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本身是剑灵,并不惧这些,百里屠苏一身忍功卓绝,自然也没什么问题。
那么有问题的也就剩下了两个人。
襄铃苦恼地摸着自己的小辫子:“红玉姐姐和屠苏哥哥都不怕,那襄铃也不怕……”
襄铃都这么说了,方兰生还能怎么办。他没去过雪山,心里也没底,不过心想别人都没事,他一个男子汉,区区一个冷字有什么可怕的。
*
中皇山。
冰封万里,白雪茫茫,万物被成年累月的积雪覆盖,似乎连天也映成了白色。
一脚踏进厚厚的积雪,那寒气从脚底直达全身,方兰生一步步走着,是冻得脸色都变了。
而襄铃也不比他好多少,没走两步她就落在了队伍最后面。偏偏中皇山上怪物众多,那三人走在前头,谁也顾不得他俩,方兰生回头走到襄铃跟前,看她受不了地蹲在地上。
“怎么了,襄铃?”方兰生蹲下身。
襄铃像是想努力缩成一团,她的头深深低着,声音里全是委屈:“呆瓜……襄铃好冷……”
方兰生自己也没办法,他也冻得够呛,“你站起来,别蹲着,走一走,走一走就暖和了!你看我,我就不冷!”
他努力想把襄铃拉起来,可襄铃却只是摇头,“呜……襄铃站不起来……脚都冻僵了……”
“那、那要不……我背你?”方兰生苍白着一张脸说。
襄铃还是摇头,在地上蹲着不动,方兰生没办法,回头一看那仨人已经往前走了好远,他想了半天,把自己身上马甲脱了,“你、你穿!”
方兰生的马甲也很薄,但是比他身上衣服厚多了。马甲一脱,登时冷风顺着脖子就灌进来。襄铃抬起头,眨了眨眼,还来不及答应,方兰生把马甲往她头上一兜,缩着脖子转头就跑了。
“这什么鬼地方!”
怎么冷成这样!
方兰生上牙下牙不断打架,他跑了一圈又跑回来,手打哆嗦,连运功也运不起来,身体冻得连知觉都没有了,反而不觉得冷,回头看襄铃已经披着他的衣服站了起来,方兰生挥挥手,正想叫她。
“兰生,襄铃!”
身后传来晴雪的声音。
方兰生一愣,他迟迟回过头,正看到晴雪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朝襄铃跑过去,“襄铃觉得很冷吗?”
襄铃还嘴硬呢,“襄铃……不冷……”
晴雪手里燃起蓝色的火光,躬身包住襄铃的手,襄铃睁大了眼睛抬头看着她。
而方兰生也愣住了,不知什么时候百里屠苏站在他身边,那人伸手握住了他的,在手心里攥了攥,登时一股热流顺着掌心涌入方兰生气脉之中。
方兰生没敢抬头,但他知道那就是木头脸。一句推辞的话就在嘴边,可手被木头脸这么握着,方兰生怎么也说不出口。
而等他终于决定要说了,百里屠苏却忽然放开了他。
原来是风晴雪和襄铃朝方兰生走过来,襄铃似乎是暖和过来了,她解下身上的马甲要给方兰生穿上,手一碰方兰生的肩膀,却发现对方身体正热着呢。
襄铃惊讶地叫了一声,“呆瓜真的不怕冷!”
