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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阅读

作品:凭什么要被你侮辱|作者:枫叶随锋|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0 23:05:51|下载:凭什么要被你侮辱TXT下载
  “我睡了两天?”梅晓丫声音慵倦地问:“我咋睡那么久?”她问这话的时候,她感到头陡然不聒噪了,里面一片岑寂,像块墓地,仿佛还下了雪,所有的昆虫都停止了呼吸和鸣叫。她望着郭奶奶的脸,比雪还要白,屋子里的一切都褪了颜色,就连窗外篱角那株腊梅,颜色也是惨白惨白的。她继续揉着眼睛,可这无助于事,她惊恐地发现,颜色的世界消逝了,惨白就像掌心上的脉纹顺着延伸的指头向着篱角那片倾斜的天空伸展过去……

  “朱慧死了。”梅晓丫对窗子外说。

  郭奶奶哆嗦一下,点点头。

  邢勇推门进来了,见到梅晓丫睁着眼睛,凑了过来。

  梅晓丫嗅到了他身上那股浓浓的火药味,他头发、胡须、甚至眉毛上都粘附着爆竹燃烧后的灰烬。他的面孔是那样的失真,仿佛是麦垅里的稻草或灵柩上的纸人。

  “你们把朱慧火葬了?”她问。

  “你终于醒了。”邢勇哆嗦着,弯下腰,扶住她的双肩,激动地说。

  梅晓丫醒了,朱慧却被装进了盒子里。那是一个底角镂空,四面有浮雕的盒子,看上去还没有一本词典大。梅晓丫伫立在骨灰盒前,殡仪馆大厅里的风从后背爬上来,令她后颈一阵冰冷。她的大脑里堆满了雪人,所有的雪人都是朱慧:有耳朵上塞着耳机的朱慧;有满嘴泡沫的朱慧;有涂着指甲的朱慧;有偷吃薯条的朱慧;有在监号垂着眼睑的朱慧;有在袖里捏她的朱慧;有喝牛肉汤的朱慧;有卖假酒时得意忘形的朱慧:也有把臭豆干藏在袖筒里的朱慧……朱慧星星一样灌满了她的视野,成了记忆星空中虽然微弱却永不熄灭的亮点。邢勇陪在旁边,他用手拽拽她的袖筒说:“行了,咱们该回去了,你答应看一眼就走的,可你已经呆了很久了。”

  梅晓丫回过头,邢勇的头顶已经发红,那是天的尽头,晚霞烧得像火一样红。梅晓丫脑袋里的朱慧晃动起来。她努力地想让自己站稳,可身体却像抽空了水份的悠,谁受得了?

  邢勇却一点也不怪梅晓丫。

  邢勇喝酒上床了,他枕着床头,将被子拉过头顶,一双泥渍斑剥的翻毛皮鞋裸在外面,梅晓丫叹口气,将鞋子从他的脚上扒下来,一股臭气扑面而来。她捂住鼻孔,味道却从指逢中钻进来,令她晕眩。梅晓丫想起他在医院说的话,虽然熏不死狸子,但也没有太夸张。挨得越近,梅晓丫越看不惯邢勇。邢勇不讲卫生,个把月不洗一次澡,即便被推搡去了,也常常是肥皂泡还没冲干净,就离开了喷头。他还不喜欢换衣服,尤其是内衣和袜子,穿露了头也不肯脱下来。更让她受不了的是厕所。出租屋厕所在外面,是那种没有冲洗设备的老式厕所,虽然是公共的,但周围人大都搬走了,实际上是他俩用。邢勇上厕所从来不冲洗,排泄物硬挺挺地堆在坑道口,让人一看就反胃,可这又不像洗澡换衣服那样好催促,所以每次解手前,她都得闭着眼睛先帮他冲洗。梅晓丫知道计较这些,根子还在那些承诺上。那些承诺虽然堵在胸口,发了霉,变了味,可也像堆在坑道上的脏物,让她没法开口。梅晓丫不明白邢勇为什么突然变得沉默了,像处理垃圾一样将说过的话都扔掉了。他若真的提起斧头找潘瘸子拼命,梅晓丫一准不会让。朱慧已经死了,再赔上邢勇,那不是掀了棚顶又塌墙,光剩下冷嗖嗖赤条条的风了?可如果他不这样,梅晓丫的心就掉进冰窟窿,凉透顶了。梅晓丫觑视缩手缩脚、猥鄙蠖缩的男人,那样她不如依了胡小鹏。梅晓丫更厌恶张牙卖嘴神吹海侃的男人,这种男人上颌虽然发达,腿却比麻桔还细,有点风吹草动便瘫倒在地。最初,梅晓丫清楚自己渴望什么,抱怨什么,渐渐这些淹没在细节里了。常常是这样,人们最初的动因,往往被中途叉口改变了,迷失在那些琐琐碎碎的枝节里,最终丢掉了目的。梅晓丫就是这样,她是因为朱慧而抱怨邢勇的,而在朱慧埋在她心里几个月后,邢勇的猥琐和乖戾浮了出来,它们像刺一样扎着她的眼睛,让她浑身不舒服,全然忘记了这是从心里衍生的抱怨和不满。

