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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阅读

作品:少年巴比伦|作者:movepp|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0 17:07:39|下载:少年巴比伦TXT下载
  着呢,分明是造谣。

  这时,胡得力拿起话筒,用足力气大喊一声:“不许胡闹!!!”我们厂的礼堂,用的是两个大音箱,就放在舞台两侧。冷不丁一声大吼,音箱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巨响,坐在音箱前面的人齐声大叫,向后倒下一大片。爬起来之后,有几个干部指着胡得力大骂:“胡逼!耳朵都被你震聋了!”

  保卫科长这一边,因为我揭了他的短,就扑过来要跟我拼命。我也觉得奇怪,他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雄伟,好像最近吃多了激素,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去跟方瞎子较劲呢。事后白蓝提醒我,保卫科长这是要在新厂长面前表现表现自己,也没有像我这样的,当众揭短,他当然要拼命。我当时可不知道这些,摆好架子,等着他扑过来。我和他之间相距大约五十米,趁他跑过来的工夫,有个师傅朝我手里塞了一根电工皮带,对我说:“照他脸上抽,准保躲不开。”我身边两个厂警吓坏了,一个攥着我的胳膊,一个抱着我的腰。我说见了鬼了,人家要打我,你们抱我干什么,拉偏架啊。厂警说:“把皮带放下!”我把皮带扔地上,可他们还是不放手。与此同时,后面的工人一哄而上,架住了狂奔过来的保卫科长。厂警对我说:“求你了,路小路,路小爷,你赶紧走吧!”

  我对厂警说,本来是要走的,但他既然要冲过来打我,我就不能走,不然他还以为我怕他!别的干部我不敢打,保卫科长我可不怕,打赢了他,我就能取而代之。厂警又好气又好笑,说:“你当我们保卫科是山贼啊?”趁着身后的人群松动,他们两个死命把我往外拽。那一瞬间保卫科长的上半身也突破了人群,身体呈45度角,两个拳头在我眼前乱舞,他妈的,这种拳法能打得死个鬼。

  就在这时,舞台那头一阵惊叫。众人回头去看,只见胡得力浑身精湿,目光呆滞,水泵房的阿骚拎着一个塑料水桶站在他边上。这塑料水桶我们都认得,是清洁工用来拖地板的。胡得力被阿骚浇成了落汤鸡,胡得力被拖地板的脏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胡得力被浇过之后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一刻,全场无人说话,我和保卫科长也忘记了打架。我们都静静地看着胡得力。在一片静默中,阿骚阿姨鄙夷地说:“胡得力,你这个王八蛋。”然后她扔下水桶,轻盈地扭动着胯部,在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扬长而去。

  那次大闹会场,白蓝在大礼堂外面对我说:“路小路,你的政治生命彻底完蛋了。”后来她又说,这不应该叫政治生命,应该叫职业前途。我对她说,我的职业前途本来就是做工人,我该怎么混,自己心里清楚,不用你多插嘴。她说:“你这样下去可不行,这不是找死吗?”我不耐烦地说,我读过一本书,叫《红楼梦》,里面有个叫袭人的,就这么罗嗦。她说:“你就嘴硬吧。”说完就走了。

  那天我还去参加了工会的卡拉ok比赛。厂里本来安排在大会之后举行这么一次比赛,后来大会闹成一锅粥,干部全都跑掉了,工会的人就很犹豫,打算取消比赛,但工人师傅不答应。工人师傅说,今儿个真高兴,卡拉ok助兴。工会的人说,不行啊,这是卡拉ok比赛啊,评委都跑光了还比个屁啊。工人问,评委是谁。工会的人说,当然是干部啦。这下工人师傅都不干了,说:上班要被他们管,唱他娘的卡拉ok也要他们管,简直狗屁,我们自己做评委。就有几个工人自告奋勇跑到主席台上去打分,后面有人把电视机混音器lcd全都搬了出来。当时我在楼下,望着白蓝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来六根拽着我的袖子,拖我上去唱卡拉ok。

  倒退十多年,我所生活的戴城,满大街都是唱卡拉ok的,不但家里有卡拉ok,连饭馆、茶馆、澡堂里都有。那时候也不去包厢,包厢太贵,通常是在一个大厅里,两块钱唱一首歌,对着电视机轮流嚎叫。后来我也成了个卡拉ok迷,嚎叫谁不会啊?

