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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柯云路作品精选|作者:遗矢嘚氺晶|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0 23:10:56|下载:柯云路作品精选TXT下载
  一个发展,寒风过去了,魔鬼也不见了,白天鹅无影无踪。她飘落在草原上的羽毛在冰雪中晶莹地闪着亮。以后,长成了树,长成了林。那是雪白的、珊瑚一样奇特的树林。树林中总有哀婉的歌声在穿行。

  吉他奏完了。小天鹅的舞蹈也停止了。她站在我面前。把雪白的手臂平伸向我。

  手上的钻石戒指在闪闪发光。

  她的手始终不落。她的眼睛始终凝视着我。

  恍恍惚惚中,我看到导演在挥手示意左右,意思是不要关闭灯光,不要停机。

  摄像机正从各个角度拍摄着小天鹅在我面前的定格。

  我看见那穿黑皮夹克的瘦瘦的男人躲在导演身后的帷幕后面。

  雪白的手臂还在我眼前,娇嫩的手在等待着。

  我不是我了,我不是吉他的灵魂了。一瞬间,我只是那早该出场却没有出场的英雄王子。

  我轻轻抓住她冰凉如玉的小手,在上面印下了一个如诗的吻。

  手臂落下去了。那幽怨如秋潭的目光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过身,落霞一般走了。

  走到草原尽头了。

  那里,有黑瘦的男人为她举起豪华的狐皮大衣。

  妮妮朝我走来。

  我懵懵懂懂站在猩红的草原中。

  我在寒风中被妮妮挽着往回走。

  后来,我才知道,为了这部电视片的拍摄,小天鹅的丈夫赞助了百万元。

  图什么?

  为了让小天鹅高兴。

  是小天鹅要这样的?

  是。她要你的吉他为她的舞蹈伴奏,她要为你的吉他演奏伴舞。

  谁伴谁?

  她要你们俩互相陪伴。妮妮这样回答。

  这一切都是通过妮妮安排的。只有妮妮能调动我。

  我转过头。在灰暗的寒风中,妮妮离我那样近。她那美丽而纯洁的面孔被风吹得有些憔悴;那青春的秀发也显得有些凌乱。

  我的妮妮。

  二十六

  一块灰白色的布蒙住了小城的尸体。小城死了。死了又活过来。奄奄一息的。灰白的蒙布冒了烟,烧穿了千百个洞。火苗钻出来舔来舔去。好像还挺红火。

  陌生的小城(25)