  邢勇像平常一样背着帘子穿衣服,屋子里很黑,黑得连拉锁都看不到。他的动作很轻,在穿好衣服之前,他不想惊动梅晓丫。窗外没有光亮,也没有鸡叫,棚户区的人越来越少,连小动物都见不到。邢勇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望着篱巴上孤独摇曳的枯草,心里也是空落落的。这里曾经人声鼎沸,打零工的、做小买卖的、卖狗皮膏药的捱三顶四挤满了院子——慢慢地这些人都走了,走得欢天喜地。就连最让街坊瞧不上眼的魏瞎子,也凭着“科学算命”离开了这里。而他这个气壮如牛的大小伙子,却依然像地皮上的草一样在这里盘匝。邢勇将头伸到水笼头下面洗脸,梅晓丫也醒来,她用指头把帘子挑开一条缝,说道:“你用点肥皂,每次洗完,眼屎都挂在上面,埋汰死啦。”

  邢勇“噢”了一声,又去打肥皂洗了一遍。再抬起头时,梅晓丫已经撂下了帘子。梅晓丫蹲在床根升火做饭,她的头发披散在肩头,半边脸被炉膛里的火燎得赯红。

  “我俩出去吃吧,你不是爱吃牛肉面吗?”邢勇说。

  “我爱吃的东西多啦,可得有钱买。”梅晓丫回答。

  “又不用你出钱……”

  “你的嘴巴真大,好像有多少钱似的。”邢勇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梅晓丫堵了回去。

  邢勇觉得自己在梅晓丫心目中的位置直线下降,可他又找不出其中的理由,更控制不了下降的速度。最初,梅晓丫凝视他的眼神像羊一样温顺,后来羊变成了猫,眼神虽然也漂亮,可多了一份警觉。再后来,温顺和警觉全不见了,梅晓丫变成了一只驼鸟,眼神中充满了孤独、忧郁和哀怨。那神态刀子似地朝他脸上划过来,他的脸随即渗出血来。邢勇记得她刚搬过来的那天夜里,风裹挟着冰雹一次次将她拌倒,爬起来后撵上来,将自己的围脖系到他头上。那时她刚从朱慧的死亡中清醒过来,泪水把眼皮都泡肿了,却把温暖捂给他。

  梅晓丫越来越吝啬,桌上两个月未见荤腥。邢勇一脸菜色,却不知道为什么。梅晓丫心里清楚,这是因为朱慧。两个月前,她离开古所长那间令她心肺撕裂的房间时,马晓娇撵上来送她。“我早就劝过你,可你就是不听,现在明白了吧,胳膊拧不过大腿,你是打不赢这场官司的。”她说。梅晓丫硬翘翘的睫毛炸开了,她眼里的火一个劲朝马晓娇上喷:“你不用得意,你们还没有胜利,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让你们后悔没有弄死我。”

  “我不会后悔的,因为你不可能赢的,永远不可能,除非……”

  “除非什么?”

  “你比他有钱!”

