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张还山的口风,甄副参谋长越发不把自己当外人,做起事来,也有了底气,和司令部里的人也熟络起来,有了人缘。平日听见别人一声一声地首长叫着,心里大为受用。
七月底,建军节快到了,司令部里正在办节日庆典。军区辖属的陆军学校,到司令部来邀请老首长,前去做革命传统教育报告。甄副参谋长资历最老,先前又多次外出做报告,反响极佳,政治部主任又来求他。张还山临走时,曾有嘱咐,让他不要再抛头露面,见政治部主任找来,便想推脱,无奈政治部主任能说会道,几句好话说下,就让甄副参谋长把持不住了,再想想每回做报告时台下的掌声,心里就有些发痒,何况这回又是给军校的学员做报告,也是军队内部的事,并不算抛头露面。这样一想,就答应下来。
报告极成功,中间被掌声打断多次,甄副参谋长不得不多次停下,等掌声消停下来后再讲。报告刚做完,一群仕官围拢过来,手举记事本,让老首长签名留念。在给一个小伙子签名时,年轻人顺手递过一打稿纸,羞怯地说,“首长,这是我刚写的一篇论文,想请首长帮助修改一下。”
通常来请求签名,甄副参谋长是来者不拒的,见小伙子言辞恳切,不好拒绝,接过稿纸,揣进兜里。
从军校回来,晚上临睡时,甄副参谋长想起白天年轻人交他论文的事,便从兜里掏出文稿,躺在床上翻看起来。论文中多处出现军事术语,这些术语,甄副参谋长平时也听说过,只大略知道而已。在军事论文中出现,又是用来论述战略战术的问题,甄副参谋长还是头一次接触,读过一遍,便觉一头雾水,不得要领。既然人家请你帮着修改,你又接了下来,就要提出些自己的看法,给人寄回去。现在甄副参谋长看了两遍,不知所云,自然提不出什么见解;而一点意见不讲,或者讲了,却不着边际,给人家寄了了回去,难免叫年轻人小视了自己。思量了一会儿,想起作战室的刘干事,在军事理论方面有些研究,何不找刘干事帮着改改呢?看看文稿并没署名,作者也只是把地址和姓名,写在另一张纸上,夹在文稿中间。甄副参谋长把那张纸取出,从床上爬起,穿好衣服,带上文稿,到了刘干事的的宿舍。
刘干事正在灯下看书,见是也副参谋长进来,起身行了军礼,等待甄副参谋长的命令。甄副参谋长并没下什么命令,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小伙子坐下,问了句,“看书呐,小刘。”
“闲着没事,随便翻翻罢了。”刘干事谦逊道。
“好啊,”甄副参谋长拍了拍刘干事的肩膀,夸赞道,“年轻人,就应该有这股劲头,时刻都不能忘记学习。党的军队,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好干部。”夸了几句,就从兜里掏出一打稿纸。担心说出实情,会让刘干事笑话,信口编了套说词,“这些天,晚上闲着没事,我写了篇文章,心里没谱,想请你帮我看看。”
甄副参谋长这样看重自己,刘干事哪里敢不识抬举,客气道,“首长真会开玩笑,您的本领,我学都学不来呢,还敢给你看稿子?只是这倒是个学习的好机会,我正想向老首长学些本领呢。”说完,接过稿子,捧在手里。
甄副参谋长又说了些闲话,回屋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刘干事带着稿子,急匆匆到了甄副参谋长办公室,进了门,就大加称赞,“首长,你的大作,我昨天晚上连夜拜读了,真是高屋建瓴,振聋发聩;不是老首长的大手笔,一般人哪里能写得出这样的文章?”
甄副参谋长原本想求刘干事帮着改改稿,今天一早却听刘干事来说出这些溢美之词,疑心这家伙耍滑头,在变着法儿巴结他。便拉下脸来,训诉刘干事,“小刘,我们革命队伍里,无论职位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务员,都是革命的同志,要互想帮助、互相学习,不要把江湖习气,带到革命队伍里来,你小小年纪,革命的道路还很长,一定要端正自己的革命态度。”
刘干事原本想先夸赞几句,再谈谈个人的看法;不想兜头让甄副参谋长训诉了一通,弄了个大红脸,嘴唇木胀起来,话也说不流畅。平了平心气,才嗑嗑巴巴说道,“首长,你误会我了,刚才我说的,都是真话呀。首长这篇文章中的观点,代表了当前军中一批人的看法,只是碍于当前的形势,很多人都不敢讲出来。首长的这篇文章,恰好讲了别人所不敢讲的话。”
甄副参谋长心里一惊,便想知道就里。只是刚才批评刘干事的话有些重了,便觉得愧疚,换出笑脸,指着身边的椅子,让刘干事坐下,笑着说,“当真?你不是在糊弄我?”