  是春节了。

  《吉他王子与小天鹅舞蹈》的电视片在小城的电视台上演了。小城中的人满嘴油晃晃地坐在电视机前品头论足。

  接着,听说又到什么大城市去播放了。

  于是,我的吉他更有名了。报纸上又多了些怪形积木般的文章,把我一次又一次圈起来。

  小天鹅被小轿车一次又一次送到大城市去舞蹈展览了。

  记得在灰秃秃的街上,我看见她钻进一辆黑色的高级小轿车,临关车门时看见了我。她还是那样幽幽怨怨地看了我一眼。拉车门的手在犹豫着。最后,把车门拉上了。

  这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她。

  听说,她光荣极了,受到了许多大头头的青睐。接见又接见。出入各种小别墅。

  那个穿黑皮夹克的瘦男人就是她丈夫。陪着她驰来驰去。

  后来,听说那瘦男人更发财了。

  又后来,我听到的消息是:小天鹅自杀了。

  我愣愣地。眼前出现了那片雪白的珊瑚一般的树林。

  真的吗?我问。

  是真的。妮妮回答。她的目光直直的,有些恍惚。

  而后,妮妮一直托着下巴在朦胧状态中。她似乎很受刺激。

  她没有吃晚饭。

  为什么自杀?我想知道。

  妮妮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

  也似乎不需要回答。人活不下去的时候,就死了。或是自然死亡,或是自杀。两种死法,本质是一样的。

  小城着实议论了一番。也算是红火热闹的内容之一。小城的电视台还特意重播了《吉他王子与小天鹅舞蹈》的电视片。让人们又观赏一次小城中美人的表演。

  她算小城的骄傲。

  她死了,她还在继续装点着小城。

  这一天,我心不在焉地弹着吉他,琴弦崩地断了一根。

  我抬起头,妮妮正目光发呆地看着我。

  我们相视了好一会儿。

  空气中都是凝固的思想。

  小老鼠在啮啃着人类的灵魂。

  夜很晚了。妮妮送我回那严肃的高楼。我不肯让她送。她说,想和我一块儿走走。

  街道是灰色的图画。没什么风,也没什么人。房屋店铺都死了一样排在那儿。偶尔看见几点灯窗,像是鬼的眼睛。

  小天鹅……妮妮说。

  她没有说下去。我也没有接话。

  又过了很久很久,妮妮双手抱着我的胳膊,把脸埋在里面,贴着我一步步走着。

  我感到了她浑身的战栗。

  你怎么了?我问。

  我觉得冷得厉害。她可怜兮兮地说。

  把我的大衣给你披上吧。我想脱下大衣。

  她紧抓住我的胳膊,不让我这样做。过了好久,听见她说:真怕。

  怕什么?我问。

  好久好久,听见她梦幻般低弱的声音:这个世界太脏了,小天鹅不能在这儿生活……

  好长一段时间,妮妮脸上霜打一样。偶尔绽出一丝笑意,却显得那样弱不禁风,一吹就没了。

  她还是在大楼里夹着文件走上走下。头头们还是总设法把她叫到自己身边。然而,看得出,妮妮与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空间变得朦胧模糊。

  我看不清各种空间关系了。到底是远是近,是内是外,是上是下,是前是后,是左是右,都辨别不清了。

  这个社会需要辨别真假的能力。真假,也是一种空间关系。

  于是,我对真假也辨别不清了。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好坏也是一种空间关系。

  我也无能力辨别了。

  空间彻底模糊了。

  你我也快分不清了。才能,劳动,血汗,肉体,是不是你的,也是分不清的。一切空间秩序都荡然不存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却常常不是我的。一切都莫名其妙地转移着,聚集着,乱七八糟地归属着。

  我除了在音乐中感到自己的存在,常常对自己没有印象。我的位置在哪儿?我在空间中有没有自己的地位?这是无法回答的问题。

  一个出奇寒冷的夜晚。我和妮妮在街上走着。她还是双手紧搂着我的一只胳膊。她还是瑟瑟地怕冷。

  街道上冷冷清清。一片黑暗中有一个小铺灯光雪亮。那是窄窄的一间长条房。里面热气蒸腾。七八个乡下面貌的男女穿着白褂子,在里面打饼子。和面,切面,抹油,旋上几圈,摊成饼,洒上芝麻,一屉屉送到烤灶中去烘烤。

  我们站住了。黑夜中,只有这里光明而温暖。

  这七八个男女不说不笑,不看我们,相互之间也不看,机器人一般分工明确地忙碌着。看着一大团一大团的面撂上大案板,看见刀子在飞快地上下,看见手在灵巧地活动,看见一屉屉饼子送进烤灶,看见一屉屉喷香的饼子又从烤灶里撤出来,流水一般。

  我们久久地站在门口。光明和热气倾泻在我们脸上、胸前。我们感到背后的寒冷,还有广大的黑暗。

  陌生的小城(26)

  终于离开这儿走了。才发现满街更加黑荡荡,空得可怕,空得恕

  走远了,回头一看,那里还是一小方明亮。周围全是黑暗。那方明亮出奇地寂寞。那黑暗也格外空旷。

  真虚无啊。妮妮说。

  那七八个白衣男女,他们在忙什么,他们的一生就这样耗尽而终?

  黑暗中的路真长,真没尽头啊。妮妮更紧地靠住了我的胳膊。站住了。

  她要说什么。

  我等着。

  她说:我们能不能结婚了?

