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不自觉朝木头脸看去,果然看到木头脸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呢。
他立刻低下头。
“什、什么前世记忆,我早不会梦见了。”他口是心非地说着谎,又一撇嘴,像是在没话找话“那、那什么……再说了……凭什么我上辈子打打杀杀,他上辈子……就风雅弹琴……”
红玉笑着说这猴儿嘴真硬,襄铃也笑话他小心眼,百里屠苏沉默着不言语,他低头望着方兰生郁郁寡欢的一双眼睛;想起他刚才那副拒人千里的劲头。
一行人再度上路,沿着尹千殇所言的伤门之东,等红玉她们走远了,方兰生握着手心,从地上拍拍屁股站起来,刚走两步,余光瞥到身侧不远处有个人影,他转过头,看到百里屠苏居然正扶着剑站在那里。
“你……”方兰生意外地睁大眼睛,他还以为木头脸已经和大家一起走远了。
百里屠苏的目光落在他背在身后的手上。
“身体,可好些了?”他慢慢走过来,随着他的走近,方兰生逐渐抬起头,只见对方轻声说着话,虽然声音很轻,方兰生却能清楚地听见。
这声音……沉静如深潭之水,波澜不惊,几无涟漪……就像不久之前……也只有他们俩的时候……
方兰生猛地闭上眼睛,他一点也不想听见百里屠苏的声音,这让他觉得心慌,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控制,可心底却又期待——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之前……从没听木头脸喊过他的名字,虽然方兰生刚才一直在责怪自己“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方兰生还不稀罕”,但是……
“没事,本少爷还怕这点小伤,你顾好自己就行了。”方兰生说,他低下头急匆匆走开,百里屠苏在原地望着他快步离开的身影,目光落在他背在身后的指缝间,那露出一个边缘的铜梅花上。
方兰生一万遍告诉自己,那都是木头脸,就算是拥有完全不同的神智和记忆,至少也都是木头脸,不是别的什么人。
只要知道那是木头脸不就行了吗。
……至于他会不会说话,能不能识人语……
方兰生走神,一脚踩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差点摔倒。
“那……那都是木头脸自己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操什么闲心……”
晴雪一个劲问方兰生,苏苏刚才是不是伤了他哪里,怎么走路的姿势看上去怪怪的。
方兰生没回头,只伸手朝身后的她摆了摆,“只是崴了脚而已!”
晴雪担忧地皱着眉头,她停下脚步,正低头苦思冥想,一个黑色的人影忽然从她身旁静静走过。
是苏苏……
风晴雪抬起头,看见百里屠苏就走在方兰生斜后方的地方,两人隔着远远一段距离,苏苏似乎意识到兰生走不快,也刻意放慢了脚步跟着,低头瞧着兰生的后脑勺,苏苏看上去也很担心,直到红玉姐在前面忽然回头,问猴儿累不累。
兰生停下脚步,摸不着头脑地挠挠脑袋,“啊?”
百里屠苏登时也停下脚步,他目光闪烁地盯着方兰生的脸色,立刻撇过头看向另一侧,正巧方兰生转头看向他和身后,“有人累了吗?”
没人回答。
红玉摇摇头:“这猴儿……”
方兰生硬撑着站在队伍后面,额头上渗出的都是冷汗。红玉心知他根本赶不了更长的路,可问起来,他又装傻死撑着。
不仅是方兰生,这一条路简直在折磨每一个人的精神。身在这奇诡空间中,一路上妖物层出不穷,雷电从不停歇,漂浮的脚下朽石,慑人的雷声轰鸣,长到没有尽头的路,永远都在提心吊胆……
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或许这里根本不是人间,时间愈加难熬,几乎看不到前方,红玉转过头看向在一旁发呆的尹千觞,“尹公子,不知可有更确切的方向?我们这般朝东行走,也不知是否——”
“啊——”
几人正说着话,忽听从队伍前方传来尖叫声。
方兰生脸色微变,“是襄铃!”他第一个说道,拔腿就要跑过去,却被一只手拦腰一挡。
“我去。”百里屠苏看也不看他,将人往后一推,便提了剑冲过去。
襄铃在长路前方的一处空地上,她走得快,一个人跪在地面上,双手捂着耳朵。
“呜……好多闪电……好多闪电……雷声……”
她怕闪电,怕打雷,可此时此刻,他们站着的这块浮石上方虚空中正有一巨大漩涡,像是空中一只巨兽吞噬下周身的乌云闪电,并将更多的闪电朝这个方向吸过来。
方兰生站在她面前,低着头看她:“别怕,襄铃你听!”他说着蹲下‘身,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想了想,就把一只手放在耳朵边上,“这里只有闪电,没有雷声!”