“咳,我哪里敢呀!”刘干事也放下心来,挨着甄副参谋长坐下。
“那你给我说说,”甄副参谋长急着问,“这篇文章,究竟好在哪些里?你说细一点。”
刘干事得令,把这篇文章的概要,深入浅出地说了一遍。这一讲,甄副参谋长还真听懂了一点,却故意装出考验刘干事的样子,把自己现在不懂的几个问题,提了出来,让刘干事一一做了解释。
“刚才你说,军中大多数人,都有这种看法,却不敢讲,这是为什么?”停了一会儿,甄副参谋长又问。
“咳,首长不比我更清楚吗?”刘干事说,“现在中苏友好,结盟缔交,但凡有谁说出不利于中苏友好的话,就会受到追究。首长的这篇文章,标题就是《东北地区防务浅议》,东北地区,当前防务的重点在哪里?朝鲜?南朝鲜?日本?都不是!它们都构不成对我们的威胁,剩下的该是谁,那不是不言自喻吗?首长在这篇文章中,几次提到,现在东北地区防务层次不清,缺乏纵深;部分人被眼前的形势所蒙蔽,边境上的防务形同虚设;或者只是做做表面文章。这些话,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您指的是什么。特别是首长在文章中,提到的两句话:好战必亡,忘战必危。更是体现了我们这个民族的传统军事防御理念,对当前军中出现的一些盲目乐观的倾向,具有警钟的意义。”
甄副参谋长品出些文章的味道,沉思了一会儿,又问,“照你看来,这篇文章,怎么改,才能拿得出手?”
“不好改。”刘干事说,“首长在文章中,涉及到对结盟国家的防御问题,而这篇文章,离开了这个命题,也就没有意义了;而要不回避这个问题,势必要玩弄些文字游戏才成。”
听刘干事说了这话,甄副参谋长知道,这篇文章还有修改的余地,便求刘干事说,“小刘,你是咱们司令部的秀才,这事就交给你了,帮我改改,改好了,我请你喝酒。”
能替首长改稿子,刘干事哪里会不乐意,当下领了命,带着稿子回去修改。
改了几天,觉着差不了多了,誊写清楚,交给甄副参谋长。甄副参谋长再读这篇文章,果然语言圆滑了许多,意思也通畅易懂了。
甄副参谋长也不食言,晚上到食堂打来两个菜,又到街上买了瓶酒,请刘干事到自己宿舍喝酒。首长请自己喝酒,刘干事激动嗓眼儿发抖,借着酒兴,大谈了一通军事理论,又把文章里他填加的一些内容说了一遍,甄参谋长心里就有了底,问刘干事,“依刘干事看,这篇文章,到了什么水平?”
“这么说吧。”刘干事醉醺醺道,“和《防务观察》上的文章比,首长这篇文章,一点儿不比他们差,就是观点太尖锐了些,《防务观察》未必敢发。倒是《防务通讯》,能用这种稿子。”
“《防务通讯》是个什么报纸?”甄副参谋长问。
“不是报纸,”刘干事说,“《防务通讯》是《防务观察》办的一份内参,不公开发行,只发给师级以上单位。倒是作用不小,比《防务观察》还厉害呢,很多军委的决策,都是军委领导看了那上面的文章做出的。”
送走刘干事,甄副参谋长心里有些波动,心想这么好的文章,交到一个军校学员手里,未免可惜。再者说,这篇文章,几经修改,现在已经臻于完善,要是交还给那个学员,一旦他又乱涂乱改,加上些危险的言辞,将来惹出了乱子,又扯虎皮作大旗,说文章是经过甄副参谋长的修改,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岂不是没吃着羊肉,空惹了一身膻?这样一想,便坐起身来,开始给那学员写信。信中说:大作已拜读,甚感惊讶,不敢苟同。当此中苏友谊已成牢不可破、万古长青之势,大作中却屡现有损中苏友谊的言论。念你年幼,思想尚未成熟,谨在此忠告你,切不可再萌生此种危险的思想,更不宜将此种错误观念传播出去,这会对你的前途极为不利。出于对年轻人的爱护,你交来的文稿,我已给你销毁,日后不可再提,切记!