  那天在大礼堂,别人把我推上去比赛,我唱了一首《吻别》,又唱了一首《风再起时》,下面的工人哗哗鼓掌,还有一些比较骚的师傅,拖着阿姨在人群中跳交谊舞。两曲唱毕,评委亮分,9。99!工会的干部在一边直呲牙。我高举右手,挥动,又抚着胸口做鞠躬告别状。电工诗人路小路从此就要阔别白班舞台,去糖精车间上三班啦。比赛结束之后,我拿了个第二名。我还奇怪,9。99怎么还是第二名?六根说有个小阿姨上台唱歌时,把裙子撩了撩,昂头挺胸噘屁股,评委师傅们都看傻啦,给了她10分,只能委屈我做第二名了,没胸没屁股的,第二名也该满足了。我想想也对,去拿奖品,第一名是电饭锅,第二名是热水瓶,我只能提着个热水瓶走了。出门的时候,天都快黑了,一群上中班的师傅们又闯进礼堂,对工会的人说:“不许收摊,我们还没唱呢。”工会的人都快昏过去了。据说一直搞到半夜,工人一茬接一茬地进来唱,后来把那片的电闸拉了,才算结束。这些场面我都没看见,我回家了。

  那次闹过之后,我知道自己说话得罪了白蓝,想请她吃饭。那天是我生日,她不知道。我摇了个电话去医务室,她说晚上有事,不能来。我独自在外面吃了一碗面,加了一块排骨和两个荷包蛋,吃饱之后,无处可去,就骑着自行车到新知新村去闲逛,那是秋天的夜晚,一些枯叶掉落在我头上,昼夜温差很大,我穿着一件薄夹克衫有点顶不住。我把自行车锁了,坐在她家楼下的台阶上抽烟。

  我想起自己已经二十周岁了,一事无成,坐在这里,不久之后就要去上三班造糖精。这种生活不是我要过的,但我应该有什么样的生活,自己也不知道。我只能说,混到哪里是哪 里吧,人活在世界上,无非是走一步看一步。后来我看见白蓝从那里过来,骑着自行车,边上还有一个男的。我没喊她,把香烟藏在身后,以免闪光的烟头暴露我的行藏。她和那男的交谈了几句,相互道别,然后男的就走了。她锁好自行车走进来,发现有个人坐那里,定睛一看是我,吓了一跳。

  她说:“怎么你在这里?”

  我说:“我等你。”

  她想了想说:“好吧,你上来,我跟你说。”

  我默不作声地跟她上楼,在拐弯的地方被一个破箱子磕中了膝盖,疼得要死,但我还是默不作声,瘸着腿走了上去。进了房间,她拉亮电灯,关上门,然后她说:“那个是我复习班的同学。”

  我问她:“什么复习班?”

  她说:“考研复习班。”然后她说:“不要到厂里去说。”

  那天,我看到了她的考研资料,厚厚的一摞,我全都看不懂。我问她,什么时候考试,她说是在一月,录取之后转档案,然后她就去读研究生。

  “去哪里?”

  “上海,或者北京。”

  那时候我本来可以问她,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这些。但我忘记质问了,我在这种时候总是懵头懵脑,好像庄子梦里的蝴蝶,事后回忆起来,又觉得很羞惭。用我妈的话说,卡车迎头开过来也不知道躲一下。我什么话都没说,拉开门往外走,但她靠着门,不让我走。她歪过头问我:“还要再谈恋爱吗?”

  我说:“谈啊,为什么不谈?但我现在想回家睡觉。”我再次去拉那扇门,这次她没拦我。我下楼的时候觉得膝盖生疼,她以为我会像上次那样一溜烟蹿下去,但我其实是无声地走掉了。

  时光倒退到九三年秋天,我在车间里玩我的电工刀。那把刀是红色的塑料刀把,刀刃有十公分长,这刀是不开口的,后来我在钳工班的砂轮上把它打磨了一下,这就成了一把可以杀人的利器。我还想镗出两根血槽,但师傅们不肯帮我镗,说是会闯祸。这把刀陪我走过很多城市,揣在兜里,不算是管制刀具。天气潮湿的时候它会生锈,但蘸上水在砖头上磨一下,它就会恢复往日的锋利。

  那天我玩刀子,我用它练飞刀,我能把刀子抡圆了飞出去,也能把刀子缩在袖子里从肋下飞出去,五米之内必中靶心。我右手练完练左手,站着练完躺着练,还有犀牛望月、凤凰展翅、小鬼拍门、老鹰捉鸡等等姿势。我很想找个活人来练练,不是往他身上戳,而是像马戏团里一样,顶着个苹果,我一刀飞过去准能把苹果劈开,要是伤了他半根头发,我甘愿抵命。但别人看到这种被打磨过的电工刀就哆嗦,死活不肯让我试一下。后来我觉得无聊,把刀子收起来的时候,不小心在自己虎口上划了一下,起初没觉得疼,几秒钟后,血一下子涌了出来,把整只左手都染红了,伤口一跳一跳的剧痛。

