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在空气中划过的优雅弧线,倾刻间她泪流满面。她相信人最销魂的时刻一定是在瞬间出现的,它裹挟着场景的颗粒和被激活的记忆一同漫入大脑皮层,并迅速扩散,形成一个有光晕的气场……那是被抛下又接住、被掏空又注满的感觉,是暂时性休克或是对真象刹那间的遗忘……邢勇的手在梅晓丫滚烫的乳房揉搓了很久,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像一壶烧沸起来的开水,哧哧地冒着热气,有种液体不停涌动着,仿佛随时都可能喷发出来。
梅晓丫闭着眼睛,身体弓一般紧绷着。这样的场景她在很多书上电影里见到过,也在梦和意念里遐想过,可身临其境她的全部感觉只有两个字:窒息。邢勇水波似地将她卷在身下,令她呼吸困难,遐想中的美妙始终没有出现。邢勇却兴奋异常:她没有像过去那样以一种蔑视的目光瞪住他,那种冷漠、轻倪、凛然不可侵犯的表情曾经像一堵硬梆梆的墙,将他隔在另一边,令他万念俱焚,痛苦难耐……在散着乳香的月光中,她的神态皎白而又阴柔,极具母性的润泽。一种压抑已久的冲动骤然攥住他的身体,梅晓丫迷人的表情使他内心的某种欲望波浪似地变本加厉,他的手离开了她的乳房,悄悄地、一寸寸地朝下移动。梅晓丫穿着蕾丝镶边的内裤,侧面有一排纽扣。他笨拙地解着,剩下最后一颗扣子时,梅晓丫猛然睁开眼睛。
“不行——”
“为什么?”邢勇喘息着,急火火地问。
“明天你就要上战场了,别动我,动了晦气。”
“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我想让你赢!”
“我一定能赢,丫,我想……”
“你什么都别想……”梅晓丫又恢复了原来的表情。
邢勇哆嗦一下,缩回了手,倒在自己床上。见梅晓丫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腾”地烧起来:
“丫啊——我爱你!”
“我知道。”梅晓丫帮他掖掖被角,温柔地说:“我也知道你想要什么,过了明天,我就给你……”
潘瘸子拄着拐杖在工地上大发雷霆,骂工人光吃饭,不干活,拐杖戳得水泥地面火花四溅。工人们一个个噤喏寒蝉,缩着肚子闷头干活,生怕出点纰漏,成了他的出气筒。越小心越出错,两个工人挑着红砖上跳板时,其中一个滑下来,红砖散了一地。潘瘸子见状破口大骂:“妈拉个巴子,吃老子的饭,还砸老子的锅……”他举起拐杖朝工人的屁股上抽,正在这时候,手机响了,是耗子打来的。
“潘总,是我,耗子。怎么光喘粗气,爬山头么?”
“妈的耗崽子,爬个鬼山头!老子现在连自己的山头都想让人家爬呢!么事?”
“么事也没有,有空子没,有就过来翻两把?”
“翻个鬼,老子现在满裤裆屎,哪有闲心?”
“你腚根子啥时干净过?实在不行让厨娘洗一洗。馆子里来头肥牛,板太厚,老子锯不动他,才想到你。没时间算球,有时间来耍两把。”耗子说完,关了手机。
潘瘸子虽然从赵副局长的眼皮底下溜出来,可运道黑过锅底。施工队伍越来越多,开发商随着选择的幅度增大,变得越来越霸道。利润空间几近于无,再想以偷梁换柱等手段换取呼吸腾挪的余地,别说媒体消协消费者敲棍子,开发商也不答应。他的楼盘卖不动,一分钱也不给你。瑞安公司连续起了两栋高层商品楼,应付款额却迟迟未到。消耗得不到补充,别说是原材料,工人的工资都惊动了老本。潘瘸子不是个囤积型的人,他贪赌好色,酒池肉林,挥金如土,加之四方打点,箱底并不殷实,资金链一旦断裂,便裸出木板来。他上个月已经欠了工人的薪水,这个月估计还要继续,如此下去,工人便会闹起来。现在的他如同一只巨型木马,表面上挺大,心里却是空的。市场越来越规范,他的空间却狭窄逼仄起来。潘瘸子是从黑道发迹的,也只有在这条道上他才能感受到敛财的快感。一旦离开了这条路,他的呼吸都会梗塞起来。
潘瘸子抽了几下,虎口震得生痛,丢了几句脏话,离开工地。他来到厨房,瞧见马晓娇对着镜子画眉线,田婶撅着屁股从水池里捞菜悠地将牌翻过来,是q。几个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叹:天呐,通吃!