襄铃胆怯地抬头,害怕地看着面前呆瓜汗津津的额头和被汗水淋湿的额发,那眼睛里都是真诚,还带着几分笑意,亮得似乎能将人心中的胆怯都赶跑一样。
呆瓜……
襄铃鬼使神差地放下了捂住耳朵的手,她呆愣愣地看着面前的方兰生。
周围真的没有雷声……
耷拉下去的嘴角抿起,过了一会儿终于笑起来。
方兰生愣了愣,还蹲在地上,伸着脖子看她,“你不害怕了?你……笑什么……”
襄铃摇摇头,“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呀。”
方兰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吗?”
襄铃点点头,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裙角,“走几步路呆瓜就累成这样,真笨,屠苏哥哥就很少出汗,襄铃也不出。”
方兰生愣在原地,他有点僵。
看到襄铃终于笑了,还以为襄铃能夸自己几句呢……结果……
襄铃虽然嘴上这么说,可还是担忧地皱起眉,“呆瓜是不是真的受伤了,又怕丢人,所以不承认。”
“这么笨,还逞强。”
方兰生也站起来,他一只手理了理书袋的带子,对襄铃摇头,“男子汉大丈夫,我才没逞强。”
他看上去还很烦恼,“你们怎么回事,晴雪也是,我都说了没有受伤,怎么还是问……”
他俩的对话一开始声音还是很小的,可两个孩子气的家伙,说着说着,语气一冲,声音就大了起来。
红玉在一旁听着,转头一看,百里屠苏虽然背朝这边站着,可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显然也在听。
襄铃一叉腰,伸手指着方兰生,“还不是你那时候那么可怜,被屠苏哥哥打就打了,还不承认,大家担心你……你还不高兴……”
方兰生的脸登时憋得通红:“谁、谁说的……谁说他打我了……!要打也只有我打他的份儿!”
他说着一手攥成拳头,抱拳挥了挥,像是在证明自己才是打人的那个,襄铃摇摇头,“呆瓜又说大话了。”
“我……我哪儿说大话了。”
“你就是说大话。”
“哼!”方兰生鼻孔喷气,“你的意思是,我打不过木头脸吗!”
“屠苏哥哥才不屑和呆瓜打架呢。”
“我……”方兰生忽然有些泄气。
“屠苏哥哥是好人,好人又不会随便打架,要不是煞气犯了……”
“我说了他没打我……”
“那你为什么当时都哭了,衣服也穿不整齐,脸也肿肿的。还男子汉大丈夫,你不是也爱哭……”
襄铃说这话的时候,红玉明显看到百里屠苏的后背猛地僵直,她摇摇头,实在不知道该插什么话。
方兰生愣了。
“什么?”他一摸脸,似乎完全忘了刚才的争执,“我……脸肿了?”
这可……丢大人了……
襄铃伸手一指,无辜道:“看你的嘴巴!红得像果子一样!”
尹千觞站在一旁皱着眉,他啧啧两声,眯着眼睛瞧着那几个人,双手抱胸,一只手的手指在另一只手臂上轻轻弹了弹。
“晴雪妹子……我怎么听着……这恩公和那小子……不太对劲呢……?”
风晴雪扛着镰刀,转头看向身边人:“啊?尹大哥想说什么?”