  吃罢早饭,邢勇侧着身子发动车,天冷,空气的湿度又大,他鼻尖沁出了汗珠,车子却闷着不吭声。梅晓丫不耐烦地冲着院子喊:“快点啊,再晚了连菜帮子都没有了。”

  二十三、寻猎开始(1)

  刘清明出了录像厅,来到一家发廊前,隔着茶色玻璃,隐约看见几个女人坐在条椅上,其中一个向他走过来。这是个新来的洗头妹,也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望着他并不言语。他感觉到这个聪明的女人早已洞悉了他内心的焦躁。她的胸脯像野草一样在风中起伏着,眉宇间弥散着一股隐晦和艾怨的气息。他们站在发廊拐角一窝腊梅旁,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洗头妹终于失去了耐心,用她那肉嘟嘟的指头碰了他一下:“进来,洗个头吧?”

  刘清明围着腊梅踟躇良久,还是回到公司。他的脸贴着玻璃,逐个屋子瞄,在最后一间屋子里,发现了两条乱蹬的腿。他眯着一只眼,换了角度,又看见一只手在乳房的腹股沟之间来回遮挡着……门闩响了,一个女人跑出去,是马晓娇。接着,潘瘸子站在门口。

  “潘总,那、那……”

  “那你娘个屎!老子一泡尿还没尿出来,就被你狗日的那回去了——滚!”

  刘清明本来是想问钱的事,见到潘瘸子,憋回去了。潘瘸子一喊滚,他撒开腿,玩命地跑掉了……

  来到南街菜市场,天已经亮了,菜贩子们的摊位上搬满了花花绿绿的蔬菜,浓郁的菜味灌满了鼻孔。菜已经批发完了,喜鹊正低头拾掇筐子,见到邢勇,叫起来:“刑大哥,你也忒黑了,昨天收我的樱桃番茄1块钱,今天胡麻子一开价就是1块2呢,要是这样,以后你别找我了,我直接找胡麻子……”

  李大爷也挑着空筐走过来:“小邢啊,你也太不地道了,你收我的菜也有些年头了,我从来没跟你计较过,可做什么事也要有点哈数不是,这莲藕啥时给你也没超过1块5吧?可今天我才知道,你一出手就翻跟头。我们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钱却都揣进你的口袋你了……”

  毛柱晃着捆菜绳走过来,他用橡皮般黝黑的手掌拍着邢勇,挪移道:“你这是卖了猎枪买野鸡,自己砸自己的饭碗……”

  邢勇一棵菜没收到,倒收到了一大堆数落,眼皮僵硬起来。蔬菜利薄如纸,虽然收的价格低,但其中良莠不一,只有小半数能卖出价格,其余的还要舍本,再经过掐悠走出吧台,领着他们穿过幽暗过道,在一幅画前停住了。

  “这是……”邢勇真的纳闷起来。

  小姐神秘地一笑,摘下画框,一个洞口暴露出来。

  “倒底是只耗子,哪里都能打洞——潘瘸子在吗?”邢勇突然问道。

  “他啊,都是有肥牛时才来。”小姐回答。肥牛指的是赌场里的有钱人。

  洞里面很窄,竖着一只木质梯子。两人猫着腰,顺着梯子爬上去,看到几个人正盘着腿,围着一张炕桌打牌。一个声音很大,是黑三,嘴皮子像根棒槌,豆大的事也能擂得山响。一个声音很闷,是耗子,耗子不爱说话,即便说话,声音也像被水淹过了,囔囔的,沉沉的。第三个人背对着洞口,他耸着肩,驼着背,不吭不响,是胡麻子。

  邢勇从洞口里撑出来,三双眼睛同时盯上了他。胡麻子脸部抽畜着,拔腿就想逃。邢勇身体朝前一倾,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脚踝,用劲一拉,将他撂倒在地板上,一股浓烟从他的身体下面蹿上来,使整个屋子看上去乌烟瘴气。

  “妈的!”邢勇骂道:“屙完屎还要揩屁股呢!你倒好,提上裤子就想跑——你跑啊!怎么不跑啊?”

