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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情祭|作者:喝普洱茶的|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0 15:41:11|下载:情祭TXT下载
  读蒋万忠的长篇小说《情祭》王德仁

  ——读蒋万忠的长篇小说《情祭》 王德仁

  大约是在九十年代初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里我认识了蒋万忠先生,当时我在工商联工作。据说,他已苦心创作多年,对小说非常酷爱与执着,那时他已先后发表了短篇小说《苦涩的情思》和中篇小说《隐衷》等,当我看那几篇小说后,顿时肃然起敬。早就想在文学道路跃跃欲试的我,被他和他的小说所感染,在他的影响下,写了第一篇小说《买煤》可惜流产了。尽管如此,与万忠同样对小说如痴如醉的我并未灰心,又写了第二篇军队题材的小说,他很热心的帮我挑毛病,三人行必有我师,终于我们成了知心的文友。

  如今,他送给我这部已脱稿十年之久、长达20余万字的长篇小说《情祭》,请我提提看法并作序,我深感力不从心。虽在文联工作,也发表过一些东西,与他相比似乎缺点什么。话又扯回来了,他既然如此信任,我也只得冒昧地说点看法了。

  《情祭》取材于三十年前人世间那催人泪下的一幕幕社会生活,反映了当年曾经在中国土地上发生过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作为一个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不能不勾起我对那个风风雨雨年代的回忆,一切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小说浓彩重墨地描写了两对城乡男女青年的爱情生活。一对是出生在地主家庭的王志强和插队女知青吴月圆;一对是赤脚医生高小东和第一人称的女知青李素兰。两条爱情线再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恋爱方式。反复穿插,起伏跌宕,曲曲折折。评击了当时的唯成份论,演绎出一幕由城乡差别、社会偏见所引发的社会悲剧。

  人物性格典型化是小说的灵魂,作者在塑造人物性格上是较为成功的。出生地主家庭的王志强,多才多艺能说会道,由于受地主家庭出生的牵连,整日夹着尾巴做人,变得性格扭曲、喜怒无常,自卑造成自自暴自弃。吴月圆是位多情善感的好女孩,由于父母是走资派被批斗,实以为到乡下可求得一个安身之处,谁知道又碰到情感上的麻烦事,是泪水伴随了她的整个青春,爱不能爱,恨不能恨,加之世俗偏见,误会连篇,最后以死表达那刻骨铭心的爱情。王大妈是个典型的中国农村传统女性,她有仁慈、善良、宽容的一面,但她对儿子志强与月圆的恋爱又表现得非常苛刻、挑剔,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还有汤仁和、生产队长、二瘌子等人物也写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小说构思精巧,叙述方式顺倒轮转,时空置换。作者站在主人公的背后,娓娓道来,既评判了当时血统论给人世间带来的刻心痛苦,又颂扬在贫困线上挣扎的群众和知青的那善良、朴实、憨厚的情感,作者鲜明地褒将了真、善、美,鞭挞了假、丑、恶。

  小说的语言自然、流畅,雅俗共赏,没有“做作”的痕迹,每个人物的言行都基本符合人物的身份,他的语言是经提炬过具有地方特色的乡土语言,极具个性特征。正如作者本人曾说:一部作品不在于词藻华丽,而在于用活生生的个性化的语言再现社会生活。

  手捧这部厚如砖块的小说,好似重如千斤的硕果。令我惊讶,一个不到初中文化程度的作者,且没有系统地学习过文学理论,居然写出如此宏篇巨作。字里行间充满了情与泪、爱与恨,使我的血液随着他的文字沸腾起来,让我爱不释手。如果出自一个专业作家手里也许不以为然,出自一个戏称自己是“无党无派”自由职业者——木匠的手里,实在令我深思和感叹。

  这部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的爱情悲剧小说摆在世人面前,让人读来泪水不止,犹如身临其境。尤其像我们这样一代人更心领神会,作者自然而然地把我们带回那个特殊的年代。