空气有一瞬间的僵滞,尹千觞转头看着身旁妹子纯洁无暇的目光,一句话梗在喉间又咽了回去。
“不不不!”尹千觞立刻否定,“……算了算了,我可什么都没想到。”
*
襄铃说兰生的嘴巴红红肿肿的,一看就是被人揍了几拳,还不承认。
红玉眼见猴儿低着头羞愤欲死的模样,连忙走到两人之间,“行了,有事以后再说,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要紧。”
方兰生想,完蛋,怎么解释,难道要说嘴巴撞石头上撞肿的……
百里屠苏却僵在不远处,耳边一直循环着襄铃那句“都哭了”。
尹千觞问,难道我们真要钻这处大漩涡,看上去略显不可靠啊。
可也实在没别的路可走。
红玉想了想,取出呼呼果,一人分了一颗,“从这出去,前路未知,若是再度冲散,又是麻烦,可要想个法子。”
晴雪点点头:“可是怎么办才能让大家落在一起呢,这地方……我们也不了解,大家又走散了怎么办……”
方兰生摸摸脑袋,也说:“是啊……我醒来时,身边只有木头脸……走了好远才找到襄铃……”
晴雪眨了眨眼。
“兰生你……落在这的时候……和苏苏在一起吗?”
方兰生点点头:“这怎么了……你们不也是?”
他们相遇的时候,晴雪和红玉她们不是都在一起啊。
红玉摇头:“我们是后来又各自寻到的,之前落入此地,均是独自一人。”
独自……一人……
可他和木头脸却……
方兰生慢慢转头看向身旁的木头脸,可对方却只冷着一张脸不吭声。
或许是被方兰生盯得久了,百里屠苏坚持着目视前方,喉咙动了动,他终于咳嗽了一声。
“巧合。”他道。
红玉显然了然于胸,她淡淡道:“我们几人对此也无对策,不知公子可有什么办法?”
百里屠苏脸有点黑:“……我没有办法。”
红玉浅笑:“这不是让公子来猜个办法吗。”
“……毕竟,这样拖下去也是麻烦。”
周围人都看着百里屠苏,晴雪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苏苏能想出什么主意吗?”
百里屠苏沉默半晌,转头看向红玉,对方是一副“请顾全大局”的表情看着他。
抬起头直视前方,看也不看方兰生。
“……若是执手并肩而行,或许能不被冲散。”他声音还是很僵硬,带着股破罐破摔的绝望感。
“执手?”
一行人都喃喃重复道。
方兰生也皱起眉,“啊……?”
红玉吃力地点点头,回头看百里屠苏全然一副说出了话就松了口气的样子。红玉应该明白,要让百里公子坦白一件事的确是有些困难,更何况这件事与猴儿有关……
不过……他或许是多虑了,在场估计也不会有几个人能想到八成是百里公子护着猴儿来到这里的,而红玉自己,则是从一开始就料到了。
看猴儿那个呆样子,若是他早知道两人落在一起是为什么的话,他定会嘴硬得一字不提。
事实是他大咧咧地说了出来,而百里公子却讳莫如深。若这再看不出什么内情,红玉也真是白在人间这么多年。
众人站成一圈,慢慢朝那漩涡的方向走,方兰生本来站在百里屠苏和襄铃中间的,襄铃低着头,叽叽咕咕让他站到别的地方去,方兰生点点头答应,只是没想他一个踉跄踏出去,还没走远又被一只手拽了回来,还没等看清那人是谁,巨大漩涡就将他们全部吸了进去……
方兰生睁开眼时,一只螃蟹正高举着长戟站在他面前凶狠地怒视他。
“啊……”他吓得往后一退,连忙拍拍屁股站起来,回头一看,其他人居然都在。
木头脸那法子……居然还真的有用……
他又回过头看着面前的螃蟹,对方还在坚持不懈地怒视他。
“你……你是什么怪物,瞪我干什么!”方兰生道。
螃蟹怒目圆睁:“谁是怪物!?你才是怪物?!穿得怪里怪气!”
