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间透露了出了家乡的信息。
茫茫无边的黑夜中,只在一个未知的方向,闪过一道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星光,纵使明知那处的尽头也是一条死路,为了安抚自己近乎崩溃的情绪,还是要硬著头皮走下去。
那时,裴宿恒不是在找安平,他是找他自己。把自己那跟著安平一同离家出走的生命的活力和希望,找回来。
他庆幸自己没有放弃,没有因为美萍的病情,而把那条稍纵即逝的线索忽略掉。否则,一切便都无可挽回了。
青年摇著头深长地叹了口气。
再往後的事,他没有勇气再回想。对他而言,若说漫无目的的寻找,是在地狱里煎熬,那麽找到安平以後的日子,便是比地狱的刀山火海,更残酷的酷刑。
他眼睁睁看著爱人,了无生气地等待死亡。也头一回无比清醒地,看著自己,向死亡奔跑。
那样的日子,他不想再去记忆。毕竟生不如死的经历,只有一次就足够了。
列车开动後,裴宿恒急忙正好床铺,照顾安平睡下。他的铺位就在安平对面,一抬头就能看到人。
但很快,为了不影响乘客休息,车厢的等熄掉了。
裴宿恒翻来覆去,怎麽也躺不安稳了。
安平的伤势恢复还不够稳定。在旅馆时,晚上他都是打地铺,睡在安平旁边,留一盏小壁灯,方便他查看安平的情况。安平若是不舒服,他也能及时发现。
火车上两张铺位离得虽也不远,可这麽暗的光线,就算是安平突发急症,他也不能及时发现了。
裴宿恒思来想去总不能安心,干脆起身不睡了,抽出一张报纸,铺在安平的铺位前,小心翼翼挨著床跟坐著。
安平睡著了,没有发现他。等安平的呼吸更见平稳後,他悄悄伸手进棉被里,轻轻地握住了安平的指尖。
这样就好了,安平不管是发热、出冷汗,他都能第一件感觉到。
过道的空间太窄,青年身材高大,蜷缩著很不舒坦。时间不长,双腿变麻木了,裴宿恒又挪到了下身子,凑过去,把下巴搁在床铺上,仔细地凝视著安平的面容。
他也不知道为什麽,只要看著安平,心里就有糖水咕嘟咕嘟地冒出来,再苦再难的日子,也都挨得过去。
裴宿恒笑了笑,隔著棉被,吻了吻安平的肩头。
一夜无事。窗口透进光亮时,裴宿恒靠在安平床上眯了一小会。
他不敢多睡,记挂著要照顾安平吃早饭、吃药,打了五六分锺的盹,便强忍著困意睁开眼。
一宿没睡,眼里像跑进了沙子硌得难受。他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放下手时,却见安平已经醒来,两眼微张,淡淡地看著他。
安平苏醒後,这还是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直视他。
青年瞬时胸口荡起一阵激越,眼中酸涩,似乎又要流出眼泪来。
车上人多,他唯恐失态,强自按捺著情绪,结结巴巴地找话头。
“安平……你,你饿不饿……我,上车前买了蛋糕,你要不要吃?”
他想站起来去拿糕点,两条腿蜷了一夜血脉不通,刚要起身腿兀地针刺一样疼。
青年尴尬地跌回去,敲了敲僵直的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
“真是的,又在安平跟前出丑了……”
他羞得脸都红了,咬著嘴唇不敢看安平。坐在地上,伸长手臂,把放在茶水台上的大塑胶袋子拿过去,放在腿上,打开袋子,没话找话地翻弄里边的食物。
“这是绿豆糕,安平最爱吃了……还有抹茶小蛋糕,嗯,不知道有没有我做的好吃……还有,年糕……呃,怎麽还买了这个,安平现在肠胃不好,还不能吃年糕……”
“宿恒……”
安平声音微弱,低低地唤了他一声。
裴宿恒马上安静了。他呆了一呆,似乎不敢相信安平是在叫他。直到安平又喊了一声,他才巴巴地靠过去,满脸紧张地贴在安平一边。
“安平,安平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安平摇了摇头。
“那是,那是不喜欢这些糕点吗?”
裴宿恒往敞开的袋口里看了看,恍然大悟地拍了下额头。
“没有粥!安平要喝点白粥才好。安平你等一会,我去餐车买粥,马上就回来。”
他不顾腿脚的不适,撑著床沿站起来,想要一瘸一拐地往餐车挤。
安平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
“宿恒,我,做了一个梦……”
“什麽梦?是噩梦吗?安平吓到了吗?”
