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满良跳下炕,一手插在腰间,伸出另一只手的手指“梆梆梆”地敲着孙三群的额头,愤愤地说,“你把男人活成什么了,丢人,让自己的媳妇跟着别人到处乱跑,是我我就去上吊了!”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转过身去又立刻转过来问,“你接到电话给她说了没有?”
“说了,但她……我也没办法。”
明满良摆摆手让孙三群出去了。
下午吃饭时刘倩和她妈回来了。
她俩刚在操场边露出个头,刘倩妈一声就哭晕了。刘倩慌了,手舞足蹈地乱叫。吴雨从办公室里跑出来,院子里吃饭的人也都放下碗筷,跟着刘会军跑过来。
刘会军半跪下,把媳妇轻轻地抱在怀中唤着,“哎,长柜的,醒醒啊,长柜的!”
有人喊,“掐人中,快掐人中!”
刘会军空出一只手伸出大拇指在媳妇鼻子底下使劲掐,血都渗出来了。
刘倩妈刚换过气便放声大哭,“妈,我苦命的妈,你怎么就走了,让我回来给谁梳头洗脸,哎妈……”她的哭声让在场的每个人的眼里都噙着泪花。
刘会军扶起媳妇,媳妇全身瘫软,他就背起她往回走。
第二天下午吴雨正给学生批改作业,明满良进来说,“吴老师,和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事儿?”
“明天早上要埋人,中午还要待客,你明天能不能给学生放一天假,把学校的桌凳借用一下。”
“村长,眼看着要考期末试了,一天也不能耽误啊!”
“明天客人多了前后闹哄哄的,你还能上课啊!?还有,一会儿请的自乐班就到了,三群院子小,自乐班和待客就在学校操场。”
吴雨不答应都不行了。
太阳快落山时自乐班的人坐着三轮车来了。明满良让几个小伙子把一车的箱箱柜柜抬上山,一直忙到天黑,随着“咣”地一声锣响,自乐班的八个人坐在帐篷里吼开了秦腔。先是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头儿在二胡、板胡、板、铙的伴奏下唱道,“太平年间把荣享,国泰为何加愁肠?”一女的接着唱,“说什么太平年间把荣享,国有大祸不安康?”老头儿再唱,“国有……”
帐篷外围满了黑压压的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只有坐在办公室里的吴雨被喇叭里传出来的秦腔声吵得烦燥不安。关了门睡吧,这能睡得着吗?怎么也不明白,平时山沟里不见一个人,今晚这么多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刚才去厕所外面还排着队呢。闹腾到十点多了,天也越来越冷了,但围在自乐班四周的人并不见减少。有些人的孩子睡着了,把孩子放在吴雨的床上又出去听戏了,不长时间他的床上就躺下了四五个三四岁的孩子。他坐在桌子上看看外面又看看床上,心里乞灵着,“天上的佛啊神啊,千万别让这些孩子尿在床上。”
自乐班到一点多的时候才不“乐”了,已经腰酸背痛腿抽筋再加上手脚冰凉的吴雨却乐了,妈呀,总算完了,你们要乐到明天就该埋我了。
吴雨还没睡够就被外面操场上人们的吵吵声给闹醒了,看看床头的表都九点了,赶紧坐起来,又一想今天不用上课,才慢慢地穿好衣服下了床洗了脸开了门,呵,阳光很暖和,天空也蓝的可爱。
明满良风风火火地夹着两张红纸进了办公室说,“赶紧,我都急死了,赶紧给写一幅红对联。”
吴雨把纸裁好又叠好,抓起毛笔问,“写什么内容?”
明满良拍了拍脑袋,“你想着写,我一忙什么都忘了。”
也多亏吴雨喜好舞文弄墨,稍加思索一阵游云惊龙字就写好了,是“生生世世世世生生,世世生生生生世世”,横批是“一生一世”。
埋人之前先要扫墓。
明满良领着孙三群、刘会军和刘龙等一些男孝了下了山。
吴雨站在操场边问身边一人,“墓在哪儿?”
