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她,身与心,都苍老了,无力了。
无双很震惊,「那茶杯里——是虫?!」
素闻三娘那一族善使虫,却不知详实,原来——
「我就讨厌你娘那一手精绣,彩线在她手上,像活起来似的……」这话,幽幽说来,像遥忆的往事。
「如何把那虫取出来?!」总算有些头绪,无双不由得激动。
三娘不答,削瘦的脸庞,显得双眼更大、更深,盯住人瞧时,烔然吓人。
「能用药将它打下来吗?!」无双又问。
「那恐怕……会先毒死宿主。」三娘哧地一笑。
无双心一沉,由三娘的笑容看来,用药这一途是不行的。
「那倒楣的宿主是谁?看你的脸色,不是你……你担心的另有其人,谁,让你肯踏进我的园子?」
「……」无双默然,并不愿说。
「不说?无妨,咱们礼尚往来,取虫的解法,我也不说——」三娘仍旧精明,时而疯癫,时而冷静。
无双急了,慌答,「是我心爱之人,当年……被我所骗,喝下那杯茶!」
「哦。」三娘拉长嗓音,仿佛听见有趣之事,未绘黛青的眉挑高起来。
这表情,无双岂会不懂
以往,三娘每回踏进她娘亲的屋子,要欺负她们母女前,就是这副得意样
这女人——绝不可能告诉她,取虫的办法……
无双料错了,三娘不仅说,还说了不少。
「那虫,不能强硬取,它若在宿主身上破裂,虫液虽不致命,但宿主那双眼,绝对保不住。」三娘掩嘴咳了几声,并非想吊人胃口,待顺了气,便又说:「倒也不是完全无法,说来不难,一是找个替死鬼,将虫过渡矛他,让那人代替受罪;二是……杀虫主,虫主一死,那只虫自然没有活路。」
无双眸内燃起希望,熊熊火亮耀着她的双眼,明亮有神:「……虫主是谁?」
找替死鬼非一劳永逸之法,当然以「二」为优先考虑。
三娘露出诡谲的笑容,双眸细细弯眯。
「我。」轻轻地,笑了出声。
三娘毫不隐瞒,竟连这也答了,爽快麻利,坦白得令无双怔忡,一时弄不明白,三娘何以有问必答,而且还是对她自己不利的答案。
「那只虫,是我孵育养大,它认定我是主人,我若死,它也活不成。」三娘撩高右袖,让无双瞧见腕上古怪的红印子。
想来,便是与虫的主契印记。
「瞧,容易吧,犯不着你一脸担忧,只要杀了我,你所有的烦恼便迎刃而解了。」三娘还能满脸带笑,说出这番风凉话。
「你为何要告诉我?」无双难以信服,更无法理解。
以她对三娘认识,她不会……全盘托出,其中有诈
「我这般坦率,你还怀疑呀?」三娘啧啧摇头,好心没好报,「果然还是图江城里的人,耳里听着实话,心里却琢磨着谎,别人说得越真,你却越觉得像假……」鼻腔间嗤哼一声。
「……我不认为你如此好心。」无双坦承对她的怀疑。
「就算我骗你,你有何损失?杀了我,你不也报报以往受我欺陵之恨吗?」三娘无所畏惧,将自己的死生说得风轻云淡。
「你若骗了我,而我错手杀害你,那麽解虫之法,便再也无法得知。」无双深思之後,得到此一结论。
「呵呵呵呵……你这麽想,倒也是,说不定……我就打着这坏主意。」三娘玩味地瞧她,想看看这丫头内心纠结,在信与不信之间难以取舍。
「那麽,代替之法又是如何?」无双退而求其次。
三娘又是乾脆的回复,至於虚实,全由无双去评断。
「最後能让宿主饮些酒,不一定要醉死,但宿主带有酒意,虫翳也会受影响,松懈了戒心,那时,让替死鬼靠近宿主,你再吟念咒语——」三娘嘴里吐出数句长语,并不难记,无双默诵几回,便记下了,三娘续道:「如此,虫翳便会寻觅最近的热息,钻入其口鼻。」