  胡麻子半边脸被地板挤歪了,另半边脸被邢勇的大头鞋踩歪了,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咕咕噜噜谁也没听清楚说的啥。

  “兄弟……兄弟……”黑三抱住邢勇,一个劲叫。

  “放手,放手!”邢勇板着脸,“再不放手可别怪我跟你翻脸——”

  “何苦呢?都是在一个坑里捞饭吃,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妈的,你搅老子的场子,卡老子的脖子,老子今天就让你吃屎。”邢勇的脚尖一用劲,胡麻子的嘴巴便吃进地板里。

  耗子满脸堆笑地站起来。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特阴。就算准备剜你的眼珠子,脸上也不会露出一点痕迹。“勇哥,他搅了你场子该死,可不应该现在死,尤其是不应该在我这个地方死,在我这地方死了,你哥都不会放过我。我前几天打牌刚被他敲了银子,现在再出人命,那不敲脑壳才怪呢!你要吃饭没错,可大家也要吃饭,你不能为了自己吃饭,让大家都啃地皮吧?”

  “我怎么没让你吃饭了?好好的饭馆你不开,却开起赌馆来,被抓被罚活该倒霉。我可把话说在头里,我邢勇也是吃过牢饭的人,谁要是背后给我使拌子,捅刀子,可别怪我不客气。”邢勇胳膊肘一拐,耗子手上的牌散了一地。

  耗子依然堆着笑说:“勇哥,不就是他没经你允许收菜来着,可你真的怨枉他啦!”他弯下腰,将邢勇的脚抱起来。胡麻子乘机从地上爬起来,用袖筒掸着脸上的尘土,胡麻子虽然生得高大魁梧,胆量却比针眼小,一番羞辱后,非但没有报复,反过来掏出一支烟,给邢勇插到嘴唇上。

  “你跟勇哥解释吧,我可不愿意被你沾得浑身屎!”耗子对胡麻子说。

  “勇哥,是这样,今天我表哥从市里带车送货,回去想顺便捎些菜。他在市里开了家酒楼,每天都需要大量的蔬菜……你不在,我就自做主张帮他收了些菜……我想勇哥是兄弟伙的……至于价格,我也不太清楚,菜农报什么价,我就接什么价,图个省时省力,没别的意思。”

  “说通了好,说通了咱们兄弟就没疙瘩了。”黑三按住邢勇的肩头说。

  邢勇没想到胡麻子会这样懦弱,想到肖寡妇在院门口的表情,心里的怨气就化成了水,他顺势坐下来说:“你要这样说我就没话了,多大的亏我自个儿咽下去。”他用手帮胡麻子掸掸身上的灰尘:“每行都有自己的道,这就像交通,你走你的道,我走我的道,我不会挡你的道,但你也不能挡我的道,你挡我道,我就要把你搬开,不搬开你,我就没道走了——明白不?”他又转过身来对耗子说:“我不会让大伙啃地皮,我只在自己的道上走,从来不会把嘴拱到别人的槽子里,你赌博被敲了钱,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没关系,与我哥也没关系,我哥是警察,警察能不抓赌吗?你既然要赌,就得服输,千万别背地给我下套子。我邢勇最恨别人把我当畜牲,背地里下套子,一旦被我发现,我会把他的脑袋摘下来,塞到屁眼里。”

  “勇哥,你既然这样说,我就必须跟你掰扯开……”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江湖老话。我现在不用你替我消灾,可也不能点我的炮啊——这不是厨房里吃我的肉,圈子里再杀我的猪吗……”

  “这不是背槽抛粪、杀鸡取卵么?”

  邢勇听着听着……回过身,发现梅晓丫的小脑瓜被卡在洞口里。她力气小,没法将自己的身体凌空撑上来。他奔过去把她抱出来,又扶她坐下来。面对他们的质疑和抱怨,他踟蹰了半天,叹口气:“唉,一群糊涂蛋!跟你说不清楚……懒得解释。这样吧,你们敢不敢对证……算了,量你们也不敢——哎,你刚才说什么牌,一下子能赚那么多钱?”

  “翻三皮啊,不信你玩玩。”

  “潘瘸子常来对吧?”