那人手一指对面山下说,“那就是。”
吴雨猛然间明白了,为什么老人活着的时候总是喜欢坐在这儿看山,原来她不是看山,而是“看”已经死了十几年的老伴儿!这就是一个老人的理想——希望有人陪着说话。
孙三群把抱着的麻杆点着,钻进墓洞,等麻杆烧完后用铁锨把麻杆灰刮出来撒在墓顶,又把铁锨扔在上面。明满良看他把井暖完,递给他一沓火纸。他拿着火纸复进墓洞,用火纸摆出“天人丁口”四个字。
扫好墓明满良领着孝子们回来磕完头取了苇席,盖好棺材盖把一只公鸡绑上,喊一声“起棺!”棺材走在前面,后面跟着自乐班的八个人,再后面就是已经痛不欲生的孝子们。
棺材抬到墓前,明满良胳膊上挎着斗,从斗里抓一把东西往东一撒,喊,“东方甲乙木;”再抓一把往西一撒,喊,“西方庚辛金;”又抓一把往南一撒,喊,“南方丙丁火;”又抓一把往北一撒,喊,“北方任贵水;”最后抓一把往头顶一撒,喊“中央午已土。入棺!”话音一落,孝子们哭声更高了,自乐班的敲打起来,鞭炮也“啪啪啪”地响起来。
棺材完全推进墓洞,明满良又喊一声,“磕头。”他从墓的四角各抓了一些土,走过去放在孙三群的衣襟里。
孝子们磕完头站起来,把手中的丧棍靠在墓前,只有刘龙妈一个人还在那儿哭得死去活来,刘会军过去把她背走了。
明满良捡起刚才扫墓时放在墓顶的铁锨给了孙三群,“三群,再撒一把土,我就让人封墓呀。”
孙三群撒了一锨土和众人往回走。他把家里的事儿忙完后暂时没走,照例夜夜请吴雨到家里喝酒,三天后吴雨就隐隐觉得左腹下部隐隐有些痛。对孙三群这个人太了解了,说实话,吴雨从心里真瞧不起这种男人。别的不说,就他对母亲的做法。一个连母亲都不知道如何爱的人,对别人的爱也是虚伪的。孙三群走的那天中午刘倩和刘龙来牵舅舅家里的两头牛,吴雨从厕所出来撞见了。
刘龙问吴雨好。
刘倩拉着牛绳连吴雨看都没看就走了。
吴雨心中直犯嘀咕,这女人变化真快,这才在山外打了几天工,就连我这个穷老师也看不见了。哎,人啊,还是不要接触外面的世界最好,正如《小窗幽记》里写的那样,“不作风波于世上,自无冰炭到胸中”。
孙三群把过事剩下的菜都给了吴雨。“拿着,你买菜不方便,这些也够你吃几天了。”他下了山,走过母亲墓前停了片刻去了。
吴雨坐在花台上,看了一会儿老人的墓,又看了一会儿山,进了办公室把录音机打开音量调到最高的地方,以便驱逐四周死一般的沉寂。
5
离考试只剩一星期了,明满良妻弟的大女儿张大妮突然离开了学校。吴雨大为恼火,在教室问张大妮的妹妹张二妮,“你姐呢,马上就要考试了,她有事儿总该给我请个假吧!”
张二妮站在那儿,低着头不说话。
吴雨再问,“张二妮,你哑了,说啊!”
张二妮吸了一下鼻涕,一言不发。
“坐下!”吴雨历声喝道,“你要是一男生,我早抽你了!”他又叫张二妮的弟弟,“张宏涛,你说,你大姐干什么去了?”
张宏涛怯怯地站起来,左边点一下头,右边点一下头。
吴雨把书摔在桌子上,手一指张宏涛道,“来来来,你到我办公室来。”
张宏涛站在门口歪着头。
坐在床边的吴雨高声叫道,“你往前走!”
张宏涛慢腾腾地走到吴雨面前站定。
吴雨两手搭在张宏涛肩膀上小声地说,“张宏涛,告诉老师,你大姐怎么了?”
张宏涛看了吴雨一眼没开口。
吴雨一下子把张宏按在腿上,扒下他的裤子,照着光屁股狠狠地抽了两下。“说不说,不说我就把你屁股打开花!”
张宏涛“哇”地一声哭了,“老师,我说。”
吴雨让张宏涛把裤子穿上站好。“说吧。”
张宏涛扯起袖子抹了一下眼睛,拉着哭腔说,“我爸不让我说。”
吴雨咬着牙扬起手,迅速弓起右手中指在张宏涛头上弹了一下。
张宏涛双手赶紧抱住头说,“她……她在家跳神呢。”
“什么?”
“跳……跳神。”
吴雨又在张宏涛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下道,“一会儿放学回去给你姐说,让她中午到学校来。”
张宏涛手捂住屁股“噢”了一声出去了。
吴雨抬头看了一眼墙上贴的《中小学教师职业道德规范》自语道,“跳神,跳神?我还想跳崖呢!”
中午上自习前吴雨又问张宏涛,“你姐呢?”