“赌他的底牌是5。”黑三用手指搓着鼻子,提醒潘瘸子。
邢勇扫了一眼点数,又朝里面丢钱。翻三皮中,面牌大的一方可以免费跟对手比牌,也可以下钱比牌。
胡麻子把牌一叠,丢进垃圾里。
“比比,说不定我就是5呢?”邢勇对潘瘸子说。
“扯淡!锯了几千块钱,底牌会是5?”潘瘸子缴械。
潘瘸子丢牌认输之后,邢勇戏虐道:“潘老板,你的量太小了,我本来开了门,可你偏不过来。人家都说每一扇敞开的门背后都藏着阴谋,到我这却不一样,我的门都通着钱呐!”说罢,他将底牌丢给瘸子:“自己看——”
潘瘸子翻过来一瞅,脑袋訇然炸响:是黑桃3!
此时,梅晓丫正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洗澡。
炉子上的水壶,咕嘟嘟顶着盖儿,满屋子都是热腾腾的水蒸气。搬来以后,洗澡问题一直困挠着梅晓丫。起初,她在二里外的一家私人浴池洗澡,虽然简陋,总还有热水,挺干净的。没几回,浴池便关门了。水电煤气呼呼朝上涨,澡票却没法涨——这一带都是穷人,涨了也没人买,她只好在家里洗。屋子里没有洗澡的设施,梅晓丫搬进来后,邢勇便在墙角砌个台子,又将墙打个洞,做排水用。梅晓丫先从外面拎两桶冷水,用塑料盆调温,然后站到台上,将温水端过头顶,一点点倒下来。
炉膛里的火烧得透红,地板,床单、墙面、桌子和窗柜的边缘,到处涂抹着鲜艳的红色。梅晓丫觉得自己也烧起来了,像壶里的水,咕嘟嘟朝外冒热气。她用手捂住汗毛孔,热气却从指缝中慢悠悠地飘出来。她垂下眼帘,手摸到了乳房上,刹那间她惊慌失色,过去的“小核桃”,变成了饱满丰润的“水蜜桃”,平坦的胸部被它挤压出一条粉红色的乳沟,乳头宛如熟透的草霉,杌陧不安地绽放在凝脂般白皙绵软的乳房上……梅晓丫的脸哧哧叫起来,皮肤一块块地跳动,红润润的色泽如泼散的葡萄酒一般,洇透了整个面孔。她想起昨天夜里的情景:燃烧的眼神,亮晶晶的硬皮,骨节凸显的手指贴着床单钻进她的皮肤里……仿佛只有一天的时间,她感到自己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眼睛发烫,鼻头冒汗,胸部壅闷鼓胀,浅浅的乳晕浸水一般,变成了玫瑰色,心窝里最暖和最柔软的那一小块肉,眨眼之间便被一种湿漉漉的情绪注满了,浑身上下散发着水果成熟时浓郁的香味。她自己也感到奇怪,邢勇抚摸她的时候,她一点也不舒服,甚至有点痛。可回忆起来,一股暖流倾刻间浸过她的皮肤,进入体内,分泌出一种能将人溶解的液体,顺着肌肉纤维的脉络,一点点舔食心里那层硬壳。
