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蓝也说过,我不能嫉妒小毕,充其量就是艳羡。后来我连艳羡也推翻了,我为了一个女的而去艳羡某个男的,这也太猥亵太弱智了。我向白蓝声明,应该是小毕嫉妒我、艳羡我才对,但他没有这么做,所以我觉得有点不爽。妈的,我一个钳工,把自己的感情搞得那么细腻,我脑子有病啊?
我一度以为白医生会跟小毕谈恋爱,可是,一个月以后,别人告诉我小毕新找了个女朋友,是市委某个领导的女儿,白医生彻底没戏。工人们很兴奋,把白蓝当成秦香莲,等着她也去爬烟囱,可惜白医生非常无所谓,这件事让所有人都很失望,除了我。
九二年秋天,一切都乱糟糟的,有时很闹,有时很寂寞。我脸上长了些青春痘,那玩意高一的时候长过,后来退了下去,这时又长了出来。我还经常觉得喉咙痛,因为身体火烧火燎,于是感到身边的世界也是火烧火燎的。我妈去看病的时候顺带把我也捎上,让老中医给我把把脉,老中医说我是什么肺胃过热,我以为是呼吸系统和消化系统都出了毛病,后来他说不是的,喷点西瓜霜就好了。我想我是永远也搞不明白中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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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第五章 白蓝(10)
初冬的时候,计生办贴了张通告在食堂门口,写着〃未上环的女工速去医务室上环〃。这通告是一张粉红色宣传纸,有窗户那么大,贴在食堂门口,人人得而见之。女工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低着头走过去了。看不懂的是一伙男工,他们围着通告咬文嚼字,未上环的女工都要上环,那么处女也没上环,难道也要去给她们上环吗?正好计生办的人叼着包子走过,被男工揪住,请他解释一下处女上环的问题。这人觉得,工人虽然粗鲁,在某些方面还是很有想法的,就把通告揭下来。第二天食堂门口出现了一张粉绿色的宣传纸,上面写着〃未上环的已婚女工速去医务室上环〃。工人们继续围观,把这人又拦了下来,问:〃难道我们厂里的未婚女工都上了环?现在轮到已婚女工上环?〃计生办的人也傻了眼,一个管计划生育的,搞得像是研究逻辑学的。
其实,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对着工人师傅哈哈大笑,然后说:〃回去问你妈吧。〃这才是工厂应有的逻辑。
上环工作一旦开始,我就不能去小红楼了,连楼底下都不能站。那里进进出出的全是老阿姨,别看老阿姨平时很随便,上环的时候特别严肃,一不许看,二不许问。男工也很自觉,照迷信的说法,女性身上的某部分器官代表着厄运,工人阶级觉悟高,除非是变态,没有人愿意去随便看这个玩意。
上环的时候见不到白蓝,但我还得上班。我每天跟锈螺丝较劲,以前读书的时候,老师说要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真进了工厂才知道,这世界上哪有不生锈的螺丝啊?恰恰相反,所有的螺丝都是生锈的。干这个活,唯一的好处是使我的肌肉越来越发达。我进厂之前挺瘦的,后来做钳工,一顿中饭吃六个大包子,吃完就去泵房,把包子转换成卡路里,施加于螺丝之上。这么干能不变成一个壮汉吗?