  人物的命运总与社会命运紧密联系着的,看似一对情人的悲剧,实际上是那个时代的悲剧。作者创作的指向,隐藏在小说的字里行间,在有意无意之中批判了过去“左”的路线给那一代人所造成的危害,并充分利用了小说的主式歌颂当今改革开放所取得的巨大成就。现在地主富农帽子摘了,背着黑锅的子女真正享受了公民的权利,没有贫下中农、地主、富农之分了,大家一样享受上大学、参军、提干的平等权利,这是人权的大解放。城乡差别已大大缩小,异城和城乡结合的婚姻已屡见不鲜。“知识青年”这个特殊年代的专用名词已在历史史册上定格。那个时代人的泪水已尼凝固。

  引子

  夕阳把最后一抹余辉隐藏到西山那边时,一轮明月已缓缓地升起。我凭窗遥望:妹妹,让我们再一次欢度这古老的传统佳节吧。“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东坡的这一千古名句,寄托了我无限思念,寸寸愁肠。多少年过支了,每当这个日子临近之际,回想起历历往事,总使我心情沉痛,禁不住潸然泪下,……

  “你是雨后打伞,贼去关门,”孩子的爸爸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农村医药卫生问答》唠叨着,“快下去吃晚饭,呆想痴愣有什么用?”

  我愤愤地白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转身移步下楼:“像你这样的人有多少?没有良心,没有热情,一个地道的冷血动物。”

  “好好好,你有热情,‘太太’’,”他紧随在我身后,差点要踩到我的脚后跟,笑呵呵打趣,“你再发火还把我耳朵震聋呢,每年到这一两天我都害怕你,巴不得躲起来才好呢。”

  “爸爸,请你不要和妈妈拌嘴,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别人家都忙着做饼,可我们家年年如此,哪像过年哇?真是……”十六岁的念月噘起小嘴,把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搁,给她爸爸一个白眼,又到厨房里装饭去了。孩子是天真的,她说得确确实实,每到中秋这一天,我们这一家都没有愉快过,换句话说,它就是我内疚、痛楚难忘的日子,我几乎用眼泪淹没了它……

  “还不错,还不错,今天你妈还没有感情用事呢,”他接过念月的碗,又看我这发愣的样子,“吃饭吃饭,乖乖,今天听你的话,哪个再提以前的一句话、过去的半个字就打嘴。”他用他那二十年前的眼神瞟了我一眼,笑呵呵地打着圆场。

  他当然喽,因为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城市人,嫁给他这个标标准准的乡下“二哥”,所以,他相当满意。再说我们一家三口人,一直是幸福美满的。随着改革开放,我们家又和其他农村时,家家都是徒有四壁,一贫如洗,人人都是一副寒酸样。然而,生活越好,物质越丰富,越使我心神不定,无法控制自己感情的野马去追寻那痛苦的岁月,回想起心酸的往事,我觉得——她,“人已九泉,情留世间。”死去的人没有痛苦,却把闯苦留给了我们活着的人。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二十年啦,这二十年来,虽然人世间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变故,然而,二十年前一场场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对我而言,清晰得恍如昨天。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一)

  一

  一九六八年,全国城市知识青年热烈响应“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伟大号召,一时间上山下乡运动震撼了神州大地,这一“巨浪”席卷祖国大中小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波及到每一个山村。我和同龄的知识青年一样,怀着无比激动,也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即将告别六朝古都,踏上苏北山村的征途。

  那是十二月二十八日,飘飘的雪片就像扯破的棉絮一样在古城空中飞舞……

  爷爷捧着破“四旧”没卷走的小手炉焐着手,拖着那擦地的脚步看了看门外,转脸长长地叹了口气,对我说:“你是在家不敬月,出门遭雨雪,慢慢吃,多吃点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午饭呢。”

  我接过他的目光:“知道,爷爷。”

  “素兰”,哥哥走到桌前喃喃地说,“我再给你十五块钱,正如爷爷常说的,‘出门不带钱,到处招人嫌。’从今天起,你就独立生活了,无论和谁分在一起,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可不要像在家。到乡下要入组长随俗,要尊敬人,哪怕是残疾者你都不要蔑视。不要多事找事,斗地主、批富农不关你的事,时刻要记住你毕竟是个小女孩。”

  “哥,你放心,你昨晚上对我讲的话我全记住了。”我说完鼻子一酸,泪涌满了眼眶,趁他对房间张望的瞬间,我敏捷地把它擦了。尽管如此的快运作也没有逃过妈妈的眼神,她径轻走到桌旁,脸上展露着笑容:“这么大了还流泪,想回来就回来嘛。”