  “他啊?那要看有没有肥牛。”

  二十四、情窦初开(1)

  阳光飘浮在南街弯弯曲曲的公路上,两旁店铺的阴影粘染了一层蛋黄,变得暖融融的。梅晓丫牛皮哄哄地跟在邢勇后面,脸上显得很灿烂。梅晓丫灿烂的时候,眼神亮亮的,睫毛像毵毵的水澡在晶莹的瞳孔中映出清晰的倒影,额角、腮部和透明的鼻翼涂满了兴奋的红晕。经过菜市场时,梅晓丫买了筒子骨和黄豆。没走多远,她又停下来,说要退回去。

  邢勇不解:“买都买了,干嘛要退呢?”

  “我想起来了,上回的饺子被我倒掉了,你没吃过我包的饺子,我用筒子骨换点五花肉,给你补顿饺子吃。”

  邢勇拗不过她,只好在路旁等。

  梅晓丫拎着肉馅和芹菜出来时,眼睛喜成了一条缝。可走几步又停下来。

  “你又想干什么?”

  “不行,我再去割条腊肉,给你买瓶酒。”

  “还喝酒哇!”邢勇苦着脸:“我现在一想起你喝酒,头都大。算了,就吃饺子,不喝酒。”

  梅晓丫嗔怪道:“听清楚了,是给你买酒,我不喝——怎么你不想喝点,这么好的菜?那好,不买酒了。”

  “我没有听错吧,你是说是买酒只给我一个人喝,你不喝?”

  “怎么啦,还需要我重复吗?你耳朵又不背。”

  “买吧,只要你不往醉里喝,我巴不得有人陪呢!”

  “得了吧,你就是想吃独食。”梅晓丫瞟了他一眼。

  梅晓丫把馅端进屋里,屋里顿时腾起一股肉香味。邢勇凑过来,挽着袖口想帮忙,却被她挡回了:“去,去,玩你的车吧,今天让你吃现成的。”邢勇没有别的爱好,除了看电视,就是捣鼓那辆破车。电视前几天拍拍打打还有点扭曲的影儿,现在只剩一条线了。他围着她转了两圈,发现插不上手,撂下袖口,出去了。

  梅晓丫今天心里特别畅快。女人心里要畅快了,比男人喝小酒打饱隔还要舒爽。女人很像下水道,里面堵了,会臭你一脸脏水,让你边都不敢靠。屋里没有盛饺子的竹屉,梅晓丫就把报纸铺到床上,再撒些面粉,将肥嘟嘟的饺子排着队摆上去。阳光像一只婴儿的手,嫩嫩的,薄薄的,暖暖的摩挲在她脸上。她抬头瞅瞅窗外,干枯的枝条湿润了,上面缀满了星星点点的胚芽,枝桠间的鸟窝里骚动嘈杂,雏鸟的声音隐约可闻。那一瞬间,梅晓丫仿佛又回到了几个月以前的日子,朱慧在床上伸着冗长的懒腰,满脑子装的都是拣金子的美事。邢勇呢?整天大大咧咧,他很在乎她,在乎她的心情、感觉和快乐,可他的手像是长满了茧子,什么都摸不准,反倒弄得她挺难受。今天他却让她撑了眼,他的魄力与她的想像合辙了,壅蔽心里数月之久的淤泥一下子疏通了,令她喜溢眉梢,畅快淋漓。梅晓丫不喜欢懦弱猥亵的男人,在她看来,男人嘛,就应该有个爷们相,站起来应该是棵树,而且是棵粗壮结实的大树,让人怎么靠都不担心。即便倒下来,也要把地砸个大窟窿。梅晓丫之所以回避了胡小鹏,倒不是他有多僚倒,而是他太怯懦了。一个人的处境是可以改变的,可一个人的情性却无法改变,至少不可能从根子上改变,就如植物,通过嫁接可以改良某些特征和品性,但若不创根断底的话,蓖麻变不成槐树。心境亮堂了,手脚也变得麻利,一会儿功夫,雪白肥胖的饺子列着方阵站满报纸。包完饺子,梅晓丫又赶着炒菜,腊肉蒜苗刚盛到碟里,她又后悔退掉了筒子骨,没有骨头在锅里滚动,气氛总是欠缺的。梅晓丫煮熟了饺子,盛了一盆汤,兑了些葱姜佐料,觉得欠缺被弥补了,这才撩开帘子喊邢勇。