回信寄出,甄副参谋长又找来《防务通讯》,依据上面地址,将文稿署上自己的名字,寄了出去。
刘干事预估得不错,两个月后,《防务通讯》寄来一封信函,告知大作已刊用,随信寄上《防务通讯》一本。甄副参谋长打开杂志,看见目录中,自己的文章赫然其中,后面就是自己的大号。甄副参谋长一激动,忘乎所以,跑到刘干事宿舍,把杂志递给刘干事看。
又过了一天,稿费汇来了。取了稿费,甄副参谋长又请来刘干事喝酒。司令部里,无人不知甄副参谋长在《防务通讯》上发表了文章。一时间,甄副参谋长俨然成了司令部里的名人。
半个月后,甄副参谋长又接到一封来信,信是《防务观察》杂志社寄来的。信中说,受中央军委委托,杂志社将于本月下旬举办一次防务动向研讨会,鉴于大作《东北防务浅议》一文见地深刻,特邀文章作者与会。
甄副参谋长接到来函,当即向司令部告了假,稍作准备,星期一早晨,启程进京去了。
研讨会在总部招待所举行,军委首长列席了会议。会上,甄副参谋长宣读了自己的论文,赢得好评如潮。研讨会开得极成功。军委决定,将与会的人员,组织到南京军事学院,在那里再举办一次研讨会。参加研讨会的成员,由总政一位姓林的首长率领,到京郊军用机场,搭乘军用运输机,飞往南京。
飞机离开机场,透过舷窗,看机翼下的京郊大地渐渐隐去,甄副参谋长心潮澎湃,打算把这些天来激动人心的时刻,记在脑海中,回家后,好好给小柳红炫耀炫耀。从舷窗向下眺望一会,觉得两眼有些发酸,甄副参谋长便转过头来,靠在坐椅上闭目养神。他身旁坐的,是带队的军委政治部林副部长,见甄副参谋长转过身来,开口问道,“听甄参谋长的口音,是东北人,以前是哪部分的?”
“四野的。”甄副参谋长应答道。
“四野的?”林副部长来了兴趣,“几纵的?”
“五纵的。”
“五纵的?”赶巧了,这位林副部长,早先就是五纵的政治部主任,听说甄副参谋长是五纵的,心里愣了一下。五纵师职以上的干部,他差不多没有不认识的,只是对这位甄副参谋长眼生,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转念一想,这甄副参谋长会不会是后来从团职干部中提拔起来的?便又问了一句,“甄副参谋长在五纵时,是搞什么工作的?”
甄副参谋长脱口答道,“五十师参谋长。”
林副部长听了,倒吸了一口冷气,头皮一阵发紧。他的第一反应是,身边坐着的这位甄参谋长,是国民党潜伏的特工。因为五纵五十师的参谋长姓刘,副参谋长姓张,哪里又冒出一位甄参谋长?经过片刻的心理调整,林副部长镇定下来。担心甄副参谋长会看出什么疑点,林副部长装着无事一样,又和甄副参谋长闲聊起来,问了些五十师的原师长和政委现在的情况,甄副参谋长应付自如。林副部长越发断定,这位甄副参谋长,在潜伏下来之前,对五十师的情况,必是做过详尽的了解,不然哪里会回答得这般准确从容。林副部再问他一些五纵的其他情况,果然,这位甄副参谋长的回答,就有些驴唇不对马齿了。
经过两个小时的飞行,飞机在南京机场院降落。下了飞机,林副部长径直去了南京军区,把自己的发现,通报给南京方面。为慎重起见,南京方面,连夜对甄副参谋长的情况做了调查。第二天上午,研讨会照常进行,甄副参谋长在做了主讲发言之后,走下讲台,掌声还没落地,身前站了两个警察,警察亮出证件,摘掉甄副参谋长的帽微和领章。甄副参谋长立刻就明白了一些,极其配合,以无可指责的规范动作,伸出又手,接受冰凉的手铐。