没等吴雨发脾气,张宏涛就老实交待了。“我……我爸不让我姐来。”
放学后吴雨把张宏涛留下,自己胡乱做了一点儿像饭不是饭,像猪食不是猪食的东西吃了让张宏涛带路去他家。
顺着半山腰的小路往东走了二里多,再往北拐进一峡谷,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两山之间虽然地方狭窄,但丝毫没有压抑的感觉,清新的空气令人不酒自醉,真想把心掏出来在其中浸泡。谷底的溪面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底下溪水淙淙,微妙的响动恐怕是世间最美的音乐,因为它完全没有人强加进去的东西,完全是一种自然的旋律。溪水两边的峭壁好像是用天工神斧砍伐而成,一根根粗细不均的冰柱似乎是从头顶的天空挂下来,成了一张天然的帘布,紧贴在峭壁上。
吴雨被这里的美景陶醉了,连呼吸也变得很轻微,违恐打破这里特别的静、特有的美。
在峡谷里走了一里多路出了峡谷,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十几户人家。
吴雨问张宏涛,“这峡谷有没有名字?”
“叫七里峡。”
吴雨觉得好笑,山里人真夸张,才一里多的峡谷就敢叫七里峡。想问名字的来历,但一想六七岁的小孩儿懂什么?他说,“张宏涛,你家在哪儿?”
张宏涛用手一指道,“那儿。”
吴雨抬手就在张宏涛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说清,到底在哪儿?”
“就……在那儿,门前拴头驴的就是。”
吴雨跟着张宏涛进了屋,看到的情景令他哭笑不得。
张大妮闭着眼睛盘腿坐在堂屋中间的桌子上,一手朝天做兰花状,一手平放在膝盖上。她身旁的一张桌上放着一尊南海观世音菩萨,菩萨两边各放一只烛台,上面的红蜡燃着,烛台正中放着一个碗大的香炉,里面的香冒着烟。
吴雨挑起门帘进了东屋,一股难闻的臊臭味差点儿让他窒息,还没有看清屋里是什么情况,赶紧捏住鼻子退出来站在外面。
张大妮她爸张文化出来,愣了半天才一拍脑门道,“哎呀,我还以为是谁呢,只见个人影进来闪一下出去了,原来是吴老师。”他撩起门帘,“快进去烤火。”
吴雨见里面坐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的正围着一盆木炭火烤,头顶中央部位长着几根头发。他怕被刚才的那股怪味熏休克了,连连摇手,“不了,就站这儿说。”
张文化进屋把火盆端出来,“吴老师,咱们去西屋坐。”
屋里的那个人跟着出来,手上提着一瓶酒。
仨人在西屋坐下。
张文化对吴雨说,“这位是咱大队的医生,家在上沟,原来药铺在家里,前几天刚搬到上沟学校院子。”
医生一拍脑门儿,指了指吴雨,“噢,你是下沟的老师吧,我听汤老师说起你。”
“我和汤波是同学。”
张文化出去拿了一个铜酒壶进来,给酒壶里倒满酒,又抓了一把白糖放进去摇了摇,把酒壶放在木炭火旁边。
“大妮今天早上没来学校,我问二妮她不说,抽了宏涛几屁股他才说了。”
张文化一拍大腿,“你看干什么呢,没给老师取烟。”说着出去了。
医生低声说,“哎,难啊,宏涛他妈瘫在炕上三四年了,几个孩子跟着文化受罪了。”
张文化进屋,给了吴雨一支烟,给了医生一支烟。
吴雨在木炭上把烟点着,吸了一口说,“不管多难还是要让孩子念书呢,你看看,她现在还像个学生吗?”
张文化叹了一口气,弓着背眼睛盯着火盆说,“不是我不让她去学校,实在是……”沉默了好久,他又说,“你也见了,麻医生是本地人,最了解我的情况,一个病了,吃喝拉撒没人照看就在炕上。三个孩子都小,连自己也照顾不了。我一个男人,浑身的力气使不出来,就困在家里了。”他哽咽着继续说,“家里也没可靠的经济来源,让我……”酒壶里的酒冒气了,他给三个酒杯里倒满,“来,咱们仨个干了再说。”
吴雨端起那杯酒喝掉,感觉肚子里都是苦水。
张文化听见堂屋有脚步声,扭头一看低声说,“你俩先喝,我生意来了。”
一个女的提着个篮子站在堂屋中间。她把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分三盘摆在张大妮脚下,然后跪在菩萨面前。张文化把三支香点着递给她。她接了香,对着菩萨磕了三个头。张文化接了香插在香炉里。这女的又起来跪在张大妮面前,嘴里念念有词,“神啊,我今年三十了,还没怀上孩子,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啊?”