方兰生低着头,闷声不吭地在百里屠苏身后跟着,一只雪鸟从侧边俯冲过来,被他一拳打飞。
“刚才呆瓜说不冷,襄铃还觉得是在骗人。”襄铃在他身边说。
方兰生看上去有点心虚,他抬头看了眼木头脸,发现对方似乎没听见。
“没……没骗人。”他低声说。
百里屠苏也没拆穿他,不过刚才方兰生的反应让他觉得奇怪,不拒绝,也不说话,一声不吭。
他大约还是心情不好,因为他的二姐。
百里屠苏一路上有心无心地照护着,让方兰生即使总走神也没能被怪物痛殴。方兰生八成也是心中有数,他觉得有点难堪,可就是不抬头看对方一眼。
他们遇上了蛊雕,见到了晴雪的婆婆,晴雪被她一顿臭骂,意思是怎么能把外人带到中皇山来。风晴雪苦着脸解释,苏苏不是外人,这是救人啊是好事,有错了我自己担啊婆婆,让方兰生等一干外人在旁边站着瞎瞪眼。
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从他们踏入中皇山的那一刻起,女娲就已经感应到焚寂之力,灵女早被派来传话,要放他们通行。
彭婆婆眼瞅着百里屠苏,估计是很纳闷,晴雪老说这年轻人有病,可看着脸色挺正常的,倒是他身后那个书生,脸色发黄,耷拉着眼睛,一副挨饿受冻吃苦受累的样子。
哎,八成就和隔壁家二狗一样,从小就是个受气包吧。
真是可怜,彭婆婆心中感慨,她训得满足了,皱着眉头,便放过了他们,“由此过去,自可看到通路,进入幽都便往娲皇神殿拜会。你们……过去吧。”
幽都有一条河,叫忘川,似银带飘在天上,据说是由死者魂魄汇聚成的一条河。百里屠苏和红玉一路上听风晴雪讲着幽都的门禁和风俗,而方兰生和襄铃则惊讶地抬着头。
“忘川……真好看!”襄铃说。
方兰生跟着用力“嗯”了一声。
他们沿着有银环纹记的通路一路向上走,一直到了一扇威严的大门前,晴雪说这就是娲皇神殿的大门,灵女就在里面等着他们。
“没想到女娲娘娘会真的愿意见我们,总觉得有些心慌……”
风晴雪说着,红玉在她身后伸手扶上她的肩头,“到底如何,过去才知,现在就先别想了。”
不光晴雪心慌,方兰生心底也是很紧张。他是凡人,虽向往仙人,可从没想过自己能见到像女娲这样的神。他随着百里屠苏一行人走进娲皇神殿,终于见到了那女娲凭依在身的巫女。
方兰生料想到自己会从女娲娘娘这里听到很多闻所未闻之事,比如木头脸身中煞气的原因,比如那凶煞至极的血涂之阵,比如昔日女娲与伏羲的恩恩怨怨,比如那失踪了的巫咸,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襄铃问女娲娘娘,屠苏哥哥身上的封印有没有什么法子解开的时候,他看到百里屠苏的脸色猛地一变。
女娲果然摇摇头,“封印所以霸道,乃是因为借用了血涂之阵的力量,但也并非极致难为,只是须寻天下清气所钟之地,方能施术解封。”
“……然解封之后,便将散魂。”
风晴雪身形一震,而红玉也是惊骇道:“……散魂?”
她们都对百里屠苏封印之事一无所知,女娲缓声道:“历经血涂之阵的魂魄,无法再轮回往生,只能化作荒魂。”
娲皇神殿中一片寂静,这让反应有点慢的凡人方兰生感到不安。
“荒魂……什么是荒魂……?”
木头脸到底是怎么回事。
风晴雪的目光看向百里屠苏,她看到对方闭着眼睛,似乎早就知晓此事。
苏苏一直瞒着我们,风晴雪想,她还是回答了方兰生,“荒魂……就是会直接消散……再也、再也没有了……”
“那、那若是屠苏哥哥不解封,是不是就没事了!”襄铃也是焦急,她尖声问道。
娲皇神殿里一片昏暗,只有灵女所站立之地处于光明中,方兰生瞪大了眼睛,他僵硬地回头看着黑暗里的木头脸,再回过头看向灵女。
只见那灵女轻轻摇了摇头。
“封印不除,凶煞入体,必将堕入魔道,化身怪物……直至死去,永无拯救之法。”
她的声音缓缓回荡在神殿上空,平静宁和,似乎只是在说着一件极寻常之事,可这种语气,这种境地,却让方兰生不可避免地想起几个月前的江都——
那时那能断命的瑾娘,说木头脸是空亡而返,天虚入命,六亲缘薄,凶煞非常。方兰生没当真,他不会把这种江湖术士般的瞎话当真,可现在站在娲皇神殿的灵女面前,听到灵女说木头脸解封是死,不解封也活不成,方兰生真希望能有人告诉他这一切是假的,这灵女也是江湖术士,她是别人假扮的。
他大张着嘴巴,他几乎就要开口问了,他想问晴雪,这灵女不会是来骗人的吧!她在胡说什么!木头脸活得好好的,哪像要成魔?
