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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阅读

作品:柯云路作品精选|作者:遗矢嘚氺晶|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0 23:10:56|下载:柯云路作品精选TXT下载
  我爱你,远处的山。

  我爱你,亲爱的湖。

  ——他伸手遥遥抚摸着远处的山、湖。

  我爱生活。

  我爱事业。

  我爱生命。

  我爱艺术。

  我爱青春。

  我爱美丽可爱的姑娘——他伸手向天空,停顿瞬间,又俯身拥抱大地,脸埋在了草中。

  他冲动了。

  他感动了。

  他疲倦了。

  他平静了。

  他慢慢站起来,赤脚踏着热的草,凉的草,走着。拾起自己的衣服、书包,来到石桌前,准备穿好衣服,开始工作。

  今天不需要打太极拳或做气功了。

  他突然怔愣着两眼惊呆了。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石凳,又回到了它原来的位置上。

  没错,昨天自己把它搬到石桌东面,现在它又回到了石桌西面。

  他呆愣了好一会儿。

  这么说,这块宝地已经有了主人。

  自己不过是个后来的入侵者。

  回到原来位置上的石凳,明明确确说明着先来者的意志,说明着他对这块草坪的“占有权”。

  人不在,却能看见他留下的宣言。

  石凳不仅搬回了石桌西面,而且还一丝不差地坐落在原来留下的印迹中。

  这也分明表现着那位先来者的强硬态度。

  他是这儿真正的主人。

  他有权保持旧有的格局。

  他警告入侵者正视并尊重他的权力。

  一个人的态度、声明,不是通过语言文字,而是通过对物境格局的摆置表现和宣布出来。自己是第一次遇到。

  有意思。

  人回到了没有语言文字的原始思维阶段——大概还是原始思维的最初阶段,连意象的符号都还没有。

  自己该怎么办呢?

  公园是公共之园,没错。但谁先发现一个大洋新岛屿并插上旗帜,谁便取得主权,这个由来已久的海洋法则,在其他场合也隐蔽地不同程度起着作用。

  发现便获得主权,专利权。

  不管。

  难道就让自己退出这块宝地?

  许多法则,你承认它,它便存在,你不承认它,它便不存在。

  再说,这不是大洋中的岛屿。

  这是公共之园。

  谁都有权来。

  此时谁在,谁便是主人。

  哼,他看了一下石桌石凳,扔下衣服、书包,弯腰又将石凳搬到石桌东面。

  他一屁股很重地坐下,很堂皇、很气派地伸开腿,很堂皇、很气派地将右臂放在石桌上。

  太阳低落到竹丛后面,空间明亮又柔和。远处的山湖树林一片懒洋洋的宁静,大概是晒了一天太阳,暖烘困乏了。

  这个好地方,谁来算谁的。

  此时他是主人。

  咦,那位先来者为什么一定要把石凳搬到石桌西边呢?

  只是为了警告后来的入侵者吗?

  是为了警告。但原来为什么要把石凳定在西面呢?

  很可能,那位先来者是每天早晨来的。坐在西面,是要面向早晨东方的光明。

  好了,自己现在是坐东朝西;

  对面,有个人曾在早晨坐西朝东。

  自己每天下午来,对方可能每天早晨来。他们将每天发生时间交错的面对面对峙。

  他就是东方。

  对方就是西方。

  有意思。

  可那位“西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老大的富有魅力的悬念。

  先说,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不知为什么——直感——他觉得对方似乎是个女人。

  他不愿意对方是个男人。

  怎么判断一下呢?

  他穿上衣服在石桌上写作了一小时后,突然站起来,在石桌周围蹲下身,拨拉着草寻觅起来。

  没有脚印。

  他又在整个草坪上赤脚蹚着草,一遍遍察看着,又到竹丛中,槐树下,古庙遗址上到处搜寻着,希望能发现一点可以判断对方性别乃至其他人物特征的线索。

  一个纸片也没找到。

  好像没有来过人。

  但是,他确确实实知道,这儿来过人。要不,石凳能挪回原位?

  再说,草坪上就浮动着另一个人——那位“西方”——的透明气息。

  他越来越明显地感到着这气息。

  他越来越相信对方是个女性。粗莽的男性能这样洁净地不留一丝痕迹?