方兰生嘁了一声,居高临下地轻声道:“……你才怪里怪气……”
他和螃蟹在那边斗起了嘴,红玉在这边已经和刚刚来到的龙女大人攀谈开了。怪不得能遇到虾兵蟹将,他们原是落到了海底,一个叫做龙绡宫的地方。
*
龙女大人名绮罗,是这龙绡宫的主人。百里屠苏一行人随她进了龙绡宫,方才所遇怪事种种他们都讲与绮罗听了,绮罗只比他们略懂一二,倒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充满雷声的地方的确是一处空间罅隙,名为“雷云之海”,位于东海海底,其间出现幻境中人,若所记不错,应是蓬莱国巽芳公主同她的夫婿了,而那处幻境,便是因天灾覆灭,沉入雷云之海的蓬莱国了。
方兰生听了这话,才知道那幻境中人的确是存在过的。
“天灾啊……”他喃喃自语,又忙低下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绮罗问他们,之后有什么打算,从雷云之海落入龙绡宫纯属偶然,要想出去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可惜沦波舟毁了,还怎么让百里小哥去祖州……”向老板叼着烟斗道,“我说龙女大人,能不能借艘船给我们啊!你们海里……有船不?”
绮罗笑道:“龙绡宫不但有船,还正是所谓的“沦波舟”。”
向天笑惊讶得不得了,听龙女大人细讲之下,才知道沦波舟的制造技艺本是由海中传至陆地的,而宫中就有一造好的沦波舟,只是久未远航,须得着人去摆弄一番,两日内也未见得好,众人正能趁此机会多多歇息。
向老板是不想歇息的,他只想去看船,兄弟俩得了龙女大人的许可,虽然时间不早了,他们还是一出宫殿就喜滋滋地去学造船去了。襄铃和晴雪她们则在宫门外看傻了眼,海底漂亮,到处都是稀罕东西,什么都好看,襄铃开心地问红玉姐姐要不要一起去市集,红玉应了,转身一拍蹲在地上发呆的猴儿脑袋。
“啊?”方兰生本来正认真地看地上一个小蚌壳吐泡泡,这会儿被打了头才站起来。
“猴儿,快去寻客栈休息。”红玉丢下一句话,就被晴雪她们拉走了。
尹千觞直呼要去找地方喝酒,方兰生从地上站起来,往四周看看,就只剩木头脸和自己俩人了。
木头脸背对着他,似乎不打算和他说话。
方兰生也不和他说话,自己背着书袋从楼梯上走下去,有点摸不清方向,他问了问站在楼梯下面的一条大蛇,对方告诉它客栈在东边。
“多谢。”方兰生抱拳对他说。
那条大蛇摇摇头,“别客气,兄弟,顺便提醒你一下,你背后那个人有点危险,他一直瞪着你看。”
方兰生眨眨眼,立刻回头,居然看到是木头脸站在他身后。
“你……你干什么!”
百里屠苏皱起眉,一双黑色的眼睛深若潭底,他从进了龙绡宫开始就一直不怎么讲话,因为他话少,方兰生也没注意到有什么区别,现在却怎么看怎么不对。
“我……我去客栈……你别跟着我……!”
方兰生丢下一句话,便这么落荒而逃了。
*
百里屠苏在经历一场磨难,雷云之海一行于他人来讲是连着两日不眠不休的长途跋涉,于百里屠苏却又是另一番苦痛折磨,仿若一个人的魂灵一到时限就会被另一个强行压过,身体更已是筋疲力尽,毫无抵抗之能。
红着一双眼睛静看那蓝色的小身影飞身钻进客栈的大门,像是嗅到猎物气味的狮子,思想还没动起来,百里屠苏的脚步却先行迈了过去。
走进客栈大门,华丽的一切并没有吸引他的任何注意,目光扫视一圈,最后停在那楼梯上面一闪而过的蓝色衣角上。
“这位客官……”客栈老板是位女性,见门外新来了位客人,正想招呼,没想到那人直盯着刚刚上楼那位小哥,黑着脸快步就踏上了楼梯。
大概是……相熟之人?
