一百岁的一半都没有活到,他在有生之年为陈家创造了一种新的死法。他死的时候,李计然正在读高二,国家号召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号召构建和谐社会,新任的村长村主任一合计,干脆把李家山也和谐掉。他们遵照国家退耕还林的政策,决定将李家山千亩荒山全部推成一台一台的梯田,然后种上经济林,以创造和谐李家山,社会主义新李家村。推土机推到李家坟园的时候,停了下来,李家的子子孙孙们在没有拿到每座坟一百块钱的拆建费前下决心堵在推土机前面,新任的村长忙紧急从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资金中抽调一部分出来用以建设社会主义新坟墓。这时候差点忘了自己姓李的子孙们纷纷表示:李家坟园里的坟都是自己家的。
趁着人们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推土机又开始了工作,在一座最大的坟里,推土机推出了三具骸骨,那是一男两女的合葬墓,两个女的,肉已经变成了泥土,两条长辫子却还完好无损,有老人说那就是李家老祖宗的墓。六指儿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抓起两条发辫,兴奋地往山顶跑去。
推土机推过李家的坟园后,李家的后代们达成了一致,他们要把那些不知道名字的李家的祖先们集体火化后葬在一座坟中,以节约国家土地。新任的村长村支书已经不姓李了,他们对此毫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下一个该和谐掉什么东西。李家的祖先们应该感谢这些善解人意、孝顺的子孙,由于他们的这一做法,这些地下的亡灵们得以召开历史上时间最长、规模最大的李氏家族会议。
推土机推到李家山顶的那天正是星期天,李计然回了老家,李计然自初中进城读书后,就一直保持着隔一两个星期就回一趟老家的习惯,他回来看看年迈的奶奶,看看那些同样姓李的远亲,顺便还回一些上次回来时从李老太爷书房中拿走的书,再带一批书走。
下午六点过了,太阳像是被谋杀了一般,躺在地平线上,染红了周围一大片云彩。几个施工人员正将一桶汽油倒在小山似的垃圾堆上,一个人拿出打火机正要点燃火的时候,六指儿突然从围观的人群中跑了出来,两条黑色的发辫结在一起,缠在他的脖子上,就像盘着两条毒蛇。此时的六指儿已经不再年轻,头上有了一些灰白的头发,没有打理过的胡须稀稀疏疏地趴在脸上,宛如秋天的衰草。他“啊啊”地叫着,跳着,扑向垃圾堆,有两个精壮的人各自伸出一只手将六指儿的两只手紧紧夹住,然后一个人点燃了垃圾堆,被六指儿精心侍弄得像花园一般的垃圾堆轰然倒塌,黑烟冲天而去,就像带走了六指儿的灵魂。六指儿的眼里滚出大颗的泪水,两个抓住他的人一放开手,他就慢慢软下去。就在人们惊讶于一个傻子居然会流泪的时候,六指儿忽然跳起来,他瞪着血红的双眼,将几十年来一直在嘴里翻来覆去的几个词奇迹般地组合成了一句话:“爸爸!妈妈!狗日的!死啦!”自从有了爸爸妈妈这两个词来,说得最咬牙切齿、最痛苦万分的大概就是这次了。这句话成了六指儿的遗言,六指儿说完这句话,就发疯似的朝山下跑去,然后人们看到他一个前栽桩,像绊住了什么东西,瘦小的身子蜷成一团向山下滚去。
等到他的身体滚到山下的时候,已经几乎成了尸体。一根尖细的木桩在他倒地的瞬间,戳穿了他的肚子,缠上了他的内脏,他从山顶滚下去的时候,牵扯着大肠、小肠、盲肠、肺叶,一并拉了出来,等到滚到山底的时候,整个肚子已经基本被掏空了。