有关为白蓝拍人的事,其实还值得补充几件。
我曾经和她在街上走,遇到歪卵。那天是深夜了,在戴城一家电影院门口,歪卵师傅戴着一顶呢绒鸭舌帽,穿着黑大衣,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他把大衣领子竖起来,这样就使他的歪头看起来不那么歪。说真的,要不是有几个人在打他,我根本就不能认出这是歪卵师傅。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打扮成这样,你可以把歪卵想象成一个异装癖,一个露阴癖,但绝对想不到他会这么酷地出现在深夜的电影院门口。
歪卵师傅被打得很难看,打人的是老流氓。小流氓打人喜欢打脸,老流氓是往身上踹,脸上一点血都不会有。四个人围着歪卵,把手抄在裤兜里,来来回回地踹他,把他当成是个足球。这种取乐式的打法,一般不会伤人,但完全不把对方的实力当回事,伤的是自尊心。这也就是歪卵,换成是我师姐,早就把四个鸡巴都咬下来了。
后来我和白蓝去救人。我仗着力气大,先拽开一个,那位手还抄在裤兜里,趔趄了一下。趁着这个机会,歪卵师傅嗖的一下就跑了,我也想不到一个开刨床的歪头竟然能跑那么快,眨眼之间就消失在夜幕中。那四个人也很惊奇,本来是在欺负一个小个子的歪头,忽然歪头变成了壮汉,就是孙悟空变身也不可能这么快。第二天我还特地就此事去问歪卵,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工作服蜷缩在刨床后面,拒不承认有这件事,别的师傅也说不可能,穿风衣戴眼镜的歪卵,这简直是个神话。我越发不信,要扒他的裤子,看看他屁股上有没有青紫。歪卵跳起来,也是这么嗖地跑掉了。我这才发现,作为钳工班的文工团,短跑乃是歪卵师傅的绝技,经常在关键时刻使他逃脱危险。
那天我就惨了,本来是见义勇为,结果受害者跑了,如果打架那就是流氓斗殴。我还在犹豫,到底是该拖着白蓝狂跑,还是让白蓝先跑,我留下来死扛。后来觉得手上多了样东西,一看,是一块砖,黑乎乎的粘着泥巴,是白蓝把它递到我手里。我心里又激动又无奈,这时她冲我眨眨眼睛。
那四个人之中,有一个高大的长头发对我说:〃你好像是路霸的弟弟吧?〃路霸是我堂哥的绰号,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一直在电影院一带混迹。我立刻就承认自己是路霸的弟弟。长头发说:〃嘿,你小时候我带你去收过保护费的,你还记得吗?〃我说我不记得了,好几年前的事了。长头发说:〃好几年不见,你变化太大啦。〃这话就奇怪了,既然变化太大,怎么又把我认了出来?长头发接着说:〃你现在长得跟路霸一模一样啦。〃
bsp;第48节:第五章 白蓝(11)
那次我手里拎了砖头,最后谁也没拍,白蓝又笑了很久。她还问我,路霸是你哥哥吗。我说是堂哥,绰号路霸,不是抢中巴车的那种车匪路霸,而是因为他和我一样,也姓路,这个绰号从他中学时代就喊起了。白蓝说,你也算家学渊源。我说这叫什么话,难道我们家是流氓之家?流氓不是天生的,你说爱因斯坦和牛顿是天生的,我姑且相信,但流氓不是天生的。白蓝就说:我没说你是天生的,我只是说家学渊源,你不爱听就算了,当我没说。
后来她又问我:〃怎么样?砖头递得及时吗?〃
我说这简直没章法,那块砖不是红砖,是黑砖,本身很薄,日晒雨淋的捏在手里都发酥,这种砖连鸡都拍不死。白蓝说,没办法,电影院门口,能找到一块砖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又说,这种时候,明明应该拔腿就跑的,递一块砖上来,简直是添乱。她就笑嘻嘻地说:〃你可以一边逃一边扔砖头啊。〃我根本没法跟她讨论这种问题,只说她心血来潮,会把人害死。
九三年春天我也四处找砖头,要拍食堂里的吴主任。那天中午,食堂里的东西不新鲜,吃得到处都是拉稀的人。我们厂的食堂有规矩,干部是十一点半吃午饭,工人是十二点吃午饭,干部餐比较丰盛,轮到工人就全是些残羹冷菜。这事情让工人很不爽,职工代表大会上拍桌子骂娘,后勤部就去找食堂,说能不能统一吃饭,免得工人造反。食堂的吴主任说,这可不行,工人干部一起吃饭,食堂的人手不够。有一阵子就改成工人先吃饭,干部后吃饭,结果端上来的米饭全是夹生的,肉丸子掰开一看,里面粉红色的都没熟。工人就急了,又在职代会上骂娘。吴主任说,这没办法,工人的数量是干部的十倍,工人先吃饭,食堂还是来不及做。
我们恨吴主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搞不清一个食堂的头头,怎么就成了主任。常识告诉我,带主任的都不能打,车间主任,班主任,主任医师。这口气憋了很久。