  我看着她。

  这一句话似乎早该说,但也就该现在说。那么重要,但也就这么平常。

  我说:能。

  我的回答也平常极了。比决定吃一碗羊汤泡馍还平常。

  二十七

  遥远的结婚临近了。临近的结婚又遥远起来。

  春天没有独立人格。似乎只在注释冬天的余威。料料峭峭,面孔极为严峻。活过冬天的人,春天里却一片一片地病倒了。

  小城中传染病多。

  妮妮的母亲先是感冒,然后是肺炎,然后是生命垂危。

  我和妮妮轮流守护在病床边。

  只有在这时,我才知道了什么是相依为命。看着妮妮与母亲相互凝视的目光,我心里常常发酸。

  妮妮从小失去父亲,是母亲把她拉扯大的。这就解释了一切。

  妮妮显出镇静。她总是温温和和地安慰着母亲。她脸上总浮现出轻松愉快的微笑。她坐在母亲身边,剥着橘子。母亲说,她不能吃。妮妮说:那就放在你床头。

  她把橘子皮花叶一样张开,橘子瓣还像花蕾一样聚着,在“花叶”中间含苞欲放。

  母亲的枕边朵朵“橘花”。

  病房里好几张床位。其他的病人呻吟着,哭嚷着,陪护的家属唠叨着,很乱。然而,妮妮静静地守护着母亲,轻声地和母亲说着话。

  她看不见周围的嘈乱,母亲也因此看不见了。

  我来了,小心翼翼地站在妮妮身后。妮妮偶尔吩咐我拿个什么东西,做件什么事,我就立刻照办。

  母亲总用慈和的目光看着我,说她什么都不用。

  时间一天又一天过去。这一天,太阳斜斜地照进窗来。母亲的生命正在熄灭。她已经难以言语,只用目光照着我们。

  妮妮强忍着泪水,还是温和地笑着,安慰母亲,她很快会好起来的。

  母亲微微地摇着头。那意思是不会好了;我自己知道的;没关系;我不怕。

  我像路边的石标一样静静地立在妮妮身后。

  母亲用微弱的声音,大概只有将耳朵凑在她嘴边的妮妮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她为妮妮和我们存了一笔小小的钱,存折藏在柜子的夹层里。

  妮妮的泪水夺眶而出。她说:妈妈,我不要,你会好的,你会活下去的!

  然而,最后一丝气息离开了老人。

  母亲安静地与世长辞了。

  妮妮趴在母亲身上久久地哭泣着,像孩子一样抽动着那嫩弱的肩膀。

  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只是体会到了一个男人活在世上应该负有的责任。

  母亲安葬了。

  在市郊一个半荒不荒的黄土坡上,在一片坟头中,添了一座新坟。

  我和妮妮在坟前种了两棵小松树。

  清明时节,没有雨,只有阴云和浓雾。

  我们又来到坟前,献上白花。

  我们在坟前立了很久。

  阴云同雾气灰灰茫茫地笼罩着天地。

  这个世界只有妮妮,我,还有妮妮母亲的新坟。

  其他都看不见了。

  妮妮挽着我,从悲伤中很坚毅地昂起满是泪水的脸。

  她说:我们永远在一起。

  第 八 章

  二十八

  大概是森林全被砍伐光了,春天风沙滚滚。西北来的沙石,山上煤矿的煤粉,小城自产的烟尘、垃圾土在天空中搅和在一起,空气被压迫得呻吟。空间快成固体了。风也快成固体了。

  你便顶着这固体困难地走着,步履艰难。喘气是极为不易的。

  灰色的小城更黯淡了。它像没睡醒的病人,恹恹地缩在那儿。一切伟大的叫嚣都难以触动它。它的神经是没有任何反应了。

  贫民区的污水灾区黏黏稠稠了很长时间。原来的“防洪水利工程”,土坎、垃圾埂都被踏平了。风又搬来新的灰土。水来土屯。正好,和在一起,使整个地面高了半尺。就有伟大的人物发愁了:这样下去,小城的海拔高度,是否需要重新标算了呢?

  最后的结论:不需要。因为,贫民区只是小城的一部分。何况,事物要看本质。真正代表小城本质的是市中心那条堂皇的大街,还有那立交桥,还有十字路口那威严的红绿灯。令行禁止。让你走你就走,让你停,你就不敢不停。

  本质是先进的。本质代表未来方向。

  其余可以忽略。

  认识不一致,有办法,可以层层统一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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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陌生的小城(27)

  灰色的风继续刮。干枯了一冬的柳枝稍稍敢露个软劲,就被刮得七断八折,满天横飞。抽打在骑车人的脸上,生疼,顿时就有许多车祸。

  严肃的、高大的楼里便召开紧急会议,决定对柳树加强管理。于是,一夜之间,街边的柳树都剃了光头,秃秃地立在那儿。

  电线杆们不无讽刺地微笑了:你们柳树同我们一样了。这个世界原本就该这样严肃统一。

  谁让你舞来舞去,骚包呢?