  妈妈是个心肠极软的人,不用说是家里事了,就是左邻右舍发生了伤心事,她都会陪人家默默流泪。此刻我一眼就看穿她那笑容极勉强极含糊,实际上她那酸楚的泪水在腹里徘徊。她对儿女用情一直至深至彻。哥哥头天中午就悄悄的对我说过,你走前千万要坚强些,不是上刑场免得妈妈再流泪,妈为你已经偷偷地器过几场了……

  “是的,我那时候有你这么大已跑遍半个中国了,”爸似乎听见了妈的话,从厢房里走出来,坦然的笑容瞬间又变得不自在,“唉——也难怪呀,从生下来到今天,还没有真正离开过家呢。”

  爸爸妈妈在收拾我的行李,把两个军用黄帆布包塞得鼓鼓囊囊的,被子纵横捆了四道,像八路军行军作战的模式。一切就绪,他们拎着行李送我离开了家,此时此刻满天就如秋风杀千叶落的那幕凄凉感觉。在途中他们一直默默无语。我不知道他们的心绪如何,可我的心里不是滋味,两眶孕泪,但又不敢擦它。模模糊糊在低头行走,这种告别就像永别似的。

  进了校园,移眸看见那几辆军用卡车腰里系着红色标语,正在无伦次地吞噬着人和行李。

  “别的学校不是都乘大卡车下去的吧?”爸爸猜疑地说着指着斜对面,有意提高我的兴趣,“素兰,你还不错,那里还有两辆大客车。”

  我对爸摇摇头:“不知道,可能大卡车没有了。”

  “大明,快点儿走。”妈妈似乎看到大卡车已人满,目光转向大客车,急急地说着,“人家可能都上去了,等素兰上去还不知道有没有空位呢,又是那么元,站在车上哪能吃得消?”

  于是,我也来不及招呼爸爸妈妈,急忙往赵老师招手的车上走去。他又称呼爸一声后,把我手中的行李递上车顶。我急步上了车。赵老师举手臂祝大家一路顺风后关上了车门。

  这时,我顾不得找座位,隔着玻璃望着窗外,人人都是爷颈展望,妈妈却低俯着头,用手在眼眶上拭擦着。

  发动机发出的响声活像只大狮子在低吼着,车身在抖动着,驾驶员把嗽叭一按,进出刺耳的声音,车上车下的人在挥手、在告别……

  我收回目光扫视了四周没有空位置了,无奈只得往车后走,不然站在前面就成为大伙儿视线的焦点了。

  “李素兰这边来,这一批也有你?”

  我顺着这银铃般的声音望去,把一丝丝的笑容拼凑在脸上:“唷,是玉玲、刘成你们两个,这一下我们可以作伴了,……”。

  “李素兰你过来,”绝对的女高音,几乎把全车叽叽喳喳的杂音盖掉了,大家不约而同转脸朝那个声音望去,原来是蒋琴招去这么多的目光。而她似乎没发觉,站起来了,脸上毫无羞色。相反,嘴角那一贯天真活泼可爱的笑容坦露无疑,“我这里还有唯一空位,是特意为你留着的。”

  “谢谢你的关心,我该掏两颗糖给你吃了,”我打着趣。坐下后,我问:“蒋琴,你家姊妹也不少吧,一两个是不会下去的。”

  “她家妈妈生儿女戴过大红花的,你说少于少(在哼着音符)1234567i,一共八个,“前排男同学转脸说着笑着,还对我挤鼻眼的,”小时候她家吃饭少一两个都不意。“随他这么一说,是听到的人都发出了哄笑,笑声洒满了整个车厢。

  “就你知道,“蒋琴红着脸瞅着他反唇相讥,”你家大概少了?还有那么一大巴掌,大牛、二、三牛、四牛、五牛,一年宰一头做菜还能享用五年呢。“她把藐视他的目光又变成柔柔笑意转向我:“再说,下去就下去,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和你想法一样,这么多人是人,我也是人,有自己的一双手,不能呆在城里吃闲饭,去滚一身泥巴,改造改造自己。”(当时大家都会这么说)

  “你看,前面就是长江大桥了,听说今天是第一天通车,是许司令员在剪彩。”她话音刚落,车子真的依次停下来了。接着就听见锣鼓及鞭炮声。……

  车子徐徐通过大桥,蒋琴拍了我一下:“你看那书呆了在念什么,跟神经病一样,看他下农村还念不念了。”

