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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作品:骗子世家|作者:沧浪船夫|分类:精品小说|更新:2025-05-21 00:04:05|下载:骗子世家TXT下载
  世德二人离开育生堂,径直找到一家当铺,把两个金字典当出去,得了八百块大洋,匆匆赶回家里,便轻易不再出门上街。

  秋天里,从外面传来不好的消息,说南京已经失守,日本人在南京屠城,杀了城中几十万人,眼下正沿江往武汉这边打过来,中央政府已经搬迁到武汉,武汉街上挤满了难民。

  过了几日,又传来消息说,武汉也眼看守不住了,中央政府正在迁往重庆。小柳红听到消息,当即告诉世德,“收拾一下,咱也走吧。”

  “到哪儿?”世德问。

  “入川。”小柳红说,“中央政府都要入川了,就是说,武汉一准是守不住了,趁着日本人还没打过来,咱们早点动身,兴许能顺利一些。一旦兵临城下,到了那时,恐怕想走都来不及了。”

  世德听过,心里有些发慌,入带上钱到码头买船票去了。到了码头,才知道,码头已经关闭了,江上的大小船只,已被政府征用,正在往四川搬运物资。从水上入川,已不可能。

  “走陆路吧。”回家后,世德说。

  “怎么走?”小柳红问。

  “在码头上,我听说从武汉向外逃难的人,都取道襄阳,经汉中,走山路进川。咱们又没什么家当,轻手利脚的,跟着大伙儿走,不会太难的。”世德和小柳红商议。

  “那就这样吧,你去雇辆马车,看能不能选些好道儿走,先拉咱们一程,要不,这几千里的山路走下,也够咱们受的,我怕吃不消。”小柳红说。

  “行。”世德说,“不过,咱得先到成衣铺,置办一套衣服。”

  “为什么?”小柳红问。

  “你想啊,咱们一路上要走几千里的山路,穿着现在这身衣服,哪里像逃难的?倒像是走亲戚,一路上,什么样的人都会遇上,这身衣服太扎眼。再说,你那高跟鞋,走路也不得劲儿,得换双布鞋才成。”世德说。

  “成,走吧。”小柳红说完,起身就走。

  二人到了街上,见往日的繁荣,已被恐怖取代了,大街上的市民,都像刚从洞爬出的老鼠,目光惊悸地渴望逃到安全的所在;商行里冷冷清清,已没有往常那种热闹。到了成衣店,世德二人随便选取了两套家织布衣服,付了钱,匆匆回去了。

  回到家里,二人脱了绸缎装,换上了刚买回的家织布衣新装,彼此看着,都觉着别扭,甚至有些滑稽。

  “这衣服别扔了,”小柳红把刚换下的旗袍叠好,和世德商量,“我有些舍不得。”

  “成,”世德说,“你把它包好,我背着,还有你那双高跟鞋。另外,你最好把首饰也摘下,放进挎包里,和衣服一起打包。”世德想了想,又说,“噢,对了,我还要上一趟街,买一个褡裢回来,好用来装东西。”说着,抬脚出了门。

  小柳红照世德吩咐的,把刚从身上换下的衣服叠整齐,打成一个包裹,用手拎了拎,觉得不算太沉,世德背得动,才放下心来,回身朝房间的角落里看了看,见没有落下什么要紧的东西,才坐在床边,等世德回来。

  过了一会儿,世德肩挎褡裢回来,见褡裢的前后兜里鼓鼓囊囊塞满了东西,小柳红觉着有些奇怪,指着褡裢问,“这是什么?”

  “吃的。”世德喜滋滋地说。

  “你把一路上吃的东西,都带足了?”小柳红有些夸张地说。

  “哪里够?”世德说,“这只是些耐存放的东西,防备万一。”

  “有必要吗?”小柳红有些不以为然。

  “当然有,”世德说得相当肯定,“你忘了,在来武汉的船上,把咱俩饿成啥样啦?”世德边说,边把褡裢前兜里的东西取出,摆到床上,将八百大洋装进兜底,剩余的零钱,揣进衣兜,留着路上使用方便;随后又把床上的那堆吃的,一样一样的重新塞进褡裢里。装完最后一包食物,世德把褡裢的口带系好,挎在肩上,用手拍了拍褡裢,望着小柳红说,“走吧!”

  “这包东西,我背着吧。”小柳红提着衣服包说。

  “哪里用得着你,”世德一把夺过,提在手里,“你只消跟上我就行。”

  二人出了门,沿街行了一程,才雇上一辆马车,和车夫谈妥价钱,上车往襄阳那边去了。

  一路上尽是逃亡的难民,多是推着独轮车,车上装着全部家当,女人孩子坐在行装的上边,男人在车把上系一条粗绳子,将绳子搭在肩上,手握车把,用力向前推着;也有人家的人多,老人坐在车上,年轻的女人,在车前拴一根绳子,帮丈夫拉车。独轮车发出吱吱声响,老远处就能听见。

  路上遇见的客栈,已挤满了人。世德和小柳红只能风餐露宿,行了几日,到了襄阳。战争的消息,显然已传到了襄阳,襄阳城里的人也惶惶着,张罗着逃难。车夫坚持不再远行了,催着世德赶快结帐,说是着急回家看看。世德只好给车夫付了钱,在襄阳另雇车马。新雇的车夫,听说要去汉中,再去四川,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绝不可能,“从这里取近道,到汉中,多是山路,马车一准不行。你要是不怕路远,可绕道南阳,从南阳入关中,经关中才能到汉中,那路途,可就远了,”车夫立着马鞭说,“再说了,就是到了汉中,要到四川,全是山路,马车也一准不行。”

  “那么,从这里绕道南阳去汉中,得多长时间?”世德问。

  车夫眨巴一会儿眼睛,说,“没有个把月,恐怕不行。”