可身后风晴雪却先开了口。
“苏苏……你……为何一直不对我们提起……”
百里屠苏没应声。
女娲说他们也不必如此绝望,焚寂剑灵是由血涂之阵带入百里屠苏体内,若是那创造血涂之阵的剑灵襄垣自始祖剑中醒来,说不定能有个万全之策,可以救人。只是这襄垣难寻,到时候还难免会有一番争斗。
襄铃听了她的话,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风晴雪和红玉也是和襄铃一样。
反倒是百里屠苏,他沉默着站在原地,看上去既不惊喜也不失落,大概是倒霉了一辈子,觉得这样的好事没理由落自己头上,心里知道就行了,没必要报太大希望。
*
女娲还说了什么,关于百里屠苏的身世,关于那血涂之阵,只不过方兰生并没有听进去。
木头脸要死了……
他的煞气……会让他死。
方兰生心里想。
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前,方兰生还想要躲着百里屠苏,他心虚,还胆小,被欧阳少恭几句话刺激到的他,怕极了被木头脸察觉到那秘密——
万一木头脸知道了,会怎么样,万一大家知道了呢……他们这朋友还做不做得成,他方兰生还有脸面见人?
连和他说话也不敢,连看他一眼都觉得不应该,方兰生心想,等解决了这些事,他一定要和木头脸各走各路,一定要走得远远的。
之前……还胆大包天地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木头脸好是好,可他们之前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解释不清的事,方兰生觉得自己怎么也不可能会喜欢他。
怎么能呢?
可是现在,方兰生刚得知木头脸可能活不长,他站在娲皇神殿门外,听着风晴雪和木头脸讨论着要去忘川寻找记忆的事。
风晴雪显然乐观地觉得只要努力,那襄垣就一定能找到的,她对百里屠苏露出微笑,手挽着身旁一脸哭相的襄铃的手。
“魂之彼岸在两个时辰后才会开启,苏苏不如……和我们一起,逛逛幽都?”
百里屠苏看来也没有被那女娲所说的影响了心情,他迟疑着点点头,八成是感觉到身后有人在看他,百里屠苏有些犹豫,还是转过身,看向身后。
居然是那一整天都没正眼瞧过他的方兰生啊……
“你去吗。”
百里屠苏微抬着头,他双手抱在胸前,轻声问方兰生。
方兰生站在娲皇神殿门口的台阶上,大睁着眼睛低头看他,那模样又痴又傻,脑子里还不知在想什么,呆极了。
“呆瓜又发呆了。”襄铃嘟囔道。
百里屠苏似乎听见了她的话,眼睛微眯了眯,他看着方兰生,像是在笑。
“我、我去。”方兰生心里咯噔一声,他脱口而出。
方兰生心不在焉,就是再粗线条的风晴雪也能感觉得到。
他们在一处泥人摊子前停下脚步,那摊主显然是晴雪旧识,两人聊着家常,襄铃和红玉颇有兴致地凑在摊子前看着那些泥人。
“这泥人真好看。”襄铃拿起一个,放在自己手心上,发现那泥人比她的手心还小。
晴雪点点头,“在我们幽都这儿,男孩子要是亲手捏一个或者买一个泥人送给女孩子,就是向她求亲的意思。”
襄铃眨眨眼,“要是反过来呢,女孩能送吗。”
晴雪笑道:“也是可以的。”
襄铃开心了一下,立刻又皱起眉毛,“呜,可是襄铃不知道送给谁……”
大家都挺开心的,就方兰生站在摊子跟前,低头瞧着那泥人,一声不吭,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百里屠苏正被那摊主缠着要买一个送给心爱的姑娘,那是晴雪熟人,一口一个“都是朋友就买一个嘛”,百里屠苏僵着一张脸,他推辞不过,只好掏了银子。
摊主开心极了,“晴雪你这朋友真不错。”她说着,蹲下‘身打开一只陶罐,正想让这位掏了钱的客人挑一个好看的泥人,谁知一抬头却不见了人影。
“咦,人呢?”摊主站起来,瞪着眼睛,“晴雪,你朋友呢?”