甄副参谋长进京参加研讨会,一去不回,小柳红在家里就坐不住了,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不测。她想打听消息,却又不知向谁打听;她让恒荣在警备区里打听,恒荣打听了一番,并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她想去找张还山,又怕一旦言语不当,把原本简单的小事给搞麻烦了。直到两个月后,南京中级法院寄来了判决书,小柳红心里才踏实下来:世德真的出事了。
警方原本怀疑世德是敌特,经过多方缜密调查,才发现他真的不是,只是一个江湖骗子而已。加上世德认罪态度较好,如实交代了行骗过程,把所有的罪过,全部一人担下,没涉及到任何人,做案后又没造成严重后果,本人又有悔改的表现,法院从轻发落了他,判了十五年。
小柳红一接到判决书,就打算到南京探监。上级领导找她谈话,多少耽搁了她的行程。领导说,由于工作需要,经组织研究决定,调她到被服总厂任工会主席。小柳红听了,笑了笑,没做任何辩解,愉快地接受了组织上的安排,交接了法院的工作,到被服总厂履新了。
恒安也在这时毕业了。事先月琴姑娘向他暗示,她父亲要把他俩办到市文教局上班。可是后来的事情,有些蹊跷。一点预兆都没有,月琴姑娘毕业前,突然不和他约会了,说是生病了,躲回家中,不再露面。直到系主任找他谈话,劝他和养父划清界限,要振作起来,回到家乡,到教育战线上为党多做贡献。恒安这才知道,二大出事了。
恒安灰头土脸地回到家里,两眼充血,眼神哀怨,像刚被子判了死缓。小柳红知道孩子痛苦的根源,也能体验到恒安此时内心的苦楚,只是眼下自己内心的感受,一点儿都不比恒安微弱,她想安慰恒安几句,却又张不开口。一老一少,这时像两条刚刚被人打伤的狗,血淋淋的,来不及相互舔舐对方的伤口,表达内心的慰藉,只好各自舔舐自己的伤口。
小柳红看着恒安,在炕前站了一会儿,轻声说,“我要去南京。”见恒安没有什么反应,又补充了一句,“你二大。”
“我也去。”恒安说。
二人简单收拾了一下,登上了去南京的火车。
行了两日,到了南京,找到南京监狱,狱警查看了二人的证明,把二人领进探视室。探视室里,空空荡荡的,墙上蓝纸黑字,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在墙边,放着一排木橙。过了一会儿,世德身穿囚服,走了进来。狱警紧跟在后面。见到小柳红和恒安时,世德脸上,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三人相对站了一会儿,世德看着恒安,问道,“月琴还和你好吗?”
“我回金宁城了。”恒安咬了咬嘴唇,说,“分在城内中学。”
世德明白了一切,眼里流下泪水,轻声埋怨道,“二大害了你,二大害了你。”
“二大,”恒安说,“我常常在想,要是没有你和二大娘到重庆,我现在能站在这里看你吗?”
听了这话,世德鼻子一阵酸涩,差一点哭出声来。忍了一会,才恢复平静,望了望小柳红,问道,“你恨我吗?”
“恰恰相反,”小柳红眼里含着泪珠,却微笑着说,“你把事情做到了极致了。道上人,有几个能做到你这样大气?报纸上都登出你的事了。”
世德听了,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又问,“还在法院吗?”
“调到被服厂了。”小柳红笑着说,“当工会主席呢。清闲得不得了。”
过了一会儿,世德又说,“小红,在这里,我常看到,有些狱友的家属来,逼着他们签离婚协议,我……”
“住口!”不待世德说完,小柳红吼了他一句,冷眼望着世德,一字一句说道,“当年在上海时,你忘记了,在装裱店外的芙蓉树下,你是怎么对我说的?”