张大妮睁开眼睛,看见了摆在面前的几盘水果,抓起一个边吃边说,“快了快了,明年准能怀上。”
麻医生笑着出去说,“大妹子,长柜的不行吧,要不把我的种子借给你用?”
女的双手捂住脸骂道,“你个死鬼。”她急急忙忙从口袋掏出五块钱放在桌上扭身就走。
麻医生提了篮子追出去喊,“妹子,大妹子,装种子的篮子。”
那女的转身回来取篮子。
麻医生指着树下的驴说,“妹子,它咋样儿?你看它肚子下的,保证让你怀上。”
女的一把夺过篮子边走边骂,“死鬼,把你个死鬼。”
麻医生笑着进屋拍了拍在数钱的张文化肩膀,“兄弟,继续喝酒。”
外面的驴啊呜哇啊地叫了。
晚上,吴雨坐在桌旁整理小说稿,经过几个月的辛勤劳动,被父亲撕掉的七八万字全部补完,他想寒假赶紧联系出版社。
张文化肩上扛着一口袋东西推开门进来。“吴老师,我给你拾了一袋木炭。”他弯腰把袋子放在墙角。
吴雨让出凳子自己坐床边,从桌上的烟盒里掏出一支烟递给张文化。“马上要放假了,用不着。”
张文化接了烟坐在凳子上,拍拍手上的木炭灰。“咱们这地方冬天冷,用得着。说实话,我也没给你拿好木炭,都是我卖剩下的木炭渣,但烤火绝对没问题。”
“听说国家不让烧不炭?”
“是啊,但我偷着烧。”张文化哈哈一笑。“就在秦岭深沟里,一般情况下林业人员发现不了。”
“木炭多少钱?”
“西安过来的人,100斤给三十五六块,偷偷地用车装好就拉走了。”
“到西安能卖多少钱?”
“哎呀,那利润就大了,听说100斤能卖二百多块呢。”
“噢,闭上眼睛100斤能挣一百多块。”
“是啊。”张文化把烟点着,吸了几口。“哎,不管干什么事儿,都苦了咱们这种人。我看你的工作好,风不吹雨不淋的,月底就是几百块工资。”
吴雨没想到被多少人瞧不起的工作竟然还有人羡慕,他有些沾沾自喜地说,“也是,但你没入这行就不知道这行的难处,困难太多了。”
“有什么困难?”
“比如说你,欠了学校几百元不说,还让大妮在家搞那些封建迷信。”
“哎,没办法,欠的钱学校放假时一定结清,大妮考试一定让她参加。”
“两样事情你考虑好。”
“行。”张文化站起来,“吴老师,你忙,我回去了。”
吴雨看了一眼那袋木炭,掏出二十块钱说,“你别嫌少。”
“吴老师,你瞧不起我?”
“你也不容易啊。”
张文化用手挡着钱就是不接。
“行,你不接钱也行,到时候我从你的欠条里给你减去二十元。”
“吴老师!”张文化生气了,“你怎么是这样的人!钱的事儿你放心,我会一分不少地给学校的。”他转身出了门。
吴雨出去站在台阶上说,“你慢走,我不送了。”
“噢,你进屋,外面冷。”
吴雨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抬头看见天上的星星一颗比一颗亮,月亮说不定再过两三天就会圆了。
6
临出发前吴雨再三叮咛学生答题时要冷静,先做会的,最后再考虑不会的。 到了上沟初小,监考的老师已经坐在汤波办公室抽烟喝水了,吴雨瞧着二位面熟,但一时还想不起来是哪所学校的,等他们拿着压在屁股下的试题袋出去时他才问汤波,“他们是哪所学校的?”
汤波低声说,“中心小学的,就是那次开会出来在街上碰见的。”
“哪次?”
“你忘了?是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杨成罚站的?”汤波这句话算是在吴雨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吴雨立刻咬牙切齿道,“一辈子都不会忘!妈的!”
汤波的声音更低了,“当时在杨成身边的有仨人,其中就有今天来的这两个。”
“怪不得我刚才进来时看着面熟,原来是杨成的狗腿子。”
“小声点儿,让他俩听见不得了,回去在杨成面前告你一状你就麻烦了。知道不,背地里我们叫他仨人什么?”
“什么?”