  他突然注意到竹丛附近有一片小野花,像红的、紫的、蓝的星星一样,在绿草中多情地闪耀着。

  黎明与黄昏(4)

  他连忙过去,蹲下身用手拨拉着,细细察看着。

  女性——特别是年轻的女性——是不会不被这小花打动的,是不会不伸手摘采的。

  然而,没有任何被掐摘过的花茎。

  草坪上也没有被委弃的花朵。

  巨大的失望。

  这位“西方”大概不是女性,起码不是年轻女性了。

  他不相信。

  他感觉那位“西方”是女的。

  “她”的柔和气息就在草坪上浮动着。

  他又在进入草坪的那条枝叶遮蔽的林间小路上弯腰寻觅起来。土质很硬,长着草,也没有脚印。

  他突然诡谲地笑了。

  他兴致勃勃地捡起几块石头,互相敲击,破裂,得到几块锋锐的石片,然后拨开树枝,蹲下身,用它们在小路上一下下用力划拉着“耕耘”起来。

  自己回到旧石器时代了。他一边耕耘着,一边看着自己敲打而获得的工具,露出笑容。

  眼前浮现出历史博物馆中一幅北京人制作石器的图画。

  几十万年前赤身裸体的猿人。

  他们用碰砧法、锤击法、垂直碰法三种方法制造着各种石器。

  砍砸器,尖状器,石砧,石锤,刮削器,斧状石器,两端刃器……

  看看这个石字偏旁的“砍”字吧,它记录着我们祖先最初的砍伐工具是石器。

  一身大汗。终于耕耘出一段一米多长的松细泥土的路面。他又尽量把它压平,把遮拦小路的繁枝茂叶理弄归位,不留下痕迹。

  那位“西方”将在这儿留下她(他?——不。)的脚印。

  他自得地笑了——当他扔下石片,一手叉腰,一手揩汗,低头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时。

  他为自己的聪明自得,为把对方做在了自己的“圈套”中自得。

  他拍了拍手,回到石桌旁,穿上凉鞋——他一直还赤着脚——拿起书包,准备走。

  他看了看又让自己搬到石桌东面的石凳。

  这是自己留下的没有语言文字的宣言了。

  他眯着眼想像着那位“西方”明天早晨看到这个宣言的神态来。

  她的形象很清晰,年轻,苗条,漂亮,连她的表情似乎都能看到了。

  难道她会不是女性?

  3

  第三天的下午,他又来了。

  还没到那块草坪,他就感到一种紧张。

  他耕耘过的那段路面越来越近了。

  他拨开茂密拦挡的树枝,蹚开着丛树、荆棘,低着头在这条神秘的小路上钻着、走着。

  再一转弯,就该到了。

  是什么样的脚印呢?

  悬念。

  人为什么有那么多悬念——接连不断的悬念?

  因为有追求;因为追求中有未知。

  他现在追求什么?

  悬念结束了。

  拨开遮拦的枝叶,问号便成了句号。

  眼前,松细平整的路面上,印着四个清晰的脚印。两个进草坪的,两个出草坪的。一个人的。

  女式凉鞋的脚印。

  他端详着这脚印,不禁轻松地、得意地笑了。

  智慧的胜利。

  从这脚印中还能看到什么?

  脚的长度乘七等于身高?

  根据脚印的深浅、形状、面积,用和自己脚印对比的方法,再参照一系列公式,去算出她(这次可以确定不移地使用“她”字了)的体重?

  不,他不想搞这种繁琐的甚至可以说是低劣的智慧。

  这样做让他厌恶。

  破坏他美好的情感。

  他不需要知道这些。

  他的印象中已经立着一个美好动人的姑娘了(他相信她是位年轻姑娘)。

  他不需要再去改变这个形象。

  如他所料。

  草坪中,石凳又一次被搬回了石桌西面。

  这次的宣言,显得比上一次更强硬。

  “真不像话,不许你再瞎搬。”——这就是他在这宣言中看到的。

  她每天留下她清晨的宣言。

  他每天留下他傍晚的宣言。

  她每天留下她西方的宣言。

  他每天留下他东方的宣言。

  真有意思。

  他照例打一遍太极拳。蓝天,太阳,山湖,大地,古庙残垣,槐树丛竹,在周围缓缓移动旋转着。自己才三十多岁,却喜欢打太极拳——这是老年人的运动,这是什么个性呢?