  我和妮妮走在街上。风嗖嗖地从两颊,从肩上,从身旁刮过,感到它的力量。稍稍打个正面,你就成了顶风的帆,被涨满了,节节倒退。

  只能侧着身,让风从胸前滑过去。

  我们体会到了海上扬帆的奥秘。

  这是一幢普普通通的灰色砖楼。我们按照门牌号走进了一间普普通通的住房。

  面前站着一个细伶伶的姑娘。她直愣愣地、陌生地看看我们,然后端着一个小匣走过来,对我说:这是姐姐一定让我交给你的。

  小姑娘是小天鹅的妹妹。

  我要打开匣子,小姑娘想伸手制止,她有些不知如何办地看了看我身旁的妮妮。

  小姑娘说:姐姐让我只交给你。

  妮妮理解地走到一边,坐下,说:我可以不看。

  我打开了匣子,里面有几封信,是写给我的,没有贴邮票。

  还有一大摞照片,是小天鹅的艺术照。

  有些照片几乎是裸体的,很纯洁,很美。

  她在照片上的眼睛也那样幽怨地看着你。

  我没有细看,放好,盖上了匣子。我抬眼看着小姑娘。

  小姑娘面对我坐着,两只手平平地放在膝上,看着我。

  她显然知道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但她不知道还该说什么。

  你姐姐还说过什么吗?我问。

  小姑娘目光生生地看了我一会儿,摇了摇头:她只让我把这交给你。

  我没有话说。我只能坐在那儿。

  小姑娘又直直地看了我好一会儿,问:姐姐的照片能留给我一张吗?

  我惶惶然地点头:当然可以。我打开了匣子。

  小姑娘从里面拣出了一张,看了看,轻轻贴在胸前,目光矇眬地想起了什么遥远的事情。

  我们终于告辞了。

  风刮着我们,放着那匣子的书包在身边摆来摆去。我们相挽着,侧着身顶风走着。

  只有灰色的风,已经没有灰色的城了。

  一辆豪华得叫不出名的小轿车斜着停在我们身旁,车门一开,走出来那穿黑皮夹克的黑瘦的男人。小天鹅的丈夫。

  他看了看我们,很有些为难地说:你们去了?

  去哪儿?我们有些疑惑。

  你们去小天鹅家了?

  我和妮妮一下愣了。这件事显然不该让这位丈夫知道的。照理,他也不会知道。小姑娘讲了,这件事她姐姐只嘱托了她一个人。

  穿黑皮夹克的丈夫很有些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看了看街上,伸出手说:我送你们一段路好吗?有话车上讲。

  我和妮妮拒绝了,生怕这里有什么不测的凶险。

  穿黑皮夹克的丈夫看出了我们的心思,有些难以解释地自嘲地笑了笑。他说:能把那些东西给我吗?

  什么东西?

  穿黑皮夹克的丈夫又难为地苦笑了笑,指了一下我挎的书包。

  你……我们既愤怒又恐惧。

  对方却搔了一下头,很尴尬地解释道:我什么都知道……

  你这不是太卑鄙了?我说。

  做丈夫的摇了摇头:不。

  你怎么知道的?我们问。

  他又自嘲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说这个吧,我不太坏。我只是有钱。

  我们无语了。听见风在宇宙中刮着。

  你们把它交给我,我可以出五十万块钱。穿黑皮夹克的丈夫拉开车门,指了指撂在车座上的一个讲究的小皮箱说:都是现金。

  我们有些迟钝。不知这是太无耻了,还是太无理了,还是太不可思议了。

  这里没什么东西,只有她的一些照片,还有,我迟疑了一下。

  还有她给你的信。做丈夫的帮着说道。

  是。那对你有什么用呢?

  有用,我把它烧掉。

  我们看着这位丈夫。他脸上没有丝毫恶相。也没有可以琢磨的忧郁之类的感情。

  就是一张黑瘦的呆板的脸。

  我们不知该怎么办。我们没有把匣子交给他。我们很懵懂地与他告辞后走了。

  那辆车在飞沙走石的街边停了许久。

  二十九

  我有时不知道妮妮是否还年轻。她依然纯净、美丽,头发黑而秀美,灿灿的,比她年轻的年龄还年轻。可每当我想到她时,总觉得她脸上蒙着憔悴和辛苦,已经不年轻了。

  听到我这样讲,妮妮先是笑了笑,想说什么快乐的话,继而眼皮一垂,目光中有些黯然。她说:你真诚实。没有一个男人对他心爱的女人这样讲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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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陌生的小城(28)

  我搔搔头。我是不会讲话。我这样讲,会令女人伤心的。

  我于是给妮妮弹吉他,唱一支小小的歌。

  一个美丽的姑娘在雪原上睡着了。她的头发披在冰封的小山上。她醒了,长发冻在了冰山上。她无法起来。她恳求冰山。冰山说,它爱她……

  听着我的歌,妮妮的目光矇矇眬眬游移着,最后说:我又想妈妈了。

  她的话使房间更加黯淡了。

  老人走了,她的照片,她的遗物,她的气息,她的音容笑貌都在。只是那一直在小院中央不停旋转的洗衣机,现在被搬进屋里,静静地靠墙站着。

  世界真寂寞啊,真空旷啊。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无比遥远,都不存在,都只有比梦还淡淡的影像。