  院子里没人。只有几只蝴蝶贴着篱笆飞舞。摩托车在窗户下翘着头,几个油腻腻的零件散落在旁边。估计没有走远,不然他会骑车的。梅晓丫冲着厕所又喊了几声,还是没回应。她纳起闷来。去找他哥了?肯定是,平时有盒好烟都惦记着他哥,这么好的菜肴一准忘不了。梅晓丫心里挺不舒服,倒不因为邢宝刚,而是此刻,她特想跟邢勇单独在一块。两个多月来,她总是冲他发脾气,给他冷脸吃,这会儿正想弥补,有旁人在,多不好意思。梅晓丫用牙齿咬开酒瓶盖儿,那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她仿佛又回到了天鹅镇上,在散植的竹叶中间,在谷糠焦糊的香气中,羊皮泉像一片淡黄色的光斑,静悄悄憩落在她的瞳孔里。梅晓丫觉得自己的身体变轻了,像喝了酒一样,她给邢勇的酒盅里斟满酒,又将瓶底的一点麻油全部倒进他的调料里。

  邢勇抱着一大摞扑克走进来。看到就他一个人,梅晓丫的嘴角翘起来:“你到哪儿去啦?我还以为去找你哥呢!”

  “他出差办案去了,我哪儿去找他啊?”邢勇瞅瞅自己的床上摆满了饺子,就走到梅晓丫的床边。

  梅晓丫见他迟疑,便说:“就放我床上吧,我不说你——咦,你买这么多扑克干什么?”

  “别问”,邢勇神秘地回答,“我今后还指望它呢!”他丢下扑克就端起了杯子。嘴却被梅晓丫捂住了。

  “不行,先洗手。”

  “你先让我闷一口,然后再洗手。”

  “先洗手,再闷。”

  邢勇一张嘴,咬住了梅晓丫的手指,梅晓丫抽手的瞬间,他把酒倒进了胃里,这才嘻嘻哈哈跑出去洗手。邢勇虽然平时不喝酒,也不馋酒,但他的酒量挺大,用他自己的话说,从来没被人撂倒过。梅晓丫正相反,几盅酒下肚,心便突突跳起来,脸烧得像一团火。可与邢勇住到一起后,她却顿顿端着一只杯子,喝的都是烈酒。

  邢勇洗完手坐到桌前,他惊诧道:“你怎么不喝?”

  梅晓丫回答,“我不喝,我不是说了么,是给你买的,我一口都不喝,看着你喝。”

  邢勇劝道:“何必那么较真?只要不是朝醉里喝,我倒是喜欢你喝一点。”他边说边取下一只酒盅。

  梅晓丫拦住他:“你别倒,倒了我也不喝,我总不能让自己说出的话像块糖吧,在嘴里含一会就化光了。”

  邢勇没有理睬她,执拗地把酒倒上:“要是你说的话真能变成糖就好啦,你什么都不用干了,光说话。我呢,找个门面开糖果店——喝吧,今天我让你喝,你不喝,我一个人喝什么劲啊!”

  梅晓丫笑道:“这就怪事了,平时我喝酒你不让,说是什么浇愁酒,一喝就醉。今儿我不喝,你反倒逼着我喝。”

  “今天你不是高兴吗?酒就是一团火,遇到高兴的事浇一杯,这高兴的事就能在心里烧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高兴?”

  “说啥话呢?我俩一起过这么久了,你一撂蹶子,我就知道要发什么火!”