  是老化,是沉稳,是豁达大度,是安详超然?

  今天为什么自省起这个问题来了?

  今天为什么有一种希望生命显得年轻的愿望呢?

  她,“西方”,多大了?

  她肯定很年轻。

  瞧她那一次次倔强的“宣言”。

  他照例又把石凳搬到东面。

  他坐东朝西——照例。

  哈哈。他看着对面石凳在草坪上留下的那个方形印迹,想像着她此时面对面坐在对面的样子——她的冷冷的样子,她的傲然的样子,觉得分外有趣。

  黎明与黄昏(5)

  今天,自己还留下一个石凳在东的“宣言”就算了?

  她搬到西,他搬到东,搬来搬去,有何新意?

  他应该有点新招。

  他一边写作——他在写一篇《东西方宗教史对比》的论文——一边想着这个问题。

  他的新招带有幽默和恶作剧的色调。

  再绝不过了。

  他把沉重的长条石桌——这回不是石凳了——搬着旋转了九十度。南北方向变成了东西方向。

  石凳则相应跟着放到了石桌的南面。

  好了,不用东西之争了。

  这个格局是定了。

  她不可能再把桌子挪转过来。

  那是一个女人力所不能及的。

  这就是他对对方的嘲弄、“欺负”。

  他骄傲地、胜利地坐南朝北地坐下了。两手很舒服地放在石桌上,他扭头望了望西边竹丛后面下沉入地平线的太阳,自己可以很适宜地利用左边来的光线。

  这与迎面利用光线一样有效。

  但突然他又怔愣住了:这会不会演变成南北之争呢?

  她同样为着从左方利用光明,明天清晨,她可以把石凳搬到石桌北面去嘛。

  他坐南朝北,她是坐北朝南。

  坐北朝南不是“上席”吗?

  不管她。

  反正,他挪动了石桌,她不能再挪回去。即便形成南北之争,也是在他造成的新的大格局中进行。

  这便是他的一点胜利。

  他提着书包要走了,又站住,看了看自己扭转的乾坤。

  嗯?

  就这样一直进行改变格局的斗争?

  这是什么斗争?

  这里有深刻的哲学含义——他突然悟到。

  这种相互改变格局的较量,恰恰是人类社会中一切政治、经济、军事、思想、外交较量的本质。

  不管有多少表面的言辞、宣传、舆论、佯装举动,一切较量的目的都是在争夺对格局的决定权。

  而较量中的每一步策略手段的意图,也在对格局的某种改变中显露出来。

  人和自然的较量更是这样。

  江河泛滥,横冲直撞,任意制造着格局。

  人类筑堤、筑坝、围截、堵住,又改变了格局。

  江河又冲决堤坝,横溢漫流,制造出新的格局。

  人类聪明了,一边筑坝拦堵,一边凿山疏导,又改变出新的格局。

  不是这样吗?

  人类和自然的相互斗争,都是一次又一次向对方发布着这无言而有形的(因而也是更鲜明有力的)宣言。

  他拔脚要走了,突然又想起什么。

  他在竹丛旁掐下一朵红色的小花,放在石桌上,又用一块小石子压上。

  哼,这花就表明她。表明我已经知道你是个女性。

  用小石子压上,既为防风刮掉小花,也表明:男人的力量是压倒你的。

  自己能挪动这样沉重的石桌,无疑向她宣布了自己的性别。

  他看着这又一杰作,颇觉得意。

  他又想像着她的反应。

  一瞬间,他涌上一丝遗憾:

  他今天的宣言,不光是改变了物境格局。

  而且还采用了鲜花与石子这两件实物。

  这不是原始思维中的类化物象吗?

  原始人类的原始思维,依靠他们在共同社会生活中形成的类化意象从外界摄取信息,在大脑中储存信息,在生活中交换信息。而交换信息必须转化为类化物象,在没有语言之前,类化物象主要靠打手势、舞蹈等形体运动,声音模拟,图画文字,还有,最初级的,直接采用实物。

  用箭头表示交战;用石斧表示砍伐;用飞鸟表示上天的本领。

  他和她的“交战”宣言,今天发展到原始思维中运用实物做类化物象的这个阶段了。

  一步步下去,会演变到语言文字的产生?