那年春天的食物中毒,局限在工人范围内,干部绝大多数都好好的。说是食物中毒,其实也都不是很严重,呕吐昏迷抽搐的基本没有,但个个都拉稀。工人们都气疯了,一是因为干部都安然无恙,倒霉的全是工人,二是因为很多工人都没有拉在厕所里,而是拉在了裤子上。
出了这事,人人都想到白医生。我那时候经常表扬她,你不是白蓝,你是白求恩。我跑到医务室,里面围满了人,都在领药。等到人群稍稍散去,我进去跟她打招呼,她顺手塞给我一包黄连素,还说:〃从卫生所紧急调来的药,记得多喝水,发生呕吐就立刻告诉我。〃
我说:〃我没事啊。〃
白蓝很诧异地问我:〃你没在食堂吃饭?〃
〃吃了。我中午就吃了三两面。〃
〃噢,面没有问题,问题都在荤菜上。〃她说,〃帮我个忙,把这几个药箱子搬过去。〃我替她搬箱子的工夫,又蹿进来七八个人,找她配药,拿到药以后就倏忽消失了,动作轻快得跟鬼魅一样。我说这家伙有点像闹霍乱啊。白蓝说:〃你见过霍乱吗?你别在这里添乱了。〃
我被她撵出来之后,在厂区闲逛,厂里基本处于停产的状态,到处都是提着裤子狂奔的人,有人跑着跑着就蹲了下来,说哎哟哎哟不行了出来了。后来我去尿尿,发现厕所里挤满了人,个个呲牙咧嘴。化工厂的厕所就那么几个,集体拉稀的时候根本应付不过来。我看了这情景,只能掉头往回走,跑到办公大楼的厕所门口,里面照样满满登登,全是工人师傅。我只能跑到大楼后面的小夹弄去尿尿,迎头撞上倒b。倒b也来这里尿尿,办完了事,正往回走。倒b说:〃路小路,不许在这里拉屎。〃我说:〃去你妈的,老子是小便。〃倒b狐疑地问:〃工人都在拉稀,你小便?〃我就当着他的面把裤子拉链拉开,一边尿,一边说:〃走远点,尿你逼脚上。〃
食物中毒事件之后,厂里没有任何交待。有一天,白蓝跑到厂办去破口大骂,厂办的人也无可奈何,他们也不明白一个小厂医为什么搞得这么激动,好像联合国难民署的。白蓝说,这么大面积的食物中毒,为什么不处理姓吴的。厂办的人想了想说,以前没这个惯例,以前也有集体拉稀,吃点黄连素就好了。白蓝纠正说,这不是集体拉稀,是集体食物中毒。厂办的人说,我们这里都叫集体拉稀,不稀奇的,食物中毒听起来太严肃了,影响不好。
bsp;第49节:第五章 白蓝(12)
厂办的人还告诉白蓝,吴主任没什么文化,也不大知道食品卫生,你去他家看看就知道了,小孩脸上全是蛔虫斑。但是,吴主任是厂长的大舅子,处理他很困难。吴主任本人也是这起事件的受害者,他也吃拉稀了,这说明他不是故意投毒。既然不是故意的,那就没有处理他的必要,不就是几斤变质的猪肉吗。白蓝听了这话,就在厂办砸热水瓶,一个两个三个,一共砸了三个。厂办的人静静地看着她把热水瓶砸光,对她说:〃小白啊,气也撒了,人也骂了,回去工作吧。〃她没辙,只好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那时候我对白蓝说:〃你真牛,敢砸厂办的热水瓶。〃
她说:〃而且砸了三个。〃
我说:〃你就是送我三个热水瓶,我也不敢拿到厂办去砸。〃
她气呼呼地说:〃你和我不一样,你学徒工。我怕什么?我不是白求恩吗?〃
事实上,尽管她砸了厂办的热水瓶,吴主任还是好好的,只有食堂里负责采购的师傅被调走了,去糖精车间去做操作工。我们厂里很古怪,犯了事的都会被送去造糖精,好像古时候的充军发配。我对白蓝说,到此为止吧,你要想顺藤摸瓜,那就摸到厂长的瓜上,那样的话,你也差不多可以去做操作工了。白蓝说,全是体制问题,搞不好了。
我那时候搞不清什么叫体制问题,说实话,现在也搞不清。我在电视上看经济学家讨论体制问题,争来争去,说的是一个厂到底应该归个人还是归集体,鸡巴,它爱归谁就归谁。假如一个厂老是让工人拉着稀去上班,这个体制就不怎么样,反之,则还有一点可信度。我对白蓝说,其实你去找小毕,让他跟他爸爸说一声,比你砸一百个热水瓶都管用。白蓝瞪着眼睛说:〃你是不是一天不说小毕就浑身难受?〃
我说:〃那么还有一种办法,我去把吴主任拍了。〃
白蓝说:〃你拍他,于事无补。〃
我向她解释说,其实工人并不在乎食物中毒,只要吃不死,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工人在乎的是拉稀本身这件事。化工厂里的工人都是被毒气熏得半死不活的,干活也好,性交也好,全凭一口气撑着,这口气要是漏了,人就完蛋了。我自己做钳工的,我很清楚,自己不是史泰龙,而是举着饼干的蚂蚁,一个力大无穷同时又极其脆弱的微小生物。谁要让工人拉稀,谁就是把他们肛门上的塞子拔了下来,泄了气的工人等于是废物一个。干这种坏事的人,就是工贼,就是破坏分子,就是反革命。我不拍他还能拍谁?