“可现在……”
“现在挺好的,”小柳红又打断世德的话,“这些年里,咱们都有些累了,也该歇歇了,你就在这儿歇着吧,权当休养了。十五年后,我来接你,咱们好好回去过日子。”
世德到底忍持不住,哭出声来。
探视时间到了,狱警要带世德出去。世德泪眼汪汪转过头,对小柳红说,“小红,南京是咱的死门呀,当年,咱们就是在这里遭了劫,这回,我就不该来,我只是想参加军委的决策工作,做出一番事业,就昏了头,来了,结果又栽了。”边说边哭着走了出去。
从南就回来,在家歇了两天,恒安到大大世义家,把去南京的事,告诉大伯一声。大大听了,啧啧叹息,不住地埋怨世德,“老二太张狂了,多好的机会,不知利用,一桩桩的惹事,把大半辈子等来的机会遇,全都糟蹋了。”埋怨了一通,又问了问世德在那里的情况,听过之后,又是埋怨。恒安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要回去,临走时,问了一句,“在南京时,二大提到过,说我爷爷活着时,写过一本书。不知这书现在还在吗?我想看看。”
大娘见问,赶紧插话说,“唉,孩子,你爷走的时候,可是什么也没留下呀。他当年回来时,曾带回不少黄货,为救你二大,黄货全花光了,临走时,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下一堆烂石头,还有几卷破纸片儿,我没舍得扔,就给放到柜底下了;土改时,工作组来抄家,也没稀罕要。他写的那卷书呀,他临走那天,正赶上下大雨,让雨淋湿了,还是我给收起来的,后来晾干了,我就放在那堆石头一块,打了个包裹,放在柜底了。”说着,起身下炕,从柜底找出包裹,打开给恒安看。恒安知道大娘误会他了,却又不便解释,看看包裹里,除了一堆石头,几卷画轴,就剩下那部书稿了。书稿经过雨淋,粘在一起,像一块干土。大娘说,“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吧。反正放大大这里也没用,好歹是你爷留下的。”
恒安原本只对书稿感兴趣,见大娘说了这话,也不客气,把包裹重新包好,带了回来。到了家里,重新把包裹打开,把包裹里的东西摆放到炕上,发现那堆石头,是福建寿山田黄,总共二十多块,有几件雕件,其余的是老坑原石;打开画轴,暗黄的画面上,仅能隐隐约约看出图案,落款有的是明人文征明的,八大山人的,还有几幅已辨不清落款了。恒安对古玩并不熟悉,却相信爷爷的眼力不会差的,便把田黄和画轴重新包好,放进柜里,只把书稿留在外面。
书稿经过雨淋、晾干,没有及时处理,粘结在一起,硬梆梆的,加上时间久远,乍一看,像一块土坷垃。恒安试图掀起几页,不料稍一用力,就掀掉一块儿,根本无法辨识上面的字迹。焦虑中,他恍然记起,南门口有家装裱店,他们经营古字画装裱,想必会有办法处理这种东西。
恒安来到装裱店,向一位小师傅说明来意。小师傅告诉了他处理这种东西的办法。回到家里,恒安找来酒精,照着小师傅的说法,用喷壶先把书稿的表层润湿,待表层完全浸润,再轻轻用指甲揭起。忙了几天,总算揭起大半书稿,还剩下一半,粘连得厉害,已经无法揭起,恒安看看再无别的办法,只好放弃。揭下的书稿,也因浸泡时间太长,字迹洇散模糊,难以辨认。每天下班回来,恒安都要取出书稿,对着模糊的字迹出神,推测每一个污渍,原先是一个什么字,再根据推测出的结果,联系到下一处污渍,该是什么字。像破译密码一样,把推测出的句子,抄写到一个笔记本上。程序异常琐杂,工作想当艰辛。因为原稿是用文言写成的,这就给破译工作,带来巨大困难。
一天夜里,恒安正在自己房间里,破译爷爷留下的书稿,二大娘推门进来。恒安那会正专注研究书稿,并没理会二大娘进来。
“你该结婚了。”二大娘站了一会,见恒安并没理会她,便说了一句。
“和谁?”