  他和她在演绎人类的思维史?

  二

  1

  好家伙。他一踏进草坪,就惊愕了。

  不是搬动石凳的南北之争。

  而是石桌又转回了原位。

  她有这么大劲儿?

  一瞬间,他对她是否女性都有些怀疑了。

  这石桌,要不是自己会些武功,也很难挪动它。

  他怀着狐疑的、紧张的心情慢慢走近石桌,似乎那儿盘着蟒蛇。

  一点没错。石桌又挪回原位,石凳重新回到了石桌西面。

  这次的宣言才可谓坚决而强硬。

  可他目光一亮,盯着,又惊愕,又兴奋。

  石桌上摆置着一组很有意思的东西。

  一节二十厘米长的小竹片,横放在一块砖头碎碴做的支点上,像个小小的儿童运动场的压压板,西边一头长,东边一头短。长的那一头上,放着自己留下的那朵野花(已经蔫萎)。短的那头,放着昨天压在花上的那块小石子。石子显然比野花重得多,但压压板两头的长短比一定更悬殊,所以,野花倒把石子翘到了“天上”。

  黎明与黄昏(6)

  他打量着,琢磨着,感到一种儿童做智力游戏似的热情冲动。

  明白了。

  第一,这是一个杠杆。说明:她是用杠杆的原理把石桌挪回原位的。

  第二,这说明(也是一个宣言):依靠使用杠杆的智慧,野花重于石头,女人的力量可以赛过男人。

  人的力量是在大脑,不在体力。

  就是这含义。

  他转头四处一看,在古庙的残垣上堂而皇之地斜倚着一根很粗的、歪扭的旧木头。

  那想必就是杠杆了。

  他没有再发明新招数。

  照例把石凳搬到东面,坐东朝西写作。

  写完后,临离去前,他又把石凳搬回西面。

  这倒不是认输(也许也有些这成分)。

  这是拿出男人的风度。

  玩笑开过了,要表现男子汉的涵养大度。

  依然是较量,更高一格的较量。

  他用砖头碎碴在石桌上,在那个压压板旁边画了一个图:

  东边一个圆——早晨的太阳;西边一个圆——傍晚的太阳;中间一个长方形——石桌;长方形西边一个小方形——石凳;长方形东边一个虚线画的小方形——那是石凳的影子,是石凳暂时停留过的迹象。

  他直起身看着图,满意地拍拍手。

  这比用实物做类化物象又发展了一步了。

  用图画了。

  这表示太阳的圆,难道不会逐步演化成象形字“日”吗?

  表达的内容及需要同表达手段的矛盾冲突,看来势必要使人类走向有文字史。

  他却宁肯与她之间晚出现语言文字。

  运用原始思维时期的表达手段,岂不更富有情趣和神秘、朦胧的象征意味?

  更有艺术情味。

  艺术的最深真谛不就是挖掘和再现人及人类的童年?

  他没有碰动那个野花把石子翘到天上的微型压压板。

  2

  现在每天的悬念是:她今天的新宣言是什么呢?

  这个悬念从早晨起就吸引着他。

  他难道不会早晨去一趟草坪,碰碰她吗?

  不,他绝不那样做。

  那样,一切动人的情味和魅力都没了。

  生活要有点神秘,要有点朦胧,要有点未知。

  一目了然,还有什么意思呢?

  倘若一个人把自己今后一生命运的全部发展情况、细节,都精确入微地预先看清楚了,一切都是明确无疑的了,那他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