他慌忙俯下身,顺著安平微微有些汗湿的额发,温言软语地安慰他,“别怕,梦而已,不是真的。有我在呢,别怕。”
“不是噩梦……是美梦……”
安平似是还沈在梦境里,语气轻飘地诉说著,手指抬起来,有些颤抖地碰了碰裴宿恒缺了一块唇肉的下唇。
“梦里,有美萍。还有,还有你,宿恒……”
青年微张著双唇,愣住了。
安平缓缓挺起上身,双臂环住他的颈项,嘴唇贴上来,吻住他。
裴宿恒倏地瞪大了眼睛。
他只愣了一秒锺,便猛地回抱住安平,咬一下他的唇,激烈地回吻过去。
列车上的乘客大都已醒来。有人看到这惊世骇俗的一幕,惊奇又嫌恶地往一旁躲。
车厢里响起细碎哄乱的嘈杂声。
他们置若罔闻,自顾自沈醉在劫後余生的亲吻。仿佛世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十二
十二
下了火车,又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出租才回到家。
安平精力不济,到家便睡下休息。
美萍还在老王家,他倒也不太担心。只要有裴宿恒在,他什麽都不用多想。
这一觉睡得特别香甜。他在梦里觉得渴了,才朦胧醒过来,刚动了一下,就有人过来小心地将他扶起来。
“宿恒,我想喝水……”
安平没张开眼,摩挲著碰了碰搀扶著他的手臂。这一碰才觉出不对,安平赶忙睁开眼睛,正对上老王瞪著他的目光。
“王,王叔……”
安平吃了一惊。
老王也不理他,帮他把枕头立起来,扶他倚著床头坐好,便又坐回床边的椅子上,盯著被面上的花纹不说话。过了会儿,从衣兜里摸出烟盒,掏到一半又塞回去。
“王叔,你想吸就吸吧。我,我没事了。”
“谁说我想吸!你当我是烟鬼吗?”
老王终於肯开口,恶声恶气地又白他一眼。
安平不敢再多嘴,垂著头,手指绞在一起,一下一下抠自己的指甲。可怜兮兮的,像个被人欺负的小孩子。
“哎,你呀……你个傻孩子……”
老王投了降,张开大手揉搓他的发顶。
“年纪轻轻地怎麽这麽死心眼,多大点事就跑去寻死。你,你让我说你什麽好!”
安平听得心里怦怦直跳。他不知道裴宿恒会用什麽理由,把这次的事搪塞过去。虽然明白真实的情况,裴宿恒肯定半点都不会透露,但他还是免不了心惊肉跳,惴惴地大气都不敢出。
“不就是欠了高利贷,什麽大不了的,值当的用命去赔?!”老王抹了把脸,用力拍拍安平的肩膀,“别怕,有王叔在呢,管保不会眼看著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蛋来闹事。一百万说起来挺吓人,凑凑也能拿得出来。”
老王掰著指头给安平算账,“我跟你王婶有近二十万的存款,反正现在也用不著,拿出来凑个数。大丫头那里也能拿出十几万。这就三十万了。我还有一帮交情过硬的老工友,剩下的让他们帮帮忙,一准凑得起!有王叔给你担著呢,别著急了。好好养病,听到没?“
“王叔……不,不用。我……”
安平心潮澎湃,激动得几不能言。
二十万说起来不算是太大的数目,但却是老王跟王婶一辈子的家当。平常百姓,攒点不容易,两个年近六十的老人,为了他竟要把大半辈子的家底全都拿出来。这份恩情,他如何能报偿得了。
“真的不用。王叔,真的不用。我,我其实没,没……”
“你再说不用!你再倔我就真不认你了!年轻轻的怎麽这麽不听劝。怎麽,看不起我,啊,嫌弃我穷啊?”
老王牛脾气又上来。他心疼安平,可人粗,不会说话,一著急更不会说好听的。
他急得脸红脖子粗,拉开架势要好好教训教训安平。裴宿恒端了一碗刚煮好的白粥,面带笑容走进来。
“真的不用了王叔,都解决了。”
青年把粥放在书桌上,给老王拍背顺气。
“王叔别著急,安平不是那个意思。钱的事真的不用操心了。”裴宿恒眉眼乖巧,很有耐心地解释,“家里从小给我存了教育基金。因为一直上公立学校,又有奖学金拿,用到的并不多。加上我自己的一点积蓄,这就解决了一大部分。再找朋友借了点,一百万,不多不少,凑齐了。”
“啊……”老王张著嘴,有点不敢相信,“真的,凑齐了?”