成熟的到来就是一忽焉的事情,比如现在,梅晓丫被一种空前的成熟感笼罩着,自己不再是那个扎着方格围巾,躲在牛肉摊前的没出息的小姑娘了,邢勇也不再是那个骑着摩托,邋邋遢遢,大大咧咧的小伙子了。经过这一夜,两人之间那堵硬梆梆的墙坍塌了,烟雾散尽之后,他们看见了彼此的脸,嘴唇和企盼的眼神。他们开始交换呼吸,在阳光灿烂的草地和乳香飘逸的月光下对视、摩挲、亲吻,在对方瞳孔中找到了自己。梅晓丫想着想着,整个人就软下来,散开了,变成了一股液体,顺着砖头台子,向四周漫去……屋子里阗寂无声,只有细微的颗粒兀自闪烁,在傍晚暗淡的光线里,在童话般澄明的空间中,这些粘附着乳液,花粉和水草的晶体,冥静地飞舞……河面摇曳着水藻和芦穗的头发,上空一弯清月静静悬浮,稀薄的光影倾斜下来,与浅绿色的水体融为一体。梅晓丫发现男人的激情可以自燃,就像一片干透的树林,随时都可以燃烧起来;女人则是一蓬依附在河边的水草,嫩滑丰润,冰姿玉骨,它们很难被点燃,可一旦燃起来,其火势,烟雾和燃烧的速度不是几片干树叶子能比的。男人焚毁的是自己干枯的部分,其根系纤毫无损,被泥土收藏起来,伺机而发;女人则将自己全部的生命——柔曼的肢体,浆汁充盈的根茎叶片统统付之一炬。这一发现令梅晓丫羞涩难耐,她掐着自己的脸皮儿,心里突突地跳动起来。可痛过之后,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正准备将珍藏多年的宝贝交付出去,交付给那个乳香飘逸的夜。一个承诺正挑开隔帘,把她的肉体揽进怀里……
一桶水流淌下来,她的身体骤然缩紧,隔着破裂的气泡和飘拂的水帘,她又看见了那个裹着肥厚大衣,两腮鼓鼓囔囔的朱慧。她的鼻腔陡然一酸,泪水又淌出来。她放下水桶,用手背抹着脸,越抹朱慧的脸庞越清晰,居然站到她面前说:你别为我委屈自己,我俩不一样,做爱对我来说,与喝奶、打针、划船没什么两样,只要我喜欢,任何男人都可以跟我撑浆划船。梅晓丫叹口气,说道:“慧啊,你不知道,邢勇是我喜欢的男人呐!”
连续几圈牌,潘瘸子都没有下注,他的脑袋被黑桃3撑扁了,嘴唇哆嗦着在里面打滑。本来,邢勇的平牌使他就坡下驴,心里存有几分感激,可瞧见他撩开黑桃3,脑门子的血一下子涌上来,令他不胜羞愤。20多年前那一幕再度浮现出来:那时他在农村跟一个小媳妇好上了。一天深夜,在外做活计的小媳妇的男人领本族人摸回村……床上的小媳妇全然没有当初的柔媚缱绻,居然涕泪纵横地揪住他,撕碎了他的领口,大喊畜牲,强奸……他肌肉抽畜,抢过旁人的火铳子,将她的脸炸开了花……
邢勇瞟见潘瘸子的神态,心中暗自惊喜。赌博大都如此,赌到最后,变成了赌气,气闷上脑门,什么样的蠢事都能做出来。邢勇心里跟梅晓丫说:丫啊,我正把这个恶人逼得发疯呢,你要是能看见该多高兴!从第一次分手后,他再也没见过她来自内心的笑容,她的笑容就象她描述过的那种红颈翠尾的小鸟,永远飞离了巢穴。她悒郁、颓靡、沮丧,她曾跟他说自己睡觉像跑火车,劲头大,气量足,一咕噜到天亮,而朱慧死后,她常常从睡梦中惊醒,浑身是汗,婴儿般的脸上挂满了泪珠……这一切,就是对面这个畜牲造成的——而此刻,这个畜牲正在浑然不觉中跌入陷阱……
“夏老板,哪里发财?”潘瘸子问邢勇。
正浸入悲愤与激动情绪中的邢勇没注意潘瘸子问话,耗子用脚碰了他一下,他这才醒过来:“云南。”
“卖粉?”