汤波吃吃地笑了,“‘老二’,‘龟头’,‘睾丸’。”
吴雨笑得滚在沙发上。“都是裤裆里的家伙!”
汤波一拍吴雨的屁股,“行了,老二和龟头监考去了,咱俩也该动手给人家做饭了。”
吴雨擦了眼泪和汤波出了办公室。
南边和厨房紧挨着的麻医生开了门,吴雨和麻医生在张文化家喝了一回酒认识了,所以见了面彼此打招呼。
汤波进了厨房问吴雨,“你和麻医生认识?”
“认识,在下沟我一个学生家里喝了一回酒。”
汤波悄声凑近吴雨耳朵说,“这医生品行不端,特别是有女的来看病,他说是给人家号脉,但手搭在胳膊上半天都不松;要是女的打针,那就更别提了,捏住人家的屁股要揉好长时间,那嘴张的,恨不得咬一块肉下来。”
吴雨差点儿笑死了。他把麻医生那天在张文化家的表现说了一遍,只听得汤波也笑弯了腰。
俩人在厨房一阵嘻嘻哈哈把饭做好。
“汤波,这顿饭可以啊。”
“兄弟,这就叫‘教育腐败’。这些来监考的不让人家吃好他把学生看得紧,到时候吃亏的还不是咱们?你去,把办公室茶几上的烟拿去给他俩。”
吴雨拿了烟进教室给了老二和龟头一人一支,他还想转悠几圈看看学生答卷的情况,但见龟头那双看贼一样的眼睛就出来了。
汤波从灶房那边过来,拉吴雨进了办公室低声问,“看见学生的卷子了了没有?”
“没有。”
“你为什么不看呢?”
“哎,看了也是白看,我也不希望被评为a级教师,但也不能是c级。”
汤波从抽屈拿了两盒烟,“我去看看。”他去了十几分钟才回来,坐在沙发上心有余悸地说,“兄弟,我看你那边的学生情况不妙啊。”
坐在沙发上的吴雨有些颤抖的手指拿起一支烟点着问,“你的学生情况怎么样?”
“马马虎虎,还行吧。”
吴雨将烟头狠狠地按在茶几上说,“回去好好教训他们,三年级一人抽十棍,二年级一人抽五棍,一年级一人抽三棍。”
早上两场试考完,直到吃完饭吴雨的脸色都不好看,他出去问蹲在上房台阶上晒太阳的学生们,一二年级学生说不出什么,三年级七个学生其中有两个说自己的作文一个字也没写。他已经不知道生气是什么感觉了,只抬头看了看天空的太阳叮咛学生不要乱跑。
汤波和龟头、老二在玩牌,一人手上捏三张,然后往茶几上放钱。
吴雨无心关注仨人的战绩如何,坐在床边正准备脱鞋上床睡觉,汤波却说,“先别急,你去把碗洗洗。”
吴雨把锅碗洗好,上床拉开被子躺下怎么也睡不着,想来想去这次考试失误是自己的错,只怪自己没把兵带好打了败仗。
下午数学考完吴雨才起床,汤波把饭已经做好。吃了饭汤波把碗筷收拾了,端来四盘菜拿出一瓶二十几块钱的好酒。
吴雨没喝酒,他去小卖部买了二十颗糖揣在口袋里,站在门口冲里面打了声招呼领着学生走了。到山顶时他让学生坐下休息,把口袋里的糖掏出来给了学生一人一颗。开始时有的学生不愿意接,后来都接了。他问学生们糖甜不甜?学生们在夕阳的余晖下抿着嘴笑。吴雨说没关系,这次考试没好还有下次。金色的阳光映在学生们的笑脸上,他们得到了老师的安慰,但是谁又来安慰此时心里很痛苦的老师?
7
放寒假就是三两天的事儿,张文化的承诺还没有兑现。吴雨一想反正今天休息,明天早上八点才在镇中心小学集中阅卷子,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就又去了张文化家。
吴雨进了屋张文化客气的不行,又是发烟又是倒水。
吴雨见张大妮还是和上次来的那样,心里就有无数个解不开的疙瘩,进了西屋坐下拉长脸说,“娃还小,你作为家长应该为孩子的前途想想。”
张文化歉意地笑笑,“哎,情况你也了解,我实在没办法。”
吴雨从口袋掏出欠条递给张文化。“看看,能不能把这笔帐清了?”
“吴老师,实在对不起,本来说把木炭卖完就清这笔帐,但人家麻医生昨天来了,我就把钱还人家医药费了。”
“麻医生昨天来过了?”吴雨盯着张文化的眼睛说,“不可能吧,我昨天一天都在上沟学校呢,只见麻医生回去吃了两顿饭呀?”