方兰生气喘吁吁地跑进房间,反身把门关上。
木头脸怎么回事……越看越不对,人在海里,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他大叹一口气,伸手解下‘身上书袋,正想随手放在一旁桌子上,等抬头一看房间他才傻了眼。
这……
粉红色的石质地板,两旁是大红色圆椅长塌,中央一个巨大贝壳,其内铺置着一张奇怪的圆形大床。
床两旁都是空阁坐塌,空阁朝门悬着红色珠帘,床头挂着华丽的金色帐幔长及拖地,将那圆床包围其中。床榻边点缀几枚蚌壳,壳中有珍珠两三颗,成色好极了。
不大一间屋子,每方每寸都极尽豪奢,偏偏颜色又都选成红色,地面是红色,珠帘是红色,被面是红色,枕头是红色……这也红,那也红,看上去……就和二姐成亲时的新房一样……
方兰生看得有点眼花,他手里的书袋没抓紧,蓦地落在脚边地板上,方兰生慢慢走到那床跟前去,弯下腰瞪着眼睛看那床榻边蚌壳里的大珍珠,他伸手拿起一颗,想到眼前看个仔细。
百里屠苏推开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方兰生毫不设防地将后背朝向他的样子,缚起的头发下露出一截白脖子,那身体包裹得严实极了,少年书生的衣衫,样式简单,怎么看都笨拙又无趣,可煞气中的百里屠苏就是本能地知道那里面其实藏着什么。
他第一次没有马上上前,只因这房间的色调有点晃眼,后退一步撞在门上,门自然而然地关了,站在床边的方兰生听见门动的声音,几乎是立刻回头,当看到那一身煞气的百里屠苏就站在门口,他膝盖一软,登时就坐在那张床上。
“你……”方兰生指着他道,他本以为自己跑得够快,他应该找不着的……!
额发下垂,遮着眼睛,周身环绕乌煞之气,百里屠苏慢慢朝方兰生的方向走过去,边走边将手放在自己腰际,一只手拉开玄衫的一角,另一只手撑着床,百里屠苏单膝跪在床上,抬头看着方兰生狼狈地后退向床头躲去,没躲两步就被人按着肩膀一把反压在床上。
晴雪和襄铃她们找到客栈的时候已是很晚,一问客栈老板才知只有一个年轻书生入住。
“咦,那苏苏和尹大哥他们呢?”晴雪问。
襄铃皱起眉,还没说话,那女老板接着想起什么,“倒是有名身穿黑衣的年轻男子追着那书生上了楼,不知……他是不是你们的同伴?”
红玉赶在另外两人发话前将她们赶去了各自屋里,站在走廊上,她对着墙壁上不住冒着香气的壁笼静静站着,像在想什么人,过了片刻,有人从楼下上来,俨然是喝得醉醺醺的尹千觞,两人相视一笑致意,还没说话,尹千觞忽然身形一歪,随便撞开身边一扇房门就闯了进去,结果一不小心被门槛绊倒,酒壶摔在地上洒了一地。
从楼下有店小二上来,和红玉一起将人扶起来。
“这是这位公子的房间吗?”那店小二挥舞着长须问,它是一只大虾。
红玉摇摇头,匆匆掩了门,她额上流了滴汗,抬袖一拭,又指着隔壁房间,“劳驾将他抬去那里。”
门外不时传来人声,方兰生吓得连喘气都不敢,他额头上都是汗,眼睛半睁着,用嘴巴在极闭塞的空间里喘气……
他刚在床上被木头脸折腾了一次——木头脸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看见他握在左手心里的珍珠。那珍珠白润美好,沾着方兰生手心汗水,衬得他手心肤色也一样的白。方兰生当时正脱力,身体不着一物,额头顶着被褥一口口喘气,麻木的手垂在头侧,手指一松,那珍珠就滚落了出来,百里屠苏伏在他后背上,静静地看着,静静地拾起来,玉珠在手心里滚来滚去,百里屠苏盯着那东西,本能似地又低头看向被逼着趴在床上的猎物头上。