白蓝说:〃你就乱扣帽子吧,你知道什么叫工贼反革命?〃她让我不要管这个事情,拍吴主任是错误的,这又不是私仇。我说:〃说了半天你还是没明白,公仇私仇还不是一样?〃我想到一个词,叫做公报私仇,假如我去替白蓝拍了吴主任,那就应该倒过来,叫私报公仇。
那几天我在秘密筹划着拍吴主任。既然是给他颜色看,那就不能把他拍死,拍死了那就轮到我看颜色了。其次也不能拍轻了,让他以为我在他脑袋上抹灰。我小的时候,我堂哥有个女朋友,她很美,唯一的缺点就是颧骨有点高,这让她看起来像个女煞星。她陪着我堂哥出生入死,打遍北环区无敌手。她很喜欢我,让我叫她嫂子。我嫂子那时候教我怎么拍人,说起来也简单,就是趁没人的时候揣一块砖头,悄悄跟在人家后面,蹑手蹑脚走近,然后迅速把砖头平拍在此人头顶上。据她说,拍后脑勺是会弄死人的,拍头顶最多脑震荡。对方捂着脑袋倒下的时候,你就朝前或者朝左右方向飞奔而逃,最好不要往回跑,因为被拍的人挨了突袭,会本能地向后看,你要是往后逃,就会被他看见背影。
我嫂子说,其实看见背影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小路那么帅的背影,就会被人认出来。此话乃是我嫂子的原话,不是我吹嘘自己帅。
我打算为白蓝出口恶气,好几天都在观察吴主任的行动路线,我是青工,不能公然拍主任,那会使厂里所有的主任感到愤怒。不料这事情出了岔子,有一天下午,工厂里很安静,吴主任在宿舍区走过,正好几个锅炉房的师傅坐在那里。食物中毒期间,锅炉房的师傅也拉稀,他们拉稀的时候挤不进厕所,只能在煤堆里拉,虽然这很方便,但是世界上没有人天生喜欢在煤堆里拉稀。况且拉出来的稀,还得由他们自己铲到锅炉里去。锅炉房的师傅看见吴主任,气不打一处来,也没说话,也没吓唬他,就地捡了块砖头拍花了他的脑袋。吴主任一头鲜血,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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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第五章 白蓝(13)
拍完他之后,四周静静的,也没人围观。师傅们一想,把他撂在地上恐怕要出人命,就架着他去医务室去包扎。这种气度,真不是我能学得像的。
那天,白蓝看见几个膀大腰粗的大汉架着个血人进来,走近一看,是吴主任。白蓝立刻喊了起来:〃路小路呢?他躲哪里去了?〃
锅炉房的师傅们认得我,说:〃没见到他啊。〃
白蓝问:〃他把人打成这样,跑了吗?〃
师傅们说:〃哦,不是他打的,是我们打的。〃
事过之后,我为自己没有抢到先手而后悔,我对白蓝解释说,不是我下手慢,实在是锅炉房的师傅太牛逼,他们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说动手就动手,一点前戏都没有的。我不行,我是学徒,不能公然拍人。
白蓝说我:路小路,你就像个暴民,不知道你中年以后会怎么样。我从她那里学了很多新名词,暴民是其中之一。我对她说,我无所谓,反正我才二十岁,以后有的是机会洗心革面,但在我二十岁的时候,能想得出来的也就是拿砖头去拍人。脑袋硬的人有权这么想,像你白蓝这样,跑到厂办去瞎嚷嚷,砸热水瓶,最后还不是悻悻而归?