风晴雪正和襄铃她们挑着泥人,这才反应过来地看着她:“谁?”
“你的朋友,刚刚站你旁边的那位。”
“哦……”风晴雪这是明白了她说的是谁,她回头看看自己身后,没看见人,再回过头看向另一边。
是苏苏和……兰生……?
风晴雪扶着膝盖站起来,她瞪大了眼睛,她看见百里屠苏主动握住了方兰生的手。
“晴雪?”摊主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却谁都没看见。
“兰生……心情还是不好吗?”风晴雪喃喃道。
一旁的红玉点点头,“失去至亲,对猴儿来说,或许还是太过沉重。”
“襄铃想去安慰呆瓜……”襄铃手里握着那只泥人,抬头对红玉说。
红玉笑着看她,“……等公子和猴儿说完话,小铃儿再过去吧。”
襄铃点点头,她站起来看着方兰生和百里屠苏站在远处的背影,她看见那两人的手握在一起。
“屠苏哥哥……和呆瓜,很好吧……”
襄铃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泥人,轻声说道。
*
百里屠苏并没有说话,他一声不吭拉着在泥人摊子前愣神的方兰生走到远处,直到走到幽都的边界,下一步就要掉下悬崖,才停下脚步。方兰生皱着眉头看着他的背影,“木头脸,你干什么……”
百里屠苏松开了握着他的手,他将双手抱在胸前,漆黑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什么情绪,他还在忍。
方兰生茫然地瞧着他。
“方才在想什么。”百里屠苏忽然低声问道。
“啊?”方兰生下意识地问了一声,“什么方才?”
百里屠苏看着他,并不说话,像是要等他自己回答。
果然,在一片安静里,方兰生苦恼地摸摸脑袋,他声音有些迟疑,“……很、很明显吗……”
百里屠苏点头。
“嗯。”
“我……我看见那泥人……就想起了二姐……”
方兰生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他抬头看了一眼百里屠苏,发现对方似乎在等他说下去。
“以前……每到过节的时候,琴川大街上就有老人在卖捏好的泥人。我很想要,但二姐从来不给我买……她只希望我能好好念书,做个有担当的方家人。”
“我把书丢了,她给我买书,先生生我的气,她去求先生,同学和我吵架,她在外面把我训得狗血淋头,可回了家,又安慰我……”
“这次也是,我逃了婚,闯了祸……也是二姐去孙家说好话……她到病时,还想着为我缝……”
方兰生的声音忽然变得哽咽,他蓦地闭上眼睛,咽了咽喉咙。
百里屠苏垂下眼帘,沉默着看着他。
“……从小到大,只要对上二姐,我总和她对着干,不听她的,把她的话当耳旁风……可她却什么都替我想,什么都替我打理好……”
“可是我,我竟然……从没有为她做过一件像样的事情。”
方兰生睁开眼睛,他的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层雾。
“人在的时候,只觉得她很唠叨,很凶……等到失去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
百里屠苏想起之前在琴川,方兰生曾对他说,他准备了很多话要和他二姐讲,他觉得自己一直让二姐操心,他很后悔。
彼时百里屠苏还暗暗觉得,幸好你的二姐还活着,你还有弥补的机会。
