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保主任站在他面前,手里还提着他的耳朵。“就知道喝酒,有个事需你去证实一下,快点!”
一家人都很紧张,本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治保主任就安慰他们,“没啥事情,只是证实一下。”就先走出门在外边等着。
逛荡揉揉眼睛,只穿了一个破旧的裤头,松紧带也有些失灵,就一边走一边用一只手提着,待走到门口,顺手从窗台上又抓起半瓶白酒。
还离二柱子家很远,就见他家大门里里外外围了很多人,嘁嘁喳喳,吵吵嚷嚷,也许全村的人都来了吧。逛荡摇摇晃晃走近人群,身边的人就说,“主要人物来了,就看他咋说吧。”原来李玉成自己在二柱子家找到了媳妇,却没有抓住“现行”,双方在争吵中,都说逛荡知道内情,只要他给证实一下,问题将有突破性进展。
治保主任先站到前边,对逛荡说:“要实事求是,不偏不向,偏亲向友,后果自负。”于书记也来了,他看看这个场面,又看看逛荡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突然他产生种感想,村里开大会,啥时候人能像今天这样齐呢?
逛荡提上裤子,看看周围的人,都眼睁睁地瞅他,李玉成和二柱子一边一个站着,那眼神,像要把他心给挖出来似的。他只觉得头沉,忽然想起了另半瓶子白酒,咧咧嘴,一仰脖子将酒一口气干进去,身体晃悠了两下,就倒下了。
人群呼地一下炸开了,笑的,叫的,喊的,闹的,搅成一片。
于书记气得狠狠地踢了他一脚,竟一动不动。
人们就不欢而散了。
也许是年龄越来越大了,喝点酒就想睡觉,常常白天也不能坚持走到家里,或者说哪方便就在哪睡了。
这不,又刚刚喝了些白酒,紧走慢走又睡在了外边。场所也是很好,是一家稻草堆上。秋天中午的阳光,烘得大地暖洋洋的,同时也把逛荡的身上烘得舒服服,暖洋洋的。他将一只手遮在脸上,浑身舒展地摊开,整个身子就像一个茁壮成长的男孩。现在他又走进了梦乡,正是孩童时候的光景。他的童年很苦,记事就没有老人了。天一冷就猫着小腰,袖着小手,东一家西一家的讨要,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穿件新鲜衣裳,不知道啥叫热饭热菜,他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一个从苦水里泡出来的孩子,岁月的浸蚀,命运的抽打,使他一天天变得麻木,一天天变得木讷,渐渐地,他对周围给予他的冷酷已觉得无所谓了,同样,给予他的温暖也觉得无所谓了,他成了一个没肝没肺、没心没血的木头人,只有酒才是他生存的惟一乐趣。
扯远了,他还在自己童年的梦乡里行走呢。那时候他真年轻,确切地说很稚嫩,和所有苦命的孩子一样,他也最喜欢夏天,夏天给予他的温暖太多了。现在,他和几个小朋友正光着腚子在河里洗澡、捉鱼、打水仗、扎猛子,或比赛游泳,玩得真叫人开心!突然一个财主家的孩子也来游泳,他不愿和穷人家的孩子一起游泳,在管家的帮助下,他们就驱赶这些小穷伙伴们。小伙伴们毕竟也是孩子,他们一方面有着反抗精神,一方面又有着孩童们的天生顽皮。有一个叫三孩的小朋友,就和那管家的打起水仗来。管家的往下游赶他,他就往上游跑,管家的往河边赶他,他就往河中央游,有时还扎两个猛子,让管家的连影儿也看不见了。管家的气糊涂了,好歹捉住三孩,就按着脖子不停地往水里浸。逛荡和一个小伙伴一使眼色,猛地从不同方向向管家游去,两个人在水下同时抓住管家的大腿,奋力地向相反方向拉去,管家的失去了平衡,就松开三孩,只顾保命了。他和小伙伴拉得性起,就不撒手,一劲儿地拉,越拉越起劲,管家的腿也给越拉越长。河边的小伙伴就拼命地叫好,鼓励他们接着拉。逛荡拉得正起劲,后背突然给什么重重地压住了,他就拼命地抬头,越抬越重,压得他拼命喊叫……他猛力一甩胳膊,出了一身冷汗,摸摸脸,很热。唉,这个梦。他正感到累,发现身边站着两个男人,却不认识,前边站着的是个年轻人穿着西服,扎着领带,头发梳得油光经亮。后边站着一个中年人,五十多岁的样子,身体很好,留着背头,也梳得油光银亮。年轻人给逛荡介绍说:“这是我们的李科长,想向你请教几个问题,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工作。”