“不,那是丢脑袋的买卖。我做的是古董生意。”
“说你是卖粉的我信,说你是盗墓的我也信,可是古董,你没觉得自己缺副金丝眼镜?”
“人不可貌相啊!”胡麻子插嘴道:“人家算卦的都说我是锄头命,到死也是啃地皮的,谁想到我他妈是医生。”
胡麻子话声刚落,屋子里人笑成一团。耗子小豆眼里喷着泪花,嘻哈道:“麻子呀麻子,你要算医生,我就是娱乐有限公司的总裁。”
黑三冒着鼻涕泡讥笑:“我就是环球影视公司的ceo……”黑三买了一台录像机,专门给民工放映三级片。
潘瘸子却绷着脸。他说:“夏老板,你不是卖粉的,也不是盗墓的,更不是古董商,没有哪个古董商有这样的量,压着黑桃3朝上叫——我真觉得你很面熟,倒像一个人……”
“是谁?”
“一个雷子。”
“雷子?”邢勇指尖一动。
赌场顿时鸦雀无声。
潘瘸子见状,龇牙阴笑道:“一个戴着盖帽的小臭虫,不知道自个儿身上有几两血,天天跟我磕——你们瞧着吧,用不了几天,我不把他挂到树梢上,也会把他砌到墙里面!”
三十、鸳鸯床单上的期待(1)
市干体所依山傍水,蛰伏于灌木荫庇的幽静之处。窗外鲜嫩的树叶在微风中习习颤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成熟的植物的香气。一条小河蜿蜒流淌,水花荡涤着一丛参差不齐的水苋和香榧,顺着它们流逝的方向,依稀可见夕阳中青瓦白墙的家舍。正在休假的赵副局长从窗口转回身,坐在藤椅上。
“小邢啊,不存在‘缩身术’的问题,这点你我都清楚。被铐在拉条上的犯罪嫌疑人不可能拿到钥匙,即便拿到了,开锁后也不会再将它套进你的钥匙环里。但事实是,犯罪嫌疑人跑了,而且是用你手上唯一一把钥匙打开锁跑的。能解释这种现象的原因只有一个,你或是你的同事孙元有问题。如果是你出了问题,也不能说是你愚蠢,这样明目张胆地监守自盗,是要猖狂到了极至的人才干得出来。如果是孙元有问题,也绝不能说明他聪明。我们设想一下,你俩一起去办案,吃喝拉撒,须臾不离,他有的是机会取出这把钥匙,再配一把备着。犯罪嫌疑人用配来的钥匙开锁跑掉了,所有的责任自然落到你的身上。表面上看,这手挺高明,既达到了目的,又可以嫁祸于人。可实际上伸拳头打别人,自己的腋毛也露出来。今天你虽然没有跟我把话挑明,但我相信你心里比我还清楚,否则不会大老远跑来找我。你是个诚实正直的警察,这我早就看出来了,虽然我不是火眼金睛,可毕竟端了30多年警察的饭碗,是粟米还是糠皮,只要从碗沿溜过,准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赵副局长端起杯子喝茶,水没了,塞了他一嘴茶叶沫子。他起身去续水,杯子被邢宝刚抢过去。
邢宝刚将水放到桌上,红着眼圈说:“局长,有你这话,给我什么处分我都不冤枉,你说得对,这件事把我心里捅亮了: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虽然没有旁证,但彼此心照不宣。过去我对所里某些人看不惯,认为他们懒惰,自私,贪婪,可绝没有想到竟会腐败堕落到与罪犯沆瀣一气,党恶朋奸的地步……”邢宝刚一激动,泪珠子便滚落出来,他用手捧住脸,哽咽起来……