  想想小柳红是娇惯出来的女人,冷丁走起山路,怕是吃不消,世德一狠心,和车夫谈好了价钱,就上了车。没曾想,马车刚走了一个上午,中午时分,遇上了从南阳那边逃过来的难民。一打听,才知道,南阳已让日军占了,难民正往襄阳这边奔来。世德惊出一身冷汗,赶紧吩咐车夫,掉转车头,又回到襄阳。

  眼看再无大路可走,小柳红也来了精神,告诉世德,说她能走山路,“好歹我也是山里出来的孩子。”

  既然小柳红愿意走山路,世德也不再犹豫,背上行装,加入了难民的队伍。这时再看路上推独轮车的难民,世德心里就羡慕了。别看这独轮车样子挺笨拙,行走起来吱吱作响,可不管路途怎么难走,只要人能走的路,这种车就能推过去,远比他肩背手提的要省力。

  小柳红到底太娇嫩了,只走了一天山路,两脚就全打出了水泡,走不动了。山里又没有客店,世德只好找了户人家,一番哀求,人家才答应他们住下。山里人也实在,好饭好菜侍候着,住了几天,脚伤痊愈,二人又接着上了路。

  整天在山里赶路,很少能遇上像样的店家,世德褡裢里的食物,一天少似一天。大约又过一周,褡裢里的食物就吃光了,减轻了负重,世德走起路来,比先前松快了许多。只是向山民买来的食物,就不如自己带的那么好吃了。世德还行,好一点,赖一点,勉强能吃饱;小柳红就有些为难,饿着的时候,强吃两口,走一会儿路,就又饿了,常常是饿着肚子赶路,几天功夫,人就瘦了一圈。世德不忍心,到了水磨镇,见镇上有家客栈,还有空房,世德打算在店里住几天,吃几顿好饭,让小柳红补补身子再走。

  大山里的小镇子,远离城市,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口的饭菜。好在热汤热水的,总比路上饥一顿饱一顿要好。住了几天,觉得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二人退了房,打算上路。

  早起吃了饭,临行时,世德要上茅厕,让小柳红在店门口等他一会儿,自己急匆匆向茅房走去。到了茅房外,见里面有个人蹲着,世德正要退身回来,那人却“腾”地站起身子,提上裤子就走。世德也不客气,跟着就进去方便,只一会功夫,浑身就舒坦了许多,起身提好裤子,便要出去。转身时,看见茅房的墙头上,放着一个挎包。挎包不大,拎在手里,听见里面有金属撞击声。世德猜测,是谁一早来解手时,随手放在这里,出去时忘记带走。打开看时,见包里装着几十枚大洋。世德心里一激动,就起了贪心,相信自己今天运气不错,不没等上路,就撞上了一笔外财。来不及多想,打开褡裢,将拣到的挎包放了进去。

  “嘿,老哥,见面分一半,别一个人吃独食啊。”世德正要把褡裢系好,不知什么时候,身边忽然闪出一个年轻人,指着世德身上的褡裢说,“我都看见了,刚才你捡的包里,有不少大洋呢;我看见了,你总得分点儿给我吧。这里人多,不方便,咱到那边合计合计。”年轻人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墙角说。

  看这年轻人不像奸滑之徒,说话是本地口音,不打点打点他,今天怕是难以脱身。“你打算怎么着?”世德问道。

  “老哥,包是你拣的,自然你得大头儿,我只少分点就成,好歹也让我发个小财。”年轻人说。

  世德听这年轻人并不贪,又识趣,便跟这年轻人到了墙角。

  “总共多少钱。”年轻人问。

  “我还没数呢。”世德边说,边打开褡裢,取出挎包,点数起来,一共是三十块大洋,外加几张纸票。

  “这样吧,包是老哥捡的,得三分之二,给小弟三分之一,只十块大洋,成吗?”年轻人说。

  世德刚要说,“成。”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听远处一个人呼喊着过来。年轻人见了,惊慌起来,对世德说,“不好,丢钱的人找回来啦。老哥快把包收起来,等把这人应付走了,咱们再分。”

  世德快速将那挎包装进褡裢,等着远处那人走来。那人年龄也不大,不过二十多岁,也说着当地方音,带着哭腔,问世德,“老哥,你看没看见一个包裹?那是俺娘的救命钱。俺娘生了重病,家里没钱,请不来大夫,俺爹就让俺到亲戚家借贷;求爷爷,告奶奶,好容易借来了三十块大洋,今天一大早,俺到茅房里出大,把包放在了这墙头上,走得急,就把包给忘了。”

  世德仔细看时,这人正是刚才在茅房和他打过照面的那人,现在这人的包,装在自己的褡裢里,听他说的又挺可怜,身边又站着一个等着分钱的年轻人。正在犹豫的当口,等着分钱的年轻人说话了,“老哥,这钱俺不要了,听他说得太可怜了,花了这钱,会丧天良的,依俺看,老哥也别要了,把钱还给他吧,”不等世德开口,年轻人就指着世德,对找包的年轻人说,“你的包,让这老哥捡着了,原本我俩要分钱的,刚刚听你这么一说,这钱我不要了。依我看,这样吧,包是这老哥捡的,你也不能让人家白捡,是不是?总得答谢答谢人家才是,你包里那些纸票,就送给这老哥算了,反正你娘治病,也不差这几个钱。”

  找包的年轻人听了,满口称谢,痛快地答应了,只弄得世德满脸胀红,尴尬地立在一边,反倒成了两个年轻人的玩偶,乖乖地从褡裢里取出挎包,交给那丢包的年轻人。年轻人打开包裹,异常老练地点清了钱数。看看一块大洋也不少,才取出包里的纸币,交给了世德,口里不停地道着谢。世德哪里看得上这几张纸票,推说不要,年轻人却坚持要给。原本等着分钱的年轻人,也在一边帮着乱,撕扯着劝世德收下,甚至亲自将钱塞进世德的褡裢里。随后,两个年轻人千谢万谢地和世德告了别。

  眼见世德和两个年轻人,在茅厕边上的墙角下嘀咕了半天,小柳红心里好生纳闷,想要过去探听一下,又碍着是在茅厕边上,直等世德回来,才急着问了一句,“你和那两个人说什么呐?”