“……兰生……”他沙哑着声音道,方兰生听在耳朵里,受不了似地猛地闭上眼睛,他用胳膊捂着眼,被木头脸捅进去的那处却因为对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收紧,百里屠苏低喘一声,猛地抽出,方兰生以为这就结束了呢,还没等回过头,一根手指忽然顺着下面插了进去,方兰生闷哼一声,咬着牙刚要忍耐,忽然一个不知什么小东西,顺着手指插入的缝隙就被送进了他身体里面去——
在百里屠苏看来,他或许只是将一个好看的东西放到了另一个好看的东西里面,还挺好玩的,面前这家伙应该也和他的想法一样。可方兰生却如遭雷击,那异物被手指一送到深处,并不住朝更深的地方滚进去,方兰生湿漉漉的眼睛里都是慌张,他想躲,可是没地方躲,手脚纠缠间猛地扯下那空阁上的帐幔,方兰生被那帐幔拉扯着一个跟头就从床上栽到一旁空阁里去了。
他的额头猛地砸在墙上,身体往后一跌,又被人按在身下竹帘上。
“木头脸……木头……木……头……”方兰生断断续续地喊他的名字,几乎失了声音,两条胳膊被那帐幔缠得动弹不得,他被分开双腿抵在墙边,刚吞咽下珠子的那处蓦地被百里屠苏滚烫的东西顶入。身下不断撞击,麻木的唇也被堵住,话音变成了喉咙里的闷响,方兰生潮红着一张脸,散开的头发粘连在脖颈间,紧皱的眉头解不开,身体被木头脸抽‘插的动作带得一下下撞在墙上。
他不住地摇头,异物随着木头脸下面用力的顶入而被不断挤压到身体更深处,这让方兰生害怕极了,他从没见识过这种事,也根本不想见识。
可百里屠苏却不明白方兰生怎么了,他搂着对方的肩膀,冷硬的嘴唇微张。
“……兰……生……兰生……”
他边喘着气,边在喊身下人的名字,声音低沉,平日里只会对方兰生冷言相向,现在却因为难控的煞气而罕有地带着股情‘欲。
声音夹杂着低喘声,耳边还有肉‘体相撞发出的声音,这一切都如魔音贯耳,让方兰生措手不及。他呆呆地裹在那一团幔帐里,被分开的双腿盘在木头脸腰间,他气息不顺,只勉强地喘着,身体随着两人的动作而一荡一荡,嘴唇被木头脸吻住,目光都是茫然的,就这般交缠没多久,外面的门忽然被撞开了——
“客官!”
“尹公子?”
……
方兰生被百里屠苏按在墙角,他隔着那珠帘清楚地看到门口站着人,还有虾。所幸他的身体都被木头脸紧紧抱着,只有一个脑袋搭在木头脸肩膀上朝外看。
坏了……怎么办……有人来……了——方兰生惨白着一张脸,脑子里迟钝地转着,可木头脸的动作却没停下。方兰生只好把头也藏起来,他窝身在百里屠苏与墙角间的缝隙里,只下‘身还被木头脸钳制着,早已泄过一次的小兄弟在木头脸深而缓慢的抽送下,又渐渐硬起来……
一边低低喘气,一边撑不住似地闭上眼睛……
方兰生半夜又被折腾了起来,是木头脸要给他清洗。发泄完的木头脸看上去清醒多了,只是一双血红色的眼眸还是慑人至极,修长的手指在热水中深入红肿的那处,弄了许久终于将那珠子弄了出来,方兰生彼时已经气喘吁吁,他腿软,被木头脸从水里抱出来放在床上,而那颗珍珠用水洗了洗,又原封不动地放回方兰生的手心里。
他在睡梦中握紧了那颗珠子,自己并没有觉察到,身体缩在那喜庆的棉被里,百里屠苏第二日醒来,先是被这室内装潢吓了一跳,等一转头就看到方兰生正面对自己躺在身边,头发披在脖颈间,有些肿的眼睛闭着,被子下滑,微微露出一个肩头,他一只手垂在百里屠苏面前,手心朝外打开,露出里面一颗珠子样的东西,百里屠苏皱眉,就着躺着的姿势低头看了眼那手心,刚想看看那是什么,结果身体一动,被惊动的方兰生在睡梦里朦朦胧胧地合住手心,藏宝贝似地转身背对百里屠苏彻底缩进了被子里。
老板娘会做生意,把蚌壳放在床头就是为了想让客人买点土特产。百里屠苏下楼时,老板娘问起他昨日睡在哪儿,他无可奈何,只好答在朋友房间凑合一晚,老板娘摇摇头,又向他夸耀起自家的珍珠质地上乘,百里屠苏本来打算要出门了,听了这话他微微一怔——方兰生还在上面抱着那宝贝珠子睡觉呢,本以为是什么别的,原来是人家店家的珍珠。
“那是……卖的?”百里屠苏沉默片刻,问。
老板娘道:“怎么样,客官也觉得不错?”