  我看着自己的手,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我能把电工刀玩得像马戏团一样,但我竟然把自己的手割破了。我扔下刀子,掐住手腕并且高举左手,去医务室找白蓝。一路上鲜血顺着胳膊淌到了腋窝里,路过的人都以为我是在振臂发飚,走近一看才知道又发生惨案了。出了这种事故是很糗的,但我无所谓,我马上就要去造糖精了。

  我在医务室包扎时候,大肥婆在白蓝身后站着,非常讨厌。我看着白蓝把纱布一层层缠绕在我手上,我问她,筋断了吗。她说没有,然后拿了一块毛巾替我把胳膊上的血迹擦干净。大肥婆说:“流好多血啊,真可惜,去献血多好。”白蓝就回过头去瞪着她。我说:“化工厂的人不能献血的,血里面全是毒。”

  白蓝对我说:“想自杀?”我说:“不是。不小心的。”她说:“这样子就像个亡命之徒了?”我说也不是,都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博尔赫斯说,记忆总是固守着某一个点。我记忆中的二十岁,亡命之徒就是那个被固守的点。越是如此,它就越缺乏真实感,真正需要去亡命的时代早就过去了,我连献血都没人要,嫌脏。我在一个不必亡命的时代里既不会杀人也不会被杀,我会被送去造糖精,犯了错会被扣工资,如此而已。在这种时代我可以把自己杀掉,无论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我不会为了糖精和工资而自杀,也不会为了爱情,但是我可以毫无理由地去死,如此而已。

  那天在医务室里,我坐在体检床上,白蓝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我对面,大肥婆站在我们中间,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她。我他妈也不知道这肥婆想干什么,后来我觉得很好笑,就对着白蓝笑起来。她平静地看着我。我忽然觉得大肥婆也不那么讨厌了,就让她在一边呆着吧,这样很好。我的神经分裂的爱人终于无声地站在了彼岸,与我遥遥对望。

  九三年秋天,闹了一次地震,是东海海啸引起的。晚上九点多钟,我在家里躺着,忽然觉得床架子发抖,我妈放在五斗橱上的花瓶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当时我妈在打毛衣,我从床上跳起来,拽着她就往外跑。到街上的时候,我爸爸也从楼上跑了下来,他在邻居家里打麻将。

  街上全是人,各家各户的灯都亮着,空气中微微地飘着一些细雨。农药新村再次发生了大规模的逃亡,这次是在夜里,加之深秋季节,总算没有人再光着身子往外跑了。周围的人定下神来,都在看房子,有没有歪,有没有倒,后来他们说什么都没发生,估计是一次很小的地震。中途有人打电话到农药厂去,问当班工人,有没有什么管子又泄漏了,当班工人根本没感觉到地震,车间里的设备本来就抖得跟七级地震一样。那天我站在街上,发现自己只穿着短裤背心,冻得要死,我就回家去穿衣服。等我穿好衣服出来,我爸爸带着几个邻居也进了家门,开始搓麻将。我家是一楼,他们认为再发生地震的话,一楼跑起来比较容易。搓麻将就是为了等待第二次地震。

  我把衣服和鞋子都换了,又从抽屉里找出几张钞票,塞在口袋里。我妈问我去哪里,我说去一个朋友家拿东西,万一再地震你就拿几个包子钻到麻将桌下面去,然后等我来救你。我说完,扔下我妈,骑上自行车往新知新村去,路上全是人,打着伞的,穿着雨衣的,顶着脸盆的,雨越下越大,从细微的潮湿变成冰冷的针尖,扎在我脸上。在文化宫门口,有一辆汽车撞在树干上,城市虽然比平时混乱,但马路上并没有停电,汽车还在开,幽微的路灯照射在地面上,泛着一滩滩的光。我穿过戴城大学,门卫不知去向,很多学生站在道路上吃东西聊天,还有爬在铁栏杆上干嚎的。我绕过密集的人群,在一个狭窄的小门口停下自行车,那门虚掩着,我一脚踹开门,再穿过去,前面就是新知新村。

  新知新村的街道上同样挤满了人,知识分子不唱卡拉ok,但一样怕死,这事情无关文化修养。但这种躲地震的方式非常可笑,四面全是楼房,他们就聚在楼房之间,那么多人,掉个花盆下来都能砸死好几个。