  世德见问,就把刚才拾钱还钱的事说了一遍。小柳红听罢,心里一惊,脱口问道,“你该不是让人看了院吧?”

  “什么看院?”世德没听明白,问了一句。

  “咳,”小柳红有些发急,“你看你,在江湖上走了这么多年,怎么连这么个小局都看不破?你快把褡裢打开,看看钱在不在?”

  “在这儿呢。”世德拍了拍褡裢说,“我看得紧呢。你刚才说的看院,是个什么局?”

  小柳红没心思搭理他,只催着说,“你把褡裢里的钱包打开看看。”

  世德不情愿地打开褡裢,取出钱包,打开看时,两眼立马直了。原来钱包里的大洋,已经不翼而飞,现在全变成了一堆破铜烂铁。

  “知道什么叫看院吗?”小柳红没好气的说,“这就叫看院。做局的人盯上一个身上带钱的人,通过丢包、找包、还包,最后调包,把你身上的钱取走。这种局最简单,全看手头上的功夫,通常是刚入道的生茬子才干,谁料想,竟把你给做了。”

  世德这才想起,刚才那两个年轻人,为什么非要给他纸币,目的就是要在撕扯时,调他褡裢里的钱包。一当明白过来,世德“腾”的从地上跳起,“妈了个巴子,我宰了那两个混蛋!”骂着,就要去找那两个年轻人。

  “算了!”小柳红及时喝住他,“他们是本地人,你哪里找得到他们?走吧。”

  “可咱们没了钱,往后怎么办?”

  “在南京丢的,不比这多得多?咱们不也过来了吗?”小柳红说完,自己先上路了。世德愣了一会儿,见小柳红已经走远,才动身追了上去。

  从襄阳到汉中,只走了不到一半的山路,就弄得身无分文。行囊中的食物已经吃光。看来原先取道汉中入川的计划,已不可行。这几天在路上,遇见一些年轻学生,原想他们也是入川的,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他们是取道西安到延安的。既然入川已不可能,眼下最好的去处,就是走出这大山,到西安去。那里现在还没有沦陷。

  逃难路上两次被劫财,又都是失在自己手上,世德有些窝火儿,心里一急,就拉起肚子。早先在上海时,设局做局,做得顺风顺水,银子像打着滚儿往家里跑,拦都拦不住。谁知自从逃难,自己仿佛换了一个人,从前那一肚子精明,全都不见了,反倒两次栽在小嫩茬子手上,拖累着小柳红跟着自己受罪。他知道小柳红嘴上不说,心里必是已瞧不上他,把他当成了阿憨。越是这样寻思,肚子拉得越急,常常是提起裤子,走不上几步,就急着又要找地方。所幸是在大山里,地方也好找,才勉强没拉到裤子上。只是好汉扛不住三泡稀屎,一天下来,世德整个人就软了,走路时,两腿打晃,脸色青黄,冒着冷汗。看看天色不早,在经过一个村子时,小柳红找了一户人家,声泪俱下,哀求人家留他们一夜。山民厚道,见这么俊俏的妇道人家哭着求情,就不忍心拒绝,答应下来,腾出一铺炕,让他们夫妻住下。听说世德跑肚子,房东又取来一把草药,熬成一碗药汤,给世德喝下后,睡了一夜,果然好了。

  见世德脸上恢复了元气,小柳红才放下心来。她知道世德的病根儿在哪儿,说了一些安慰的话,世德听了,心里亮堂起来。为了报答山民,小柳红把包裹里世德那件缎子马褂取出,送给这户人家。山里人哪里见过这么好的衣服,嘴上说不要,却抓在手上,两眼放光地看,觉着过意不去,手头又没有钱,就把世德的褡裢装满了自家的干粮。世德他们这一路上愁的,就是这东西,也不十分推辞,直等山民塞不下了,才满意地挎起褡裢,上了路。

  这一褡裢干粮还真管用,帮二人走出山路,到了关中平原。八百里秦川,自古人烟阜盛,眼前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原野,二的心情豁然开朗,向路人打听,到西安还有多远,得到的答复是,还有二百里路。虽说也不算近,可毕竟有了盼头,在这里,便是讨饭,也要比山里方便许多。

  吃完褡裢里的最后一块干粮,小柳红想起包里还有自己的一件旗袍,只是她不打算再换干粮了,一路啃干粮,人都变得像干粮一样干巴了,她想换些钱,到小镇上吃顿像样的饭。不想这里的人家,和山里人差不多一样的穷,虽说女人们喜欢这件旗袍,捧在手里,两眼放光,可一提到钱,目光就变得暗淡了,手也缩了回去,尽管小柳红把价钱压得很低,只要两块大洋,可是连问了几家,都没人愿意买,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又和老乡们换了一褡裢干粮。

  二人一路啃着干粮,往两安那边去了。一周后,总算到了西安城下。

  大批难民涌到西安,政府在城外设置了临时难民营。难民营虽简陋,只是用一些苇席支起的棚子,供难民居住,可这里毕竟有热粥喝,比讨饭好些,多数难民,还是选择在这里安歇。世德二人到后,在登记处登了记,工作人员就分派给他们一顶用苇席支起的帐篷,多天跋涉之后,总算有了归属。好在二人现在已身无分文,无所挂碍,一顿热粥喝下,放心地躺下睡了一觉。

  一早醒来,世德去排队领粥,小柳红想找一盆清水,洗一把脸。找了一圈,只在西北角上,找到一大铁桶水,一圈人围在铁桶边掬水洗脸。小柳红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觉着下不去手,又转了回来。见世德已经把粥领回,二人坐在地上,把粥喝下,觉着身上有了暖意。

  “我听说,城里有一处难民安置点儿,帮助难民找活儿干,咱吧,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活儿,先安来再说。你看这难民营里,哪里是人呆的地方?”喝过粥,小柳红说。

  “行。”世德说,“不过那活儿,一定得是我能干的。你长了这么大,什么活儿也没干过,冷丁找个活儿,哪里吃得消?”