陈大娘看到她儿子的尸体时,只能嘴里不断地发出“啊,啊”的痛苦的叫声,泪水顺着皱纹滚落一地,砸得土地生疼。陈大娘从山顶一直搜索下来,将六指儿被拉扯得七零八落的五脏六腑一块一块找出来,塞进六指儿的肚子里,再用针缝上。人们都说:这个女人命太硬了,连最后一个儿子也被她克死了。他们指着陈家坟园窃窃私语:那里风水不好,阴阳先生说了,山望之如鸡垣,葬之灭门哪。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李计然正在家里吃晚饭,准备着回城。他跑出去,看到李家山下围了一堆人,人们就像是在参观一件艺术品一样,轮番上前品头论足,前面的一圈呼啦散开了,又一圈人呼啦围了上去,有几个人作为现场目击者,则一直站在里面,向源源不断赶来的人不厌其烦讲述着事情的经过,仿佛是导游在介绍几千年前遗留下来的某个石刻雕像。人群发出叹息声,悲鸣声,各种各样评论的声音,间或有几个人从里层挤出来,就蹲在一边大声地呕吐着。
李计然没有走过去,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一道残阳似血,一抹暮色如黛。被做成梯田状的李家山,露出其黄色的泥土,满目沧桑,使人联想起陕西的黄土高坡来,而六指儿的血成了这片黄土地上的第一片异色。
两年以后,载了巨桉的李家山头郁郁葱葱,而浸过六指儿血的地方却赤如火星,寸草不生。再后来这里成了度假村,人们对那些城里来的人说,看,这里的天多白啊,是“羊脂白玉天”,看到那几块什么草也没长的红色的泥土了吗?乡人俗称“猪血红泥地”,据说是当年一对反抗封建压迫而双双殉情的男女留下的血染红的。。。。。。。有几个人频频点头,有几个人掏出纸笔来赶快记下,回去之后,他们据此穿凿附会出一部小说,几篇散文,若干首长篇情诗来。
这就是陈家的所有故事,这些故事除了六指儿的死是李计然亲眼所见外,其余的都是李计然的奶奶告诉他的。六指儿死后不久,李计然的奶奶把李计然叫到李老太爷的书房,在讲完这一切后,李计然的奶奶眼角湿润:“你知道你爷爷为什么不给你讲这些吗?”李计然摇摇头,老人缓缓地说:“因为当年陈祖德偷的粮食,有一半是分给我们家的呀,你爷爷他不敢说,若不是那些粮食,我们家也早绝了,唉,我们对不起陈家啊。。。。。。”老人掏出手帕来擦拭眼睛,她的脸也和陈大娘一样,被道道皱纹扭曲得变了形,李计然却还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无言的悲伤来。这些故事后来长久地存在李计然的脑子里,而六指儿他们也一直在李计然的回忆里真实地存在着。
陈大娘是陈家唯一一个活到老死的人,她一直活了八十八岁,老太太觉得她的丈夫、他的两个儿子甚至是她的三个女婿的命都压在她的身上,层层叠叠地累积着,她要帮他们活下去。但是她死了之后却没有葬进陈家的坟园中,陈家的坟园早没了,村里出钱将她火化后,葬在了公墓里。
六指儿抱了马铃兰不久,马父便买了一辆摩托车,开始每天送马铃兰去学校,晚上再去接回来。马铃兰不再跟李强一起上下学后,李强感到了深深的失落,他每天只跟李计然一起去上学,再也不等村西的两个女孩。走在路上,马父驾着摩托车“突突”地从李强他们身边经过时,马铃兰会转回头,伸出白玉般的手臂来向他们招招手,然后李强也抬起一根老松树枯枝般的臂膀用力地挥挥手,他一边挥手,一边拉紧书包带子,追着摩托车小跑,直到摩托车卷起一阵尘土,再也看不见了,他才慢慢停下脚步。李强追着摩托车跑了两年,直到他和马铃兰都毕业,李强进入了白云镇初中,而马铃兰则被马父高价送入县城初中。可是李强没有一次能追上摩托车,他每次都只能看着马铃兰微笑着挥动双手的身影越来越远,这个时候李强心里的梦想已经不是当侠客而是当赛车手了。后来李强也买了摩托车,马父的那辆建设牌摩托车却早已被扔进废品收购站了。
有些东西第一次落下了,以后就再也追不上了。
李强追着摩托车跑的唯一效果就是参加县运动会时,得了长跑冠军,而李计然跟着李强跑的唯一好处就是成功地将到达学校的时间缩短了五分钟,为此数次受到班主任的表扬。