  斜对面一身书生气的高材生经常自诩大诗人的近视眼对着窗外:“……日幕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他嗄然而止,手托着头搁在前排的靠背上。

  我环顾车厢后,苦涩地:“这车里我认识几个人,你知道的,我转到这学校刚半个月,其他人就是认识也叫不上名字。”

  “还有你小时候就熟悉的——吴月圆,”蒋琴接过我的话,指着前面:“唉,——你不知道,我昨天翻了学校名册,你们俩名字紧挨在一起呢。”

  我惊愕着:“怎么啦,她爸爸妈妈不是高干吗?”她又是独子,父母怎么舍得,独子不是可以照顾吗?“

  蒋琴深深地叹了口气,缓缓地摇着头,脸上的笑容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副怜的神色,喃喃地说:“她爸爸妈妈‘靠边’了,据我爸爸说,可能问题还不小呢,已经被批斗过几次了,说她爸爸私通外国。你不知道,我家与她家只隔几条巷子,昨天我路过她家门口,卸见墙壁上贴满了大字报……。”

  我仔细地听着,还真有点怜悯吴月圆一家的遭遇。当然了,像她家现在这种情况何止一个?谈不上千千万也算得上万万千了。

  车上的“客人们”观点不同,性格各异,举动也是各有千秋:有的交头接耳细言蜜语;有的天南海北信口开河;有的谈笑风生无烦无恼;有的垂眉无语心事重重……

  我苦思冥想着,生平还是第一次离城徙乡,远离父母,脱离家庭的温暖,深深感到等到我的只是孤独与寂寞。我又用同情的目光凝望着吴月圆,身体一动不动地板坐着,活像个木偶人,冷冰冰的,呆呆的望着窗外被白白的雪覆盖着的田野和村庄……

  车,浩浩荡荡的向大苏北前进着,由于路的高低不平,使它左右摇摆,吃力地沉下。凸上的大约过三个多小时,我们到了所插队的公社。

  车停妥了,我们的代表下了车,大概是问情况吧。我们“按兵不动”。片刻,锣鼓声夹着爆竹声响彻云霄,把那些雪片震得四处乱飞。我们透过玻璃看到了许多穿着很乡气服装的陌生人和我们的代表握手。

  片刻,大伙陆陆续续下车了,带着自己的行李,随着那些陌生人拐了一个弯,就到了一座大屋前。那门旁挂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立新人民公社大会堂”几个醒目的大字。

  刚进入空旷室内,叽叽喳喳的麻雀声送进耳膜,不知是什么屑屑拉拉地往头上落。于是,我仰头却没看到麻雀往哪飞掉了,只看见屋顶有着星星点点的亮光,许多亮处滴着水珠。这时,队伍东张西望地全进场了。我又像凡人进龙宫似的环顾着:那水泥制成的主席台是千人台不动的,混凝土构成的条凳立在有斜坡的地面上,地上泥灰一脚就是一个印,零乱的纸屑遍地都有,但四壁毛主席语录布置得端端正正,主席台那堵墙上贴着领袖像,像上面还悬挂着横幅:热烈欢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干革命。

  此刻,主席台上坐着的几个人正在低语。

  “红卫兵小将们,青年朋友们,”台上站起个黑得像锅,瘦得像米虾的人,看不清他的眼球,只看清他嘴角上挂着些笑意,“下面请公社解书记讲话。”台下顿时鸦雀无声,个个都全神贯注地等待着陌生的解书记出台为我们讲话。

  只见手拿一叠稿纸的书记,秃顶,头发无几,他用极欣然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会场,沙哑的,激昂的,一句一句的:“各位革命小将,我代表全公社广大干部、贫下一步农热烈欢迎你们;你们来到我们这偏僻的农村,你们将把全部精力,把整个智慧,带给我们贫下中农。你们是笔泽东思想哺育出来的新一代。正如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旁边有个工作人员从篦壳水瓶里倒了一杯水推到他面前。他慢慢地喝了一口,又点燃了一支烟,在桌上弹了弹,深深地吸了口,“你们献身于‘三大革命”,服从祖国挑选,党叫干啥就干啥,我代表全公社人民向你们致敬。(台下掌声一片)“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我们公社的社员了,以后无论哪位有困难,只要你们提出来,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我们尽量想办法解决,公社以及大队都有人抓此项工作,……。”