  我在人群之中寻找白蓝,找了一圈,发现她正趴在自家窗台上看热闹,还叼着香烟,比我更吊儿郎当。白蓝对着我招手,我扔下自行车,三步两步蹿上去,进门之后一看,不得了,这娘们穿着一身白色丝绸睡衣,胸开得很低,赤脚坐在书桌上,嘴里含着一根咖啡色的摩尔烟,最不可思议的是她脑袋上顶着十几个红红绿绿的塑料发卷。我想了半天,觉得在哪里看见过,后来想起来了,电影里那些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就是这么个打扮。

  我冲她喊:“地震了,你不知道?”

  她不理我,两根手指夹着香烟,那只手在窗台前比划了一下,好像伟人指点江山,大声说:“钟山风雨起,仓皇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升西天返地府,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青天亦老人……”我不知道她在乱唱些什么,好像是诗词,又听不太懂。她转过头来,嘴巴里喷出一股酒气,问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诗怎么样?”

  “气势还可以。听着很熟,忘记是谁写的了。”

  “还他妈诗人呢,这都不知道。这是我爸爸写的。”她吐了一口烟在我脸上,“今天地震我就想起我爸爸。”

  我用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试了一下,还好,只是有点喝高了,不是烂醉。我将她拦腰抱起,扛在肩上。不是我要占她便宜,而是窗台上太危险,一个小震动就能把她掀到楼下去。我将她礅在床上的时候,她的胸脯猛烈地起伏。我说可能还有余震,这破楼万一倒了,我们就全死在里面了,到底跑不跑。她看着我,嫣然一笑,把脑袋上的塑料发卷一个一个摘下来,鬈发披散下来,非常好看。后来她把丝绸睡衣脱了,睡衣从床上滑落到水泥地坪上,她站起来,顺脚将它踢开,就这么开始吻我。

  她说,卷头发的时候听到动静,起初没在意,后来邻居都跑了出来,高呼地震。她也想出来,但穿着睡衣感觉到有几分淫荡,她就留在了屋子里。她从书柜上拿了半瓶红酒,倒在杯子里,只喝了一杯就觉得身上发烫,头开始飘。以前她的酒量没这么差。这种感觉令她忘乎所以,好像漂浮在河流中。后来她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哭的时候我正骑着自行车在戴城的街道上狂驰,形同亡命之徒。再后来,她看见我在楼下,就向我招手。

  她说一九七六年她妈妈带着姐姐去唐山探亲,她妈妈也是医生,地震发生以后,她们两个都被埋在了里面。这些事情我都没听她说起过。她问我,鬈发好看吗。我说很好看。她说:“我妈是天生的鬈发,我不是。”

  她说她爸爸是语文老师,七六年那会儿,她爸爸整夜整夜地不睡觉,也不说话,到了秋天,头发全都白了。她被寄养在亲戚家,偶尔看到爸爸,觉得他像一棵发疯的树。她说:“后来熬了十年,熬不过去,走了。”

  她说完这些,又说,她不怕地震,不怕自己毫无理由地去死。她说她比我更像个亡命之徒,只是别人不知道。然后她抱住我,风从窗口猛烈地吹入,吹在我的背上,也吹在她的腿上。我感到她身上起了一层寒栗,像是死亡从她的身体中走过。我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发出一声轻唤,向我拱起上身,好像一条缓慢地跃出水面的海豚。她的双腿用力夹住我的腰,这次我不再感觉到自己是个被夹住的老鼠,而是一艘顺流而下的船,她的腿是岸。

  后来她说,换个位置。我就躺平在床上,让她覆盖我,这时她仰起身体,紧闭双眼,笔直地伸出一只手来,她的手指也像树枝一样紧绷着。我看到天花板上霉点,在她头上,作为一种背景被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脑子里。

  我在她身下颠着她,她忽然问:“这样好吗?”问的时候还是闭着眼睛。我故意说,不好。她睁开眼睛,对我说:“那你喜欢什么样?”我说不是的,像目前这种姿势,万一天花板砸下来,首先是令她脑浆崩裂,我将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掉,这样很不好,万一我没死会被吓成个阳萎。我情愿用开始时候的姿势,天花板砸在我的背上,说不定还能救她一命。