百里屠苏没答话,他想着那家伙在睡觉时握着那珠子宝贝至极的样子,站在原地不言语。
老板娘见状,又道,“成色这么好,也不贵!一千两银子,您就拿走!”
百里屠苏微微皱眉,“一千两……”他说着,摸了摸口袋,然后觉得自己好像是没带够钱。
*
他出门遇见了向家兄弟,看那两人兴冲冲的样子,想必是跟这海底工匠学了不少好东西。百里屠苏与那二人寒暄两句就道了别,转身看向这龙绡宫陌生的一切。
他只对这里有模糊的印象,似乎自己来过这里,又没来过,记忆被什么东西压制和扰乱,百里屠苏一闭上眼,这种感觉就愈加明显。
他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想起自己今晨又在方兰生身边醒来。这件事从一个月前就在困扰着百里屠苏,渐渐的到现在,居然也习惯了起来——这像个谜,谜底若只靠百里屠苏自己想,决计想不出,可若想向人求助又不知向谁。
向方兰生?百里屠苏摇头;他那呆傻虚弱的样子,若是知道谜底,肯定早向自己炫耀起来。
又怎会不说。
更何况,他百里屠苏向来也不习惯求于他人,就连常年被煞气袭身也往往是自行忍下。天下多少怪事,若万事都要究根知底,又怎么不是自讨苦吃。
去祖州,寻仙草,托欧阳先生炼制丹药,再回乌蒙灵谷里,救回母亲。这是许久以来隐藏在百里屠苏心底的渴望,他等待了太久,以至于已经习惯了等待。
总觉得一切不会这么容易得到,总觉得前方还是有无尽艰难险阻,总觉得人命轻薄,这心中念想若是重了,一切终还是要倾覆。
昔日在天墉城,孤身一人静心清修,只为压制体内煞气,可心中郁结愈深,反而是下山以来,得以结识身边之人,游历山山水水,下皇陵,上仙岛,虽也曾有争执,可并未有过隔阂,这样与人相处数月,不仅自觉心结渐开,连那煞气也似有减缓的迹象,虽然最近一次发作的时日并不在朔月,但百里屠苏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适之处,反而内心愈加宁静,气息也日趋平和。
每一天,每件事,对于百里屠苏来说都弥足珍贵,他都记着,只是从不对别人说起。
所谓不露声色,不是不想,只是不懂如何。
*
若和在天墉城的日子相比,怪事还是有的,而且所有的怪事都发生在那一人身上。百里屠苏皱着眉站在龙绡宫广场中央茫然看着四周,他又想起了方兰生,一想起那家伙就觉得一阵头疼。百里屠苏对他并不了解,也从未见他喜欢过什么东西,如今……
“……”
百里屠苏并摸不清自己对方兰生的想法是什么,本来是有些厌烦的,觉得他聒噪,多事,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似乎冥冥中有一只手定要将他们缠在一起。夜里晕倒在他门前,抑或是什么梦中迷症,方兰生以前就经常盯着他的后背看,可百里屠苏看回去,那人又立刻躲起来。
为他熬粥,帮他缝衣服,有时冲他发着莫名其妙的脾气,似乎他做了什么天大的对不起他的事一样,有时又会偷偷把粥送到他房间来,尽管事后还是不承认。
百里屠苏的记性是很好的,他记得每一件事,只是不说,所以别人也觉得他根本不知道,或是知道了也不在意,便忘记了。可就算一一记得,他还是理解不了这其间细微的变化,只暗暗觉得方兰生对他,有些重要。
至少比他想象中要重要。
重要到他时不时会想起他,走在路上会稍微留意他是不是安全,听到他说话会听进去,而不是像刚认识时的一概略过。
每天早上起来,也不再急于逃走。
百里屠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这只手会在夜里,在百里屠苏不知道的时候将方兰生搂在自己身前,像是有属于它的意志一般。
而当百里屠苏醒来发现一切,他居然对此也不是十分排斥。
方兰生周身有一股香气,像是淡淡的檀香味,宁静安详,只是与他这个人着实不太相符。百里屠苏想着,不自觉摇头。
“我这是在想什么。”
他沿着来路走回去,半路听见从远处隐隐有曲声传来,百里屠苏脚步一停,留心一听,才发觉这音调居然与他梦中仙人琴声有些相似。