  他那样热情洋溢的讲话再一次赢得我们那七零八落的鼓掌。

  “时间不早,”那瘦子又站了起来,侧身望了书记的手腕,转脸对我们,“现在已经一点半钟了,大家就在这里吃顿饭吧,没有这么大的食堂,早上已经和烧饼店联系好了,每人四块吃过由大对支部书记带你们下去。”他目光又调到我们最后面:“喂——,你们四人倚墙头干什么,赶快到前面来分给他们。”

  我们不约而同转过脸向后望了望,那四个人笑咪咪地往我们一歪一歪地走来,每人一大篮子,腰拎成月牙形。我们无奈地彼此凝视一下,只得接受着。

  片刻,由我们的代表递上花名册,然后把我们分成四个组,我是编在第三组,说是到联合大队擦队,由王立坤支书认领。一切完毕,我们就像幼儿园小朋友似的跟着各班的老师告别了大会堂。

  雪,还是漫无边际地四处飘荡,不过天气不太冷,雪落在地上就融化了。老远眺望,只有埂坎枯草上,屋面草垛旁边像结了层淡淡的白雪,路上的烂泥缠着鞋子,稍微不留神准能滑个四脚朝天。

  离开公社,各路人马四面分散了。就像四个小分队去开辟根据地似的。

  我紧跟在王支书后面,从他背后看,他没有干部那种应有的自负和特别,是个挺接实的庄稼人,平顶的头发有些斑白,个头不高,褪了色的本装卡叽罩褂宽松松地裹着他的身躯,屁股上补了两个不太圆的补丁,脚上那双解放鞋没系带子,泥已满帮了,幸好他的裤挽了两道,不然裤子弄脏又会给他的太太添了一大堆的麻烦。

  “这么多的东西够累赘,拎得动吗?”他转脸微笑着对我说,伸出他那榆树皮似的手,“我来替你拎被子。”

  “太谢谢您了。”我挺害羞的把被子递给他,“书记,这是望哪个方向去啊,又是小路,下次我回家还不认识呢。”

  “坏了,坏了,”他笑呵呵的,“连方向都看不清,还到农村扎根?这是望西走。毕竟太年轻了。”

  我凝眸远望这空矿的田野,几乎没有人在路上行走。路比地图上的虚实线还要复杂,弯弯曲曲一条接一条,没完没了,无止无尽。我喃喃地问:“书记,大概还有多远?”

  “走大路有十里,走小路有八里。”他对前面指着,“翻过那个漫山尾就看见我们大队村庄了。”

  听他如此一说,我抽了口凉气,那么远的路要走多长时间,不但路蜿蜒崎岖而且还凹凸不平,走不了几米远就有大大小小的缺口。才走了一点远,就把我们这些“花花公子”和“千金小姐”累得疲惫不堪了,身上汗水把衬衫和皮肤粘上了。

  我们七零八落地走到了漫山尾。书记笑呵呵地说:“快到了,还有三里路,你们看,那前面最高的一棵白果树就是我们的大队部。”刘成有意接近他,在我背后说:“那棵树真高大无比。”

  “那个地方原来是个庙,传说牛鬼蛇神都从那里出来,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人们把它统统铲平了,这有那棵白果树没有动。树,据说是和尚栽的,它年龄比我还要大几倍,根盘很粗,三个人手拉手都抱不过来”。

  我直视着那棵树,确实高大无比,但和其它树一样变成了光胳膊,死死地…伫立在那里,仿佛在为村庄站岗,树梢上还有两个枯黑团团。

  刘成抢走到我面前,递给支书一支“飞马”,自己也送支在嘴上:“我想这里到了春天肯定是生机勃勃风景迷人,尤其是那些枯树木会包围那些人字头的农舍。”

  “嗯——,你们不晓得,”支书社深深地吸了口烟,头顶上白烟袅袅腾腾,“我们农村人私心较重,那些树木全是私有,正如公社解书记开会时对我们说过的,‘到了春天,简直日天不见村庄,晚上看不见灯光,可是集体没有一根牛桩。’集体就是栽的树哇……。只要能做锅铲柄时就被人偷得精光……”