  “现在都什么时候啦?还讲这些。天底下什么罪,都是给人受的,我又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什么活儿不能干?从襄阳那边过来时,你还担心我走不了山路呢,怎么样,我不是过来了吗?”

  “可只走了一天,你脚上就打满泡了。”世德揭了小柳红的短。其实世德心里也清楚,眼下不管什么活儿,只要能有一件事做就行,他之所以这样说,是想向小柳红表白自己的欠意。他老觉得,落到今天这地步,完全是他一个人造成的。一路上两次遭人劫财,弄得二人身无分文,不然,无论物价怎么上涨,他俩也会生活得很安逸的。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说出这种话来,一来可以安慰小柳红,二来也可清赎一下心里的愧疚。

  小柳红猜出世德的心思,也不和他计较。二人离开难民营,进了城,到了难民安置点,只见人山人海,找活儿的多,用工的少,征兵站倒是不少,可报名的人并不多。在街边站了一上午,眼见没有希望,二人打算回到难民营。傍晌,一辆马车在二人身前停下,赶车的是个六十上下的瘦脸男人,打量了二人一会儿,问道,“你们是两口子嘛?”

  “是!”世德应道。

  那人听过,看着小柳红问,“会做家务活吗?”

  “会!”眼下但凡是活儿,小柳红差不多没有不会的,爽快地应声道。

  那人听过,又看着世德问道,“会赶车吗?”

  “会!”世德应答道。其实世德在老家,只是跟着父亲,坐了几次徐二的马车,觉着好玩,在车夫的位子上坐过同几次。只是不想失去任何一个机会,现在别人问他什么,他都说会。

  那人听了,递过鞭子说,“上来试试吧。”转头又对小柳红说,“你也上来吧,回去让我们太太看看。”

  世德哪里真会赶车?接过鞭子,心里先是有些发毛,只是话已出口,不好收回,强装样子,喊了一声,“加!”好在拉车的马,平日都驯服了,得了口令,自己就能上道儿,又识得路途,不消世德再做什么,自个儿就能找回家去。

  “你俩心里可得有数,我家太太可是挑头儿大的,我这一上午,算上你们,已经是接第四拨人回来了,太太一个也没相中,看把我累的。”那人坐在车上发牢。

  “那你老在府上,是做什么的?”小柳红听着不是好话,机灵地问了一句。

  “是他们的管家,”那人说,“也是碍着世交的份儿,才容下我来。我在这里,侍候过他家三辈儿人,四十多年了。”

  “照你老看来,府上太太喜欢什么样的佣人?”小柳红问。

  “难说,”那人笑了笑,欲言又止。

  “你老在府上四十多年了,太太喜欢什么样的佣人,你老也该有个数啦。”小柳红央求道,“我们年轻,不谙世务,你老就帮着指点指点呗。”

  见小柳红模样周正,又会说话,那人犹豫了片刻,开口说道,“说说容易,做起来难。给人家当佣人,关键是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问的事,不问;该说的话,一定要说上,该做的事,一定要做好。”

  小柳红听了,笑出声来,“睢你老说的,像偈语似的,我们这样粗俗的人,哪里听得明白?你老最好能说得仔细些。”

  “要不我说难讲嘛,”那人也笑了,“本来,这些事,就不是能讲明白的,全靠个人的悟性,悟得透,就能做好;悟不透,不对主人的心思,自然就做不好。”

  眼见这老头太圆滑,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小柳红住了嘴,心里开始合计那刁钻的女主人,见面后会问些什么事情,预先做好准备,免得到时仓促,应答不出。

  管家指点世德,把车赶到朱雀大街的磨墟巷,在一户深宅大院前停了下来。管家下车,接过鞭子,夸奖世德道,“不孬,像那么回事。”说完,把车赶进大门。进了大门,是一个庭院,管家让小柳红下了车,顺手把马拴在拴马桩上,领着二人拐过东山墙,走过一段长廊,到了后院。小柳红想,主人大概就住在这里。果然,到了堂屋门口,管家吩咐二人站在外面等着,自己干咳了一声,先进去了。过了一会儿,推门出来说,“进来吧。”

  世德二人跟着进去,来到堂屋。堂屋光线不是太好,白天也有些昏暗,正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夫人,年岁概五十上下,身体已发福,大胖脸上,垂着松驰的皮肉,面色却不好看,蜡黄的,两道刀把吊梢眉,一双短角老鹰眼,透着一股恶煞气,只这一照面,小柳红心里就有些发冷。

  “多大了?”那夫人打量了小柳红一眼,开口问道。

  “回夫人的话,虚岁三十二,属猪的。”小柳红赶紧回话道。

  “听说你俩是两口子?”夫人又问。

  “是的,夫人,”小柳红指着身边的世德说,“这是我男人,虚岁三十九,属马的。”

  “你们拉家带口的,从哪里来的?”