  我们不言不语,在小房中面对面坐着。现在,厨房的事都是妮妮来做了。她做好饭,端过来,我们俩默默地吃。

  吃完,还是静默地坐。然后,我回严肃而庄严的大楼,到那堆满旗杆和横标红布的斗室里挤着睡觉。

  不知过了多少天,我们又回到中断的议题上:结婚。

  在这空虚的世界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互理解。

  吉他批准我们的婚姻,大概也不需要去征求其他人的意见了。

  妮妮从倦淡中重又振作起来,去张罗什么,准备什么。我还是在大楼里飘来飘去,到了夜晚,可能到什么歌舞厅,抱着吉他,在花花绿绿的世界里梦一般的唱歌。

  有一天,妮妮很兴奋地对我说:我们该好好地想想了。

  想什么?我问。

  妮妮说: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在小城待一辈子呢?我们可以去寻找更大的世界嘛。

  我直直地看着她,这问题太陌生了。

  妮妮说:我们可以先结婚。然后,我们还可以去闯大世界嘛。

  她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的吉他与歌声已经传出了小城。艺术是无空间限制的。艺术可以带着我们到更广大的世界去。

  外面的世界,不会都像小城这样肮脏狭窄,令人喘不过气来吧?

  于是,我们的内心似乎光明了一些。

  我在台上弹着吉他歌唱时,眼前便时而展现出一个挺新奇的世界。这里挺光明,挺敞亮,大地银子一样耀眼,天空宝石一样发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空白,什么都能容纳。

  我的歌唱使歌迷们惊奇又麻木,兴奋又茫然。报纸上又有了怪形积木状的文章,又把我圈到一个新的框框里。

  小城中一切依旧。风还是昏天黑地地刮着。柳树似乎绿了,但没有人发现。春天似乎要过去了,夏天似乎要来了,也没有人知晓。

  小城似乎只有冬天。其他季节都是它的延续。

  这一天,严肃高大的宫殿里,有了什么兴奋的扰动。人们上上下下。有人高兴,有人失神。

  大楼前面轿车出去了,轿车回来了。

  接着是各种握手、寒暄,还有各种庄严的仪式。会议室内香烟缭绕。

  后来我才知道:这座宫殿的主人换了。原来的第一把手降为第二把手,又调来了新的第一把手。

  新旧一把手之间就有许多迎送交接。宫殿里的人事结构似乎也开始有什么相应的变化。

  当然,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在大楼中依旧是暖壶的影子。我依旧飘来飘去。我是业余歌手。我不能丢掉这大楼里的正式饭碗。在这座小城中,正式饭碗比什么都重要。那是命根子。没有人能轻视这一点。

  有的时候,我也想把这个饭碗砸碎在大楼前的水泥台阶上。狠狠地一声脆响。再把妮妮的饭碗更狠地摔碎在大楼前。然后扬长而去,天涯海角地漂流。

  会有这一天的。妮妮不是提议了吗?我们要闯大世界去。我们暂时苟且在这里。

  新第一把手比较年轻,比较精明,他对楼里的人都很亲热。衣服很整洁,头发日日成型。每天很抖擞地夹着公文包走下小轿车,然后,很有力度地走上楼,很愉快地脱下大衣,当我接过大衣挂在大衣架上时,他还会很和蔼地说一句:听说你是我们城里的吉他王子嘛。

  我便觉得他还不错。这个小城中,这个大楼里,很少有头头把我当成个人。

  我还是低着头进出。我还是伺候着我的饭碗。这饭碗那样神圣,那样宝贵,金灿灿的有如太阳。

  新第一把手接过了旧第一把手的一切。连同他的办公室。连同他的小轿车。旧第一把手,现在是第二把手了,又有了新的办公室,新的小轿车。一切都顺理成章。

  新第一把手对楼里的一切都很细心。对一切人都很关心。他每天都要和什么人亲热地个别谈话。

  大楼里的事情就在变化。各个办公室里的主人,似乎都在交换位置,挪来挪去。

  看到旧第一把手在楼里浑浑然然地出现着。他的步子还是那样沉稳安详。

  渐渐,楼里的空气似乎紧张了。会议室也常常有种格格不入的劲头。那烟雾也不和谐了,总是搅来搅去,像是台风要来的云象图。

  陌生的小城(29)

  我不管这些。我只注意到新第一把手对妮妮很亲热,却没有什么过分的亲热。那种过分的亲热常常使我戒惕。他更多的是和蔼,严肃,照章办事。这让我对他有了好感。

  一天,新第一把手在下班后把妮妮留下了,要谈什么。过了好长时间,妮妮出来了。我等着她。

  我看到妮妮的眼神怔怔的,有些失神。

  怎么了?我问。

  没怎么。妮妮回答。

  是不是他也……我又碰到了那个心弦上,仇恨蹿了上来。

  不是。妮妮摇了摇头:他不是那样的人。

  我平息了,问:那是什么事?