青年点点头,从衣袋里拿出一张存折递给老王。老王接过去打开,险些被一後面的那一串零给晃晕了。
“这,这,还真是一百万……”老王捏著存折,又惊又喜。挠挠头,又觉得有些不妥,“可是,这怎麽好意思啊,让你一个人……”
裴宿恒摆手笑了笑道:“王叔嫌安平太见外,那现在王叔你说这话,岂不是也太见外了?”
“嗨,说的也是!”老王一拍大腿,咧嘴大笑,“都是一家人,客气个什麽劲!小裴,今天晚上跟你王叔我好好干两杯!”
青年连声答应。老王见天不早了,火急火燎地跑回家,去拿王婶熬好的鸡汤补品。
屋子里的光线暗了。安平自裴宿恒进来後,一直没有出声。
青年拧亮台灯,光圈投照在安平半垂的脸上,阴影斑驳,看不清表情。
裴宿恒舀了一勺粥,放在嘴边吹凉,送到安平跟前,“先吃点白粥垫垫胃。一会儿有鸡汤吃。王婶听说你回来了,一大早就开始忙,做了好多美味呢。”
安平没有动。裴宿恒把汤勺又往前送了送,安平还是不张口。
“不喜欢吗?要不,喝点麦片粥?”
青年还在想著有什麽适合病人吃的东西,两颗晶莹的水珠,从安平的睫毛间坠落,滴进粥碗里。
“安平!”裴宿恒手忙脚乱,慌著给他擦眼泪,“安平,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伤口,伤口疼了吗?”
他伸手想解安平的衣襟。
安平撇头避开,脸孔藏在暗处,压抑著抽泣了两声。过了片刻,声音微颤地道:“宿恒,对不起。我,我太自私了……”
青年默立良久,叹息一声,靠过去紧紧拥住安平。
“别这样说安平。你心里苦,我明白。但是,你也要记住,”他用手指仔细地擦净安平的眼泪,捧著他的脸,让他面对自己,“你不是一个人。有很多人需要你,他们像我一样离不开你。安平,我们都爱你。美萍、我,还有王叔王婶小妹,许许多多人,我们都爱你。别再让我们担心,好不好?”
安平哽咽著不住点头,更多泪水奔涌而出。
裴宿恒把他抱在怀里,柔声安慰他,“好了,不哭了。咱们明天一起去把美萍接回来。从今往後,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答应我,好吗?”
“嗯……”安平抽吸著,他没有再犹豫,用力回抱住青年,把脸深深地埋进青年怀里,“我答应你,答应你……”
永远,不再分开。
十三
十三
美萍这次是真的吓到了。安平从没无缘无故离开过这麽久。
在老王家,起先美萍还会发脾气大声哭喊,後来总不见安平去接她,她以为安平嫌她淘气想丢了她了。从那美萍再也不任性了,不再吵著要玩具要糖果,每天就搬著小凳子,守在老王家大门口等著安平。泪水满了眼眶也不敢留下来。可怜巴巴地,真的像个被家长丢掉的孩子。
安平来接她回家时,她还以为是在做梦。平时的梦里,她一跟安平耍性子吵嚷,安平就会嗖的一声不见了。
安平牵著她的手往家走,她跟在後面,踮著脚尖捂著嘴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只会飘的肥皂泡,就怕一出声,又会把安平吓没了。
直到晚上要休息时,美萍才有些确定,安平也许不会再消失了。
她怯怯地碰了碰安平的手心,发觉安平还在对著她笑,便稍稍放了心,轻轻地靠在安平怀里,委屈地哭起来。
起初是小声的啜泣,到後来,美萍抓著安平的衣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抹了安平一身。
哄美萍睡下已是後半夜。安平关掉母亲床头的灯,疾步走到院子里,一手握拳猛砸在茶花树上。咸涩的眼泪流到嘴角。
裴宿恒走过去,沈默地在背後拥住他。两人胸背相贴,静静地靠在一起。
跟母亲和好後,生活回到了正常轨道。书桌上的那只冷藏箱,不知被裴宿恒扔在了哪里。安平只当没看到。得过且过,能偷得一日的安宁便是一日。
时光和缓而平稳地向前划动著。安平的心底,时常会涌出,那种名为幸福的感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小妹再也不来茶铺了。她真的把安平当作陌生人冷冻了起来。
高考结束後,小妹从复读学校搬回来,天天像刚出笼的小鸟,疯得不著家。
安平去接美萍时,她约了同学唱k。後来安平特意去找她,大多数时间她都在外面疯玩。偶尔碰上一两次,小妹了一眼安平给她买的礼物,撇撇嘴道一句“没劲”就躲回自己房里。
到那时安平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真的把这个开朗、大度的女孩惹毛了。
老王气得要炸小妹的房门。
小妹把音响开得震耳欲聋,扯著嗓子在密集鼓点的伴奏下嚎叫,“要炸你去炸那个要寻死的人!多有本事啊,敢跳河敢割腕!这麽胆识过人的好汉,我这种贪生怕死的小老百姓高攀不上!”