此法,也没有难度。
心中已有打算的无双,只沉吟片刻,便面露坚定,转身欲走。
三娘开口,唤止她的步伐,「你不想乾净俐落些,而准备另找倒楣鬼?将虫丢给他人便罢?」她本以为这丫头会起了杀心,岂料她掉头要走。
「你说的方式,我暂且先试,若所言不假,他能重见色彩,这也是我此刻最希望之事……那麽,我不会再回来找你。」无双没回头,背对她,淡淡答着。
「也是,虫转到旁人身上,旁人的死活又与你何干?」既是替死鬼,当然要找自己的死对头,才算一箭双雕,救了爱人,又伤了仇人。
「没有旁人,只有我。」无双说得毫无起伏。
三娘惊讶不已,明白她的意思,更诧异了:「……你要将那虫……你不怕自己——」
「我不怕。」无双回答,轻且无惧。
「你杀了我不是更快?何必浪费时间,到最後,仍是要回到这里,手刃我,才能解去虫翳——」三娘在她身後,扬声高喊。
她也想解脱,这身体不过苟延残喘,活着,已经变成折磨,若能借无双之後——
「我不想杀你,我对你的恨,没有强烈到这种地步。」儿时或许想过,但毕竟是娃儿的心思,不能当真。
她回首,望向曾令小小无双又惧又怕、又气又恼的「臭三娘」,如今,不及她的肩,瘦弱得挨不住一阵风……
「离开图江之後,你这一个人,我连半次都不曾想起……」无双直言,她自己也未曾想过,会有这麽一日,她能心平气和与往昔的敌人说话。
再摇了摇头,无双修正道:「不,不单单你,以『融筋蚀骨』陷害我的鲚妾,两样远得像上辈子的事,若不是为他,我根本不会来。」
图江城里,没有值得她再眷恋的人。
无论,爱,或恨,或怨,或不舍,都没有了。
「至於虫翳,只要不存在在他身上、不蒙蔽了他眼,我便什麽都不怕,也不急,我可以等,等你寿终,等虫翳自行解除。」言尽於此,无双与她已无话可说。
「你怎可能不想杀我?!你该要恨的!我以前那样对付你和你娘,数次欲置你们於死——」三娘嘶声呐喊,追着迈步而走的无双。
但无双的脚步顿也不顿,她无法追上,是这具身躯病了、破败了,更是她所追逐的丫头,不再弱小、不再是她能掐圆捏扁,轻易伤害的小女娃——
短短几步,拉开的长距,像是巨大鸿沟,三娘在青阶上滑倒,撞疼了膝,爬不起身,嘴里仍嚷着,「杀了我!你杀了我呀!我想死!我想求一死!」
而早已走远的无双,坐上小鲨,轻驾一声,小鲨载着她往前而去。
身後,是该忘的恩怨,她没有留恋,尽数抛下。
「原来,外头的海水,这般的蓝……」
是赞叹,是感叹,小鲨驰往的海潮,颜色湛澄,也像丝绸,明亮,温暖。
无双像只驱光的鱼,只想朝明耀的方向去,不愿沉潜於黑暗之地。
返回龙骸外城,沿途走来,听见了近日内热腾腾的消息——
「九龙子食不下咽?这怎麽可能?!那不是要他的命吗?」
「城里派了好多人来寻,只要是吃的,全往城内送一份,希望能让九龙子开开胃口,否则滴水不进,其他龙子不吃不碍事,九龙子哪能撑得住?」
街道走一遍,此番言谈讨论已听了好多回。
九龙子不食?这倒真是大事……
她回到粥摊,金鲡立刻凑上来,说的也是九龙子之事,原来城内亦派人前来买粥,盼能让九龙子开胃。
傍晚,霸下来了,金鲡银鲡两人当然没错失机会,问了九龙子状况,他没说太多,只笑着回了:「外头夸大了,小九无事,谢谢大家关心。」
待金鲡银鲡各自忙去,屋里剩下无双与他,她不迂回,直接问:「没这麽轻描淡写吧,九龙子究竟怎麽了?」
第二十一章
她的眼神在说,别糊弄我,我不信你那套说词,拿去骗别人吧。
他叹笑,本也不准备瞒她。
「不好,他出现『脱骨』现象……」