  妮妮垂着目光走着,过了好一会儿,说:他要了解点情况。

  什么情况?

  一般情况。

  那有什么?

  是没什么。妮妮这样说着,却显得心事重重。

  三十

  我不知道夏天是何时来的。只觉得小城灰色的风少了,灰色的云多了。有大雨小雨过来,落一阵,街道上就流着黑糊糊的臭水。过两天,一干,马路上就加倍地尘土飞扬。路两边的垃圾箱耸立着,垃圾漫出,在四面围成大堆,散发出比冬天更熏人的臭气。

  小城显得更衰老疲惫。它不用在寒风中缩着脖子了,一放松,摊开身躯,更显出瘫垮。

  我们为着离开小城去闯大世界而准备。要更多地唱歌,要更多地在摄像机前听任那些衣冠楚楚的人摆弄。

  然而,妮妮却一天比一天心事更重了。常常端着饭碗发愣,筷子停在嘴边,想着什么事情。你问她一句,她就醒过神来,嚼两口,夹几根菜。接着又愣起神来。

  你怎么了?我不止一次地问她。

  她不说什么。只让我好好吃自己的饭。

  大概是这天中午,新第一把手又把妮妮留下,与她谈什么。

  我注意了,在门外轻轻走过。走走停停,侧耳听着。

  听见里面的谈话很文明,很安静。

  听见新第一把手和蔼地说:不要怕,有什么说什么。

  然后,大概妮妮是低着头,手里摆弄着手绢或什么东西。

  好久,没有什么声音。

  我离开了。我揣不透这是谈什么。不过,我知道现在倒没有狐狸吃兔子的故事。

  我就在楼下什么地方等她。

  妮妮下来了,眼神愣愣地,一步一步蹭下台阶。我从一旁闪出来,迎上她。

  她看了看我,想强打精神振作起来,却没有成功。

  我们默默地往外走。

  这一段时间,我们的午饭一直到妮妮家去吃。

  她一路上愣神,到家还是愣神。切菜时不小心,切伤了手,血流了一大片。

  我给她包扎了。我笨手笨脚地把菜糊弄熟,两个人默对着桌上的碗盘,毫无滋味地咀嚼着。两双筷子在菜上游移地走来走去。

  妮妮抬起眼,她看见我在注视她,说:新第一把手要了解旧第一把手的情况。

  我心中吐了一口气:那有什么,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他们的事我们不管。

  妮妮翻起眼看了我一下,慢慢往嘴里扒着米饭。

  我不明白妮妮为什么这样。我知道这里一定有情节。然而,我不知该如何问,该不该问。

  总该好好吃饭吧。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你这段时间都瘦了。

  妮妮没说什么,勉强地笑了一下,往嘴里努力地扒了几口饭。她神色黯淡,像大病一场。

  大概是最后想通了什么。吃过饭我洗碗时,她坐在一旁,抬起头说:我什么都不在乎。我们很快会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听着,放心些了。说:对,我们早晚都要走。

  妮妮打量着房间:这个家呢,就丢在这儿?

  我不说什么。这个家是她妈妈留下的。妮妮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这一直是妮妮离开这座小城的羁绊。

  妮妮的目光恍惚了一阵,然后神情坚毅地说:家也只好丢在这儿了,锁上,封上就是了。

  她离开小城的决心显出从未有过的坚决。她一定又感受到了某种待不下去的原因。

  妮妮上班一进大楼,就显出紧张来。见到新第一把手,就像见到了狼的小兔,战战兢兢地低下头。新第一把手还是很和蔼地与她打招呼。她便尊敬地笑笑,低下头匆匆离去。

  见到旧第一把手,妮妮显得更加不安。旧第一把手则更和蔼地对待她。并且,几次都想把她叫到他的办公室去。听见他对妮妮说:我只随便和你谈几句。妮妮总是逃避瘟疫一般借故离去。