安平碰了一鼻子灰,垂头丧气败下阵来。
时值暑假,正是芒果台的快女选秀最如火如荼的时候。安平平时不太关注娱乐节目,从客人口中,多少也知道点诸如谁的唱功最好,谁被黑了,又或是谁跟谁关系比较好之类的小道消息。
裴宿恒一大早出门,在外面呆了一整天,傍晚时回来,把几张类似入场券的纸片在安平眼前晃了晃。
安平接过去,见上面用夸张的字体印著“终极决战、巅峰对决”的字样。文字的背景,正是最近霸占著电视荧屏的那几个进入总决赛的女孩。
“快女总决赛的门票。明天你带这个去见小妹,她肯定会投降的。”
“这个,真的行吗?”安平捏著那几张门票翻来覆去地看,心里还是没底气,“小妹不是喜欢韩国的,那个什麽,什麽东方什麽起子吗?这些女孩子,她也喜欢?”
“她你还不知道,一天一个样。再说棒子现在早不流行了。听我的,错不了。”
裴宿恒拍著胸脯保证。
老王一直充当安平的内线。他也发觉小妹最近有秘密行动,鬼鬼祟祟,跟她那帮同学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大清早就不见人影。一个个跟地下党似地神秘。
蹲了好几天,老王终於卡在小妹出门前把人堵在房里,给安平打了电话。
裴宿恒陪著安平十万火急赶过去,小妹正砰砰捶房门,大喊要报警告告老王人身监禁。
裴宿恒走到门前,敲了敲门道:“怎麽办小妹,你要跟王叔打官司的话,这票恐怕你就用不上了。”
门那边瞬时没了动静。
裴宿恒故作为难地对老王道:“王叔,打官司是要很长时间的吧?哎,到时候快女的冠军早选出来,看来这票真的要浪费了。好可惜,围著几张入场券又找人又花钱,费的功夫可不少工夫。”
老王煽风点火,“可不是,太浪费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房门突然打开,窜出一道黑影。
小妹冲著裴宿恒以饿虎扑食的姿态凶猛地扑过去,“快拿来!快点!!”
裴宿恒被她卡著脖子说不出话,涨红著脸指指安平。
小妹呆了呆,霎时安静下来,垂著手默默地站著。
安平走过去,把票送到她手上,“拿著吧。後天的,跟同学准备一下,明天就该动身了。你喜欢的零食我都准备好了,走的时候别忘了带著。”
小妹眼圈泛红,梗著脖子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安平拉起她的手,把票放在她手心里。
小丫头终於没忍住,哇地一声回身抱住安平,“平哥大坏蛋!你知不知道人家多担心你!呜呜呜呜……你怎麽那麽狠的心!不要小妹,也不要美萍了吗?”
小妹哭得难过,安平心里也泛酸。抚著她的头发,泪光在眼窝里闪动。
裴宿恒生恐小妹会碰到安平的伤口,紧忙将两个人拉开。
“好了好了,都没事了,怎麽又哭。”说著拍拍小妹的肩,“满意了?能原谅安平了吗?”
小妹眨巴著一双泪盈盈的大眼睛,猛地把泪一抹,恨恨的道:“想得美!不请我吃大餐,我就一辈子的仇!”
小妹嘴上说得狠,发誓要吃穷安平,出了门却只找了一家火锅店,羊肉豆腐粉丝往大火锅里一倒,怨气就都给蒸没了。抡起筷子吃的满头大汗。
裴宿恒嘲笑她没见过世面,拿火锅当山珍海味。小妹一边给安平夹菜,一边冲他翻白眼,“瞧你那一脸迫不及待炫富的德行,真给你们有钱人丢脸。”
一口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肉卡在嗓子里,烫的裴宿恒只跳脚。
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战互不相让,一顿饭吃得硝烟弥漫,倒给安平增添不少下饭的佐料。
小妹急著要跟同学商量看比赛的事,吃完饭就匆匆揣著票跑掉了。
安平与裴宿恒略坐了会儿,结账时才发现自己放在餐桌的上的钱包,被小妹连同她自己的包给顺手拿走了。
裴宿恒不禁失笑,“果然是要吃穷你。银行卡加信用卡,这下子怕是连你的半份家当都端走了。”
“不怕,”安平笑了笑往外走,“不是还有你吗。”
裴宿恒兀地愣了下,连忙摇著大尾巴小跑跟上。
他们避开大路,抄近路沿著僻静的小巷往家走。
窄小的巷子,墙根边布满了青苔,围墙内的大树在磨得光滑的石板上洒下斑斑绿荫,偶有知了隐在茂密的枝然飘过。他们像两只小鸽子,张开羽翼包裹住对方,颈项交缠相依相偎,任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耳朵似乎捕捉到一道物体坠落的声响。
安平沈醉在裴宿恒中亲吻中,陶陶然晕眩了许久,才突然清醒过来。他迅速推开青年,将人挡在自己身後,急忙转过身。
小妹站在离他们几步的地方,眼睛张得有铜铃那麽大。
“天啊,”她眼里冒出粉红泡泡,两手捂住胸口大叫,“我居然美梦成真了?!”