张文化躲开吴雨的眼睛道,“噢噢噢,我想起来了,是前天,是前天来的。”
吴雨把欠条装进口袋说,“那就这样了,我走了,你准备准备,下学期开学再清这笔帐。”
张文化满口答应,送吴雨出了屋。
吴雨回学校仰面躺在床上越想越不对,觉得张文化是在骗自己,但他说的一切又都是实际情况。
李胜利进了办公室。
吴雨坐起来,瞧着眼前的男人瘦了许多。
李胜利坐下,双手交叉放在膝上缓缓地说,“吴老师,下学期我不打算让李武上学了。”
吴雨心里堵的慌,说,“别这样,下学期一定要让孩子来。”
李胜利摇摇头,“但他这病……”
“你带他看了这么长时间有没有效果?”
“那次在西安儿童医院,这方面的一位专家对我说让我放弃,农民没钱,别再花冤枉钱了。”李胜利哽咽了几下,“专家还说了,这种病孩子活不过十七八岁。但我不想放弃,心想现在治不了,说不定再过十年八年就能治了。”
吴雨找出那次从汤波学校拿来的报纸递给李胜利。“看看,他和李武得的是一样的病,但人家坚持上学,今年高考考了713分呢。”
李胜利读完报纸有些激动地说,“吴老师,这……这能不能送给我?”
“当然可以,当时看到报纸我拿来就是准备送给你的。”
晚上吴雨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是啊,自己只做了一点儿小小的事情,就把李胜利的信心树立起来了,他亲口答应那怕以后就是砸锅卖铁吃糠咽菜也要让李武读书。值,真值啊!教师的工作多么崇高!
8
阅卷时吴雨被分在二年级组,和他在一个组的总共有5个老师。临时组长让他阅语文卷第一大题。他拿了一沓封好的试卷头也不抬,刷刷刷地阅着,阅完一沓再取一沓,一直阅到眼睛看什么东西都是错对号时任务才完成。出去透气,站在阳台上,刚掏了一支烟叼在嘴上,杨成上了二楼。他看了吴雨一眼,吴雨也看了他一眼,两道眼神,就像两把无影刀砍在一起。杨成进了教室,吴雨点着烟抽。
杨成在教室说,“考卷阅仔细了,辛苦一学期了,不能自己把自己害了。”他又出来去了其他阅卷组。
试题阅完吃过早饭组长安排开封填分。卷子被拆开,按学校重新分好,一人念分数,一人填分数。分数填完,成绩单一式两份,一份学校自留,一份交教办。这还没完,还要算各学校的总分、平均分、优秀率、巩固率、及格率,再给平均分乘以40%,优秀率乘以30%,及格率乘以30%,然后把三次结果相加才算是最后的得分。
要人命的名次排出来了,整幢教学楼都要爆炸了。
“狗日的眼瞎了,给我这个学生少加2分!狗日的!”
“哎呀,没想到没想到,这学生平时看着不怎么样,这次居然考了61分。还有这个,这是我班上的苗子,不错啊,92分!”
骂声,笑声响成一片,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在应试教育的阴影下已经失去了光辉的形象,这到底是谁的错?????????
教室只剩下吴雨一个人了,外面黑漆漆的,日光灯苍白的光照在他脸上,他觉得冷极了。眼睛看着三张成绩单,就像看着古代的三口铡刀,握住刀把,人头就落地了。他打了个冷颤,老天,太不公平了吧,一年级全镇倒数第一,二年级全镇倒数第三,三年级全镇倒数第四,c级教师舍我其谁?!
汤波推开门走进来。“兄弟,十点多了,你还不想睡觉啊。我打牌打了一个多小时输了几十块,心想你该回来了吧,怎么还在这儿坐着呢。”他走过去看了看吴雨的成绩单,“哎,别这样了,这次没考好还有下次嘛。”
吴雨夺下成绩单撕个粉碎,吼道,“,你的学生考了两个第一一个第三,你当然高兴了!”
汤波一把将吴雨拎起来,摇着他的肩膀说,“兄弟,你怎么了!?”
