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天朦朦亮的时候,他睁开眼来,看了小娥,慢慢把手摩在她发顶上。
一会,向她笑得一笑,那手就向下滑去,交小娥抓着,重放在头顶上,不一时又滑下去,再交小娥按向头顶,如是者三,马婆子看不过,只拉了她哽声道:“娘子,与大官人换了衣裳罢……”
小娥一滴泪也不见,起身端了水来,细细与他把身子擦了,又取新袍儿与他穿了,最后替他把头髻整了,戴了方巾。
小厮在旁看着,只哭得要不得,老苍头就往外头看板儿去了。
到中午,里外皆素,大厅里已摆好几筵香案,又从寺里请了六个和尚来,做水陆道场。
晚上小娥只守在灵前,马婆子见她一天不曾沾着汤水,端过碗面汤来,强着她喝了半碗。
第二日,邻里有人送奠仪来,还有远亲接到报丧过来,又是场忙乱。
马婆子见小娥不哭不语,人来了,遇着施礼的便还一礼,见香没了,就把新的换了,端饭与她也接着吃了,心里嘀咕,愈把她盯牢了。
几天下来,方打了个盹,抬头就不见了小娥身影。
这一惊非同小可,扒起身只四下乱找,方到屋里,就见小娥抓了刘海石的衣裳出神,不免吁出口气来,走过去,挨着她坐了,半晌方道:“当年老身交死鬼撇了时,也只得娘子这般大,还是花枝般年纪……”
呆了一瞬,只将脸一抚,嗤笑道:“如今就是去了地下,死鬼怕也不要我了。”
见小娥默然不语,又叹道:“娘子还年轻,不比老身,这些年老身也时常想,当年再招个人,说不定如今连孙子都有了。” 说到这,语声发哽,只叫得声:“死鬼撇得我好苦……”早落下两点眼泪来。
待见小娥似听非听,急上来,只扯了她手儿道:“娘子,老身当年交死鬼撇了时,也似你这般浑浑噩噩,落后这日子还不是得过,该吃就吃,该穿就穿……”说了半日,哪得个声儿,叹了一回,自拉了小娥往前边不提。
第五日,小厮方在地下烧纸,见一人进来,通身素袍,只说是哪个远亲,方站起身来,那人早走到刘海石灵前,拈了香,施了三礼。
马婆子早瞧见是朱润,因想着雪蛆是他设法,也不言语。
朱润就走到小娥跟前,见她下巴儿尖尖的,脸上一丝血色不见,愈觉眉目惹眼,见人来,乌木般的眼珠儿动也不动,恰似入定一般。
不觉把脚步儿一动,醒过神时,勉强立住脚,弯身施了一礼,只道:“逝者已矣,娘子保重。”
小娥只把头一点,木木然还了他一礼。
朱润又立了会,就往外头去了。
马婆子少不得送他出去,朱润就说这几日辛苦,与她道乏,马婆子将手一摆,只道:“老身无儿无女,幸得娘子收留,苦甚么!”
朱润便拈出锭银子来,马婆子见那银子怕不有二十两,哪敢受他的,只将手摇了。
朱润就笑将起来,道:“这是与你家娘子的奠仪。”说着又抛出个小锭儿来。
马婆子方受了,进来拿与小娥。
朱润前脚方走,后脚黄监生就过来,上了香,顾自走到小娥跟前,抹了几点眼泪,便提起纸坊来,末了只说弟妹独木难支,不如将两家合并罢,也好相互照应。
马婆子听在耳中,怒从心起,走过去便是口唾沫,饶是黄监生躲得快,还吃她唾在袍角。
恼起来只向小娥道:“弟妹,我也是好意!你妇道人家,懂甚经营?换了别人我也不管这事!”