赵副局长起身,递给他一块纸巾。他说:“小邢啊,你绝对是个好警察,忍辱负重,正直善良。但与优秀的警察相比,你还缺很多东西。一个优秀的警察必须具备相当的洞察力,要知道真相总是被封存在很深的地方,你必须要一层层剥去上面的芜杂,才能一点点接近内核。就说上次朱慧那案件,抛开众口一词的证词不谈,单从逻辑上,就说不通。如果姐俩真的给潘瘸子下套子,放鸽子,最终的目的是什么?被告是她们的老板,认识不过一天,除了钱,别的解释不通——可既然为了钱,何必报案呢?更不可能把脏水泼到能使她们达到目的的古所长身上。这不应验了古所长那句话,老鼠偷猫食,护肚子不护命吗?更滑稽的是,一个髌软骨永久性挫伤,脊椎骨错位弯曲,严重脑震荡的女人能够在几分钟内把自己剥光,再将衣服撕碎么?受害人怎么会在‘败露’之后自杀呢?一个人想离开这个世界,那是极度绝望之后的选择,一个妓女会这样吗?这不是人格问题,可高尚的妓女不会下套绞人,卑鄙的更不会因为一次失手而将性命葬送……”他取出一支烟,因为激动,几次都没将火机点燃。他调了风门,忽然喷起的长火苗,把头发烧焦了,屋里弥漫着焦臭味。
“这件案子我不再指望你们所里了,我准备派一个调查小组,把案件查清楚。我跟局长研究过,对你们所里暂时保密,你暗中配合就行了。”
“赵局,我想就从刘清明入手,这块泥巴一拨开,萝卜就露出来了。”
梅晓丫把自己洗干净了,盘腿坐到床上。黄昏骤然消逝的瞬间,她看到了栅栏上飘舞喧闹的叶片,正搅动着彩色的空气,与在电线、树窝、楼群的半空盘亘啁啾的麻雀和鸽子遥相呼应。栅栏缝隙间,一对情侣手牵着手,在夕阳的逆光中越走越远,他们消失的方向,淡紫色的连翘和黄灿灿的油菜花在原野上漫延,浓烈的气味和色泽使本应到来的黑暗推迟了……梅晓丫很久没有欣赏风景的兴致了,朱慧的怆然离去,把她所有的兴致都带走了。而现在,此刻,这一切正如春回大地的草籽和野花一样渐渐苏醒。
梅晓丫呆呆地望了一会窗外,发丛里的水滴绕过她的脖子,朝脊背和前胸淌下来,她的身体被弄得痒痒的。她起身取了一块干毛巾,将头发兜在毛巾里,又从枕头下掏出那面嵌着见壳的小圆镜,在脸上照起来。镜子里的梅晓丫美得一塌糊涂,让人不寒而栗。细长葱白的眉眼,嫩笋般透润的鼻头,永远翘起的肉嘟嘟的嘴唇,总是让人在凑近她的一刹那,心如悬旌,方寸大乱。她的皮肤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细密紧绷,湿润饱满,在斜晖暗淡的光线里,在廓落幽密的空间中,仿佛被反复摩挲的瓷胎兀自发光。梅晓丫发现成熟是转瞬之间的事情,就如同家乡院子里的杏树,早晨推开门,满园都是杏子成熟时散发的馥郁的气息。