  又一天了,妮妮回来时脸色特别难看,又灰又青。我真的以为她病了。

  她说不舒服,不想吃饭了。

  问她哪儿不舒服,她说浑身不舒服。

  这个夜晚,我没有回到那严肃的大楼去。

  我彻夜守着她。她发着高烧,在床上翻来翻去。说着含混不清的梦话。

  我用凉毛巾敷着她的额头。坐在她旁边,轻轻拍着她。

  陌生的小城(30)

  有时候她惊恐地说了一句什么,自己醒来,看见我,便安静下来,用手轻轻拍拍床:你也在我旁边躺一会儿吧。

  我摇摇头。我不能睡。妮妮烧得很厉害,脸通红通红的。嘴唇干裂,起了一串小泡。

  她便目光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很久很久,她喃喃自语道:小天鹅真可怜啊。

  不知道她怎么会想到小天鹅。

  又过了很久,她转过头看着我,用滚烫的小手抓住我,轻轻摩挲着。听见小闹钟嘀嗒嘀嗒地走着。夜静极了。整个世界都死了。

  她说:还记得我给你写的诗吗?

  我点点头。当然记得。如果我忘记过去/我现在属于你/如果你接受我的现在/我将来属于你……

  过了好一会儿,她问:你相信我吗?

  我说:相信,当然相信。

  她摩挲着我的手,很久,说:你没相信错。

  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我拿起毛巾为她擦去。

  她说:不用,让它流吧。

  泪水沿着她的两颊往下淌着。

  三十一

  小城接连阴霾了许多天,妮妮也接连病了许多天。

  这一天,她似乎烧退了,挣扎着要起来。

  她洗了脸,梳了头,与我往外走。她说,太闷了,到外面散散心。

  小城呆头呆脑地摊在面前。街上静静的没有人。我们揉揉眼,感到陌生而奇怪:这是怎么了,大白天就没有一个人?

  我们相互看看,以证明这不是梦。

  然而,街道就是空空荡荡,店铺的门也紧闭着。我们犹豫了又犹豫,终于抬脚踏上了街道,好像踏进了一个梦境。

  天是阴的,均均匀匀的灰色。看不到烟云的流动,这也让人怀疑这一切是假的。或是图画,或是布景,或是梦幻,或是地狱。

  街道没有一点声响。没有风。旗杆上的几条旗帜也凝固着,下垂着,一动不动。

  奇了。

  我们战战兢兢又惊惊奇奇地走着。世界若是这样,倒也蛮有意思。听见妮妮在身边说:世界真能这样安静,挺好的。

  我们走着。街道上只有我们脚步的回声。整座小城像个大坟场。我们有些恐怖了。

  我们相互拉了拉手,感到对方的存在,也感到自己的存在。

  我们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梦境一下被惊破了。

  我们面前出现了两个警察,还有戴红袖章的人,他们厉声喝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们甚至看到一只手已伸向腰间的手枪。

  我们十分惶恐。我们连忙解释。我们尽可能地掏出各种能证明我们是良民的证件。

  他们一一验过。表情温和多了。我们是在那严肃高大的楼里上班的。这似乎很赢得他们的信任。

  他们说,这两天小城治安很不好,刑事犯罪上升,歹徒为非作恶。今天是大戒严,大搜查。

  不许上街吗?我们问。

  他们回答:要有组织。

  上街要有组织?

  是。

  我们明白了,体育场正在举行万人大会,是公判大会,将枪决几个犯法行凶的恶徒。所有的市民要不按单位、按街道,严密有组织地去开大会,要不就闭门在家,不许乱说乱动。人人要接受搜查。

  又起风了。天上的阴霾被吹动了,旗帜也飘了起来。

  吹来吹去,布景也就换了。小城依然灰暗肮脏,只不过比过去更阴森了一些。人们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一些。满街的叫卖也骤然低了八度。秩序是不敢扰乱的。

  妮妮又到严肃的高楼里上班了。

  事情大概过去了。妮妮显得安静了些。

  大楼里却发生了很大变化。听说,召开了什么会议。听说,在会议上,新第一把手宣读了什么调查材料,还有上边的批示。调查材料列数了旧第一把手的种种罪状。那是一个十足的失职、堕落、道德败坏的人物。定性了。于是,旧第一把手被彻底免职了,连第二把手也不担任了。他被赶出了大楼。

  接着,大楼里进行了频繁的调动。办公室内的人物相互又交换起位子来。

  这样,新第一把手成了大楼里名副其实的主人了,没有任何人敢对他的权威提出异议了。于是,他就显得更加轩昂气派了。

  又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被赶出这个大楼的旧第一把手,听说被调到一个更小的小城,又当起第一把手了。不过,那是后话了。