  她哈哈大笑,继续在我身上起伏。她说这样也不好,路小路的眼珠子会被砸出来,掉在她嘴里。然后她从我身上跨下来,伏下身子,从床沿上抄了一个枕头垫在腹部。她说这样就好了,你被砸出脑浆我也看不见。我再次进入她的身体,那感觉有一点特别,因为失却了她身体的包围,我不再是河流中的船,而是在浓雾中狂驶的摩托车。后来她说,要命,轻一点。然后继续呻吟。

  她的那地方非常紧,俯身之后更紧。她说这样太快了,放慢一点。她让我躺着,再次跨上我的腹部,然后把用手把我拉起来,我的头被她抱在胸口。她说这样也很好,天花板掉下来,两个脑浆一起崩裂。我就说,既然一起崩裂,你就不用把我脑袋抱那么紧,我他妈都喘不过来啦。

  后来我们又回到最初的姿势,我把她的腿举高,我们都不再说脑浆崩裂这件事,因为体会到近似脑浆崩裂的感觉,只是位置不同而已。我射精的瞬间,她用力喊了一声,与此同时我感觉到床架子剧烈抖动,身后的玻璃窗发出哗啦啦一片撞击声,楼下像炸了锅一样:“快跑啊!又震啦!”我用尽全力覆盖在她身上,双手撑住床沿。我这个亡命之徒,和她这个亡命之徒,在第二次地震的时候到达了高潮。等到我的精液全部射出,等到阴冷而酷烈的死亡穿过我们的身体,我喘得像一台生锈的马达,而她却凝固在我身下。房间里,吊灯影子在微微晃动,楼下一片嘈杂,哭爹喊妈。这时床架子停止了抖动,她闭着眼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问我:“不震了?”

  我说:“本来就没震。是我们干得地动山摇。”

  她嗤嗤地笑:“我现在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一次地震的时间,相当于一次射精。”

  那天,事毕之后,我们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壁抽烟。床沿紧贴的那一堵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块布。她抽她的摩尔,我抽我的红塔山,烟缸放在我的肚子上。她对我说,干得不赖啊,以前干过这个事吗。我说没有,但我看过不少黄色录像带。她就问我,看录像带的时候手淫吗。我说也没有,看的时候是一群人,不太好手淫,只能回家闭着眼睛回忆录像里的画面,然后手淫。这样干法,记忆很深刻,黄片里的动作全都背下来了。

  她怪不好意思地说,自己长那么大,从来没看过黄片。我心想,妈的,这不是在暗示我,你那些上上下下的姿势都是实战学来的吗。不过我也没怎么在意,刚干完就揪着姑娘要她交待前科,这不是我的做派。我告诉她,那些黄片大多数是欧美的,女的声音低沉,好像胸口有一面鼓,这种粗臀豪乳型的女人非我所爱。有一次我看到一部日本片,那个女的是个护士,身材匀称,叫声就像你一样,仿佛母猫在说梦话。我还是喜欢医生护士。她打了我一下,这感觉不错啦,像是情侣了,两个人并排靠在墙上抽烟实在有点像监狱里的难友。

  她说:“刚才很危险,真要砸下来,两个肯定一起死掉。”

  我说:“死就死吧,明天不用上班了。”

  她说:“我以为你会跑。”

  我说:“这样不好,我都快射了,如果光着身子跑出去,一边跑一边射,太难看。我情愿死在床上。”

  她说:“这样死了也不好,连在一起,别人分不开我们。”

  我说:“不会的,他们会用锯子把我的鸡巴锯断,然后就分开了。我的鸡巴留在你的阴道里,就当我留给你一个纪念吧。”

  她说:“万一我没死,那还得我自己拿一小刀片锯断它,太残忍了,这办法不好。”

  我说:“对你而言这应该不是问题啊,你不是医生吗?没割过这个吗?”

  她说:“我要是中医就好了,割下来泡在酒里,每年清明节拿出来喝一口,壮阳。”

  我说:“你丫壮什么阳?你还是留给别人壮阳吧,间接地体会到我的魅力。”

  她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把我肚子上的烟缸挪开,就这么赤身裸体地代替了那只烟缸。然后坏坏地对我一笑,说:“再来一次。”

  那天干完第二次,外面的风越来越大,雨水打在楼下人家的雨篷上,发出有节奏的噗噗声。楼下很安静,没有第三次地震。假如再来一次地震,我估计我的神经也受不了,大概会赤身裸体地逃到楼下去。莺声初啼,对人生骤然有了信心,不甘心就这么被砸死。