十四
“安平,药煎好了。别忘了喝。”
响过两下敲门声后,裴宿恒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过来。
等停在门前的脚步声逐渐离去,安平才试探着打开一条门缝。确定那恼人的小子真的已经离开,这才松口气,从房里溜出来。
自从被小妹撞破自己与裴宿恒的关系,跟青年相处时,安平生出难以言说的尴尬。一见他便脸红耳热,话都说不好。再想到自己被青年吻得一脸恍惚的痴态被小妹尽收眼底,他的脸皮简直要烧得冒烟。
明知这不是裴宿恒的错,他仍是忍不住要迁怒。一连四五天都躲着青年,不愿跟他碰面。就连喝药,也得等青年远远走开后,他才肯出来。
安平暗自叹息,走到门边,视线不由自主转到院子里,落在操作间那边的方向上。
这种自己想不开就要让别人也不好过的心态,他自己也很讨厌。
以前有时陪小妹看言情剧,那里面蛮不讲理爱耍小性的大小姐,是安平最避之唯恐不及的角色。可他现在阴晴不定,动辄便向裴宿恒使脸色的态度,真跟那些磨人的小姐们没什么两样。而且人家好歹是小女孩,嗔怪怒骂也我见尤怜。他年纪一大把不说,还是个男人,居然也生出一副想要跟裴宿恒无理取闹的刁蛮心肠,没回想到这一层他自己都要吓一跳。
距离太远,从屋子里望出去的角度看不到青年在操作间里的身影。
安平把沙门推开一点,探出一半身子,踮着脚向那边张望。
青年突然从窗口伸出脑袋,兴冲冲向他挥手,“安平!”
安平连忙缩回去,嘭地一下关上门,心脏跳漏了好几拍。
“臭小子!”
安平烦恼地抱怨,笑容却偷偷爬上了唇角。
不管他愿不愿承认,每次胡乱发脾气时,被青年近似宠爱般地哄着,他的胸腔里,都甜蜜地似要融化一样。
也许他就是贪恋这份浓郁到要麻痹人神经的甜蜜,才一次次无法克制地想跟青年闹别扭吧。
安平不清楚,究竟是他的意志太薄弱,经不起爱情的迷醉,还是每个现在爱情里的人,都会这般柔肠百结。
裴宿恒习惯把凉好的药放在茶几上。
安平从门边走过去,正看到美萍迅速将一根手指藏在身后。
“妈,都说了这是药不能乱吃。”安平把母亲藏起来的右手拉出来,她的食指上沾着些许淡褐色的水迹,“小心吃了会得病哦。肚子疼起来的话就不能吃好东西喽。”
安平扯了一张纸巾把母亲的手指擦干净。美萍还在不服气地争辩,“可你每天都在喝。裴裴不给美萍喝。呜呜……坏人……”
美萍是十足的小孩心性,看到别人吃点东西便也要跟着吃。从安平开始喝药一来,她就没少打这中药汤子的主意。
“说了不能喝就是不能喝。乖乖看电视。”
碗被端走了,美萍只得爬到沙发另一端看动画片,不时小声嘀咕着,偷偷冲安平翻个白眼。
安平喝完药,想去厨房洗碗。一抬头,却见一个女孩绕过影墙跑进了院子里。安平赶忙放下碗,想把女孩劝出去。
他刚跑到门边,裴宿恒已经先他一步从操作间跑出去。
那女孩看到裴宿恒马上扑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神情激动无比。离着这么远,安平都能看到女孩脸上透出的红晕。
安平仔细打量了几眼,发觉那女孩有些面熟。
前些天老王背地里跟安平八卦,说有个女孩大清早就跑茶铺来蹲着,眼巴巴守着裴宿恒,只要裴宿恒在大堂出现,眼睛就像长在他身上似地。有时裴宿恒在后院照顾美萍,女孩等一天也见不上一面,就跟老王套近乎,想要裴宿恒的手机号。
一连七天,天天如此。
老王还跟安平打赌,那女孩撑不了多久就得直接下手追了。
安平往前凑了凑,认出跟裴宿恒拉拉扯扯的女孩,正是老王向他提起过的那一个。
看来老王所言非虚,女孩确实打算动手了。
裴宿恒不动声色地把手臂抽不来,向后退了几步。女孩却特别执着,还要靠上去。裴宿恒顺手把手里拿着的一只用面团捏的小兔子塞过去,笑笑地说了句什么。女孩惊喜非常,小心地把小兔子捧在手心里,脸上红晕更甚。
安平还不等反应过来,脸色已猛然沉下去,转身往自己的卧房走。
美萍突然在身后“哎呦”一声,紧接着传来瓷器打碎的声响。
安平慌忙跑到母亲身边。美萍正苦着脸,呸呸地吐着口水。还剩了一点药渣的碗,躺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妈,不是说过不能喝吗?”