恒安并没抬头,机械地问了一句。
“和一个适合你的人。”二大娘有些生气,说道,“不过你得自己去寻找。”见恒安仍没有回应,知道这孩子,对爷爷的书稿入了迷,便又说,“你也看见了,恒富都结婚了。要是你觉得困难,我可以在工厂里帮你找一个。”
不错,恒富上周结婚了。由于家里成分不好,在爱情的荒漠中,苦苦挣扎了三十多个春秋后,恒富终于草草结束了自己的追求,和纺织厂的一个女工成了亲。这门亲事,是别人介绍的。新娘家庭出身好,苦大仇深,只是左眼里,像藏有一道永不干涸的泉水,常年眼泪汪汪的,就把她的左眼弄得有些污浊,虽不像恒富奶奶那样的玻璃花眼,却也算是女人身上的一个缺陷。正因为这个原因,姑娘年近三十,仍没寻到一个如意郎君。恒安虽说家庭出身不好,人却是英俊帅气,姑娘就暂时忽视了政治方面的考量,一咬牙,答应了这门亲事。
既然娘家属于苦大仇深,嫁妆自然是提不得的,上周日,恒富骑着一辆自行车,从岳父家,把新娘载回家中,婚礼就算结束了。新娘手里只提着一个红布包裹,包着两件换洗衣服,算是出嫁的嫁妆。父亲世义一看见新娘进屋,浑身从头凉到脚,嘴里一口咬定,说是时光正在轮回,把他们甄家,又带回了很久以前的时代,那会儿,家里也不景气,母亲嫁到甄家时,也是一只眼睛不好,结果就造成父母一生的痛苦,二人磕磕碰碰,一辈子没有什么幸福可言。只是新妇已经进了家门,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婚礼是按照革命化的标准举办的,亲戚们没有一个人到场祝贺。是恒富带着新妇到二叔家送喜糖,小柳红才知道,恒富结婚了。鉴于恒富的婚姻,小柳红吃惊地预感到,恒安的婚事,大概也好不了哪儿去,所以今天晚上,趁恒安正在破译爷爷的书稿,走过来,向他提起这事。
“二大娘看着办吧。”恒安抬头望了望小柳红,说完,又低头研究书稿了。
恒安的情况,看来比恒富要好些。首先,家庭出身好。虽说世德正在服刑,但当时的情况是,服刑人员的家庭,要比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家强一些;而一般的刑事犯罪,要比政治犯和流氓犯罪给家庭带来的冲击要轻一些。其次,恒安现在是党员,政治上是可靠的;最主要的,小柳红是厂里的工会主席,又极会处事,人缘又好。这样,在说服了厂里最漂亮的姑娘之后,恒安的婚事,就提到了日程上来。
姑娘姓杨,工人家庭出身,性情温顺,明事知礼,在和恒安接触过一段时间后,虽然不十分满意恒安的木讷,却也挑不出小伙子什么大的毛病,在小柳红的极力撮合下,秋天里,二人登记结婚了。
婚后的日子过得挺平静。第二年,儿子出生了。在这之前,大爷世义家孩子们都成亲了,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甄家的这一辈儿人,属昌字辈。恒富给自己最先出世的女儿,起名叫昌艳;恒安想起自己童年的不幸,不想让这种不幸在孩子们身上重现,给长子取名叫昌喜;又过了一年,次子出生时,就给次子起名叫昌乐;接着又给稍晚一些出生的女儿起名叫昌欢……如果不是三两粮开始了,平淡的日子,或许会一直这么过下去。
事情来得有些突然。粮站供应的粮食,越来越少了。先是每天每人八两粮,后来又变成了半斤,过了几个月,就变成每人每天三两粮了。一天吃三两粮,就是说,一个人一天还吃不到一顿饱饭的定量,几天之后,恒安就有些无发忍受了,身体很快消瘦下去。多亏妻子善于持家,每天极精确地从米袋里,量出全家人一天的口粮,以便到了月底最后一天,米袋里还能剩有全家人吃一天的口粮。妻子将一天的口粮舀出后,又均匀地分成三份,两份少的,是用来早晚熬粥用的,一份稍多一点的,是留着中午做成半干的米饭。恒安每天早起喝过一碗粥,像喝了一杯水,推出自行车上班去了。刚到了学校,就觉肚子里饭得发慌,两腿虚软,浑身无力,直冒冷汗,走上讲台,无法大声讲话,悄声细语的,像一个害羞的姑娘。恒安和妻子已经记不得,二人有多长时间没有同房了。从前每过一段时间,二人都有那种强烈的,现在虽说长时间不在一起,却一点那种想法都没有。