她说:〃你就是个暴民,自己都承认了。〃
我说:〃省省吧,半斤八两,你还咬人呢,你还砸热水瓶呢。我抄一块板砖就算暴民?〃
白蓝说:〃你一辈子就靠砖头去过日子吧,你读大学,你结婚,都揣着块砖头去吧。〃
我曾经笑话她,没见过大世面,拍个砖头就大惊小怪的,流氓打群架的场面我都见过。白蓝森然地说:〃你见过什么大场面,你那点场面算个屁,见过坦克和机枪吗?我可都见过。〃我听了这话吓了一跳,再问下去,她就什么都不肯说了。
那阵子我和白蓝吵吵闹闹的,我在充满噪音的地方,而白蓝的医务室则像停尸房一样安静,这两种地方都会让人的脾气变得很糟糕,前者是狂躁症,后者是忧郁症,但有时候我又觉得是反过来的,我是忧郁的,她是狂躁的。她对我的暴民倾向很不满,声称不会再给我递砖头,还说我不是小狼狗,而是小疯狗。这个我不能接受,疯狗见人就咬,我至少还是有点立场的。
吴主任被拍伤以后,食堂的伙食一下子好了起来,肉丸子比以前大了一圈,饭里也没有石子了,青菜里也找不到虫子了。工人的伙食接近于干部餐的水准。我心想,吴主任,不打你还真不行,打了你,午饭的质量立刻提高,你他妈这不是找打吗?你这不是诱惑我们做暴民吗?当然,上述的想法,我都没有告诉白蓝,我心里知道暴民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的问题是,不做暴民,究竟该去做什么,究竟该洗心革面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些都找不到答案。
bsp;第51节:第六章 换灯泡的堂吉诃德(1)
第六章 换灯泡的堂吉诃德
我和张小尹说起以前的故事,我常常很自豪地说:我以前做过电工的。她听不明白,电工有什么可骄傲的。她说她姨夫以前也是电工,现在是厂长。我听了顿觉自卑,一个电工要做到厂长,在我看来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九十年代初,在那家没前途的化工厂里,人人都想做电工。电工最清闲,而且有技术,电工是糖精厂最体面的工种,如果你掌握了全厂的电路分布图,连车间主任都得喊你爷爷。电工的技术要求很高,不像钳工和管工都能糊弄过去,电工手艺不行就会把自己电死,这简直是一种生物学上的优胜劣汰。
刚进厂的时候,倒b给我上安全教育课,他说一个违章操作的人会把自己弄死,当然也有可能弄死别人。结果一语成谶,九三年果然有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电工班的几个师傅在车间里做大检修,有一个师傅站在梯子上布线,另一个人在外面推电闸,结果鬼使神差地推错了,不该通电的那根电线里跑进了380伏的电流。里面的师傅浑然不知,用手摸上去,只来得及喊了一声〃耶〃,就从梯子上倒栽下来,后脖子着地,立刻昏迷,送到医院没多久就死了。事发之后,公安局开了一辆警车过来,把推闸的那位师傅抓进去了。那师傅还问保卫科的人:〃我这得算自首吧?〃保卫科的人说:〃去吧,最多判十年。〃
出事的时候,现场还有一个旁观的师傅,看到死人的场面,深受刺激,脑子转不过弯,傻了半个多月,吃饭拉屎都不能自理。厂里只能把他调到技术科去,管管资料,倒倒茶水。别人也搞不清他是真傻还是假傻,反正家属说了,脑子受刺激也是工伤,这笔账也得算到那个肇事者头上。至于死掉的那个师傅,处理起来反而简单,按工伤标准发放抚恤金,开追悼会。最难处理的是抓进去的那个,要判刑,家属当然不干了,带了二三十号人冲到厂里来,态度极其蛮横,把整个办公大楼的热水瓶全都砸了。
出了生产事故,全厂都受牵连,半年的安全奖金全都没了。一时间,厂里贴了很多宣传标语:保障安全生产,安全第一,安全警钟长鸣。与此同时,安全科又召开了一次培训,把平时不注意安全的工人召集在一起上课,还考试,考试不过关就扣奖金。倒b说我是钳工班最没有安全意识的,把我叫进去再培训,考了两次没通过,扣了半个月的奖金。后来就不考了,因为水泵来不及修。
池鱼既殁,就得重新放鱼苗。电工班一下子减员三个,活都来不及做。我爸爸听说这个消息,反应奇快,跑到化工局送了一把礼券,又给机修车间主任和电工班班长分别送了一条中华烟。之后的那个礼拜,我就拎着一袋劳保用品去电工班上班了。