「脱骨?!那不是上了年岁、接近寿终的老龙,才会面临的——」她难掩讶异。
龙之将死,鳞光渐减,鬓须转白,魂魄浑噩飘移,似要脱骨离体,才有此种名称。
九龙子距离年老,也还太早了吧
「正是如此,我们才担心。」霸下神色一凛,笑意隐没。
「是生病吗?」平时看九龙子身强体健的,虽是瘦了点,还算一副头好壮壮的模样呀。
「一切都还不确定,也或许只是症状相似,并非真正『脱骨』,目前仍在观望,希望……结果是好的。」他藏不住忧心。
「会的,他才多大呀?现在脱骨,未免太超前了。」无双安慰他,要他别往坏处想。
他先是静默,之後才慢慢颔首,再给她一抹浅笑。
比起九龙子,霸下的双眼她还要更心系数分。
「早前来过一趟,金鲡说你匆匆出去了,发生什麽急事?」
正巧霸下如此问,她刚好顺其话语,扯了小谎。
「去抢酒呀。」她记得石柜里有一瓶煮食用的酒,起身打开柜门,幸好真的有,她捧出酒云,搁上桌,搬出一套说词,「这酒,没费功夫去占位,可买不到呢。」
当然是原诌的,希望他不是太懂酒之人……
打开坛口,洒香溢出,她倒了满满一大碗给他。
「这麽多?」
「喝些,瞧你神色紧绷,半刻也不懈下,饮点酒,微醺但不醉,算是小小放松吧。」她劝道,倒是发自内心的关心。
「我酒量没这麽好……」他苦笑,况且她还挑了盛汤的大碗公,这一碗下肚,岂止微醺,醉死都可能。
「又没要你一口干掉。」
霸下没再推托,喝了几口,酒一入嘴,便知这酒并不醇厚,没有抢破头的美味价值。
连他这不刁嘴之人,都能挑出一箩缺点,代表着,这酒,确实不太好。
他用眼神询问,你就是特地去抢这种水酒?「就知道你不识货。」无双故意睨他,从腰际掏出绢子,上前要蒙起他的眼。
「为什麽要遮眼?」他意外问。
「让你好好品尝它的滋味,注意力全集中在舌尖上。」她要他安分,乖乖任她绑了双眼,「再喝一口试试。」
他照办,又沾唇轻啜。
遮蔽一视觉,入喉的酒……还是没变,口感和气味离「上乘美酒」,仍有好长一段距离。
「有没有好喝些?」
说没有,怕太伤人,说有,又昧着自己良心……
「喝这些便好了,再喝,我怕会喝醉。」霸下语气婉转,虽是答非所问,但也算间接推诿了。
「醉了更好呀。」方便她行事。
「醉了难看,怕失态。」酒,仅是浅尝,并不醉人,但被蒙起双眼,视觉暂失,听觉和嗅觉却反倒敏锐起来。
听见,她说话的声音近在耳边,带着劝酒的哄诱,一丝丝的软,一丝丝的强硬。
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芬馥,甚至是发梢间乾净的皂香。
霸下几乎以为,自己已经醉了。
这不好,还是解开手绢,让双眼识物,才不至於胡思乱想……
他手尚未触及脑後的绾结,先碰到她的阻挡,无双轻拍了他的掌背,斥道:「还不可以解开!失态也只有我看到,怕什麽?」
就是怕在你面前失态呀,丫头。
失态事小,失控事大,他不是仙人,没有无欲无求的超脱,在她身边,他总是努力过按捺着,不让潜藏体内那份龙的野性,挣脱了理智。
有时不得不庆幸,衣裳裹住了龙鳞,也裹住了皮囊之下,神兽龙子的原性……
「再喝一些,半碗都还不到呢,你酒量这麽糟吗?」她就是抱持着想灌醉他的打算。
是不糟,只是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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