安平无奈地皱着眉,把打碎的碗收起倒进垃圾桶,兑好温水给母亲漱口。
“你们都喝,美萍,美萍以为是甜的……”美萍两手握着水杯,漱完口委屈地撅起嘴,“你喝,裴裴也喝。这么苦,呸呸呸,美萍要吃糖糖!”
安平捕捉到一条险些被忽略的信息,“裴裴也喝这种汤了?”他剥了一粒糖喂给美萍,“美萍看到了?”
“嗯!看到了。”美萍大力点头,咬着糖块含糊地答话,“黑乎乎的,跟平平喝的一样。”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美萍歪着头,手指卷着自己的头发,“那个,什么是什么时候?”
安平失笑,给母亲理了理刘海,关掉电视,哄她进自己的房间去玩儿。
院子里已经没了人。安平推门出去,很不情愿地往操作间走。
他走到操作间门口,门刚打开一半,青年便乍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欢天喜地地冲过来。
“安平!”他双臂一合就想把安平抱住。
安平往旁边一退,躲开他的突袭,顺手把他的围裙扯下来。
“安平~~”
青年软声软气地,黏糯糯地像刚出生的小猫。安平冷着脸不理他,喜好围裙,洗净手开始往面糊里加牛奶。
“安平……”青年收起玩闹的脸孔,惴惴地凑到安平身边,“安平你,真的生气了吗?”
这些天安平总躲着他,裴宿恒以为安平只是被小妹识破了两人的关系太害羞,没想到真的会生气。
“安平,你不用担心的,小妹肯定不会乱说的,她……”
安平猛地扭头瞪他,青年讪讪地住了口。
他不提小妹还好,一想到小妹回来后会怎么起哄看热闹,安平真想干脆出家算了。
裴宿恒耷拉着脑袋,木桩子一样戳在墙根罚站。
安平把勾兑好的蛋糕液倒进磨具里,抬头瞥他一眼,“到我房间去休息一会儿。美萍去她房里玩了,不会吵你。”
“咦,我不累啊。离午睡时间还早着呢,我精神头可足了安平。”
安平一搭腔,青年马上神清气爽,生龙活虎地直往上蹦。安平眉心一皱,又立时乖乖站好。
“那你随随便便喝药做什么?”
“喝药?”
“美萍说你也喝中药了。身体,到底哪里不舒服?”
“美萍……喝中药,没有啊……”裴宿恒满头雾水,想了半天才有点头绪,“中药……是不是说藿香正气水?昨天中午感觉有点中暑,就喝了一瓶。其他的真没有了。哈,美萍居然学会告状了。肯定是怀疑我在偷吃好东西吧?”
“快去躺着!”
“什么呀,安平我早好了。我的身体你还不清楚吗,中暑而已根本不算什么!”
“你到底听不听话?!”
安平很大声地把面团扔在案板。
青年吐了吐舌尖,不情不愿地往外走,“好了,我去就是了。安平不要生气。”
他走到门口,安平又突然道:“小兔子……”
青年嗖地转过身。安平还在垂头忙着打鸡蛋,可耳朵尖却隐约泛起一点可疑的粉红色。
“小兔子?什么小兔子?”
安平手里的动作猛然顿住,幅度很大地转过身子,完全背对着他。
青年低沉地笑出声,轻轻靠过来从背后抱住他,低头轻啄了下他泛红的耳尖。
“刚才的事,安平都看到了?”怀里的人没有反应,裴宿恒坏心眼地探出舌尖,舔了舔安平的耳廓,“是,吃醋了吗?”