钳工升级为电工,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对我爸爸刮目相看。虽然化工职大已经泡汤了,但毕竟不是我爸爸的错。这么一想,我心里就平衡多了。电工也不错,至少我已经到达了工人阶级的顶峰。
做电工必须有电工证,否则不能上岗。电工证得去考,而且是局里统考,但是,拿到电工证未必就能做电工。谁做电工完全是厂里说了算,电工班有好几个师傅都没证,照样干了很多年,相反,锅炉房有个师傅考出了电工证,但他一辈子也进不了电工班。当时我在电工班领的是四级工资,这是在钳工班锉铁块得来的,我锉了一块铁坨子所以我是四级钳工,四级钳工调到电工班就是四级电工的待遇……这个来龙去脉很古怪,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白蓝说这是管理问题,我们厂太混乱了,我说管理混乱也有好处,这便宜让我得着了,我不能总是倒霉,也应该占点小便宜了吧。
后来我还被糖精车间的一个青工拦住,此人姓焦,绰号焦头,焦头是一个特别上进的青年,到处参加培训,想要逃离糖精车间。可是他越这么干,厂里就越不调他,据说辩证法就是这个样子的,也叫天威难测。焦头指着我的鼻子问:〃路小路,你有电工证吗?〃我呆头呆脑地说,没有哇。焦头说:〃你没有电工证,凭什么进电工班?〃我当然不能说我爸爸送香烟的事,我就说:〃我他妈也不知道。〃然后我问他:〃你凭什么审问我?你有电工证啊?〃焦头就从包里摸出来一本硬面的小本子,在我眼前晃了晃:〃看,这就是我的电工证!〃
我说:〃不行,你得给我翻翻,万一是你的独生子女证呢?蒙我啊?〃焦头理直气壮地把本子塞到我手里,我一看,还真不是电工证,是会计证。焦头很抱歉地对我说:〃对不起,我拿错了。〃然后又从包里拿出真正的电工证给我看,也是个小本子,贴着他的照片,有一个钢印敲在他脸上。焦头说:〃路小路,你开后门,是不正之风。我考了这么多证书,我还是在造糖精,太不公平了。〃
我说:〃操,你还有什么证,就一起拿出来吧。〃他又拿出了计算机一级证书、办公自动化证书、国标舞蹈培训证、三级厨师证……我他妈的完全看傻了。焦头说:〃这些全是实打实考出来的。路小路,你什么证书都没有,凭什么做电工?〃我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说:〃你丫真是焦头一个。你他妈的再缠着我,我就揍你。〃他听了就立刻消失了。
后来我反省自己,对焦头太凶恶,很伤他的自尊。但我也不打算去道歉,我看见这种神经兮兮的人很害怕。一个工人,考了那么多证书,而且都是初级的,我也搞不明白他想干什么。后来听说他在考律师证,假如考上了这个证书,想打他就难了,我还是离他远一点吧。
虹←桥←书←吧←bsp;第52节:第六章 换灯泡的堂吉诃德(2)
我去电工班报到,引路人是小噘嘴。她把我叫到劳资科,当时我从泵房回来,穿着小半年没洗的工作服,这衣服已经不是蓝绿色了,而是死黑死黑的,去挤公共汽车再好不过,但也可能被人打死。我腰里绑着一根巴掌宽的工作皮带,皮带上挂着各色扳手,左边是两个活络扳手,右边是四个套筒扳手,屁兜里插着老虎钳和螺丝刀,耳朵上夹着一根红塔山。我浑身散发着工人阶级的气味,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期期艾艾的、神色慌张的学徒工了。
小噘嘴看到我的样子,很恶心地皱了皱眉头,说:〃你怎么搞得跟土匪一样?〃我说厂里在大检修,必须带齐工具,样子是野蛮了点,但这表示我在辛勤劳动。她很不满意地说:〃又不是没发给你劳保用品,你的工具包呢?〃我说早他娘的烂穿了。
小噘嘴说:〃路小路,想必你也知道了,今天调你去电工班。〃我嘿嘿地笑。她说:〃你爸真行啊,什么时候把你弄进科室里来啊?〃我说:〃别取笑我了,坐科室会生痔疮的。〃
她送我去电工班,路上对我说:〃路小路,你在厂里的表现很糟糕,本来胡科长要调你去糖精车间上三班的。〃
我说:〃你别相信倒b对我的污蔑,其实我表现很好的,我还救过德卵呢,发了我三十块钱奖金。〃
小噘嘴说:〃人不能总是吃老本,你又不是救过厂长,不值得这么得意。〃
我说:〃你这话有道理,我一定好好改造。〃
小噘嘴说:〃你真贫嘴,你那三十块钱奖励还是我给你打的申请呢。〃
我说:〃你把我训那么惨,适当的时候也该奖励奖励嘛,不能总是给我看棍子,而不给我吃糖。〃