梅晓丫清楚,自己正等待着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时刻。她想起了胡小鹏。她不明白自己在这个时候怎么会想起他。或许因为他是第一个挨近她的男人,或许是为了蕺藏命运流程中的一段记忆,抑或是祭奠一去不返的少女生活……这样想来,她的脸上又粘上了东西,那个胡须爬满下颌,眼神像糖稀一样滚烫粘稠的男人浮了出来,把她的脸涂得满满的,怎么也擦不掉。胡小鹏现在怎么样呢?那天他真去了车站吗?没见到她该是怎样的悲伤和失望呢?梅晓丫对胡小鹏始终有一种愧疚感,虽然她知道,即便留在天香酒厂,也不会跟他生活在一起——可这种愧疚感也像糖稀一样裹在她心上,怎么也抹不掉。
梅晓丫桌子上摆着凉拌猪耳朵,蒸屉里熥着香菇鸡块。她还觉得不够,邢勇喝起酒来,能吃几碟子菜。梅晓丫不想起火,琢磨半天,又切了一盘西红柿。她将酒瓶盖拧开一条缝,没有倒到杯子,害怕变味,又在西红柿里撒了厚厚一层白砂糖。屋子里飘浮着洗头膏的香味,辛辣而又醇厚,梅晓丫喜欢这种味道,它像泡沫一样簇拥在她的皮肤上,使她脱离地面,与充满反光的梦境和白云遮掩下的家乡亲近。
黑暗一点点渗入房间,远处稻田里的莹火虫亮起来,它的周围布满了如沙的昆虫。梅晓丫在床上把自己抱得紧紧的,她从来也没有这样强烈地盼着邢勇的归来。时间在翘望中绵延,梅晓丫麻木了,索性倒在床上,她拉开隔帘,邢勇的床铺裸露着,新换的鸳鸯床单板板的,没有一丝褶皱;枕巾也是新换的,上面还有一股淡淡的肥皂味。邢勇褥子底下露出一截棉布,她轻轻抽出来,脸“腾”地红起来,是短裤,她赶紧塞了回去。虽然进门后梅晓丫承担了全部的家务,但内衣裤他却从来未让她洗过,现在才知道都被隐敝在这里。一阵心慌意乱之后,梅晓丫又把短裤抽出来,凑近鼻尖上嗅了嗅,刹那间,一股刺鼻的气味钻进她的鼻孔,她的肌肉顿时痉挛收缩,血液从腿部朝上涌,大脑皮层急剧喧豗骚动起来。梅晓丫曾极度厌恶邢勇不讲卫生的陋习,而此刻他短裤上残留的气味却挑逗起她体内某种原始的欲望。有人说男女之间的相互吸引,缘于彼此身体的气味。这虽然有将人贬成动物之虞,可就本能而言,人究竟比动物进化了多少尚无定论。
梅晓丫侧卧在床上,身体蜷缩着,腮边的一小块皮肤嗤嗤烧着,心里急迫地念道:“快回来吧!再过一会儿,你就闻不到我身上的香味啦……”
川菜馆里的灯泡孤独地晃动着,它的光线被浓浓的烟气扭曲了,搅乱了,扑朔迷离,闪烁不定。
潘瘸子溜了半宿牌,终于摸到一手爆牌,底牌是大王,面牌是老a。他故作镇定,用眼角瞟其他人的牌。这半宿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光底子钱就输了不老少。没牌输底子,不足为怪。奇怪的是有牌时,其他人竟如闻到气味的羚羊,争先恐后跑掉了。
这一把牌有了变化——
黑三面牌也是a,他双手插到胸前,做出一副战斗的架式。
耗子翻过牌,是j。他思忖片刻,探头看邢勇。
邢勇最后抓牌,他用一根手指压住牌,贴着桌面朝后拖。“只要是花牌,我就跟你斗一宝!”他对潘瘸子说。胡麻子伸手过来,想挑开他的牌,被他拦住了。他潇洒而迅速地将牌举起又摔下——
几个脑袋凑到一起,同时喊出来:“a”。
耗子见状,卷起牌,溜掉了。
场子里阗无声息。三根a对峙,不分轩轾,比肩齐鸣。这是少见的火爆牌。
“天呐,有得搞。”
“妈的,火星撞地球!”