吴雨叫着,“我想杀人!”他使劲打掉汤波的手出了教室,朝旅店方向跑去。
第二天早上8点准时在大河中学会议室开会。小学教师提前二十多分钟到场,中学教师在开会前二三分钟才陆续进了会议室。主席台就坐的依次是主管教育副镇长、杨成、大河中学校长,还有几位陪衬的人物。
杨成宣布,“大河镇2001—2002学年度第一学期教育教学工作总结大会现在开始,下面请副镇长xx同志讲话。”
小学全体老师热烈鼓掌,中学老师只有少数几人鼓掌。
后面一个中学老师小声骂道,“就这些小学老师差劲,领导放个屁,就把这屁当成原子弹爆炸了。”
台上领导这个说了那个总结,一下子把会议时间无限延长了。
吴雨紧张的不行,压低嗓门儿低声对身边的汤波说,“等一会儿他杨成要是敢骂我一句,我非站起来和他理论理论不可。”
“别,兄弟,忍着,人家怎么着也是领导,要给领导留个脸。”
“你说忍着?”
“忍着。”
“行,听你的,他狗日的吐一口唾沫在我脸上我也不会吭一声。”但是吴雨攥紧了拳头。
杨成终于开口骂人了,他这一次骂人改变了过去的风格,叫着名字骂道,“下沟初小的吴雨,小伙子太狂了,有本事你怎么不到县城学校去?你跑到这山里干什么来了?年轻人嘛,踏踏实实干工作,看你这次考的成绩?别人拉屎你擦屁股;别人吃饭你洗碗。哎,把人活成什么了!跟在汤波屁股后面溜达,你怎么不看人家这次考了第几?”
吴雨的拳头越攥越紧,要不是汤波刚才的一番劝解,说不定他早已扑上去照着杨成的那张臭嘴抡了几十拳了。是啊,就是一死人恐怕都被这些恶毒的话给骂活了,更何况还是一活人?一堂堂七尺男儿?让人家当着那么多老师的面儿骂成这样?如果老天有眼,请在大冬天来个睛天霹雳,活劈了那个主席台上的坏蛋王八狗日的孙子!他实在没想到这个缺心眼儿的杨成会如此骂他。会议结束从中学出来,他坐在一个店铺的台阶上,心里越想越气。只剩十几天就要过年了,街上人来人往,一个个人影从他眼前晃过。就是老二和鬼头,操你姥姥,监考时老子侍候你好吃好喝,吃完了又是老子洗的碗,他妈的不领情,反在杨成面前说我的坏话?你杨成真你妈的不是东西,心眼儿太小了,朱局长骂你骂错了?你他妈为了这件事处处和老子做对,有你这样的领导吗?啊?你狗日的不是爱喝酒吗,多希望过年时把你狗日的喝死,或者坐车时翻车翻死!
在心里已经把杨成骂的够狠的了,但是吴雨还是觉得不解恨,回学校的路上继续骂杨成和他的走狗们。
“兄弟,哎,你等会儿我。”汤波追上来。
吴雨转过身冷笑道,“我听见了,但我觉得自己是c级教师,和你一快儿有失你a级教师的身份!”
“你放屁!”
吴雨继续走。
“站住!”
吴雨走的更快了。
“吴雨!”汤波这声在群山之间响彻着。
吴雨又转过身走到汤波面前,泪眼汪汪地说,“你放过我行不行?有一部电影你看过吗,吴孟达在其中饰演的一个角色说‘我就是你憋在肚子里的屁,你放了我吧。’”
汤波把刚才给a级教师发的洗脸盆摔在地上,恐怕还嫌不够,狠狠地跳上去踩了几脚,再把胳膊下夹着的奖状也撕个粉碎,使劲抛向天空。
吴雨刚在学校下面的路上出现,半山腰操场上打闹的学生们看见了,喊着,“老师回来了,老师回来了。”
吴雨爬上山,操场上的学生早已进了教室。他站在教室门口说,“把教室卫生打扫一下,马上发通知书。”他开了办公室门,坐在桌旁,拿出素质教育报告册,背着良心给学生一一填好成绩。
学生卫生打扫完,吴雨拿着报告册进了教室发下去说,“实话告诉你们,你们看到的成绩不是你们的真实成绩,你们真实的成绩没有这样高,要过年了,为了让你们的家长高兴,我把你们的成绩改高了。这是咱们的秘密,如果让我知道谁泄了秘,小心他的两科成绩变成两颗鸡蛋。记住了吗?”