可事实上,那时的方兰生已经成了第二个他。
百里屠苏走近他,再度握住方兰生的手。他感觉到那只手紧紧攥成拳头,似乎因为情绪激动还在颤抖。
“……我也一样。”他沉默了半晌,忽然说。
声音很轻,却因为离得近,轻易就钻入方兰生耳朵里。
方兰生睁着有些发红的眼睛,他低着头,也不看身前人。
百里屠苏却看着他。
“小时候,我十分讨厌村子里的人。讨厌我娘。他们看到的我,并不是我,仅仅是大巫祝的孩子……总有一天将继承我娘所做的一切,打理族中事务,只要有这样一个人在,是谁都无所谓。”
“现在想起来,就算将我当作大巫祝之子又如何,那些关怀也全是发自内心的……而那时候,我却只觉厌烦……”
“被娘和巫卫督促学习法术时,甚至想过,如果这些人从我眼前消失就好了……可等到所有人真的不在了,才明白自己是多么愚蠢。”
方兰生后知后觉地怔住了。
百里屠苏的声音顿了顿。他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像是在嘲笑他自己。
“这种事情,永远都不可能释怀。”
“可终日自责,终究于事无补……”
他说着,轻轻握了握方兰生的手,方兰生愣着抬起头,正撞上他的目光。
“……不如静想一下,今后要如何去做。”
方兰生听见百里屠苏低声说。
*
百里屠苏不会安慰人,他想这或许是他这辈子说得最辛苦的一段话。很多意思虽还没有说透,可对于百里屠苏来说,他已经尽力了。
方兰生八成是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就算没有从含义上,至少从字数上,这大概是木头脸头一次和他说这么多话。方兰生愣了片刻,他对百里屠苏点点头。
“我……我知道……”方兰生扯出一个笑容说,他眼睛还红着。尴尬地摸摸脑袋,他低下头,神色看上去有些慌张,“其实、其实我早就不……我就是……刚才看见那泥人,一时走神……”
百里屠苏没接话,而方兰生也不知道再说什么,他咬着嘴唇,回头看向那泥人摊。
“对、对了,你刚才不是买了泥人,”方兰生连忙说,“……你还不快回去拿,都付了银子,别一会儿那老板又不承认。”
百里屠苏低头想了想,他迟疑了一刻。
“你想要?”他问。
“啊?”方兰生这又回过头。
百里屠苏看着他,那神情有点认真。
方兰生登时慌了。
……
“在我们幽都这儿,男孩子要是亲手捏一个或者买一个泥人送给女孩子,就是向她求亲的意思。”
……
方兰生脑子一乱,他赶忙摇头,“不不,我要那个干什么!”他说完,还觉得不够,又加了一句,“我我是男人!”
方兰生本就紧张,再加上心急,脸皮薄,脸一红就能被人发现。
这让百里屠苏轻轻摇头。
“没有别的意思,”百里屠苏解释道,“只是你刚才说,小时候想要泥人。”
方兰生听了他这句话,心吊了半天,才慢慢降下来,他暗暗喘了口气,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是丢了人。
——人家根本没那意思,方兰生你胡思乱想什么!
方兰生羞愧极了,他低着头,恨不得现在就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木头脸提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提泥人。
还一本正经地说“没有别的意思”,难道他知道方兰生会以为是什么意思???