逛荡赶忙爬起来,不知二位领导有啥问题向他请教;也感到好笑,除了李玉成,还有向他请教的?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感到惶惑,连忙将身上的草,忙说要去厕所。信用社主任笑着指他,“去厕所可以,我等你回来,出去要耍心眼,看回来我咋收拾你!”王臣栽歪歪走出门口,心里真是难受,看来这钱难贷了,这笔苞米要一下子买下来,一转手至少赚三万元以上,可主任这酒量,他俩也抵不住一个的,整不好连饭钱都得白搭进去……他扶着墙,借着酒力,眼泪也流了下来,老农民做点买卖,真是不易呀!忽而一抬头,他看见了逛荡,脑袋一转,忙把逛荡叫到跟前,悄悄前咕几句,又叫过后厨的小伙计,“去,到我家给逛荡换套衣服,越快越好!”
小伙计领着逛荡很快返回酒店。此时逛荡就穿着一套灰的卡西服,虽说衣服偏大,光上衣套在身上就有些像女人穿了一条套裙,裤子只剩下很少的半截,的确有些不伦不类,毕竟新整,不细看的人竟有些不认得他了。按照王臣事先的交待,就一步三晃地朝酒桌上走去。
王臣一见逛荡,显出很吃惊的样子,“哎呀,表哥,你多咱来的,快坐下,坐下,一块儿喝吧。”逛荡就嗯哪、啊呀地应着坐下去。信用社主任也虚张声势地给逛荡倒酒。逛荡嗓子眼里早伸出了几只巴掌,恨不能将满桌的水酒一口吞下去,可对信用社主任又很怯生,呆呆地坐着竟不敢动杯。王臣眼珠子一转,站起来把住信用社主任的酒杯,“马主任,我的酒量你也是见了,给不给贷都是小事,老弟一点没有想法,咱们主要是喝个感情。这么的吧,我表哥既然来了,好歹也是亲戚,也算你的朋友,就让他代表我陪你,能陪咋样就凭他的水平,最后你就凭赏吧。”马主任也眼珠子一转,瞧瞧逛荡那猥猥琐琐鼻涕拉瞎的样子,不会有大的酒量,为保险起见,就说:“王大哥既然说了,我也不好折你的面子,那么的吧,陪酒可以,但有个条件,得让这位大哥把咱俩刚才喝的补上,然后再喝,”王臣看看喝光的酒瓶,加上杯里的存酒,还没进去一瓶呢,“一言为定!”王臣抓起一瓶未启封的宁城老窖递给逛荡,意思让他先补两杯,意思意思。逛荡有了王臣的命令,酒胆陡增,也不多想,用牙咬开盖子咕嘟嘟将满瓶的宁城老窖一饮而尽,抹一下嘴巴,咂咂嘴,抬起烂嘟嘟的眼睛望着主任,“还差多少?”马主任倒抽一口凉气,知道遇上了对手,忙说:“请坐,请坐,其实我不能喝酒,咱们慢慢喝吧。”
最后两个人又各喝了一斤多“宁城老窖”。马主任给喝得心服口服,末了儿连连拍着逛荡的肩膀,“海量,真是海量!”第二天就按王臣的请求给了足额贷款。王巨用这笔钱一买一卖,半个月就净挣四万多元。王臣挣了大钱,逛荡也从此陪酒出名。村里村外都把逛荡的陪酒当做奇谈和笑料,有人甚至暗中谋划,将来有机会也请逛荡陪酒,兴许也挣一笔大钱呢。可是不久后的一天,他又在陪酒的神坛上栽了下来。
一个月前,县委组织部下了一个文件,要在村党支部书记中选拔一批年富力强的佼佼者充实乡镇班子。于书记经过一番努力,竟然入圈了。一转眼组织部就要来人考核了,他经过细心打听,得知这两位考核干部都很能喝酒,也很喜欢喝酒。可他自己并不能喝酒,三杯酒下肚就脸红脖子粗,整张面相和猴胜似的。村里的其他干部还不及他的酒量,可现在的工作,别的好坏还在其次,酒不喝好是万万不可以的。他又很珍视这次机遇,对于一个基层党支部书记,一生能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就很不错了,还想啥呢?可找谁陪酒呢,明天组织部干部就进村了,今晚上咋也得定下来呀!