学生们老老实实地回答,“记住了。”
“好了,假期注意安全,过完年按时报名。回家。”
学生们走完了,吴雨降下国旗叠好放在床上,收拾东西准备明天回家。
空空千世泪空空第八章(1节……6节)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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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月没回家,想家的滋味就不用提了,单身上的污垢搓下来能拉一火车。那个黑啊,老天,和非洲人民差不多,如果再一笑就更像了。吴雨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赶紧去县城一澡堂洗了澡。
晚上母亲在和面,准备蒸过年吃的馍。小妹在西屋吴雨房间温习功课,正因期末试没考好闹情绪呢。父亲去叔家了,刚才吃饭时说想过了正月初五把房上的瓦和几根朽了的橡换掉,这活儿只能找当泥水匠的叔商量。
母亲两手沾满了面,使劲在盆里揉着。
吴雨端着一瓢温水站在旁边,如果母亲需要就往盆里倒点儿。看着母亲由于冻伤肿胀的红红的手指关节,吴雨放下水瓢挽起袖子心痛地说,“妈,你歇会儿,让我来吧。”
“不用,一会儿你帮我把面盆放在炕上就行了。”
吴雨把袖子放下,重新端起水瓢。
“这次学生试考的好不好?”母亲的话好比揭了吴雨还没有痊愈的伤疤。
“还行吧,在全镇二十四所学校中排名不算很后。”吴雨不能对母亲讲因学生没有考好试自己被杨成当着全镇中小学全体教师的面儿骂,更不能说自己今天在大河镇领工资时比别人少了年终奖金,他不愿意看到母亲因自己工作上的事儿而过多地悲伤。
“倒点儿水。”
吴雨往盆里倒了点儿水。
“知道不,你姨夫当镇长了,就在你工作的大河镇。”
吴雨的心往上猛地一提,“不会吧?!”
“真的,过完年就去上班。”
吴雨心想太好了,这下去大河镇有一个当镇长的姨夫撑腰,他狗日的杨成还敢再逞能?
“你姨说了,想在县电影院院子办一个录像厅,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让我和她一块儿干。”
“行吗?现在年轻人都去上网了,谁还看录像啊?再说了,这得多少钱投资?”
“你姨说了,办起来后每天我和她收入四五十块没问题,钱平分。你姨还说了,办录像厅的手续投资问题不用我操心,她全包了。”
“那你去吧。”
“你爸也同意。”母亲把面和好,和吴雨抬起面盆放炕上用被子盖住,又取了一个面盆,倒了半盆多面粉,准备和果子面。
吴雨去厨房锅里舀了一瓢水端过来倒进面盆。
“最近你给李斯扬打过电话了没有?”
吴雨把空水瓢放下爬在墙上看日历,看了一眼惊叫道,“今天她过生日!”他把吴冰洁从西屋拉过来,并如此那般地嘱咐了一番。
吴冰洁抓起电话,吃吃地笑问,“哥,你说我该叫他姐呢还是嫂子?”
母亲乐呵呵地说,“就叫嫂子。”
吴雨着急地说,“妈,八字还没见一撇呢,叫什么嫂子。”
小妹按了电话。
吴雨伸长脖子凑在小妹耳旁,心怦怦怦地跳着。
电话通了,小妹问,“你是李斯扬吗?”
“我是,你是谁呀?”
“吴雨的小妹。”
“你哥没在家?”
吴雨笑了,但没出声。
“没有,他明天放假。那次他去学校时特别嘱咐我,如果今天他回不来,让我打个电话祝你生日快乐。”
“那好,你哥回来让他给我打个电话。”
“行。”
“再见。”
“再见。”小妹挂了电话,笑声都快把房子给震塌了。“哥,我多想叫她嫂子啊。”
母亲说,“那你为什么不叫呢?”
“我……”吴雨没等小妹说完话把她推出了屋。
吴雨给王思凡打了电话,王思凡告诉他###后天结婚。
母亲说,“看看,你同学都要结婚了,你呢。”
“快了快了,小说一出版我就把李斯扬领回来。”
母亲听了吴雨的话嘴都合不拢了。
父亲进了屋问,“笑什么?”
“没什么。”
吴雨吐了吐舌头去了西屋。
2
吴雨顺路把《蓝月亮》草稿带去王思凡家,他想借此机会找翁老师,让他帮忙联系出版的事情。
吴雨把自己工作的情况讲给翁老师,翁老师不以为然地笑着说,“小伙子,不要怕困难,人往往在逆境中才能得到锻炼。”临走时翁老师又对吴雨说,“小伙子,我相信你,你一定行,过一段时间你打电话,我再告诉你联系的结果。”
在王思凡家睡了一晚上,第二天他俩坐了三个多小时的车才到###家门口。
吴雨下了公交车站在路边,抡起拳头砸了几下脑袋说,“坐了几小时车,我我觉得这头不是我的了,多亏今天早上喝了两颗盐酸地芬尼多片,不然早就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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