恰逢张有寿过来,听个满耳,心中激愤,只在地下叫道:“大官人你睁睁眼啊!若不是当初有人黑心烂肺,做下那等歹事,大官人你也不至走得这般早啊,可怜大官人你与人为善……”说到后头,两泪交流,只数一数二说个不住。
黄监生耐不住,方一分说,就交小娥冷冷看来,黄监生吃她看不过,马婆子那厢又哭嚷起来,眼见许多人拥在门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到底气忿忿把衣袖一甩,走出门去。
第六日午后,几个和尚佛事圆满,马婆子送了人出去,方要转身回来,便见黄监生带了两个老的过来,还有几个族人模样的男女跟在后面。
马婆子吃了一惊,就要关门,早交黄监生一脚踏进门来,领众人往厅中坐了。
寒喧已毕,黄监生便向小娥笑道:“弟妹,三叔公和六叔公都是族中长者,如今表弟已去,放中却有些事体与你商议。”
那三叔公便低咳一声,道:“易氏,海石既已过世,又没留下一男半女,他这支便算绝了,你既没生育,便算不得我刘家的人,这地和房儿却是我刘氏祖先遗下的,少不得要收回来了,这样罢,你且看何时方便腾出来?”
小娥把几人看了半日,忽然一笑,道:“我家官人尸骨未寒,你们就要我净身出户?”
那三叔公方把老脸一红,六叔公已怒道:“易氏,你莫要不识好歹!”
黄监生便笑道:“弟妹,话不是这么说,我们念你寡妇失业的,也不容易,这样罢,除了表弟与你的首饰银两,别的你尽可带走。”
手刃
小娥低头一笑,径自吩咐了马婆子几句,马婆子就往外边去了,黄监生不免将眼睃着,见她往跨院里去,方不言语。
这厢众人七嘴八舌,有嚷的,有劝的,又有按捺不住往四下里看家什的,小娥只一声不应,正热闹,就见马婆子抓了两个棒槌进来,众人怎知他甚么意思,方要开口,小娥已抄了棍儿在手中。
恰有人抱了花瓶出来,交小娥赶上一步,照头就敲,那人急了,又舍不下花瓶,只把脚乱跳。
众人不料她这便动起手来,黄监生方叫得声弟妹,就被马婆子一棍扫来,急中将身一拧,险把腰闪着。
六叔公把拐杖一顿,就要喝骂,不防交小厮把门闩敲在拐杖上,一个趔趄,喘了半日,方抖抖索索指了小娥道:“易氏,你、你这悍妇!莫以为仗着你那知县表兄,我们便不能把你如何了!这可是刘家之事!再者说,你那知县表兄如今还不知死活哩……”说着只呛咳不止。
小娥一怔,随即冷冷一笑,愈把棍儿乱敲。
黄监生连吃两记,恼起来就要发作,又见她有恃无恐,心里一个格登,只说知县那头莫不是有变数,想想便在六叔公耳边说了几句。
那六叔公便把脚一跺,恨恨道:“易氏,我们念你妇道人家可怜,也不逼你,你好生思量几日,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掉头就走。
小娥只把棍儿相送,将众人落花流水赶出门去。
马婆子连啐几口,把大门上了拴,回来只向小娥道:“娘子,这也不是办法,若他们明日再纠了人来,却如何处?”
小娥头也不抬,哑声道:“你明日便与张有寿说,叫纸坊的人来,他们再过来,拼个头破血流罢。”
马婆子待要说欢郎,看她模样,叹了一回,自往厨下去了。
小娥坐了会,把灵前的烛台香盒拭了,又取新果子换了,眼见日头昏下来,便见马婆子端上饭来。
小娥吃了半碗,喝了两口汤,就放下碗,不吃了。
只往窗台下干巴巴坐到天黑,猛听得身后轻悄悄一阵脚步声过来,心头一动,不等那人走到跟前,抡起木棒就朝他打去,早交那人捉了胳膊,低低道:“是我。”
抬脸方见是朱润,呆了一呆,只把木棒往地上一丢,一声不出往椅儿上坐了。
朱润就拾起木棍在手中,掂得两掂,道:“你便拿这棍儿打的人?”
小娥把他一看,一会方沉沉道:“是!若是根铁棍就好了。”
朱润忍不住在嘴边漏出些笑意来,道:“铁棍你如何拈得起?”