问题远比想像要严重得多。长期的饥饿,身体消瘦,恒安和妻子身上开始浮肿了。城里死人的事,也急聚增多了,每天都能看到成群结队的出殡人群。人们塌腮凸眼,弓肩倔背,眼中充斥着哀怨,连哭泣的力气,也丧失殆尽,无奈地送走死去的亲人。
大人有理性,无论怎么饥饿难耐,总能控制着情绪,一个人体验着苦楚;孩子们却不行,腹中饥饿时,只会哭叫着向大人讨要。昌喜、昌乐眼睛明显圆大,脖子越来越细,像鹅脖子,仿佛不需要费力,伸手就能把那细脖子攥在手里。细脖子上顶着个大脑袋,有时恒安担心,哪一阵风来,会把孩子的脖子吹断的。刚出生不久的昌欢,更叫人心酸,因为饥饿,母亲的奶水明显不足,无法让孩子吃饱,不得不提早给孩子喂粥。孩子每咽一口粥,都会在细长的脖子上凸起一个小包,像蛇吞老鼠一样,缓慢向下移动,憋得昌欢脸色发紫,直当饭入胃中,凸起的小包消失了,脸色才能恢复正常。
恒安看得揪心,当初长子刚出生时,恒安就发誓,要担起父亲的责任,绝不让自己的孩子,像自己的童年那样受难。为了不让自己忘记这一点,他给孩子们起了喜庆的名字。然而世事难料,如今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孩子们嗷嗷待哺的可怜样儿,和自己的童年有什么区别呀?恒安心里一阵痛楚,觉得现在到了他当父亲担起责任的时候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让一家人填饱肚子。
以后的日子里,恒安每天下班,就会骑上自行车,带着篮子和铁铲,出城到郊外挖野菜。近郊的地方,野菜差不多被人挖光了,要想挖到足够一家人填饱肚子的野菜,必须到更远的野外才行。苣荬菜、山芹菜、马齿苋、山荠菜,见了就往篮子里挖,直到篮子挖满了,才载着回家。回到家里,妻子摘出、洗净,拿水焯一下,拧干后,用刀剁碎,再放点盐,团成菜团子,放到面粉里滚一下,放进锅里蒸一会儿,一锅菜团子就做好了,足够全家人吃一天。毕竟是野菜,面粉极少,不耐饿,吃饱后,片刻的快感,只能维持一会儿,饥饿马上就会回来。
到郊外挖野菜时,恒安看见田野里的庄稼,长得挺好,收成也不错。可是报上却说,连年的自然灾害,全国大部地区颗粒无收。
秋天到了,农民开始收获。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一当地了场光,大雪封山后,漫长的冬季里,再想挖到野菜充饥,显然已不可能。想到这一点,恒安心里一阵恐慌。恐慌中,他想起饥荒到来前,在破译爷爷的书稿时,曾见过一则案例,说是清朝有个叫钱五的江湖客,手持伪造的关文,诈行全国,竟然大富。恒安怦然心动,觉得当此生死悠关之际,尝试一下,冒些风险,也是值得的。
上大学时,一个同学爱好篆刻。恒安曾向那同学学过一段时间,同学还送他一套刻刀呢。回到家里,恒安找出刻刀,只一个晚上,就做出一份公文。看看没有什么纰漏,第二天一早,恒安到学校告了假,骑上自行车下乡去了。
到了二十里堡公社,找到公社办公室,平定了一下心情,作了自我介绍,掏出兜里的公文,递给公社党委书记。书记看是县农科所派来的,只是索要五十斤玉米,回去做科研使用,便不多想,掏出笔,对来人说,“这样吧,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到二十里堡大队,找王书记,让他帮你解决。”公社书记说完,写了一张便条,交给来人;来人接过便条,道了谢,骑车到了二十里堡大队,找到了大队王书记,把便条递上。王书记看了便条,见是公社书记写的,不敢怠慢,对来人说,“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到二队,找赵队长,他能帮你解决。”说着,又写了一张便条,交给来人。来人带上便条,说了声谢谢,骑车到了二小队。赵队长正在场院,带领社员脱粒玉米,接过便条,看了一眼,见是大队王书记写的,便喊过一个社员,吩咐说,“你给县科研所的同志装五十斤玉米。”
那社员得话,接过来人的口袋,装满后,向上提了提,说,“差不多了。”说完,也不过秤,就给袋子封了口,帮着来人搬到自行车上,用绳子封好。来人向社员道了谢,和队长说了几句客套话,骑车离去了。