  总之,这个大楼内一切又都和谐了,统一了,人人的步伐,人人的面孔都一致了。朝东的时候,没有朝西的脸;朝西的时候,没有朝东的脸。该笑的时候,人们都咧开嘴。该沉痛的时候,人们都垂下头。举手的时候,没有下放的手。鼓掌的时候,所有的巴掌都拍得生疼。

  新第一把手很会创新。那是一个休息日,他率领整个大楼的人员,拿着扫帚铁锹走上街道,清扫起垃圾来。

  霎时,便有许多的照相机、摄像机在四周围绕。新第一把手笑呵呵地说:你们照照就行了,不要做过多的宣传了。

  陌生的小城(31)

  于是,这条新闻也就上了电视,上了报纸。小城的人们油晃晃地嚼着饭,坐在电视机前麻木地盯视着新第一把手劳动的画面,没有任何议论。

  小城依旧肮脏。垃圾依旧堆在马路两旁。灰色依然是这里的统治色。同时也便是流行色。

  人人适应统治,统治下便成“流行”。

  妮妮慢慢正常了。自从旧第一把手调走后,新第一把手对妮妮更加和蔼可亲了。妮妮虽然还像羔羊见了狼那样怀着恐惧,然而,见惯狼了,也就适应些了。

  我的歌声传出小城,越传越远了些。妮妮的全部精力都忙于应付、安排有关的演出。

  她说:我一定会造就出一个艺术天才。

  我说:还有呢?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没忘,儿子。

  看到妮妮逐渐恢复了健康,脸蛋重又圆润起来,光泽起来,又闪烁出生命的色彩,我渐渐放心了。

  一天下班后,新第一把手留下妮妮,要加班。我先回到家,准备晚饭。

  很晚很晚,妮妮回来了。我发现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虽然她理了又理。脸色也稍有些不对。

  又发生什么了?我问。

  妮妮没多解释。她帮着我盛饭,端饭。

  我们在饭桌旁坐下了。妮妮看着我说:这个小城一天也不能多待了。我们要想办法尽快离开。

  第 九 章

  三十二

  秋天自然而然地接上了灰色的调子。它冷冷地刮了几天风,就把一切有碍于它彻底统一的奇颜怪色全部扫除了。它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山川田地,为冬天的正式统治做好准备。

  该割除的割除了,该扫清的扫清了,再萧萧瑟瑟落几天冰凉的雨,再阴阴沉沉刮几场凄厉的风,田野中就没有什么抗议的声音了。

  好肃穆啊。我们又来到小城郊外。又来到那令我们神往而痴情的黄土断崖旁。

  最后几束芦花在惨惨淡淡地飘飞着。几丛野枣刺倔强地张着荆棘,上面还挂着几绺脏污的羊毛。

  深深的沟谷对面,还是那起伏的黄土坡,像巨大的黄牛屁股、黄牛脊背,在风中缓缓地往前移动着。

  妮妮把吉他轻轻塞到我怀里。

  我抱着吉他,却感到麻木。吉他就那样机械地叮叮咚咚着。

  唱点什么吧。妮妮说。

  我淡淡地、恍惚地弹着。我等待着眼前浮现图画。

  然而,一切都那样茫然。雪白的荒原也显得黯淡模糊,没有一丝亮光。那狼呢,也影像虚无,若有若无。

  我感到了悲哀。小城把我的梦幻之心也折磨得衰老了。

  我停住了,麻木地摇了头。我没有音乐,没有歌唱。

  妮妮看着我,小心地鼓励道:不要紧,你的艺术生命还年轻得很。你前天不是还在歌舞厅唱得很成功吗?

  我悲凉地摇摇头。

  最近在花红叶绿的歌舞厅,每一次歌唱都没有浮现出新鲜的画面。我只是机械地完成任务。

  妮妮怔怔地看着我,过了很久很久,她垂下眼帘,说:我们更该下决心离开这小城了。再这样下去,就把你彻底毁了。

  听着她这些话,我手中的吉他倒叮咚叮咚,有一下没一下地响起来。山间有一股泉水流下来,它很年轻,很幻想,在岩石缝中穿过时,带走了每一滴渴望大平原的水珠。山泉越来越成长,越来越有生命,下山了,到了灰秃秃的田野中,灰色的土是干燥的,灰色的风更是干燥的,山泉萎靡了,疲惫了,最后残存的一点心力,在灰色的世界中留下一条拖痕。

  妮妮听懂了这一切。她什么话也不说。两个人相依靠着,并排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秋天的画面。

  太阳早已西沉,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