小噘嘴说:〃哎哟,还记恨哪?你对着人家抡锉刀,要不是有你爸爸顶着,早把你发配到糖精车间去了。〃
我叹了口气,我向她详细解释了锉刀的作用,锉刀是没有刀刃的,锉刀也也没有刀尖,锉刀的作用面是在两侧,难道我用锉刀把倒b锉死?这倒很新鲜,从来没听说过。我本人就是那把无害的锉刀,扬来扬去,最后还是得去面对铁坨子,别无选择。小噘嘴说:〃噢,原来锉刀是这个样子的。那你也不能抡锉刀啊。〃我心想,你这个五谷不分的小白痴。
小噘嘴送我去电工班,我一直很感激她。其实电工班的人都认识我,一起打牌,一起抽烟,但小噘嘴带我进去,显得我面子很大。后来才知道,她其实是去看另外一个人的。
现在让我回忆电工班,我会说,首先,它就像个鸦片馆,其次,它还是像个鸦片馆。与钳工班的四处漏风正相反,电工班是一个水泥房子,造得跟碉堡一样,一扇小门进去,绕过一条走廊,再往里走是一个拱形的门洞,有点像阿拉伯宫殿的造型。这房子连一扇窗都没有,黑咕隆咚,亮着几盏小灯。几张年久发黑的办公桌,桌子后面不是椅子,而是躺椅,电工们全都横在躺椅上抽烟。由于没有窗,也不通风,整个房间烟雾不散,就像个鸦片馆。以前我不太爱来这里,嫌空气质量太差,时间久了会得肺癌。可我既然做了电工,也就只能忍受这种恶劣的环境了。
我在电工班唯一的工作就是到处给人换灯泡。电工得会修马达、会修触报器、会安装低压电路、会爬电线杆……这些都很复杂,所有技术性的工作与我完全无关,我根本没学过。师傅们说,不着急,慢慢学,先去换灯泡吧。
老牛逼曾经对我下过结论,说我没有机械天赋,修不了水泵,所以只能把水泵都报废掉。这么干其实很罪过,很多水泵就这么白白地被送进了废品仓库,假如我干的不是钳工,而是医生,那火葬场的人肯定得忙死。推己及人,推水泵及自己,我应该感到惭愧。但是,做电工就不会有任何负罪感了,灯泡坏掉是修不好的,没有人会修电灯泡,如果你能找到一个会修灯泡的人,他一定是个比爱迪生更伟大的天才,因为爱迪生发明灯泡的时候就没打算让人去修它。我只需要把坏灯泡拧下来,扔进垃圾桶,再拧上去一个好灯泡就可以了。从卡路里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个比钳工轻松一百倍的工作。唯一的缺憾是,水泵不太容易坏,而灯泡经常出问题,并且,全厂有几千个灯泡,一天换上二三十个灯泡乃是家常便饭。
虫工木桥◇bsp;第53节:第六章 换灯泡的堂吉诃德(3)
换灯泡很容易,带一支电笔,扛一把竹梯就可以了。我每天扛着竹梯在厂里跑东跑西,白蓝说我像扫烟囱的男孩,最好再带把扫帚。我以前看过本书,扫烟囱的男孩从烟囱里掉下来,被有钱人家的女孩看到了,他们就结下了友谊,友谊是爱情的前奏。这是一个英国的故事,好像很浪漫。不幸的是我也读过狄更斯的《奥立弗·退斯特》,我知道扫烟囱的男孩经常被卡在烟囱里,下面的人不知道,一点火,男孩被熏成烤鸭。烤鸭好吃,但绝不浪漫,像我这么一条壮汉真的去扫烟囱,必然会被卡住,而成为牺牲品。我只能说白蓝有点异想天开,我做了电工,她也为我高兴,这是真的。
做电工不用穿工作服,电工是非常干净的工种,而且这种干净显示出了电工的技术水平,牛逼的师傅在车间里做八个小时,身上的衣服都不带一点灰尘的,这就叫水平。只有在大检修的时候,因为有领导在场,我们才套上工作服,至于平时则是一身枪驳领双排扣的西装,笔挺地穿在身上。九十年代初,枪驳领西装非常流行,双排扣子最好是金色的,更神气。那时候还流行穿太子裤,又肥又大,裤腰上打着八到十六个褶子。太子裤配金色扣子的枪驳领西装,脚下是一双白色的真皮运动鞋,就这么个鸟样。这种装扮走在厂里非常吓人,认识的人知道是电工发神经,不认识的还以为是外商来考察。这种装扮还有个特点:枪驳领西装很长,而太子裤显得腿很短,我们就是一群上身笔挺修长,而下身短成一橛的怪人,自己还觉得很时髦。
那时候我没有枪驳领西装,穿着工作服出去混,反而被人嘲笑,车间里的阿姨甚至都不信任我,对我的工作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为了公关形象,我必须穿得跟他们一样。我央求着我妈,去裁缝那里做了一件枪驳领西装,竖条纹的,近看像囚服,远看像旧社会上海百乐门的小开。我妈看了也很满意,说我神气得不得了。我穿着这件西装到处招摇,后来不穿了,因为只有民工才穿枪驳领的西装,城里人改穿单排扣小领子的款式了。枪驳领的西装成为民工的标志,非常巧合的是,他们穿着这种西装砌砖头、捡垃圾、骑三轮,和我们当年如出一辙。