  生活的哲学正是艺术的哲学。

  艺术的哲学正是生活的哲学。

  他看到她在草坪中留下的宣言了。

  他站着,一瞬间涌上一阵感动。

  那个象征杠杆和天平的微型压压板还在,但下面的支点做了移动。现在,野花和小石子,东西两方处在平衡中、水平中。

  自己画的那幅图也在,但有了一点改动:原来长方形(石桌)东边的虚线画的小方形(石凳的虚影)现在被描成了实线。

  现在,在东方的太阳和西方的太阳照耀之间,长方形东西各有一个小方形。

  再看看石桌,原来的石凳被放到了东面——给他坐了,石桌西面,又增加了一个小石凳——那是一块又从古庙遗址搬来的方形石头,带着还没擦净的泥土。

  他看着,心中溢满一种潮湿的情感。

  眼睛居然有些潮湿了。

  还是女人的心地善良。

  她们高傲,她们不甘示弱,她们向男性挑战、较量,但她们实际上要求的是和男性的平等。

  她们不希望凌驾于男人之上。

  她们在获得平等的尊重后——即使还并不是真正的、出自内心的尊重——她们表现出的更多的则是温柔和对对方的关心。

  他突然感到自己很爱她。

  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

  他越来越真切地在了解着她,在走近着她。

  五点,六点,七点。草坪上的亮度一点一点降低了。太阳落到地平线下面去了。天空不耀眼了,蒙上一层薄纱了,却依然柔和地明亮着。晚霞描绘着万里图画。竹丛,槐树,假山,古庙残垣,更浓重、更有分量地环围着。各成一幅画屏。

  真幽静,真安谧。

  远处,湖面上荡漾着透明的雾一样的气息。

  天边的山正抒着黛色的情。

  一片黄昏的和谐。

  他又想起着她。

  她每天清晨来,这里是一幅什么色调的图画呢?

  黎明的色调:清新,潮湿,嫩绿,富有生气。

  那就是她的色调吧?

  他今天给她留下什么“宣言”呢?

  他把微型压压板从石桌上拿掉了,又把昨天画的“太阳石桌图”擦掉了。

  就这样吧,留一个空白的“宣言”。

  什么也不画,什么也不摆,什么格局也不改变。

  彻底的空白。

  任对方去想像。

  可对方能想像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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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与黄昏(7)

  自己脑袋中冒出这样一个方案,反映着自己什么潜在心理呢?

  真的是空白?

  是不知所言?

  是一片柔和的善意?

  是一切都很朦胧,一切都无从谈起?

  空白的宣言也许是最好、含量最丰富、最耐人寻味的宣言,但也可能是最低劣、最空洞、最无味道的宣言。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在石桌上留点什么。

  空白和沉默,在最必要时使用才格外意味深长而有力。

  他从书包中拿出一支粉笔——这是他今天特意带来的——略思索了一下,打开自己带的《中国史》,照着上面的插图,画了一张神农像。那是山东武梁祠汉画像石上拓印下来的。

  他又在神农像旁边打了一个“?”。

  算是考考她吧。

  她既然认为人的力量在于大脑,不在于体力,那么,他们就再竞赛竞赛智力吧。

  怎么,又开始了和她的“斗争”呢?

  他想了想,把粉笔放在石桌上——留给她用吧——看着自己画的神农像,笑了。

  惟有这样才能表达点什么吧?

  这种看来最“敌对”的态度,或许是最“友好”(只是友好)的态度吧?

  人生就是这样微妙。

  人类很多关系的发展不都是这样?

  他披着降下来的第一层暮色薄纱离开草坪,走了。

  大自然真美。

  3

  她能认识神农像吗?

  他一边穿过林间小道朝草坪走着,一边想着这个巨大的悬念。

  自己出的题是不是难度太大了点?

  对于自己这样一个搞文史哲的人来讲,神农像是有机会在书中看到的。可是她呢?

  她好像是搞自然科学的。

  要不,怎么一开始就想到用杠杆来教训他呢?

  神农像这个问题对她来说肯定是太难了——太陌生了。

  自己担心什么呢,考她,却又怕考住她?

  干脆出个最简单易答的问题?

  不,他希望考她的问题绝不是简单易答的,那样毫无意思。她没意思,自己也没意思。

  可也不要难到答不出来,那样也没意思。

  很难,但费尽努力最终能回答出来,这样的考题是最好的。

  为什么自己有这样的出题标准和逻辑呢?

  这是普遍的逻辑?

  如人生,需要不断提出的不也是这样的问题吗?

  这个逻辑,甚至支配着一切生命运动。

  每个有机体在其生命的每一瞬间,都在竭尽全力实现着它能够实现的最大限度的发展。

  生命在任何瞬间都是不遗余力的。

  无机物呢?

  宇宙间的万物呢?

  不都是这个运动逻辑?

  这是她的答案。

  在神农像旁边,有这样几行清秀整齐的粉笔字:

  “古之人,皆食禽兽肉,至于神农,庶民众多,禽兽不足,于是神农因天之时,因地之利,制耒耜,教民农作……”

  她居然答出来了,而且她竟看过《白虎通·号》。

  这不可能。

  她难道能背诵出这原文?