小学毕业的时候,李强一个人在校园里走着,他看着那低矮的砖瓦房,破旧的桌椅,杂草丛生的花园,那些他翻过单双杠的水泥地,他滚过铁环的小操场;教室门口,他们曾打过弹珠;破烂的乒乓球台上,他和李计然打到天黑才回家,李计然踩在砖头上,手拿一块木板常常逼得他手忙脚乱;围墙后边,他们拼过木刀木枪,他曾双拳敌六手,打得三个高年纪男生叫苦不迭;体育课上,他扔的垒球曾飞过那段有缺口的围墙,掉到白水河中,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怀着崇拜的目光看着他,马铃兰微笑着向他投以赞许的眼神,那是他最风光的时刻;那棵围墙边的公孙树,他曾在上面悄悄地刻下:马铃兰,我喜欢你。现在斑驳的树皮早已把一切都擦拭地面目全非……这就是岁月,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远离他而去,而他却无能为力,这让他很伤感。看完了这一切,他便转身离开了小学,其实小学和中学相距并不远,一个镇西一个镇东,然而初中三年,李强却再也没有踏进过这所小学,许是他不愿看到变化后的小学,他要让那一切都只存在于过去中。
李强小学毕业的时候,李计然已经迷恋上看书了,李老太爷的书房里,藏书丰富,但开始时,李老太爷并不引导他去看书,也不会阻止他看什么书,一本《镜花缘》一本《金瓶梅》就放在案头,让李计然看得如痴如醉。只是后来,李计然的班主任找到李老太爷跟他说,李计然带了十二枚棋子到学校去,到处帮人占卦买学校门口卖的刮刮卡,中的奖平分时,李计然的奶奶大惊失色地从李计然的书包里缴获《灵棋经》、《周易尚卜》、《刘伯温占棋术》若干,这才强令李老太爷将某些书锁入柜中,李计然小学毕业后,这些书被解禁,陪伴他度过了整个初中。
这个时候,李计然也开始用钢笔了,李老太爷对李计然说:毛笔字是一切书法的基础,毛笔字练好了,钢笔字也就自然好了。他让李计然拿着他的字帖到沙地上用木棒书写,模仿王安石,这样就可以节省纸张笔墨,还有利于陶冶心性。无赖李老太爷练的是草书,且是草书中的狂草,尽管他让李计然临摹的是自己早年写的行书,但狂放惯了,一出手不免“身在行书心在草”,成了晋人所谓的“若草非草,行草之际”的蒿禾书了。李计然捧着字帖,三个字倒有两个字认不出来,又不敢反复去问,明朝陶爽龄著的《小柴桑諵諵录》里有这样一节:“元末闽人钱钺为文好用奇字,然非素习,但临文栓书换易,使人不能晓。稍久,人或问之,并钺亦自不识也。其有意作草书,写毕付侄誊录,侄不能读,指字请问,伫视良久,忿曰;何不早问?所谓热写冷不识,皆可笑也。”可算前车之鉴。百无聊赖下,李计然就在沙地上挖洞做陷阱,再抱一只鸡来放在附近,看其掉进几十厘米深的陷阱中,高兴地拍手大叫。后来李计然挖洞的技术越来越高,开始向挖地道掘隧道发展,并在沙地上建成了当地的首口坎儿井,却被一场雨季的雨将一切都冲进了童年的回忆里。
三年级后,李计然开始了无限痛苦地重做家庭作业的过程,只因为作业本上的字如果不放在具体的语境中,实在没人能认出来。
这个时候,李计然的奶奶在“千家万户搓牌声”中,也学会了搓麻将,她更加爱好串门以交流牌技了。李老太爷体会到了无以复加的孤独,于是开始有意地教李计然背一些《庄子》《老子》之类的书来打发时间,而更多的时候,他就坐在书桌前,望着一排一排的书,仿佛看着冷落多年的朋友。
李计然的父母每隔一段时间就回来看他一次,给他带点衣服,带点零食,他们听着李计然不错的成绩,就满意地回去更加卖命地工作,仿佛这是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
第五章
李计然读六年级就快小学毕业的时候,一直生活平静的李家终于出了一件大事,用李计然那半生不熟的古文来说就是:李老太爷驾崩了。