说罢自弯身寻了火石来,把蜡烛燃起,又掇过椅儿,往她对面坐了,方道:“你今日鲁莽了,若是他们不肯退让,反伤了你却如何?我便得了消息也来不及,下回切勿这般,他们再来胡搅时,你只需报信与我,我自会料理。”
见小娥垂了眼儿,眼珠也不转,晓得她不曾听在耳中,不由在灯影下把她一望。
愈觉她两肩薄薄的,比昨日又瘦了些,不由叹出口气来,慢慢摸在她脸上。
小娥移时方觉出他摸在自家脸上,当下将脸一扭,起身方说了句:“你,你以为他走了,就能随意轻薄我……”就把身子一晃。
原来她起身太急,又连着几日伤心劳顿,加上方闹了一场,这会竟觉眼前一黑,往前便倒,早交朱润扶到椅儿上坐了。
朱润见她胸膛一起一伏,脸上犹带了些潮红,半日方道:“你这般不爱惜自己,他们也不消来闹,多等几日总能如愿。”又道:“我是看你这样,心中难受,并没想轻薄你。”
小娥听他言语真切,怒气稍解,方把脸扭了,就听朱润道:“再说,你的身体,我便闭着眼睛也想得出,为什么要轻薄?”说着便向前握了她手儿。
小娥红涨于面,只要抽手,却交朱润牢牢握了,道:“你就不为自己打算么?”
小娥低了头不应,朱润只觉她指尖似冰,许久不暖,只瞧了她叹息道:“还未入冬,就冰成这样!冬天却怎么办?”
看小娥又怔怔出起神来,但将她手一捏,道:“今天他们是走了,明天呢?后天呢?那人还不知怎样,他们不会再顾忌,你就没想过往后会如何?”
小娥恍如梦醒,良久方道:“想又怎样,难不成会有人白白帮我?”
话音方落,便是一呆,下一瞬便把双肩抖将起来,哽声道:“会,会有人白白帮我,可是,可是他……”一时心中发绞,再难言语,猛抽出手来,捂了双眼,把双肩抖得如簸箕般。
朱润但觉心头亦随了她肩头发颤,不及多想便握了她双肩道:“跟我走罢!我会好好照顾你,以后再不会让你受一丝委屈。”
小娥只慢吞吞把眼泪抹了,笑道:“你娶我?”
朱润沉默片时,缓缓道:“我不想骗你,她并无过错,我,我不能休了她……”
见小娥又是一笑,急道:“除了正室的名份,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不好?”
小娥只把头摇了,道:“你不休她,还算有良心,你走罢,我没想过再嫁人。”
朱润呆了半晌,方把眉心一揉,道:“你真要为他守寡?真要孤零零过一辈子?那样你困了,饿了,冷了,病了,都没人管你。”
小娥默然不语,朱润转脸方见她歪着头倚在椅背上,竟已睡着,不免推她道:“这样会着凉的,困了就去床上睡罢。”
小娥正睡得香甜,哪里应他,朱润摇摇头,自弯身抱了她起来,才走得两步,小娥猛然惊醒,挣下地来。
方有些愣愣的,就听朱润笑道,“你真守了寡,以后可没人似我这般。”
见小娥垂了头不言语,便道:“你也困了,早些睡吧,今后别莽撞行事,有事便叫人递个消息给我,我自会帮你。今天的事我回去就料理,你不消多想。”说着便往院里去了,小娥就听马婆子送他出去,一会门声一响,就知道他去了。
又听一阵风吹来,那竹影便摇在纱窗上。
那厢马婆子闭了院门,又把后院看了,交小厮拿木条把门扇儿顶了,各处都上了锁钥,方走来屋里,见小娥胡乱裹了被儿倚在软榻上,只道:“娘子脱了衣裳好生睡么!”便向前替她解衣裳。
小娥只由她把衣裳解了,替自家掖好了被角。
马婆子临到要出去,又往榻沿上坐了,道:“娘子,你勿嫌老身多口,这女人,总是要靠男人的。如今大官人不在了,知县大人又不知怎般,你一个女人家,没亲没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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