“我我……”方兰生结结巴巴,急于辩解,“我也没有……”
他在撒谎,就会不停地眨着眼睛,在百里屠苏这个方向看去,睫毛就在不停地颤。
“……没有什么。”百里屠苏问。
方兰生支支吾吾,就是答不上来,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自己转着就能熟了。
百里屠苏感觉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这样的——方兰生躲了他两天,连句话也不和他说,更别提这样。
伸手一拉,百里屠苏轻轻抱住这个还在发慌的家伙。
“无需多言,我明白。”百里屠苏冷静地说。
“你、你明白什么啊……”方兰生赶忙想推开他。
“你又抱我干什么,”他更结巴了,小声嘟囔着,“你、你喜欢我,我我我又不喜欢你……”
估计百里少侠是觉得反正也没几天活头了,这么着也挺好……
不对,不是挺好,是正正刚好。
他到底也算一个将死之人,活过今天,还不知道明天是不是一样能活着。
可方兰生和他不一样。
他点点头,顺着方兰生话“嗯”了一声。方兰生这下不吭声了,“我明白。”他听见木头脸在他耳边轻声说。
方兰生没推开他,他双手垂在身侧,手指紧抓着自己衣角,不住发颤。
反倒是百里屠苏先松了手,他越过方兰生的肩头,看到襄铃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他拍了拍方兰生的肩膀,转身走向襄铃,襄铃抬头看着他。
“屠苏哥哥……”襄铃似乎不敢开口,声音怯怯的。
“襄铃……担心屠苏哥哥……也担心呆瓜……”
百里屠苏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回头看向方兰生。
“你……过去看看他,他应能开怀一些。”他说道。
襄铃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真的吗?襄铃可以帮到呆瓜……”
“那、那我……”
百里屠苏点点头,他双手抱在胸前,对襄铃道:“去吧。”
方兰生是挺喜欢襄铃的,这个很多人都知道,而方兰生在琴川说他喜欢木头脸,这个就没多少人知道了。
现在百里屠苏想起来,还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苏苏!”
风晴雪和红玉还在那泥人摊子前,大声招呼他过去,百里屠苏抬头望了她们一眼,沉默着走过去。
而在另一边——
“襄铃你、你怎么来了……”方兰生慌张地后退一步。
襄铃眨着眼睛:“怎么了?屠苏哥哥说襄铃可以来。”
“屠……”方兰生连忙摇头,“不是,我是说,你刚才在哪儿……你、你刚才都……都看见了?”
襄铃想了想,她歪着脑袋:“看见什么?”
她看着方兰生涨红的脸,皱起眉头。
“……看见呆瓜和屠苏哥哥抱在一起吗?”
“呆瓜为什么脸红,襄铃是来安慰你的……”
方兰生听了襄铃那句话,整个人像是被煮过的螃蟹一样红,他慌忙摇头,边摇头边摆手:“刚才那、那都是误会!误会!我们没抱!你看错了襄铃!”
襄铃愣了愣,她用手指弯着小辫,“是误会……没抱……那你们在干什么啊……”
“在……”方兰生结结巴巴,抓耳挠腮,就是想不出借口来,“别管在干什么了,跟、跟你说了你也听不懂!”
“哼。”襄铃两道眉毛倒竖起来,看上去有些生气。
“呆瓜瞧不起人。”
“没、我没瞧不起你!”方兰生越解释越乱,干脆脚底抹油,“我不跟你说了襄铃……我我我我还有正事呢!”
襄铃气鼓鼓地撅起嘴,她跑回去找百里屠苏和晴雪红玉她们,跺着脚说呆瓜欺负人。
而那有正事的方兰生呢,他慌张地跑远了,跑着跑着,他自己也不知是跑去了哪里。
龙渊部族区——晴雪并没有带他来过,方兰生误打误撞地在街上乱跑着,看到前面一家店铺,他赶紧过去。
“请问,你们这里是哪里——”方兰生一进门,开口刚要问,却被屋里那熔炉的火星溅到了脚面。
他赶紧后退一步。
一个粗莽大汉正背着一柄大锤,站在火熔炉前捶打着一柄剑,他听见了方兰生的声音,慢慢回过头。
眉毛一挑:“地上人?”