李老太爷死的时候,李计然正蹲在田边钩黄鳝,李计然的奶奶正在麻将桌上靡战。将近一点,李计然的奶奶回家准备用膳,以便下午再战,却发现锅空灶冷,不禁怒由心头起,一路骂着闯进李老太爷的书房,见他正安详地靠在大背椅上,闭着眼睛,像是在睡觉,李计然的奶奶气得就要跳起来——如果忽略地心引力,并且她再年轻几十岁的话。她左一句“老不死”右一句“老不死”地骂着,一边帮着收拾起堆在桌上的几本书,可是李老太爷却半天无动于衷,李计然的奶奶觉得有些蹊跷,走上前去,摇着他的肩膀喊了句“老头子”。却发现李老太爷的头软软地垂了下来,她的心一凉,伸手探了探李老太爷的鼻息,又听了听心跳,突然一下子瘫到地上,半天嚎啕着跑出门去。
来找李计然的是李强,他已经初中毕业了,正准备去当兵的事。他将李计然从稀泥中拖出来,心急火燎地说:“你爷爷死了!”又一路把他拖回家。
李计然到家后看到自己家里已经挤了很多人了,有几个刚从麻将桌上撤下来的战友正扶着李计然的奶奶,轻声安慰着,隔得近的几个李家的亲戚商量着打电话通知李计然的父母,李计然懵懵懂懂地看着,脑子里却还记挂着没来得及从田里提起来的装了黄鳝的编织袋。
在白云镇有这样的风俗:死了人要请乐队,祭奠死者的时候就吹着哀乐,以增强现场感,到了晚上还要搞文艺演出,据说一来是为了减轻家属的悲伤,促使他们“化悲痛为力量”,二来也是为了冲喜。送葬的时候,乐队要一路吹吹打打地走在队伍前面,叫“喜送”,是不让死者寂寞的意思;结婚的时候,却要力图简朴,以免抢了新娘新郎的风头。
白云镇的建筑大都依河而建,镇东矗立的一座晚清牌楼是最古老的建筑,镇西一座四层楼的白云饭店是最现代化的建筑了。从镇东走到镇西像是进行了一次百年回顾,每个建筑物上都刷着标语,这些标语从刷上开始就一直没有再改动,镇东的老建筑上刷着“抗日救国”,往镇西走,标语变成了“社会主义好”,然后又有了“向雷锋同志学习”、“农业学大寨”,白云小学的墙外有三条口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口号刷到小学前边的小巷时已经成了“改革开放”“五讲四美三热爱”“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理解万岁”,越往镇西,口号越现代化,到出现“打110不收费”“走进新时代”等口号的时候,我们就知道时间已经快到世纪末了。
白云小学附近,有一条小胡同,是比较比较古老的建筑了,依稀可以看到当年的一条用白石灰刷的口号“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胡同两边的建筑大多是五六十年代的产物了,至今仍能看到当年那场洪水浸泡后留下的痕迹,现在已破败不堪了。小胡同非常僻静,里面的住户们大都支个小摊,卖卖香烛纸钱、金砖银元什么的丧葬用品,一天到晚冥币满天飞,搞得像丰都鬼城一样。 在这个胡同里,就驻扎着整个白云镇最著名的专为死人服务的“天堂”乐队,其成名曲加文艺演出主打歌《今天是个好日子》,被他们演绎得回环往复,愁肠百结,不知道征服了多少在丧葬当晚观看文艺演出的四方父老乡亲,而他们送葬的时候,若是吹着诸如《大花轿》《舞女泪》类的乐曲去的已经算是很低调了,据说有一次送葬时,此乐队是吹着《国际歌》去的。
进入九十年代中期以后,“天堂”乐队为了适应市场经济的发展,适时调整经营思路,开展一条龙服务,代搭灵堂,代哭,代送火化,代刻碑立传,总之,除了不代见阎王,死人的生意被他们做到了巅峰,深受当地百姓喜爱。
李老太爷死后不超过一个小时,就有人在征得李计然奶奶的同意后,将“天堂”乐队请了来。
“天堂”乐队一条龙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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