旁人的议论灌进三个当事人耳朵里,他们表面轻松,却各怀鬼胎:潘瘸子急于复仇翻本,生怕对手放几枪就熄火。黑三的底牌不大,可心里清楚,只有这样的牌,才能将潘瘸子推到浪尖上。邢勇表面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耳朵眼里却响起激越的鼓声。他压抑着亢奋,嘀咕道:“丫啊,机会来了。”
邢勇也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梅晓丫将他的心塞满了。或许是巷道的偶遇,或许是穿廊上柔软的腰眼,抑或是她凝视他时眉宇间流淌的哀矜和叹息——爱情的到来没有任何迹象和征兆。昨天他去买摩托坐垫时,看到了一副漂亮的女式皮手套,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激动,好象这副手套已经戴在了梅晓丫的手上。他在孤独与婚姻之间的取舍有自己的想法:假如一个人生活,像从前一样,透透亮亮的,没什么不好;但梅晓丫来了,她带来了另一种生活,那是不可知的,当然包括痛苦。可问题是,梅晓丫的气味已经变成了他的泥土,离开她,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从前已经被泥土稀释,成了生命的结晶体。他觉得自己爱情的苏醒太晚了,若是再早点,他一定已经结婚了,可关键是在梅晓丫之前,婚姻对他没有任何诱惑力,而现在,他非常想跟她一起去逛街,喝一次咖啡,看一次电影,在一个城市中心买一套住宅,将他的一辈子装进去。想到这,他的耳畔又响起那温柔的声音:过了明天,我就给你……那是梅晓丫的声音,是将他心里塞得满满的心爱的女人的声音,而这个心爱的女人,正被眼前这个恶棍污辱着……
梅晓丫迷迷糊糊做梦,梦见村里人聚集在村口,张灯列宴,筛锣擂鼓。梅晓丫凑上前探问,却被大伙逮个正着。他们嬉皮笑脸地说,梅晓丫今天你出嫁啊,不在家梳妆打扮,怎么跑出来瞧自己的热闹?梅晓丫被众人推搡着,进了闺房。梅晓丫心里很悲哀,她听见母亲在堂屋里哭,心里更悲哀:是你让我嫁人的,为什么还要哭?应该笑才对啊!梅晓丫撑开泥窗,逃了出去。山谷泥泞而又崎岖,到处都是低矮的藤蔓植物和腐败的烂叶、荆棘、枯枝,以及被山泉冲刷成的湿润狭窄的溪沟。梅晓丫不时在一些溪壑和草窝中摔倒,浑身沾满了乌黑的泥浆和香苞树成熟的花籽。后面飘飘忽忽的灯光越来越近,里面夹杂着狗吠和母亲声嘶力竭的哀号。梅晓丫的脸、手和脚被割得血肉模糊,绝望像冰冷岩石的阴气扑面而来,钻入她的皮肤。当她终于从一大片刺梨树黑色柔韧的枝条缠绕中挣脱出来时,潘瘸子出现了,他一脸骄横地坐在树下,吧唧着嘴,眼睛里射出两道暗绿色的光……
梅晓丫一声尖叫坐起来。她捂住胸口,感到浑身的冷汗正像泡沫一样在汗毛孔里噼噼啪啪爆裂着。月光从窗口筛进来,蛰伏在它影子中的家什微微拂动,墙的四面都闪光,整个景象仿佛是从梦中分娩出来的。梅晓丫倒了一大杯的凉开水,喝干后,抹抹嘴角,呼吸这才均匀下来。院子里的植物簌簌作响。梅晓丫拉上窗帘,兑盆温水又冲起身子来。刚才因为惊吓,她的内衣都被汗水渍透了。她不愿意邢勇嗅到她浑身的汗味儿。尽管这种味道对男人而言,比任何香料都更有诱惑力。水流滑过她的肩胛,她的身体在一层薄薄的水帘中波动起来,她抚摩着滚烫的皮肤,感觉自己正进入一种半溶解状态……
邢勇的床依旧裸露着,水印的鸳鸯浸在乳白色月光里,显得隐晦幽渺,弥漫着古典韵味。梅晓丫在焦虑的等待中,豁然醒悟,那个藏匿在她心窝里的另一个人就是邢勇。不管他如何令她一次次失望,关键时刻他总是蹿出来作祟。从第一次见到邢勇的那天起,梅晓丫就发觉蜇伏于体内的某种东西被唤醒了,这东西与某种味道有关,与某种记忆有关,却远远超过了味觉。女人生来就懒惰,若是没有外力,她就会沿着一条路径固执地走下去,不管这条路径有多艰难,在外人看来多么不可理喻。
梅晓丫又将身体扔到床上,她摊着双臂,似乎要将满屋子的香料味都吸进腹腔中。时间朝着墙角黑暗处延伸,她心里不安起来。她不时侧过头,聆听院内的声音。她羞涩地对自己说:“你快回来吧,我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要你。”停了片刻,她又解释道:
“我就想摸摸你脸上的硬皮,它怎么那样亮呢?”