看着“班长”急得那样子,其他成员都心急火燎,治保主任试探着提议:“逛荡要是好样的,喝酒绝对是把好手。”于书记连连摇头。民兵连长说:“上次给王巨陪酒,可陪出名堂了。”于书记没有作声。偏巧王臣从村委会门口路过,于书记就示意民兵连长将王臣叫回来。一问到逛荡那一次的陪酒,王臣立即眉飞色舞,“别看逛荡平时水水汤汤,稀松平常,关键时候还真有两手,那天那酒让他喝的,真是国际水平……”王臣一想起那件事就喜滋滋的,好像又回到了当时那动人的场面。
事后于书记悄悄对治保主任和民兵连长耳语了几句,最后说:“没别的招了,凭命由天吧!”
不一会儿,治保主任就把在“夜来春”闲逛的逛荡找了出来,领他到村里的成衣匠那里裁了一套上白下蓝的绸布衣料,要求第二天早上六点前必须赶制出来。
随后民兵连长拿了一块香皂领逛荡去村后的大水库洗了一个多小时的澡儿。又这么那么,那么这么地教了大半宿。最后逛荡都听腻味了,“不就那个多喝点酒,少说话,长点眼神,看住火候么,明天见吧。”
第二天一早,“夜来春”门前的气氛就不同往常。小伙计将院子连扫了三遍,屋里屋外门窗重新擦洗一遍,从老板到店员都换上了洁白的新衣服,菜是治保主任亲自押车起早到县城买回来的,帮厨的都说,说不上咋的,今天拿刀的手都抖了。
逛荡却没有露面,他由民兵连长领着,在一家干净屋里将新衣服换好,看上去虽然还是有些水汤(一方面可能裁缝水平不行,一方面他的身材特别,慢慢的我们就都知道了),比以前可立整多了,又刮了刮胡子,村妇女主任还给他描了几下眉毛,他自己都说不认识自己了。随后继续教导怎么说话,怎样坐立之类的事情。逛荡嘴上应着,脑袋一句也记不住,说得也太多,对他这样的只能嘱咐一句两句的,说多了就和没说一样。
大约在十点半钟左右,按事先的布置,民兵连长领逛荡最先来到“夜来春”,叫他“先熟悉环境,稳定稳定情绪”,好像逛荡以前没到过“夜来春”似的。逛荡待不住,要在“夜来春”周围先溜达溜达。民兵连长不同意,说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于村的光荣和耻辱,不是他本身能说了算的事情,一言一行必须学得稳重,不然水水汤汤、流里流气地影响市容,说着硬把他拽到凳子上坐好。逛荡就急得什么似的:“那个咋了,赶上犯监了,不看在这顿酒上,俺还走了呢。”
十一点二十分钟左右,于书记陪着两位组织部干部,不紧不慢地来到“夜来春”酒馆,选在小屋的雅间里稳稳当当坐好,随后是一条红塔山香烟,十来听各种饮料,还有香瓜、西瓜等等,边聊边吃。待菜上得差不多了,民兵连长把逛荡从另一个屋里引过来,自己在门外悄悄地又走回那个小屋。
于书记马上向组织部的干部介绍:“这位是匡别先同志,村党支部的宣传委员,今天就由我们俩陪二位领导。”组织部的干部就点点头,让坐。逛荡也点头,坐下。
刚开始喝酒都是试探性的,一杯酒喝了二十多分钟还不到一半。于书记见气氛上不来,有些着急,自己又不敢多喝,就说:“老匡,你打个样儿,掀一个高潮。”逛荡正急得火冒钻心。心想,这哪是喝酒,赶上喝敌敌畏了。有了于书记的话,他马上站起来将杯中酒一口干尽,随后抓过一瓶“五粮液”启开盖子,仰脖子喝得干干净争。有一瓶酒垫底,别的就不太在乎了,将桌上的另四瓶酒一人一瓶,说:“谁不一口干了,是这么大个的!”就用手比划了一下甲鱼的形象,自己又先启开酒瓶子,边喝边大口吃菜。