  “回夫人的话,我俩从上海来,身边没有孩子,就两口人,轻手利脚的。”

  “没有孩子?”夫人问了声,犹豫了一下,又问,“夫妻三十多岁,还没有娃,谁的事?”

  小柳红没料想,这家女主人会问出这种话来,一时咽住了,胀红了脸,不知怎么回话。世德看这女人戳到了小柳红的痛处,赶忙站出来说,“我的事,夫人,是我的事。”

  想想早年在上海,家里使仆呼婢的,何等荣耀,如今逃难到了这荒凉的地方,遭受这粗俗的女人如此羞辱,小柳红真想放下脸来,刺她几句;可又一念,回到难民营里,那里真的不是人呆的地方,便只好忍着气,听凭这蠢妇侮辱。见小柳红站在那里不说话,女主人也想不出什么好问的,看了看世德,问管家道,“这娃子会赶车吗?”

  “好着呢,好着呢。”管家点头夸奖世德。

  “看这两口子还顺眼,先留下试试吧,”女主人指着小柳红,吩咐管家道,“你把她带到老孙家的那里,叫她先带着这媳妇干吧,这车把式,你先教着他吧。”

  管家领了话,示意二人跟着出来,先到东厢房的厨房。远远就能听见,那里传出洗碗的声响。管家带二人走了过去,径直把门推开,里边的女人吓了一跳,见是管家,脱口骂道,“你个老不死的,也不先递个声音,吓我一跳。”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青天白日的,你这儿又没藏着野汉子,有什么好吓的?”管家这会儿放肆起来,不再像刚才在女主人屋里那么毕恭毕敬。

  “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小心老娘让你吃黑的。”那女人骂道。

  管家挨了骂,看样子也不生气,小柳红估计,这二人平日里,打情骂俏惯了,现在当着生人,也不避回,管家笑了笑,指着小柳红,对那女人说,“这是新雇来的帮工,夫人让我把她交给你带着。”

  “老狗,好事没想着老娘。”那女人骂完,转脸看了眼小柳红,仿佛只在这一会儿,才看见小柳红,带有夸张地惊叫一声,“哎哟哟,多俊俏的人儿呀,瞧这双手,多细嫩呀,哪里干得了粗活儿?你瞧我这手,和你一比,连干粗活儿的男人手都不如呢。”说着,伸手去抓小柳红的手。小柳红觉着,这双手,确实像她自己说的那样,粗得厉害,握在手里,感觉不像是手,倒像是树枝,粗硬而冰冷。那女人把小柳红的手捧着看了一会儿,笑着又问,“妹子打哪儿来呀?”

  “我们两口子从上海来,那里打仗了。”小柳红说。

  “哎哟哟,我说呢,是从大码头来的,果然不一般呐。”说着,侧眼瞟了身边的世德一下,接着夸赞,“大码头的人,往这儿一站,就是和我们小地方的人不一样,一身的洋气。你再看看我们这里的男人,往这儿一站,就像三泡牛屎堆起来的。”那女人看着管家,把话说完,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世德听出,这女人是在嘲骂管家,心里也不介意。

  看这女人笑时,世德见她上牙床前凸,牙齿都变得黑黄。原先听人说过,西北人爱吃酣,无论男女,年纪轻轻,都把自己的牙齿浸蚀得黑黄,今天见了,果然不差。这女人本来就生了一双老鼠眼,肤色也不白净,再加上一口黄牙,身上一点儿让男人动心的女人味儿都没有了,世德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不想再看第二眼。

  女人笑过,又问小柳红,“不知妹妹怎么称呼?”

  “就叫我小红吧。”小柳红说,“在上海时,大家都这么叫我。不知姐姐怎么称呼?”

  “她姓孙,寡妇,你就叫她孙寡妇好啦。”不待孙寡妇开口,管家先说了出来。说完,拉着世德跑了出去。

  “老狗,看我不收拾你。”孙寡妇哈腰拾起一根烧火棍,见管家先跑了出去,只是站在原地骂,并不追打出去。

  见老管家带世德走远,孙寡停了骂声,扔下烧火棍,和小柳红说,“你男人可真帅气,你真是好福气。”说完,自己先笑了笑,收起笑脸,说到正事,“夫人让你来时,都跟你交待些什么?”

  “没交待什么。”小柳红说,“夫人只让管家带我来找你,说是让价孙姐带着我。”

  孙寡妇听了,心里有了底,坐到板凳上,喘了口粗气,说,“你心里得有个数,这家的佣人,可是不好干的。我在她家,前前后后,干了快二十年了,屋里的仆人,换了也快有几十人了,长一点的,干个一年半截,短一点的,只几天就走人。”

  小柳红听出,孙寡妇是在扔话给她听,目的是让她知道,要在这里长期干下去,得先巴结她才行,从她那里淘得经验,便赶紧应声道,“孙姐姐能在这里干得久,一准有自己独到的心得,小妹初来乍到,门路不清,往后还要姐姐多指点我些,小妹虽笨,知恩图报的道理,还是懂的。别看小妹现在身无分文,一当将来发了工钱,一准先拿来孝敬姐姐。”

  孙寡妇听过,心里十分受用,笑了笑,说道,“我这双眼睛,虽说小了点,还真不是白给的,刚才你一进门,我只看了一眼,就知你两口子,不是一般的人物,听你这一番话,果真不差,是个懂事的人。”

  “姐姐别夸我了,你还是先把在这里要小心的事项告诉我,先让我在这里干下去再说。”小柳红央求道。

  孙寡妇笑了笑,说道,“其实,也不难,只要平日里多干少说,多看少问,他们家的活儿,还是不难干的。”

  “那照姐姐看来,先前那些佣人,都为些什么事,干不下去了?”