方兰生被他一眼瞪得有点发虚,他迟疑着点点头。
“跟风家妹子来的?”大汉自顾自地问。
方兰生愣了一愣,又点头。
“晴雪的朋友啊……我们这可有不少好货。自个儿挑吧。”那人说。
方兰生眨巴眨巴眼。
“那什么……我不是来买兵器,我是来问问这是哪儿……”
他话也说不利落,那人叹了口气,瞧了眼他手里的佛珠,从身后一个铁箱子里摸出一个锦盒。锦盒打开,一串白色的珠子正躺在里面。
“星月菩提珠。”那人说着,伸手粗鲁地一抓那佛珠,丢在方兰生手里。
“我我我不是来买——”方兰生正推辞着,那佛珠一被丢在手里,他话音接着停了。
方兰生许久没有换过新兵器,舍不得花钱买,他的佛珠便一直是最初那只。
手摸着那珠子,方兰生眼睛都看直了。
那大汉瞧着他这模样,咳了一声:“三千三百文。”
三千三百文……真贵啊……
方兰生心想,他摸了摸布袋,估计里面是没银子,可这星月菩提珠他还真是想买。
从布袋里翻啊翻,没翻出银子,倒翻出一个锦囊来,锦囊的口松,方兰生手没握紧,有颗珍珠从里面顺着就掉了出来。
大汉眼尖,一眼便识出那是好物。
“这珍珠从哪儿弄来的,可值不少银子。”
方兰生把珍珠握在手心里,他点点头,刚想说的确可贵了,可看着大汉那一脸垂涎的表情,他一皱眉。
“这、这个可不能给你!”
大汉表现得很识相,“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们地下人不欺负地上人,”他说着,摇摇头,“你这珍珠不错,怎么不打成首饰或兵器,放着可惜。”
方兰生“啊”了一声,八成是从没想过这一茬:“能打成什么?”
首饰……打了他送给谁?
大汉扫了他一眼,眼神停留在他腰间的地方——腰带处还有环扣,可下面应当挂着东西的地方却空无一物。
“打个配饰,你们地上人不都喜欢吗,你正好缺一个。”
方兰生一摊手:“就算打了,可、可我没钱能付给你。”
大汉摆摆手,“做生意嘛,讲的就是交情。你回头在晴雪面前说我两句好话不就成了。”
方兰生不相信他,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而且他总觉得面前这个人的谈吐措辞像是地上人,不像地下人。
“你到底是哪儿来的?”方兰生很机警地瞪起眼睛。
那人笑笑,一双浑浊的眼睛被熔炉里发红的火光照亮,“小公子聪明啊……”
“从地上来,将来也要回地上去。”
“能不能回去,就要看晴雪妹子肯不肯帮我了。”
*
“珍珠死去三个月就不能雕挫打孔,不过那是地上的规矩,放在地下,三十年三百年都没问题。”
方兰生坐在那铺子的门前台阶上,看着手里的东西——一颗玉扣下面缀着珍珠,珍珠下是青色丝穗,而珍珠与玉扣中间没什么东西可放,不放又显得空荡,方兰生便从布袋里摸出一只铜梅花出来,给那大汉一看,被那大汉嫌弃得要命。
他嫌弃归他嫌弃,方兰生执意如此。离开琴川时他便发现青玉司南佩不见了,木头脸告诉他那东西被他的前世送给了孙小姐,方兰生心中对孙家有愧,那东西送便送了,心中虽有些留恋,可对他来说,那并不算什么贵重的东西。
而如今手里的这个……
一文不值的破烂铜饰,和价值千金的龙绡宫珍珠,不伦不类地被缀在一起。
那色调之难看,搭配之奇怪,让地底下的粗莽大汉都连连摇头。
估计也就只有口味独特的方少爷会喜欢了。
当方兰生戴着它走向魂之彼岸的入口,百里屠苏站在远处,一眼就瞧见了他腰间挂的那东西。
龙绡宫的珠子……还有那方兰生拿过的,不知和谁的“定情信物”。
他是去了哪儿……还做了个这东西来……
百里屠苏的眉毛微微皱了皱,他并没说什么,反倒是红玉见方兰生来了,连忙让他快跟上来。
由心中念想,或许便会看见你所牵挂。
忘川蒿里。
脚踩在水泽中,面前是一成片发着亮光的蒿草,望不到边际的忘川与天边星带交汇在一处,朝幽都的方向流去。
“这儿……就是蒿里吗?”风晴雪新奇地瞪大了眼睛,“有种非常宁谧,和别处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红玉点点头:“‘由心中念想,或许便会看见你所牵挂’,那我们此番——”
“苏苏!”风晴雪忽然叫道,在众人还未缓过神来的时候,她第一个发现了前方那立于蒿草间的身影。
她伸出手指向那个方向,“你看……那是谁?”