  我说,我要给你起个绰号,叫抽水机。她说,你他妈终于把绰号起到老娘头上了,说完又打我。打过之后,我从床上跳下来,到窗口张望,楼下一个人都没有了,怪不得这么安静。天色浓黑,从这浓黑中降下的雨也应该是墨汁吧,我也不知道原先楼下的人是跑光了呢,还是都回家睡觉去了。后来一看闹钟,凌晨三点半,对面楼里的灯倒是还都亮着,好像除夕守岁。白蓝问我:“你要不要回家去看看?你妈妈还在家里吧?”我说没关系,既然新知新村的破楼没塌,那么农药新村的破楼一定也还矗着呢,我妈比你机灵多了,稍有风吹草动就跑了,这都是在农药新村练出来的。她说:“那你妈就不担心你?”我想想也对,就说,要是家里有电话就好了,这会儿杂货店的公用电话肯定是没人接了,等雨小一点我就回家。我说完这话时,她已经穿好衣服了,没办法,我也只能穿衣服。

  她说:“这么安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说,本来就没发生过什么嘛。我说完这句话,觉得自己中了她的套,就回过头去看她。她也在看着我,目光很难捉摸。我讪讪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随手翻她的书,一摞很厚的考研教材,我也看不懂,都是些很深奥的东西。我对她说:“你不会酒醒了就不认账吧?”

  她说:“我要认什么账?”

  我不好意思地说:“我以后还想和你做爱。”

  她看着我,忽然笑了,说:“你想吃泡面吗?我是饿了。”

  我说:“我也饿了,太消耗体力了。”

  吃泡面的时候,我对白蓝讲起一个人,这个人是我嫂子,也就是我堂哥的女朋友。白蓝不解,我为什么会没来由地说起她,其实我也不知道,后来我说,既然谈到黄片,我就想起我嫂子了。

  我是跟着我堂哥他们一起看黄片的,当时就是录像带,他们几个小青年关在屋子里偷偷地看。那时我才读初三,不过也发育了,没发育就看黄片手淫那也太变态了。我去找我堂哥,结果撞上了,他们几个小青年就让我跟着一起看。后来有一天,我嫂子忽然从外面进来了,见了这场面就朝我堂哥没头没脸打过去,说他们把我带坏了。我堂哥哈哈大笑,让她把我领走。我嫂子带着我走出去的时候,我心里很不高兴,又不能说,只能装出懵懂无知的样子,以骗取她的宽容。我看见她的乳沟,很深地嵌出一条缝,当时就起了坏念头。但她并不知道,她以为我还是个不大懂事的小孩。后来她拍着我的头说,小路,你长大了不能学你堂哥,你要做个有出息的男人。

  我经常想起我嫂子,别人都叫她阿娟,我也跟着叫,她不喜欢,让我叫她阿嫂。她是开服装店的,没读过几年书,但我觉得自己很爱她。她曾经对我堂哥很好,给他零花钱,为了他堕胎。北环帮和小公园帮火并的时候,她为了救我堂哥,拿着一根水管敲开了对方的脑壳,被称为那一带的红星十三妹。为此,她的店都被人砸了,但她也没说什么。后来我堂哥打她,打得那叫一个狠啊,她受不了了,就独自跑到南京去做羊毛衫生意。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之所以爱她,是因为我觉得,在她身上的那种东西就是爱。我对爱的理解是有偏差的,这无所谓。我嫂子也给过我零花钱,她甚至说,等我长大了她要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我做女朋友。她去南京以后,我就不大和我堂哥来往了,我从心里觉得他王八蛋,后来他脑袋上被人砍了六刀,再也没人替他挡着了。

  我对白蓝说,所谓有出息,这是一个很虚幻的词,我不知道什么叫有出息,但我知道什么叫没出息,并且知道,没出息的人不可爱。但是,我活了二十岁,仍然有人长久地爱着我,也有些人短暂地爱过我,这些我都不会忘记。

  那天我说完这些,就回家了。我很想和她睡在一起,但忽然有了一种很挫败的感觉,好像脑子里的精液也都射光了。现在我回忆的时候,知道那种感觉叫做虚无,当时却无法表达。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下子挫败了,如果当时知道那是虚无,大概也不会难过了,虚无就是这么突然出现突然消失的。

  下楼的时候我觉得腰里有点酸,心想,这该不是肾亏吧,如果二十岁就肾亏,到四十岁肯定变成阳萎啦。脑子一走神,我在楼梯上绊了一下,直剌剌地摔了下去。那块绊脚石哇哇大叫。我点亮打火机一看,妈的,二十多号人全都蹲在楼道里打瞌睡。这也难怪,外面下雨,又没有防震棚。我连声喊抱歉,这些人全都醒了,对着我看。有个教授模样的老头说,哎呀,谁家唱了大半夜的卡拉ok啊。我再不是东西,这时候脸也不由红了红,知识分子就是厉害,损人都这么有艺术感。