十五
十五
安平扭著身子挣扎。青年贴著他耳边,发出“嘘嘘”的声音,像哄孩子一样让他安静下来。打开放在橱柜上面的保温箱,从里面拿出一只奶白色小兔子形状的起司蛋糕。
安平闹别扭的这几天,裴宿恒每天都会特地做一只小动物形状的蛋糕哄他开心。按十二生肖的次序排下去,今天刚好轮到小兔子蛋糕。
“这才是给安平的。本想下午出去买点樱桃,给安平配著做下午茶的。”
安平的睫毛抖了抖,用指尖戳了戳小兔子短短的小尾巴。
“给人的那只是用面团随便捏著玩儿的。没什麽意思的,真的。”
“嗯……”安平把头埋下去,声音小的几不可闻。
“现在不生气了?”青年抱著他,左右摇晃一下。
安平抓住他的臂弯,很小声地咕哝,“捏著玩的,也不要给别人……”
胸腔里仿佛盛开了一朵烟花。裴宿恒贴著安平的面颊,眼眶竟有些湿润。他不住地点头,一遍一遍地承诺,“好,好,不给别人。以後,再也不给别人了。”
两人抱在一起,也不知站了多久。脸颊相贴的地方热出了一层细汗,安平这才回过神来,手肘往後轻轻捣了一下裴宿恒,“快去休息,不然不给你吃午饭。”
青年笑的贼兮兮地,缠上来贴著安平亲了好几下,“我要吃松鼠鱼,不给做我就不去睡。”
“好好,都依你。快去快去。别腻得人一身汗。”
“遵命,长官!”
青年似模似样地打了个军礼,一路迈著正步气势十足地走出去。走到窗口下,扭头给了安平一个飞吻。
安平转过头故意不理他,脸上却总忍不住一阵阵发热。
临近中午,安平把上午的最後一份蛋糕送到大堂,回到後院准备午饭。
裴宿恒睡得很熟,安平开门进去他也没有反应。虽说年轻体力好,但这段时间为自己的事担惊受怕,裴宿恒的精神和身体都饱受煎熬,说不累不过是强撑著。
把他乱伸的手脚放回凉被里,安平把室内的温度调高一些。从邻省回来後,裴宿恒便自作主张在每个房间都安上了空调。要不是安平拦著,卫生间他都想给挂上一台。
回到厨房,安平从冰箱里把早就收拾好备用的鱼拿出来。
裴宿恒对松鼠鱼分外执著,吃了多少回总也不腻。前些天安平跟著电视上的烹饪频道,学了一道特色石榴汁松鼠鱼,也算给他换点花样。
等鱼解冻的工夫,翻出早晨特地去市场买的甜石榴,捡了个大个的,剥皮取籽,榨成石榴汁。
刚把石榴汁里的碎果核滤干净,放在客厅的手机嗡嗡震动著响起来。安平急忙扔下手里的活,跑过去接起来。
他怕吵醒裴宿恒,一直出门走到院门旁的墙角边,才压低声音“喂”了一声。
电流干扰的滋滋声过後,齐荣钊的声音略显模糊地被输送过来,“怎麽这麽久?”
安平登时像被敲了一记闷棍,抓著手机脑子都木了。
七月份齐荣钊的公司上市,工作千头万绪多如牛毛,男人忙得晨昏颠倒一时没能顾上安平,连每周提醒他注射的电话都临时中断了。
这份无意中的疏忽,让安平暂时躲过了一劫。但毕竟那把锋利的铡刀仍旧高悬在头上。齐荣钊只要稍微腾出点空略加留意,安平与裴宿恒,只怕明天就会变成一滩辨不出形状的烂肉。
“安平,你那边有情况?”
等了片刻听不到回音,齐荣钊的声音沈了几度。安平心惊胆寒,强打起精神应对。
“没,没有大哥。美萍在补觉,我怕吵到她。”
“美萍啊……”男人悠长地拖著尾音,语气带上了笑意,“还那麽调皮吗?之前跟你提过的那座森林城堡快要建好了。美萍见了肯定会喜欢的。”
安平诺诺地不知如何回话,只好干巴巴地道了声谢。
所幸男人的心思似乎不太专注,并未察觉他的失常,径自飞快地说下去,“安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公司正式挂牌上市了。总算可以不在泥潭里打滚了。过年再去祭拜老爷子,他可不能再骂我了!”
四十出头的大男人,话语间跳跃著丝丝掩不住的兴奋,霎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奔放的青年时代。
“真的吗?!太好了大哥!”安平也不由得跟著激动起来。不论他如今存了什麽打算,齐荣钊是他大哥,这点永远不会变。他期望他能够顺心如意幸福美满,就如他期望自己,能与裴宿恒有个圆满的结局,“大哥,大哥!大哥最棒了!一直一直都是最棒的!”