到了夏天,西装不能穿了,我们还是穿太子裤。上身则什么都不穿,就这么光着,八个褶子的太子裤配上光膀子,使我们看起来就像一群阿拉伯舞娘。夏天的早晨,我们骑车到电工班,把衬衫一脱,就这么站在电工班门口抽烟。我们还把皮带松开一个扣,裤子就松松垮垮地挂在胯上,露出肚脐三寸之下的一小撮阴毛。路过的师傅们看了,纷纷叫好,小姑娘则面红耳赤,急匆匆地跑过去。
那时候白蓝看见我的舞娘装束,骇得目瞪口呆。我赶紧提裤子,免得她看见我的阴毛。后来她说这个裤子好,肥大宽松,勃起的时候看不见。我立刻想起自己在医务室里昏迷的事情,妈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又嘲笑我说:〃当心老阿姨流鼻血。〃
那天我刚到电工班报到,就接到了一份外出干活的差使,电工班班长对我说,去制冷车间换灯泡。电工班班长三十多岁,绰号鸡头,这个绰号很难听,他以前的绰号叫鸡鸡,更难听,做了班组长才升级为鸡头。鸡头就鸡头吧,总比鸡鸡好听一点。他给了我一个380伏的灯泡,并且告诉我,灯泡分为两种,220伏和380伏的,如果把220伏的灯泡塞到380伏的插口上,那个灯泡就会变成一个小型的炸弹,玻璃碎片崩到眼睛里就会变成瞎子阿炳,以后只能到工会里去拉二胡。我战战兢兢地拿着灯泡。鸡头又说,去制冷车间找黄春妹吧。
我问鸡头:〃黄春妹是谁?〃
鸡头说:〃一个很胖的女人,大概有你两个那么宽,很容易找的。找不到就问别人吧,制冷车间都知道黄春妹。〃
我听他这么形容,觉得有点心虚。鸡头皱着眉头说:〃怕什么?一个胖女人就把你吓成这样,那要是遇到瘦女人怎么办?〃他说的近乎黑话,我又听不懂了。鸡头就把身边的一个青工叫过来,陪我一起去,他叫小李。我以前没见过他,他说:〃哦,我是从橡胶厂新调来的。我见过黄春妹的,很胖的。〃鸡头说:〃对,就是那个胖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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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第六章 换灯泡的堂吉诃德(4)
我和小李一起去制冷车间。他比我大一岁,技校毕业,学的就是电工。我们都是新人,相互结伴胆子大,于是揣着灯泡,扛着梯子,哼着小曲去找胖老虎黄春妹。
路上,小李说:〃你们这里,那种阿姨,原来叫老虎啊。〃
我问:〃你们橡胶厂呢?〃
〃我们那里叫蝗虫,又叫菜皮,又叫烂污女人。〃
我问小李,为什么鸡头说胖女人比瘦女人好对付。小李挠了挠头说:〃我也不大清楚,以前橡胶厂里的师傅说,瘦女人欲望很强烈的,会把人吸干掉。〃
关于瘦女人的问题,超出了我当时对性的理解,我一直以为胖女人难对付,因为体形比较庞大嘛。瘦女人可怕,似乎不符合逻辑。后来有个学生物的朋友告诉我,工厂的传说是有道理的,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体形较大的生物其繁殖能力都比较弱,大象,鲸鱼,熊猫,莫不如是。相反,较小的生物其繁殖能力必定旺盛,老鼠就是典型。我回忆工厂里的阿姨,就说,她们面黄肌瘦,形容枯槁,性欲旺盛。生物学家说,性是另一种形式的战争,在这种战争中不一定以体形大小决定胜负。我年轻时所犯的糊涂,就是把性爱和打架混为一谈。
那天,我和小李跑进制冷车间,到操作室一看,见了鬼,一个人都没有,更别提黄春妹了。这种情况很可怕,可以直接去安全科举报他们,无人看管的车间随时都可能爆炸。小李放亮了嗓子喊:〃黄春妹!黄春妹!〃可是机器的轰鸣像战斗机在我们头上呼啸,根本听不清他的声音。我和他分头去找,过了一会,小李冲过来对我说,他找到黄春妹了。我跟着他跑过去,发现在车间偏僻角落的一架鼓风机前面,晾着一些女式内衣,都是零零碎碎的小布片,其中却有一个巨大的白布兜子。我问小李:〃黄春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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