忘川蒿里,传说中灵魂汇聚之处。
方兰生随着百里屠苏他们走上前去,他认出了那个身影,就在半个月前,他们曾陪着那位大人度过一个个日日夜夜。
“娘……”
是百里屠苏的声音,一贯的镇定里带着难以隐藏的颤抖,百里屠苏仿若陷入了震惊,方兰生抬起头,他看到木头脸面色惨白地看着那人的身影。
过了半晌,木头脸僵硬地走过去。
“娘……真的、真的是你?……”
襄铃站在方兰生身后,喃喃自语,“屠苏哥哥的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红玉道:“蒿草中魂魄不计其数,巫祝大人……或许是因百里公子的念想才会出现在我们眼前……”
襄铃“哦”了一声,没再提问,她回头看向方兰生,却发现对方脸色有些发白。
“呆瓜,你怎么了?”
方兰生惊回过头,一见是她,连忙笑笑,他摇摇头,眼睛弯起来,“没事。”
百里屠苏与韩休宁说着话,韩休宁虽认不出他是谁,但她已不是半个月前那样的焦冥样子。
能说话,能动,能与人反应,这还是方兰生第一次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庄重,肃穆,带着种不可冒犯的威严……
只是单单少了些寻常人母亲的温柔。
这或许不能怪她,她已经习惯了如此。方兰生一行人陷入了韩休宁的回忆,他们在冰炎洞里,看到了韩云溪被血涂之阵度入焚寂剑灵的一幕,而此时与韩休宁和另外一个男人陷入激战的人,正是雷严和欧阳少恭——
“……村子结界消失的那一天,整年中唯一的一天……许多通晓法术与毒术之人忽然闯入,不由分说便开始屠杀,简直……像一场噩梦……”
韩休宁呢喃道,这让百里屠苏怔在原地。
他回想起了一切,
村子结界……玉横……欧阳少恭……
娘告诉他,韩云溪早就在欧阳少恭攻入村子的时候死了,而现在的百里屠苏,只是为了守护焚寂之力不被夺取而存活下来的另一个人。
韩云溪的命魂四魄已经失去,剩下的魂魄被与焚寂剑灵一起在血涂之阵封印起来,重铸为如今的百里屠苏,他失去了童年的记忆,身体为煞气所煎熬,受周遭人的疏离偏见,仍坚持而固执地活着……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韩云溪,命运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他,你活着就是遭罪,命中凶煞,没有可救之法,你到底还活个什么劲儿?
可百里屠苏还是活下来了。
有时候他会想,若是没有师尊,没有阿翔,没有遇上风晴雪他们,或许他百里屠苏早就死了。
怎么还可能上天入地,寻到忘川这里来。
*
百里屠苏说他并不怪他的娘,“封印虽令人痛苦煎熬,但若无此封印,百里屠苏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不会拜入师尊门下,不会收养阿翔,亦不会……”他抿了抿唇,像是并不对那移魂之事感到痛苦,“……结识你们……”
“百里公子……”红玉在他身后低声道,像是想安慰他一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走到忘川的出口处,下一步就要出去了。
“咦?”一旁的襄铃忽然出声,她皱着眉头看向身后。
方兰生正站在离他们不远处,他闭着眼睛,低着头,嘴巴里像是不停念着什么——
襄铃眨了眨眼睛。
“为什么屠苏哥哥能见到娘亲,呆瓜却不能见到呆瓜的姐姐……”襄铃转头看向红玉。
她已经努力地很小声了,可是方兰生还是听见了。
他蓦地睁开眼睛,念叨的嘴唇还微微张着。
红玉摇摇头,她低头看着襄铃,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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