男人爆发出爽朗的笑声。明朗的声线欢快地小鼓槌一样锤击著话筒,“小傻瓜。我的小傻瓜激动地快不会说话了。”
“大哥……”安平受到感染,也轻轻地笑出声。
“安平,照顾好自己,”齐荣钊收起玩笑,细心嘱咐他,“最近我还分不出精力去顾全你那边。这个关键的节点上,也许会有些意料之外的异动。你要多加小心。”
“放心大哥,我会注意的。”
“好。那就不打扰了,免得平平会嫌我烦。”
“怎、怎麽会!大哥,我,我……真的是美萍……”
安平猜不透齐荣钊是不是觉察出了什麽,简单的一句话把他惊得寒气直冒。
男人却又浅浅地笑起来,“你呀,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小傻瓜,”停了一停,又低声缓言道:“安平,有没有想大哥?”
安平只想快些敷衍过去,张口要答应,心尖却像被剪开一个缺口,痛得说不出口。男人在那边催促,他只得忍著没来由的心悸,含糊地遮掩过去。
“那,叫声老公听听。”齐荣钊突然要求道。
脑仁里像钻进了一把尖针。安平握著手机的手都开始发抖。喉咙里如同塞进了一团棉花,连气流都无法通过。
“安平?”话筒那边的声音明显变得疑惑。
安平闭上眼睛,指甲抠进掌心里。
“老,老公……”
“乖……多保重。”男人低笑著,心满意足收了线。
安平一手抵在墙壁上,垂著头胸膛急剧起伏。铺天盖地的负疚感砸在他的脊背上,让他几乎无法站立。脑子里无数嗡鸣地声响在尖叫。他压著胸口缓了好久,才艰难地透出一口气,骤然脱力的身体恢复了些微力气。
没关系,这只是权宜之计。他会找机会跟齐荣钊说清楚。
只有这一次,真的只有这一次。以後,他再不会做对不起裴宿恒的事。
安平擦干净渗出眼角的水痕,调整好情绪,动作迟钝地转回身。
低垂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穿著拖鞋的脚。
安平愣愣地看了很久,突然惊恐地抬起头。
裴宿恒紧贴著他站在对面,一双想要拥抱他的手臂僵直在半空,水亮的眼睛里,翻涌著死灰般的绝望。
十六
十六
安平很小地惊叫一声,手机掉在地上。
“老公……你,你喊谁老公。”
安平双手捂住嘴。裴宿恒眼中的绝望一下下凌迟著他。如果可以,安平宁愿拔掉舌头,把刚才那些扎进青年心头的话,嚼碎了和著血吞下去。
“是那个人,对不对?”
承受不住步步紧逼的责问,安平垂下头,逃避裴宿恒刀子样的视线。
青年喘息加剧,陡然爆发。
“他那样对你你居然还想著他?!你居然还想著他!!”
安平浑身抖了一下,更紧地贴在墙角里。
裴宿恒紧盯著她,灭顶的绝望被呼啸而来的失望吞没。他曾经那麽喜欢安平的温柔平和。可这份温软,竟也能化身成厉刺,将他艰难攒起的一点信心,戳刺的体无完肤。
裴宿恒大口喘著气,向後倒退了两步,突然转身向外走。
安平整颗心一下缩紧,扑过去抱住他。
“没有宿恒。我没有想他真的没有!你信我!”
裴宿恒想掰开安平的手。安平太用力,一时掰不开。青年攥著安平一根手指,用上蛮力往外抠。安平疼得抽了一口冷气,青年慌忙松开手。
舍不得。还是舍不得。就算他把自己的心捏碎了当垃圾一样踩地下,还是舍不得让他受一点点苦。
青年闭目平息了好一阵,握住安平横在他腰间的手臂,尽力控制著情绪开口道:“我不走。安平,你先放开我。”
安平不敢放手,又怕再惹裴宿恒生气。挣扎良久,不安地把手臂拿开。
裴宿恒走回去,捡起安平的手机,翻开刚才的通话记录。
“给他打电话。”
青年把手机送到安平面前。
“跟他说清楚。告诉他你现在跟我在一起,你要跟他正式分手。”
安平微张著口,瞳孔因为突如其来的恐惧而猛然放大。
“别害怕,他不能把你怎麽样。”裴宿恒逼到安平跟前,将手机塞进他手里,“他是个商人,公司又刚刚上市。这个关键时期,他不会给自己惹麻烦。”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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