  “也不为什么,”孙寡妇说着,犹豫了一下,见小柳红眼盼盼地求她交出底来,才有些作态道,“他们家太太,挑头儿太大,光活儿干得好,还不行。”

  “那还要怎么样?”小柳红问。

  “还要别惹她起疑心,才行。”

  “都哪些地方,能让太太起疑心。”

  “这就麻烦了。”孙寡妇笑了笑,说,“这样吧,我随便说说,你自己再琢磨琢磨,看能不能捋出个头绪,要是捋出了头绪,算你聪明;要是捋不出个头绪,算我白说。”孙寡妇顿了一下,接着说,“这家的男主人,你别看他是当官的,在外面威风八面,却是个软骨头,惧内,照说夫妻二人也不老小了,眼下却没个一男半女的,眼瞅这一大家子产业,将来要改了姓氏,你说他们能不急吗?太太也急,也曾想过,要给当家的纳妾生子,可是夫人心里妒性又大,早先,纳了两个回来,没过几日,就把人家打跑了,后来谁还敢进门呀?平日又把男人看得紧,男人每天都要限时回家,回到家里,又不得和女佣人搭话,先前被赶走的那些,多是因为私下里和男主人说了几句闲话,被太太撞见了,就给打发出去;也有一些压根儿就没和男主人私下搭过腔,可是只要别人背地里和太太说,哪个女仆和男主人暗地里有事,太太就不分好歹,一顿臭骂,就将那女仆赶走。”

  小柳红听得心里发冷,明白了刚才这孙寡妇,为什么要扔话给她听,就是要让她知道,在这里干活,不能得罪了她孙寡妇,只要她到夫人那里搬弄几句口舌,就能轻易地让你走人。而要在这里长久干下去,就得死心塌地巴结她孙寡妇。眼下和世德已是走投无路,给人当奴才,虽说委屈了些,却比难民营里强了许多,且不说月月还能见到几个工钱,便是吃喝,也要比难民营里强了许多。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既然落在这手段狠辣的寡妇手里,只能进退由人,先忍一忍了。这样一想,小柳红换上笑脸,央求道,“好姐姐,我和当家的初来乍到,两眼抹黑,往后,还得靠着你这棵大树来乘凉,要是看到我两口子哪处做得不周到,姐姐就多关照些,你放心,我俩忘不了你的好。”

  “哟,妹子真是大城市来的人,就是会说话,咳,咱们都是给人做奴才的,说甚关照不关照呀,只是彼此都要帮衬着点。”孙寡妇边说,边拿起炊帚,要去刷碗。小柳红见了,机灵地上前抢过炊帚,挣着要干。孙寡妇客气了几句,说小柳红大老远来的,累了,劝她歇歇,等以后再干。小柳红知道这不是她的真心话,坚持要干,孙寡妇就不再挣持,放手让小柳红做了。

  收拾了厨房,孙寡妇又领小柳红来到上屋,收拾主人的厅室,指指点点的,教小柳红干这干那,嘴里不停地向主女人夸赞小柳红懂事能干,仿佛小柳红这一身本事,都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言语虽有些夸张,听得小柳红有些难为情,可想到孙寡妇在这里的地位,自己又是刚来的,这种夸张是必要,便不多说,只是闷头忙着。女主人也不言语,瞪着两只老鹰眼,考察着小柳红,直看得小柳红浑身不自在。好在洗洗涮涮,手里有活儿,多少遮掩了心里的不安。

  收拾完上屋,孙寡妇又领小柳红回到厨房,教她洗菜、切菜、烧火、端饭,从前孙寡妇干的活儿,现在一股脑全落到小柳红身上,孙寡妇倒像教官似的,只在那里指手划脚。

  中午,管家带世德赶车到省党部,把男主人接回家里吃饭。男主人刚到了堂屋,孙寡妇眼尖嘴快,吩咐小柳红道,“老爷回来了,你赶紧拿牡丹花水,冲碗八宝珍珠茶送过去。”

  小柳红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一时有些糊涂,问了一句,“孙姐,牡丹花水在哪儿?”

  “在壶里呀。”孙寡妇指了指炉子上的水壶说。

  小柳红走过去,打开壶盖,一股热气冒出,熏得她脸上发烫,见壶里只是一般的清水,正在翻滚着,以为自己看错了,俯去,又仔细看了看,还是翻滚的开水,犯起难来,问道,“孙姐,这里没有牡丹花呀,只是一船的开水。”

  孙寡妇笑了,得意地说,“你看那滚动的水花,多像牡丹花呀,我们这里人,多愿把这种水,叫作牡丹花儿水,你们上海人,管这种水叫什么?”

  “叫热汤,偶尔也叫开水。”小柳红应了一声,又问,“八宝珍珠茶呢?”

  “茶在茶罐里,外加两个龙眼,两颗大枣,就是八定珍珠茶了。”孙寡妇教小柳红。

  小柳红心想,这里的人太爱虚夸,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搞得繁杂。边想边打开茶罐,用茶勺撮了一勺,放进茶碗,见茶叶,只不过是一般的祁门功夫红茶,随后又取了两颗带壳的龙眼干,两枚干枣,放进茶碗,冲上开水,用茶盘托着,端到堂屋。先在门外干咳了一声,推门进屋,见堂屋正面椅子上,并排队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女主人,另一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小柳红知道,这人该是这家的男主人了。小柳红进来时,见他正在与夫人说话,见小柳红进来,立马正襟危坐,像庙里的神像似的,对小柳红视而不见。小柳红记着这家的规矩,只把茶放到男主人身边的茶几上,嘴里并不说话。刚要退下,忽然觉着有些不妥:主人夫妇二人在坐,只给男主人送上一杯茶,怕女主人挑剔,轻声对女主人说,“夫人的茶,我马上送来。”