  回忆九三年,那次地震之后,糖精厂岿然不动,只是塌了河边的泵房,那里平时没人,就砸死了很多耗子,剩下的耗子全跑了出来,在大街上巡游。这些耗子都很嚣张,而且聪明,比如它们过马路的时候,先是一只耗子出溜过去,蹲在马路边上吱吱地叫几声,后面就有一串大大小小的耗子,气定神闲地向它走去。这么有组织有纪律的耗子,我们根本不敢打,怕招致严重的报复。

  我和白蓝发生关系之后,陆续还做过几次,地点都是在她家。新知新村的房子,隔音效果很差,差到什么程度呢?我在她家卫生间蹲着,可以听见隔壁卫生间里小便的声音,当然是男人小便,要是女人小便都能听见,那简直就等于是布帘子了。不过,这也着实说明房子质量之差。白蓝说,七十年代造的房子,都是用预制板拼起来的,虽然不够私密,但是这种房子很牢靠,特别防震,刚搬进去的时候都乐坏了。我可以证明,有一些年份里,中国人特别怕地震,大概是被震出心理障碍了。

  在那种房子里做爱,如果当时没有喝醉酒,就会觉得有另一种心理障碍,怕隔壁邻居趴在墙壁上偷听卡拉ok。我知道很多种偷听的办法,最简单的就是拿个玻璃杯子杵到墙上,耳朵凑到杯子口。但是这种把戏在新知新村几乎不需要,这里的情况恰好相反,如果你不想听见隔壁的声音,最好把自己的耳朵套起来。

  我把那天老头损我的话告诉白蓝,白蓝说,无所谓啊,随便他去说吧。但真的做爱的时候,她又不由得克制住自己的呻吟。她还问我,这样是不是有点扫兴,我说挺好的,我喜欢那种克制克制最后克制不住的声音,写诗也是这样,一上来就“啊”的诗歌,多半是拍领导马屁的,没有真感情在里面。

  干过之后,我还问她,为什么隔壁做爱的声音我听不到,难道他们也这么克制吗。白蓝说,隔壁是老头老太,老头以前是右派,都克制了一辈子了。我追问道,那么老太呢,老太不是右派啊。白蓝说,你真烦,管那么多干什么。我就说,这里真不一样,不像我们农药新村,全是造反派。

  我们后来做爱,声音一直都很轻,而且还戴着橡胶套子。我问她,这个套子是不是从医务室里偷出来的,她说不用偷,一抓一大把。她把橡胶套子装在一个饭盒里。有时候她自告奋勇给我戴套,有时候让我自己套,她在一边看着。还有一次,她把套子含在嘴里,就这么给我套上了,技术非常高明,一般医生都不会这一手。干完之后,她让我用手指捏住套子根部往外抽。

  发生关系之后,有一些微妙的变化,比如说在厂里互相看到,眼神就会不一样。我们厂里有那么几对,谈了恋爱之后,经常在厂里挎着膀子量地皮,从甲醛车间晃到糖精车间,从司机班晃到锅炉房,十分招摇。师傅们站在窗口,看到他们走过来,就会大惊小怪地说:“压路机来了。”然后对着他们品头论足。这些待遇我都没有,一则是她不愿意跟我在工厂里压马路,二则我也觉得在甲醛和糖精之间卿卿我我,实在是没什么可自豪的。事实上,我连中饭都不跟她一起吃,她是干部餐,我是工人餐。我们就用眼神交流,我和她都是大眼睛,交流起来很有美感。

  只有一次,她闹牙疼。我在厂里遇到她,直接问她:“还疼吗?”这时正好倒b从我们身边走过,听到这句话,就扭过头来打量我们。白蓝做出很疼的样子,指了指腮帮子,好像讲不出话来。后来在医务室里,大肥婆不在,白蓝对我说:“你说话注意点,什么疼不疼的,让人误会。”我满不在乎地说:“不会误会的,只有处女才疼。”说完这话,冷不防脸上被她抽了一下,生疼。我低头一看,她用来抽我的竟然是一副橡胶手套!她还问我:“你疼吗?”那次我真的火了,我说,咱们俩这么浓厚的交情,为了一句笑话,你丫竟然用妇检手套抽我!她就说:“干净的。”