原来做局这么简单,恒安心里得意,颇有成就感,理解了二大世德,为什么会冒那么大风险,去做那么大的局。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家磨坊,恒安把一袋玉米,加工成面粉,载着一袋面粉进城了。
“哪里弄的?”妻子看见这么一大袋面粉,心里有些害怕。毕竟在甄氏家族里,曾有人犯过诈骗罪,至今还关在监狱里呢。
“一个同学,前几年,家里存了不少粮食,眼下家里急等着用钱,要卖一点余粮,我知道了,就去买下了。”
“多少钱?”妻子问。
“不贵,才五块钱。”
尽管这种说法很圆满,妻子却不十分相信,只是整日饱受饥饿的煎熬,孩子又哭闹着要吃的,眼下有了这袋救命的粮食,起码暂时不必再为饥饿恐慌,便不多问,赶快挖出半盆面粉,用水和面,不到半个时辰,一锅玉米面饼子,就出锅了。长期饥饿之后,一家人真正吃了顿饱饭,都觉得这辈子,从没感到这么幸福。
小柳红吃过一个饼子,又喝了一碗粥,恒安媳妇又给她泡了一杯茶,坐在桌边,慢慢品味玉米面饼的甜香,内心充满了幸福,又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下午,在梓墟镇上吃过的那个父亲给他买的五香粽子。坐了一会儿,等恒安媳妇收拾了碗筷,回屋照料孩子们睡觉去了,小柳红才向恒安使了个眼色,起身回自己屋里了。
恒安见二大娘向他使了眼色,也起身跟了过去。小柳红进屋,坐到炕沿,平淡地说了一句,“说说全部经过吧,别漏掉一个细节。”
恒安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二大娘指的是什么。他刚要把先前糊弄妻子的话,再重复一遍,见二大娘拿眼盯着他看,吓得赶紧把那套说词咽回肚里。和二大娘一起生活了几十年,虽没亲眼见过二大娘的手段厉害,可平日看二大爷对她言听计从,便知二大娘绝不是寻常之辈。恒安真正了解二大夫妻的真实身份,是在二大世德出事后。在这之前,他一直相信了二大夫妻对他的隐瞒。二大出了事,和二大娘一道去南京探监,听二大和二大娘的交谈,他才听出,二大和二大娘,一直都是江湖中人;后来在破译爷爷的书稿时,他才渐渐明朗起来,原来爷爷竟是道中高人,由此再联系自己一小的遭遇,慢慢的推测出,自己的生身父母,原本也是江湖中人,只是他们的本事,都远不及爷爷那般出神入化;而除了爷爷,他们甄氏家族里,大概就数二大娘出类拔萃,这一点,从二大对她的尊重的程度,便能看得出。这样一想,恒安便不敢在二大娘面前隐瞒什么,乖乖说出了实情。
“这类小局,虽不十分巧妙,却也蛮实用。”二大娘听了恒安的叙述,见没留下什么破绽,嘱咐道,“只是不可在一地多次重复,一旦那样,极易做砸。如果你想小局多做,时间一定要快,最好在几日内做完,时间拖长,也易砸局。记着,小心行事,不可太贪,一旦砸了,切忌慌乱。这类局,数额偏小,当事人往往不会举报;如果警方取证,只一口咬定,仅此一次,不可多供,便是吃些皮肉苦头,也不可多供,这样一来,因为数额不大,罪不及刑,顶多会受到行政处分;如若不然,一旦如数供出,聚沙成塔,就会触犯刑律,于你不利,记住了吗?”
恒安听了,一一记下。怕恒安初学乍练,行事不周,小柳红又在细节上,把一些应注意的事项,向恒安做了交待。恒安听后,如醍醐灌顶,豁然开了窍,连夜又仿制了几份公文,第二天一早,又骑车出了城。
以后的几天,每天下班回来,恒安都会载回一袋粮食,说法也各不相同。妻子虽不十分相信,只是让饥饿弄怕了,见了粮食,心里就高兴,也不仔细追究粮食的来路。灾荒年月,家里有了粮食,比什么都好,一家人也不再挨饿了。
漫长的饥荒,整整持续了三年。正在人们对吃饱肚子,已经不再抱有希望,对难以应付的饥饿,开始麻木了;饥饿中,绝望地等待死神前来收编的时候,六二年秋天,新粮上市后,粮店里恢复了粮食的正常供应。恒安舒了一口气,把刚刚仿制的一沓公文,扔进灶膛,开始了正常人的生活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