  “不用了,你下去吧。”夫人并不看小柳红一眼,冷冷说了一句。小柳红退下时,听女主人对丈夫说,“这是上午刚雇来的,和车夫是两口子。”

  这家的规矩是,下人们侍候主人吃了饭,收拾熨帖了,才能在厨房里,吃主人剩下的饭菜。好在下人不多,只世德夫妻和孙寡妇、老管家,门房里的更夫,是盛了饭回门房里吃的。孙寡妇是这家的老雇工,俗话说,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原来每顿饭菜,孙寡妇都把自己爱吃的,多做一些,这样一来,每顿饭,她都能尽兴吃饱。

  吃过晌饭,世德赶车送男主人去省党部;孙寡妇又开始指导小柳红持家务。一天下来,把小柳红累得两腿虚软。吃了晚饭,回到下房夫妻的住处,躺到床上,就不想动弹了。世德见了,心里难过,却又帮不上忙,只能恨恨地骂道,“那寡妇,真不是东西,一看就不是个好货,看人时,眼睛都不对劲儿。”

  “她大概看上你了。”躺了一会儿,小柳红笑着说。

  “看她那德行,恶心,你等有机会了,看我不收拾她。”世德气哼哼说道。

  “你别又使性子。不管怎么说,这总算是个落脚的地儿,先忍着吧,等一等,等机会来了,再说。”

  麻烦显然比小柳红预想的,要来得快些。先是世德忍不住了。一天傍晚卸了车,几个家仆在厨房里吃晚饭时,世德刚吃过半碗饭,突然发了飚,使劲将筷子摔在桌上,起身离去了,吓了小柳红一跳。和世德一块生活了十来年,还没见世德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小柳红想问问,当着人面,又不便开口。见世德出去了,桌边的人还愣着,小柳红难为情地笑了笑,说,“别看他这么大岁数,有时还真像个孩子,爱耍小性子,别理他,吃咱们的饭。”

  孙寡妇和老管家听过,很快恢复了平静,重新开始吃饭。小柳红嘴上说不介意,心里却很是介意,她知道,世德能这样,说明他遇上了忍受不下的烦心事,不然哪里会这样犯脾气。匆匆吃过饭,把厨房收拾好,小柳红心里有事,提前回到屋里。见世德正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小柳红知道,世德遇上了挺大的麻烦,小心地问了一声,“你今天怎么啦?”

  “没怎么。”世德气乎乎说道。

  “没怎么?那你干嘛发那么大的火呀,”小柳红不信,“我不跟你说了吗,咱们现在是寄人篱下,凡事忍着点,像你这样……”

  不待小柳红说完,世德忽地坐了起来,瞪着眼睛,嘲小柳红吼道,“那孙寡,她再敢不要脸,别说老子不客气!”

  “孙姐?”红吃了一惊,问道,“她怎么你啦?”

  “孙姐?狗屁!”世德骂道,“不要脸的东西。”

  “你倒是说呀,”小柳红急着问,“老这样骂人,算什么事?”

  见小柳红催问,世德也犯起难来,到底这是说不出口的事。不过话已说出,不讲清楚,小柳红又会怎么想?犹豫了一会儿,世德红着脸说,“每顿饭时,她都拿脚来勾我腿。”

  小柳红一愣,恍然明白过来,这些日子,白天干活时,孙寡妇老是和她讲起世德,小柳红听了,只以为是女人之间的私房话;每天吃饭时,孙寡妇当着她的面,拿话撩拨世德,往世德碗里夹菜,她也只以为是仆人间开的玩笑,没太往心里去。现在听世德这么一说,才相信,孙寡妇心里,真的打起了世德的歪主意,一时间,心里打碎了醋坛子,又酸又气又是无计可施。只是有一点,小柳红现在最清楚,就是眼下不是和孙寡摊牌的时候,一旦闹将起来,就意味着,他们夫妻二人,将要离开这里,重新沦为难民,而这又是小柳红最不愿意见到的。世德正在气头上,又不能拿话激他,一旦激起火来,让他上来憨劲儿,说不定会捅出什么乱子。毕竟在江湖上闯荡多年,什么样的风浪都见过,小柳红定了定神儿,很快平静下来,笑着安慰世德道,“她是喜欢你呢,你却不领情。”

  “哼,看见她那口黄牙,我就倒胃口。”

  小柳红听了,也不再吃醋,逗着世德问,“她要真是你老婆呢?你还不活了?”

  “哼,我宁可一辈子光棍,也不娶那种老婆。”

  眼见世德犯了憨劲儿,虽心里喜欢世德对自己的忠贞,嘴上却只得哄着他,“她一个女人家,年纪轻轻就开始守寡,熬了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如今见了个可心的男人,施出点风情,也是情有可原的;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即使心里不喜欢,也得沉住气,就这么当着人面,跟人家撂脸子,叫她多下不来台?她在这里干了十几年了,门清路熟,是有根基的,一当她起了歹心,脚下使绊子,咱在这里也不好做呢。”

  “瞧她那德行,还能守住寡?你没看见,她和老管家成天打情骂俏的,你信这些年她会旱着?”世德不以为然。

  “她旱不旱着,那是她的事,她心里喜欢你,也是她的事;你自己把持住就是了,我又不是对你不放心,你犯得着冲着一个挑逗你的女人扔脸子吗?哪里还有一点男人的气度?”