  梅晓丫滴酒未沾,脸却“腾地”红起来。没错,他与眼前这个男人同居一室已有两个多月了。这事别说在家乡,就算在天鹅镇她也不敢想的。而现在他们俨然一对小夫妻生活在一起。她记忆里的那盏煤油灯亮起来了,那是她从殡仪馆出来,坐在他的摩托车上……当时她满脑子装的都是复仇,她的头发都被这股烈焰烧着了——所以,当邢勇提出到他那里时,她几乎不加思索同意了。她不可能再回到出租屋里,朱慧本来就像一座坟茔把她埋在里面,如果继续留在那里,她也会变成一具尸体的。她也没有钱找房子,来到县城后, 除了田婶他们送来的份子钱,她没挣到一分钱。在天鹅镇那种连车票都买不起的尴尬再一次箍住了她的手脚。幸亏邢勇是正人君子,否则她就惨到家了,当时她已经崩溃了,像一间四面透风,骨架坍塌的土坯房。她不知道自己怎样上他床的,到了半夜她清醒过来,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和一个男人躺在一张床上。她捂住嘴巴,生怕惊醒了他,可她怎么也抑制不住心脏突突的跳动声。她猫一样溜下床,蹲在墙角,怯生生地盯着那个熟睡的男人,第一夜她就在墙角度过的。第二天夜里她说什么也不上床了,不管他怎样赌咒发誓,她也不离开墙角。他没办法,去街上买了一张行军床给她,又在中间拉了一条床单。

  “你怎么啦,想什么心事呢?”邢勇见梅晓丫愣神,问。

  梅晓丫撩起眼皮,又看见他鼻翼上硬皮泛着光亮,如果不喝酒,只有在激动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色泽。“没想什么,哎,我想问你呢!我在你这里住这么久了,别人有闲话没?”

  “什么闲话?你又没住他们那里,会有什么闲话?”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有没有哇?”

  “没有。”

  梅晓丫沉下脸:“你怎么这样?我正经问你呢?到底有没有?”

  邢勇见梅晓丫发火了,调门降了半截,但依然说:“真的没有,你现在还没发觉,社会变了,大家想着法子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哪里还管别人啊!——就算有,他们也不可能跟我说呀,那不是自讨没趣吗?”

  梅晓丫觉得邢勇说得有道理,脸色柔和起来,声音也有点粘黏:“邢勇,你说我吃你的,住你的,不给你一点想头……还让人家嚼你舌根,你不觉得冤得慌吗?”

  “这是啥话,你把我想成什么人啦?帮你剥瓣蒜,就要饺子吃;带你一轱辘,就要脚力钱,太小瞧我了吧?再说,你也没有吃我呀,我俩不是合伙做买卖么?其实我巴不得你永远住这儿呢!你来之前,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他用手指戮着桌口的菜肴,呷了一口酒继续说:“过去我说瞧不起那些结了婚,又怕媳妇的爷门,整天扳着指头过日子,连口酒都舍不得喝,哪像我们这些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跟你搭伙这两个月,我才品出了滋味,才感到自己过去有多可怜。现在不是我冤得慌,而是担心你呆不长。毕竟我这里太简陋了,我这间破茅屋,怎么能养得起你这个美人呢——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一种久违的感动令梅晓丫的眼球再次湿润起来,她仿佛又回到了病房里,与他把天谈亮起来的那一夜。她把给古所长证据的事告诉他,以为他会狠狠地责怪自己,可他没有,反而宽慰她。这一次,她因为朱慧而将宿怨像丢炸弹一样全部泻到他身上,他依然没有丝毫抱怨。梅晓丫将蒜碟朝前推了推,又给他斟满一盅酒,她黏稠的声音化成了水,柔曼而又湿润:

  “你蘸点调料吧……就这杯了,不能再喝了……”

  “你这是怎么啦?”邢勇惊异地问:“你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是想离开吗?”

  “没什么,我平时对你不好么?没良心,平时不也是我伺候你吗?热饭、热菜、热坑头、还嫌我不好哇!”

  邢勇瞅瞅,嘴巴咂得咣咣响:“我没说你对我不好哇,我是说你今天对我特别好——回答我是不是想开溜哇?”

  “什么意思你?你是不是嫌弃我啦,巴望我开溜哇?”