两位组织干部目瞪口呆,好像做梦一样,不知道还将发生什么事情。
逛荡见其余的人都不喝,就将自己的酒瓶喝干净,又启开身边一位组织部干部的酒瓶,指着两位客人:“于书记不能喝酒,我不去比。你们不喝,好,我喝,真他妈的,白给酒还不喝,过这个村,那个就没这个店了……”又抓着酒瓶子向嘴里灌去。
于书记气得满脸通红,也顾不得组织部不组织部了,张口就骂:“逛荡,你混蛋,我操你祖宗,你给我滚出去!”民兵连长在隔壁听见吵声,知道出了问题,赶紧跑过来拽逛荡出去。
逛荡临走,伸手又抓起半只烧鸡,边吃边说:“行行,那个我走:可事先说好了,这套衣服就归我了。”
民兵连长把他拽到外边,训一顿,又说:“赶紧走吧,你闯下天大的祸了,最好这几天别在村里露面,听明白没?”
村里果然好几天没见到逛荡的影子。
考核结果可想而知。于书记生了几天闷气,想一想也就拉倒了。“这就是命,从小我爹就找算命的人对我说,‘你天生不是当官的命,管人也方圆超不过五里地呢’。”
计划生育工作从八十年代开始,上边越抓越紧,下边越喊越狠,什么“超生就是自杀”、“超生就是犯罪”、“扒房子揭瓦,抓、拿带罚”、“宁可家破,不能让国亡”,一个个口号都很沉重,血糊淋漓。可村里,用于书记的话说就是,“总有那么几个贱x,老丁婆子养汉,有一定老主意!”不管你咋说,该生照生,“好像她生出来的他妈的都是国家总理,人家生出来的都是王八犊子!”
这几天可能又要来查计划生育了,天一亮于书记就在村广播喇叭里拼命大喊:“全体社员(他仍不习惯叫村民)注意了,据最新消息,县计生办的这几天来我们村查计划生育的可能性很大,希望大家百倍提高警惕,发现问题,立即报告给我或村委会,这也是关系到全村荣誉和命运的大事(他当然不能说主要是关系到自己的荣誉和命运)。另外呀,那几户超生的,能躲的赶紧躲,能跑的赶紧跑,别不要那张x脸,看这次给查出来的不扒掉你家房子是你做的!还有两户计划外怀孕的,于成媳妇,马山河媳妇,还要不要x脸了,都跟你们说几遍了,到外村躲一躲去,今早上我还看见腆个大肚子可街乱走,真不要那个……”
也许是说得次数多了,村民们都不当一回事儿,该干啥干啥,尤其与己无关的农民,早早就赶着牲口去田里犁地,他们可没工夫听那些闲话,秋后少收一两粮食也是自己的损失。那几户超生的看来是害怕了,村里再没有看见她们和孩子的影子么,去家里检查几次也没发现人影儿。闹心的是那两户计划外怀孕的,于书记那样骂,那样吵,照样挺着个大肚子,屋里屋外洋洋不睬地走来走去。她们说啥,“我们外边没有亲戚,爹娘都死净了,上哪躲去?逮着了大不了要命一条,我们早就活够了。再说我们都给乡里交了计划外罚款,乡里不说交了罚款可以生么,我们躲啥,要躲除了村里给我们找地方吧。”
于书记气得两眼冒火,恨不能一下子把两个孕妇的孩子从肚子里挤出来,扔水库里去才好。可是他没有办法,人家说得也是在理,乡计划办收了罚款不就是让生么,还让人家躲啥?乡计划办的也是王八犊子,就知道瞪着眼睛罚钱,罚完钱就没有你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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