  经小柳红一说,世德也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了,闷着不吭声。小柳红知道世德已经知道错了,便不再说他,只是叮嘱道,“这档子事,你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往后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要装得像没事一样。”

  小柳红能安抚下世德,却无法安抚孙寡妇。无论如何,这种事儿,小柳红是张不开口去说的。以后的几天,孙寡妇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该和老管家调情,仍像从前那样,一点都不在乎,只是吃饭时,不再往世德碗里夹菜了,世德的脚,也没有人再去碰撞。小柳红却分明感受到,孙寡对她说话时,不再像从前那样客气了,冷言冷语的,好像小柳红是在给她当仆人。小柳红明知就里,却又不能开口解释,只好忍着。

  月底儿,管家给世德夫妻发了工钱,每人大洋五块。晚上回到屋里,小柳红掂着十块大洋,对世德说,“这点钱,能干什么呀?你前些天和孙寡妇结了怨,她这阵子和我说话,口风有点变,我担心她会背后使手脚,这点钱,我打算明天送给她,权当替你前些天的冒失赔了不是。”

  “怎么,你要把那次的事说开?”世德问。

  “那种事,哪能拿话说得清?只是咱和她彼此心知肚明,给她些钱,把事儿码平算了。”

  “她缺德,反倒落得咱一身的不是,到头来还要巴结她?”世德不服气。

  “这世界,哪里有什么公道,你看那官场上的富贵人家,有几个是本分人?反倒是那些逃荒避难的、土里刨食的村夫,多是本分人;可人只要一本分了,又只能落得个穷困潦倒的地步,富者不仁,仁者不富,这大概就是命了。眼下咱落在她手里,你又不想回到难民营里,只能矮她三分,等待时机了。”

  这一路上,几次惹祸,拖累小柳红跟着自己受苦,世德心里自是愧疚。听小柳红说出这话,自知理亏,虽心里不情愿,嘴上却不敢再犟,闭上嘴巴,不再作声。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小柳红到了厨房,收拾锅灶,打算做早饭。米淘进锅里时,孙寡妇才慢腾腾地进来,往锅上看了一眼,就去调理小菜了。这家人的早餐,通常是吃粥,就小菜。小柳红见孙寡进来,从灶台下站起,喊了声,“孙姐。”就从怀里掏出十块大洋,递给孙寡妇。

  孙寡妇见了钱,脸色变得比平日好看了些,笑了笑,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两口子,这阵子可没少麻烦孙姐照顾,我早就说过,我们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这是我两口子这个月的工钱,孙姐也别嫌少,权当我们两口子孝敬你的。”

  “哎哟哟,小红妹子,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咱们都是给人当仆人的,我却拿着你们两口子的辛苦钱,老天爷知道了,还不得拿雷劈我呀?”

  孙寡妇坚持不要,小柳红也没了主意,央求道,“孙姐,你要是不要,让我们两口子心里不安啊。看你这阵子,帮了我们多少忙呀,我们是诚心想谢你的。”

  “咳,说什么谢不谢的,只要不得罪,我就知足了。”

  小柳红听出孙寡妇这话里有话,这些天,正愁没有机会把话说开呢,眼见有了机会,赶紧接过话说,“孙姐不知,我家世德,什么都好,就是这憨劲儿,多暂也改不了,真叫我头痛。那天回家,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一问,才知道,是孙姐和他开个玩笑,他就吃不消了。我当时就笑了,把他骂了一顿。我说,孙姐平日就爱和爷们儿开个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成天和老管家都没个正经,你一个年轻人,反倒不如人家老管家;再说了,孙姐年轻时就没了男人,这一辈子过下来,容易吗?和你开个玩笑,就值得你这么耍小性子?经我一顿骂,他总算回过味儿来,你没见这些天,他好多了。”

  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竟说到孙寡妇的痛处,眼圈红了起来,望着小柳红,平定了一会儿,开口说,“妹妹真是个透灵人,姐姐没看错。说句心里话,要是换了别人,我早就到太太那里鼓动换人了,只是看妹妹平日这么乖巧晓事,我实在狠不下心来。”停了停,喘了口粗气,又说道,“我二十五岁开始守寡,我家那死鬼,把两个孩子扔下,一伸腿,就不管我了。带着两个拖油瓶的,你想,什么好人家能收留你?怕孩子吃苦,一忍心,这么过下了。眼下孩子也大了,我也老了,不待见了,再想男人的事,也就不可心了。找个老的吧,已经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没味儿了,你去了他家,当不了侍候着他,跟仆人没什么两样;要找个年轻的吧,你看看我这张老脸,再看看我这双手,哪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能稀罕你?静下心来一想,嫁人这条道儿,也就堵上了。可说句不怕你见笑的话,咱们都是做女人的,乡下人有句俗语,说老母猪发情时,喂它大米干饭都不吃呢,何况咱们还是人呢。小时候听戏,戏词儿里唱:‘老女不嫁,踏地呼天’,当时还只当是句笑话,可这些年过来,有谁真正能体会到姐姐的心思?你也看见了,管家那老狗,成天到晚惦记着我,可那是一个土埋半截子的老棺材秧,能有什么乐趣?现在你要给姐钱,不错,姐是一个仆人,是没有多少钱的,这些年给人帮工,也只攒下几百块钱,现在姐要钱又有什么用?你要是愿意,姐给你一百块钱,你把世德借给姐用一晚上,你干吗?”

  小柳红没料想,孙寡妇能说出这等话来,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好在还没吓傻,蹲身往灶里添把柴禾,干笑一声,强装出笑脸,说道,“孙姐可真能开玩笑。”

  孙寡妇也觉得刚才的话,说得太猛浪,吓着了小柳红,赶紧改口道,“瞧瞧,一句玩笑,就把你吓成这样儿,那要是来真的,说不定会怎么样呢。姐姐的意思是,姐现在不缺钱,你两口子的心意,姐姐领了,这钱,你收起来吧。你两口子也不容易,说不定,什么时候还用得着呢。”

  小柳红怕再说下去,孙寡说不定会说出什么不成样子的话,见孙寡妇坚持不要,也不再挣执,把钱重新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