  邢勇急忙摆手,他嘴里塞满了食物,又急于辩解,喉咙被噎住了,他捶着胸口,脸涨得通红。梅晓丫赶紧盛碗饺子汤来,一边帮他搓背,一边安慰道:“行了,行了,别说了,我知道你舍不得我走,你那点小心机,还能满得过我啊。我不会走的,我到哪儿去啊,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傻,花钱养我呀!”邢勇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哀求道:“丫啊,你就别气我啦,你心里明明知道我舍不得,却偏偏气我。丫啊,你什么都好,就是气量太小,动不动就发脾气,你知道我这个人迟钝,心也挺粗的,就别老耍我了。我现在都怕你了,你一变脸,我手心就出汗。”他见梅晓丫眯缝着眼,嘿嘿笑,讨好地说,“丫啊,其实我一点都不傻,凭你这模子,大家抢破脑壳要养呢,不过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女人,你要是那种女人的话,不可能住到我这间破屋里。别看你平时嘻嘻哈哈,其实你才在乎……”梅晓丫的眼睛弯成了月芽状,她鼓励道:

  “在乎什么?你说啊,我爱听,在乎什么?”

  “在乎你自己呗!”

  “废话,谁不在乎自己?”

  邢勇也嘿嘿笑起来,他说:“瞧瞧,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偏偏装做不知道,又要我,不过——”他收敛了笑容,诚恳地说:“丫啊,我最喜欢的不是这些,也不是你的长相,而是——”邢勇故意卖起关子,把目光从梅晓丫的脸上移到空酒盅上。

  “而是什么呀?”梅晓丫伏下身,又帮他斟满酒。

  “而是你这个人挺有个性的。真的,我说的这种个性不是你脾气犟,而是你身上有一种只有男人、甚至只有江湖上才有的忠诚和义气。”邢勇又呷了一口酒。

  “瞎说八道,我等着你夸我呢,结果等来这个,这算是什么呀?女孩有这些东西,和男人有娘娘腔不是一样吗?得了,你也别解释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你现在怎么好赖的话都听不出来啊?这有什么不好的,你现在就是把箱子底翻过来,也找不出这样的女人了。你爱听不听,反正我喜欢这样的女人!”邢勇一喝酒,额头和鼻尖就开始流汗,连指头也是汗涔涔的。梅晓丫知道这种人很能喝酒,天香酒厂有位绰号“酒篓子”的品酒员,喝酒时就是这样的。她把酒瓶拿到手里,拧好盖放到桌底下。她不担心他会喝醉,也不怕他话多——他今天的话仿佛裹了层糖,让她听上去甜滋滋的。但她发现酒精的热量令他的眼神黏绸起来,巴在她脸上,揭都揭不掉。她又想起了上一次——应该是她搬来一个礼拜左右,他也喝了很多酒,车轱辘话在灰暗的房间里滚动着,当时黑暗已经将屋子裹得密不透风,孤零零的灯泡在房梁上打秋千,使人仿佛悬在空中。渐渐地,她注意到他的变化:舌头开始打卷,眼皮发饧,色迷迷的眼神糨糊般粘到她脸上。她心里恐惧极了,她是这样一种女人,在某些方面很大方,甚至很大胆,而在另一些方面,却很苛刻,甚至吝啬,这与贫穷有关。在现代女性眼里,贞操就像一块裹脚布,把女人约束在一个已经倦曲霉烂的时代里,即便技校的同学,也很少有人把它当回事。可她却相反,她把贞操看得与生命和命运同样重要,认为这种天然的,不可复制的人体资源的消耗,应该与生命和命运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只有当她决定将一生托付给某一个男人时,才会将自己的唯一财富作为嫁妆一同献给他。而没有这种嫁妆的爱情和婚姻意味着缺撼——对于高纯度的爱情而言,这种缺憾是不能宽宥的。所以,当他的目光习惯了她的脸颊之后,当他的呼吸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朝她涌来时,她冰一般地冷默回绝了他。她还是在一部女性作家的书里学会了这种方法。这部书里说,让男人冷静的最好方式,不是反抗,而是冷漠。在这一点上,男人和熊瞎子差不多。

  邢勇眼色有些迷离,他瞎子似地用潮湿的手指摸索着。

  “你瞎摸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