  我听我奶奶讲过,男人要是被女人抽了耳光,就会连倒三年霉,唯一的办法是把耳光抽回去。但是,像这么一个敢咬老虎的女人,她准保会把耳光再抽回来,那就抽来抽去没个完,有这种闲情,还不如躺到床上去做爱呢。倒霉就倒霉吧。

  有关我和白蓝之间的事,厂里没人知道。白蓝不希望别人对着她指指点点,我更是吃够了写诗和看胸罩的亏,再也没那么傻了。回想我刚进厂的时候,跟着老牛逼到处招摇,一点便宜都没占到。工厂生活有一条原则,隐秘之处最安全,只要没人注意你,就能年复一年地混下去。可惜我明白这个道理已经太晚了,而且运气不好,最终还是得去上三班。

  其实,我和白蓝对外保密,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和她都知道这场爱情最终将会以什么形式来收场。她曾经问我:“要是咱们分手了,你觉得厂里哪个姑娘合适你?”我想了想说:“我觉得劳资科的小噘嘴不错啊,以前对我很凶,现在好多了。”白蓝说:“那姑娘有什么凶的,小丫头一个。”我说:“人家也就比你小一岁,哪里小丫头了?”白蓝说:“找秦阿姨说合说合吧。”我说:“不行的,她是李光南的老婆,朋友妻不可欺。”白蓝说:“那倒也是。我把我表妹介绍给你,还在读中专。”我说:“长得跟你像吗?不像我不要。”白蓝说:“那就难了,跟我像的,那就是电影明星了。”

  现在我知道,这种调侃的方式,其实是一种暗示。在我当时看来,离别总之是伤感的,因为伤感,所以不能用言语来表达,好像春天里绵密的细雨,用肉眼都分辨不出雨丝,不知道该不该打伞。我所感到的,就是那样一种伤感,只能相互暗示,用调侃来安慰自己。

  她还对我说:小路,很难想象你将来娶的老婆会是什么样啊,如果笨嘴拙舌的肯定被你欺负死。我就说:我倒是能想象你的老公是什么样,一定很温和,很有文化,看见流氓就逃跑的。她不无嘲笑地看着我说:“你三十岁以后,看见流氓,大概也会跑吧。”那时候我不承认,我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剽悍,真是太幼稚了。照白蓝的说法,我三十岁以后只能是一个啤酒肚的秃顶男人,牙齿被香烟熏得乌黑,长期上三班会有眼袋和黑眼圈,脸色青黄,肝功能异常,骑着自行车穿着工作服在大街上,一看就是个穷光蛋和倒霉鬼。流氓只会欺负我,而不会欺负她老公。还记得歪卵师傅吗?她说。我就微笑着说:“我指的是女流氓,这总可以了吧?”

  那时候在她家里做爱,我时时都能感到一种奇怪的气氛,考研的复习资料就堆在书桌上,有时候她干完之后会随手摘过一本书,翻几页,嘴里嘀咕几句,再把书放回去。我问她,这么复习功课,有何效率可言。她说,功课早就复习得差不多了,只是惯性地再看几眼。这时我就不再说话,也顺手捞过书来看几眼。她问我:“你的会计学得怎么样了?”我就懒洋洋地回答她:“还没开始学会计,现在在学高等数学。”她就笑着说:“高等数学你都敢学。”我说,自从我做了钳工和电工之后,就明白了数学的可贵之处,相反,语文是一门很操蛋的科目,数学使人越来越聪明,语文使人越来越笨。我基础太差,所以学高等数学很累,但我渐渐开始喜欢这门功课了。

  那次,她把朝北的房间打开,这间房间一直都是锁着的,我从来没有进去过。我发现里面有一排书架,有一台电唱机,最操蛋的是里面竟然有一张双人床!我说:“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明明有大床,你还让我在小床上练双杠!”她说:“这是我爸爸的床。”我说:“那就算了,我惹不起你爸爸。”

  她让我看那些书,很多小说,很多古代汉语,很多文集,都是些旧书,散发着比房间本身更为浓重的霉味。她说:“这些都是我爸爸的书。”我说,你丫真幸福,从小就能看那么多书。我回想我小的时候,家里只有两本大书,《董存瑞》和《茶花女》,都是残书,《董存瑞》没结尾,《茶花女》没开头。这还算运气,要是倒过来,那他妈有多么煞风景啊。我从八岁开始就看这两本书,到了十五岁还是看这两本书,在革命烈士和法国妓女之间徘徊了好多年,不知道自己该成为哪一种人。假如当时我也有这么多书,就不会那么困惑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