  想必她早晨看到问题,回去以后马上翻书查寻,中午又一次跑来写上的。

  无论怎么样,她正确无误地回答了问题。

  不简单。

  事情还没结束,她也留下了她的考题。

  在石桌上画着一个几何图形,两个相交的圆,几个圆内接三角形,线段交叉,各点标着a、b、c、d、e……等字母。

  是一道几何题。

  已知条件一项项列得很清楚。其中注明圆心o1代表石桌中心位置。

  求x点在什么位置。

  嗬,这可闹好了。自己是搞社会科学的,给她出的是社会科学专题;她呢,大概是搞自然科学的,给自己出的是自然科学题目。

  他是东方。她是西方。

  他是黄昏。她是黎明。

  现在,他是社会科学,她是自然科学。

  他们在相互考试。

  好,努力解答吧。

  中学时的几何知识,朦胧模糊了,但还依稀记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题解出来了。

  他这个史学家在一道平面几何题面前流了一身汗。

  x点在石桌中心o1的正北偏西30度方向,直线距离米。

  他擦着胳膊上的汗——汗把桌面都淌湿了——站起来,又擦着后脖颈上的汗,看着自己的解答,不胜自得。

  真够较劲儿的。

  自己表现还不错。总算没交白卷。

  如果解答不出来,就只能跑回去找中学课本,半夜打着手电再回来写答案了。

  哎,这个距离石桌中心米的x点到底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他心中突然一动,转过目光。

  石桌正北是古庙遗址,偏西30度似乎也没超出它。

  不,这里一定有文章。

  他又感到一种儿童智力游戏似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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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与黄昏(8)

  正北偏西30度,估一下,米,用步子量过去。进了古庙遗址。残垣断壁,碎砖瓦砾。站在那儿左右张望,看不出什么奥妙。

  不精确,不能确定一个点。

  再回石桌旁,先由石桌中心点(对角线交点)精确画出向北偏西30度的射线,这容易。画个直角三角形,一条直角边等于斜边一半,它的对角就是30度。

  再把身高量在折来的竹子上,由石桌中心点沿射线精确量出米。

  x点落在一堵齐胸高的断垣上,那里有块砖头。

  就这块砖头?有什么含义?

  把砖头一拿起来,明白了。

  下面砖槽里放着自己昨天丢失的手表。昨天晚上才发现手表丢了,他以为丢在汽车上了。原来丢在这儿了。

  表还走着。也许她给上过?

  这块表经她的手拾到,又这样有情有趣地还给了他,此刻戴在手腕上,更觉亲切了。

  她是否把这块表戴在自己手腕上把玩过呢?

  会的吧?她一定一边歪着头看着这块表,一边调皮地笑着,想着她的把戏。

  不知为什么,他今天坐在石桌旁,没有心思写作。走神。

  石桌对面现在也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小石凳。

  那是她早晨坐的。

  她的气息就在面前袅袅浮动着。他只要眯眼恍惚一下,就能隐约看见她。

  自己已过了而立之年,却被这样的小孩游戏弄得有些心神不定了。

  他垂眼看着她在神农像旁边写下的粉笔字。整齐、娟秀,内含着一点刚劲。

  这字很像她。每个字似乎都在把她的形象勾画出来。

  中国的象形字好。

  更富有艺术。

  他突然想到一个重大的既成事实:他和她之间的交往,已经在今天进入了语言文字阶段了。

  原始思维结束了。

  有文字史揭开了。

  是由她揭开的。

  这样一个重大的发展变化,竟然不知不觉完成了。

  他在事情过后才发现。

  语言文字一旦“产生”,他们之间的信息交往将迅速扩大、深入了。

  他的强烈预感。

  他想起自己这几天的观念——希望不使用语言文字来表达宣言——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

  与原始思维告别,不无遗憾。

  可是看到语言文字将带来的交流的广阔前景,又觉得历史还是前进好。

  人类总是深久地怅惘恋旧,但现实的利益,却更有力地迫使他们接受新的事物。

  他现在怅惘的只是与原始思维告别吗?