三十一、男友的意外死亡
潘瘸子吐掉嘴里的烟屁股,对邢勇说:“夏老板,咱们别这样一张张飘了,累死人,你有多少板全都剁进去,我绝不会短你一指头。”
黑三擤了一把鼻涕将包里的钱“啪”地扔到桌上:“全部……”
邢勇听到潘瘸子这么说,几乎要喊出来:丫啊,我们赢了!他扔完钱,就要切牌。
“慢——”潘瘸子用拐杖压住邢勇的手:“这牌我来切。”
场子里的气氛刹时凝固了,所有人的表情都冻住了,如泥塑木雕一般。
“没道理,是我平的牌。”邢勇盯着潘瘸子说。
“什么意思?潘总,您这是怀疑牌呢?还是怀疑我的人?怀疑人,我没办法,如果怀疑牌,我马上叫人再买一副……” 耗子说。
潘瘸子龀牙咧嘴狂笑起来:“耗子啊,你他妈到现在还撒尿和面团啊!”他说着话弹开机盖,射出一组号码。“小马,买两副扑克牌……”
邢勇斜靠在椅背上:“我没懂潘老板的意思——是继续加注砸这盘牌,还是重新洗牌切牌呢?”
潘瘸子冷冷回答:“一会你就知道了。”
邢勇盯着潘瘸子,语气咄咄逼人:“为什么要一会,我没有耐心等。”
潘瘸子的声音被胸腔里的恼怒气化了,从嘴角斜缝里挤出来,歪歪扭扭钻进邢勇的耳朵里。“过去也许你没耐心,可跟我在一起,也就是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学会——小子,把眼球摘下来放到窗台上,瞅瞅这是什么地面!这里的每一块砖头都有我潘大喜的指纹,只要我一跺脚,就能把你挂到树梢上……”
邢勇眼神里的火苗忽地蹿出来,把整个眼眶都烧红了。“潘瘸子,我虽然只是个小臭虫,挤不出二两血,可毕竟也是吃肉喝血的,我不管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管你是哪一方的大仙,这把牌已经钉到我脑门上了,想改,除非你把我脑瓜子摘下去……”
邢勇话音落地,赌场悄无声息,变得像坟地一样阴森。
两双眼睛射出来的目光在钱堆上相撞,溅出蓝幽幽的碎片。
潘瘸子粗糙的脸部肌肉剧烈痉挛,他的手抖得拐杖直响。
邢勇瞭了一眼窗外,黑色的空气倏地烧起来。
在怒目相向、剑拔弩张的当口,马晓娇从洞口里探出头来。和梅晓丫一样,她没有力气用双臂撑出洞口,便冲桌上的人喊:“谁来拉我一把。”
邢勇对拉她的胡麻子吼:“把她踹下去,闲人一个不许进来…… ”
马晓娇还是认出邢勇,喊起来:“老板让来的,勇哥,为什么踹我……”
潘瘸子一听,“腾地”站起来,从腰里抽出一把火铳。他把枪口对准黑三和耗子:“还他妈的云南古董商?肥牛?套我,你妈的不害怕这绳子太细,吊不住我,跌下来砸死你们——去,靠墙根站着,慢一点老子把你们卵子敲碎!”
耗子和黑三乖乖地朝后退去,嘴里嘟囔着:“潘总,别激动……别激动……听我解释……”
邢勇斜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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