他在原地又静听片刻,便转身顺着长梯走上龙绡宫,只是还未走到那奏乐箜篌前,便先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龙女绮罗。
*
方兰生一晚上又惊又怕,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他醒来时已是很晚了,睡得不好,他头昏昏的,在那贝壳圆床上坐起来,方兰生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大红的缎被,脑袋里还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嗡嗡响。
手里握着颗什么东西,方兰生摊开手心一看,是珍珠,他看了半天,才想起昨夜里木头脸用这个做过什么事。这让他羞愤至极,便伸手把那珠子一丢,小珍珠砸在床对面那扇门的门板上,反弹到地面,顺势滚落到不知名的缝隙里去。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方兰生坐在床上呆滞地看着,等他醒过神来,才想起这珍珠不是他的。赶忙从被子里爬出来,随便裹了件衣服,他跑到门跟前,才发现那珠子早已经没影了。
龙女愿意告诉百里屠苏,这曲子出自太古,因为弹奏的仙人千被贬入凡间,谁也不知曲名为何。
百里屠苏向她道谢,独自又在箜篌边驻足良久,打算离开时,在一旁始终看着他的龙女忽然开口。
“这位公子。”
百里屠苏转过头,不明白地看着她。
“煞气纵横,凶戾非常。”
龙女看着他道,“恕绮罗多言,公子何以……遭凶煞缠身?”
百里屠苏大约是已经习惯了被人问及此事,而对方每每问及,也都带着“凶煞”这般近乎判命的词句,仿佛每个人都要提醒他一下,提醒多了,百里屠苏反而也没那么介意了。
“幼时曾遇变故,伤重醒来后已是如此,不记得发生何事,多年来也不知何法可解。”百里屠苏如实说道。
龙女告诉他,若要不为煞气所蚀,心念切不可大喜大悲、大起大落。
百里屠苏喃喃念着这句话,顺着龙绡宫的长梯向下走,走到客栈门口,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是忘了什么事。
数数身上银子铜板,还不到五十两,从中发现一张布帛,打开看来原是江都银号的飞票,似乎是某次侠义榜所得,上标银两二百两。
这是地上的飞票,海里又如何能用。百里屠苏轻轻摇摇头,伸手将那布帛收入怀中。少年的冲动到底还被他清醒的意识打压下去。百里屠苏一个穷苦小子,自从走上江湖,金钱于他虽不是问题,可他也还没见识过一千两到底有多少。
为了一颗珍珠一掷千金,这想法有些冲动了。百里屠苏这般想着,他推开客栈的门,刚迈步走进去,抬头就见一个矮矮的身影站在掌柜的面前着急地说着什么。
“一……一千五百两……”方兰生脸色发白,连声音都发虚,他抓着自己头发,拼命想要解释,“我……我现在没钱,我家里有钱……!可……可那也不是我的钱……就算是我的……我也没办法给你……”
老板娘看上去很生气,她一叉腰,“客官,您啰嗦什么,东西丢了要赔,您说再多也没用,我还心疼呢。”
若放在平日里,方兰生定要气愤地骂对方是奸商,一颗破珠子也要一千五百两,可如今他头昏昏沉沉,腿还发软,本来就不甚清醒,那老板娘上来呵斥他几句“陆上人没见识”让他这颗本来就被龙绡宫豪奢的客栈房间弄得心有余悸的心顿时没了底气。
说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话,方兰生额头上都是冷汗,他一只手撑在柜台上,喘息声不断加重,赌气似地转身要扶着楼梯把手往楼上走,“我……再找……定能找到……!”
百里屠苏在门口沉默地看着,当客栈老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人愣了一下,随即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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