  他擦掉了神农像和她的答案,用粉笔又写下了一段话: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然后在一旁又画了个大“?”。

  ——再考她。

  “谢谢你。”他又在几何题旁边写道,“你帮我找回了我失去的‘时间’。”

  自己写的这句话,不知为何却有一点触动了自己。

  是“时间”(手表)还是时间(不加引号)?

  他想到自己至今难以言说的爱情生活方面的经历。

  三

  1

  有文字史开始了。

  一切想必会明朗、活泼、丰富得多了。

  他一边朝那块草坪走着,一边有着这种感觉。

  语言文字的力量他是知晓的。

  湖面在下午的阳光下耀眼地闪着粼粼波光,蒸发着水汽。松林在阳光下苍苍翠翠地静立着。一条条纵横的小河条理分明地划分着大地。

  大地都是明晃晃的。恍惚中,他眼前浮现出幻觉。

  那湖面变成一个巨大的“水”字。像个翩翩起舞的女子一样,左右抖动着飘曳的绿色长袖,那长袖就是一条条河流。

  这森林也凝聚成一个巨大苍翠的“林”字。在大大的“林”字下,又有无数小“林”字你前我后地交相叠印着,绿的颜色忽浓忽淡。

  大自然美。

  可文字好像更美。它的美更洗练,静中含着动,简约中含着丰富,更给人以想像的余地。

  今天怎么突然生出对文字的这么多爱来?

  “您为什么这样喜欢庄子呢,您信道教?”她对他昨天提的问题这样回答。

  没错,她答对了。自己写的是庄子《逍遥游》中的开头一段。

  自己为何喜欢庄子?

  他看着石桌上她用粉笔写的这句问话——她在回答中却提出了反问。这也是一种聪明——笑了笑,拿起粉笔。

  “因为庄子——据我认为——他是东方最伟大的一位艺术家。”

  自己的话没错?

  没错。

  庄子是哲学家,并且不是孔子、孟子、韩非子那样积极入世的社会政治哲学家,而是力图超脱于世的人生哲学、人格哲学家。他对着物欲横流的社会剧变,发出“反异化”的呼声,要求人类回归到古朴浑噩的原始状态中,“含哺而熙,鼓腹而游”,“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保全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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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与黄昏(9)

  那是自欺欺人。

  但他的人格哲学中洋溢的对大自然的真切、贴近、动人、富有魅力的感受与描绘,充满着生命的纯净活力,闪烁着崇高的审美意识的光辉。

  哺育出后世一代又一代文人的山水诗画。

  她给自己留下了什么“考题”呢?

  (现在“宣言”变成了考题。考题是另一种宣言。)

  “人类科技发展史上,最伟大的十个人是谁?”

  她真是位“自然科学家”。

  看她出的这题。

  怎么回答呢?

  科技发展史上,伟大的人物很多。选出最伟大的十个人,不同的人大概有不同的选法,不同的标准。

  按什么标准呢?

  许多科学家之间几乎很难比较出轻重来。

  咳,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所谓最正确的答案,就应该以她的标准为标准。她提问,她判卷。

  尽量想像她的标准。

  不,这还是愚蠢的办法。

  最正确的答案,就要以自己对科技发展史的理解为标准。

  要的是表现自己的独特见解和风格。

  这才是男人在女人面前应有的风格。

  他列出不少人的名单,反复斟酌,最后在石桌上写下了自己的答案。

  “人类科技史上最伟大的十个人,按历史顺序为:

  使用火的发明者;

  弓箭的发明者;

  (谁也不会想到这两个远古的无名英雄吧?这正是自己的独特风格。)

  亚里士多德;

  蔡伦;

  (还有比造纸术更伟大的?)

  哥白尼;

  牛顿;

  瓦特;

  诺贝尔;

  (不在于他发明炸药,在于他设立了诺贝尔奖金。)

  达尔文;

  爱因斯坦。”

  嗯,他很满意。

  最好的回答是表现自己风格的回答。

  这应该是一切生活的真理。

  他给她留下什么考题呢?

  明亮的天空已经变得明中含暗。草坪罩上一层薄纱。

  他简直可以想出十道、百道机智而幽默的题目——自从和她这样“来往”开后,他的脑筋极兴奋、灵活——但不知为何,他已经不满足于这种“智慧竞赛”了。

  他不愿意再重复这种社会科学——自然科学间的对阵。

  那种要揶揄女性的男性恶作剧,那种要显示比女性更强有力的好胜心理,那种要表现涵养风度的自我身份感,那种童心焕发的冲动热情,还有那激动、感动,似乎都一个阶段一个阶段过去了。

  他现在希望的是与她走得更近一些,相互更真诚一些。他希望和她更亲切随便地“交谈”。

  他感到自己的心很温存,像草坪上的黄昏。

  “你喜欢什么?”

  他留下了最简单的询问。

  智力竞赛的余兴还有一些,他又拿起粉笔写下了中国古老文化中的八卦:

  **(此处应为八卦图)

  她大概不会认识这符号。

  2

  她果然不认识。

  “这符号阴阳怪气的,我认不得——明天再回答好吗?”

  聪明的姑娘,要开宽限期了。

  她不认得这八卦,却觉得它“阴阳怪气”——孰不知,她的直觉恰恰已“猜到”了。

  伏羲创造的八卦正是阴阳组合的符号。

  *代表阳;

  *代表阴。

  用三个这样的阴阳符号组成八种形式,乃为八卦。

  *为乾,代表天;

  *为坤,代表地;

  *为坎,代表水;

  *为离,代表火;

  *为震,代表雷;

  *为艮,代表山;

  *为巽,代表风;

  *为兑,代表沼泽。

  八卦相配又得六十四卦,象征各种现象……

  古代的辩证法,正是直觉的辩证法,是天才猜测到宇宙规律的辩证法。

  直觉是最幼稚、最初级的,同时也是最深刻、最高级的。

  爱因斯坦在科学发现中不就相信和依靠直觉吗?

  再看她对自己上次答卷的评判。

  “你认为最伟大的科技发明家——这十个人中——是哪一个?”

  这么说,她对自己选列的名单还算认可。

  这十个人中谁最伟大?

  评判中含着新的提问(又一次表现聪明)。

  他想了想,把后面九个人名都擦掉了,只留下第一个:“使用火的发明者”。

  还有比在文明史上走出第一步的人更伟大的吗?

  这是一个表现他风格的回答。

  他永远相信创始是最伟大的。

  有谁能打倒这个答案?

  再看她对自己上次询问的回答。

  他关心她喜欢什么。

  答案是一张奇怪的图形。

  上面画满了两个人的脚印,脚印间有着连线。

  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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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与黄昏(10)

  是讽刺自己一开始在小路上“印制”她脚印的小聪明?

  难道她早已经知悟到了?

  不,不是这意思。

  两个人的脚步,前进后退,左移右挪有着某种节奏感。

  一切空间的图形,人们在观看时,都表现为时间的进程,都出现节奏感。

  像是两个人对练武术?

  不。

  这不是任何一种拳术的节奏。

  拳术更不可能是她的节奏。

  哈哈,明白了。

  这一定是跳舞的脚步图。

  是什么舞呢?

  他的推理只能到此了。

  他不会跳舞。

  没办法,他也只好向她学习。他写下这行粉笔字:

  “您喜欢跳舞?是什么舞,请允许我明天再回答。”

  “您喜欢什么呢?”

  这是她在旁边又写着的一句询问。

  他想了想,一笑,决定“针锋相对”。

  他在一张纸上画下了太极拳八十八式的脚步图。

  这是他的回答。

  让她也去为难为难。

  又一个突破。

  “人类”现在开始有了造纸术了。

  他和她之间,第一次开始在纸上交流信息。

  内容突破形式。

  3

  “乾、坤、坎、离、震、艮、巽、兑。”

  ——她的回答,清楚、工整、秀丽地用粉笔写在石桌上。

  答得没错。

  “最伟大的科技发明家应该是爱因斯坦,而不是使用火的发明者。”这是她在他上次的回答旁又批写的,“你认为开创者、先行者最伟大,我却认为站在前人肩膀上做出最新创造的人最伟大。”

  她和他是截然相反的衡量标准。

  谁更有真理呢?

  这似乎涉及一大篇关于人类历史的大道理,可以让无数人研究。但此刻,他却能感到在她的答案中,含着一种更生动、更富有历史脉搏的新鲜活力。

  她的答案更年轻。

  这年轻的气息带着黎明、朝霞、晨风、清泉、林间的雀鸣一缕缕进入他的心胸,亲切地刺激着他,使他生出美好又有一丝惆怅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