  “张老太爷,李队长在家吗?”王支书碰到迎面的老者:“知青来了,请他安排安排。”

  “ 噢,是……是……是王书记,在……在,我刚才在他家里的。那驼背老人用手遮在眉头上;仔细地觑着王书记一会;身体弯了九十度;成虾米状。他又努力地将腰直了些;转脸往村庄一指:”你看;他他家门口站了那么多人;都想看看热闹。”

  “……”

  走了两条田埂拐了一个弯,王书记边走边翻花名册,转脸对队伍说:“吴月圆、李素兰,你们就分在这反修生产队,已经来人接了,其余人跟我继续走。”

  “谢谢您了,王支书。”我接过被子。

  “呵呵,吴月圆就是你呀,太巧了,这个对人好。”

  “不不,我是李素兰,吴月圆在后面呢。”我忙解释。

  我站在岔路上等着吴月圆。私下里想,这么巧的,怎么与这娇生惯养高人一等的人分在一起的。

  她歪歪斜斜地走到我面前,投给我一瞥,小声说:“就是这个生产队吗?”

  “嗯——,可能是吧,”我大量佼佼的吴月圆,一双解放鞋已没鼻没眼了,沉甸甸的行李使她原本白晰细嫩的脸变红了,“走吧。”

  我扫视扫视这片村庄,茅屋比犬牙还糟,像似玩耍的孩子甩的一地碎玻璃球。门朝南的少,朝东的多,地势比四周略高一些。不到几分种,一群孩童像蜂子一样涌来,把我们包围了,田当路,路当田,就像黑暗舞台上的那一束光圈围真我们移动,使我们举步维艰。

  “让开,让开,你看你们这些小狗日的还像话?大概是看‘西洋景’,人家走都不好走了。一个中年人看了我们又瞪着那些孩子。其实他自己也想看看。

  “今天真热闹,正好沈老太过七十大寿,不然冷冷清清的。”那没牙瘪嘴老头双手交插着,那猪八戒耳朵似的帽子歪盖在头上,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线,棉袄像似从战场上捡到的,棉絮露露的,套裤脚子扎得像打猎的,他最出众,他最高,因为他一脚踩在“门型”的架子上,大概是代替雨鞋吧,可能是原始时代传下来的“土法上马。”

  人,越来越多,无法起步,真是心师动众。如果有双阴阳眼的话,准能看见“土地公公”也在此。我偷偷大量这些人,真是穿的破烂不堪,有的好象在忙乱中穿错鞋子似的,一只是坏球鞋,一只是破胶鞋,细看还有些是阴阳配,那些孩子们的破布鞋陷在泥巴里走一步拔一步,相互拥挤的跌跌爬爬的,这些要是拍上电影,可能有观众会把这些人当成四川大恶霸地主刘文采家的佃户呢。

  “乖——乖,多好看啊,真不丑,看到哪里有哪里。”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瞅了我们一眼,自言自语地说。可怜那件长棉袄拖到膝盖,我怀疑是可能是她那高个老主祖宗省下给她的。

  “大老太啊,你看,不但人长得讨喜,这衣裳穿得才合身呢。”一个虚弱憔悴满脸皱纹的老龙婆,一手抓着吴月圆的衣角,一手拄着拐杖,“难怪我家上中学的二孙女要穿什么黄衣裳的。”

  “老奶奶,你不懂,这是黄军装,街上哪能买到?”中年人在我身上溜了一圈,又转脸向她解释。

  “这我不懂,大概是公家发的吧?”

  “小四子,”倚草垛旁那位用布扎着头的中年妇女,拍着那个大个儿姑娘的肩,“人家这二等毛(齐耳短发)不长不短的,不像你们这个头像狮子狗。”

  “我来看看,”一条半腿的瘸老头,一手把断了骨子紧贴在脑壳上的帽扇掀了起来,一手撑着拐杖,一脚高一脚低地挤到我们身旁,简直像祝枝山似的瞅着吴月圆,坦露着几颗黄黑相间的大牙,牙缝还留着一团黄不黄青不青的菜叶,他粗哑的喉咙里吐出一句话:“嗯—真不丑,乖——乖,真像画画里的人,我在十年前去过南京,那里的丫头全这个模样,脸又白又嫩,我常在家跟我老‘马马’说,丑人是不会生在街上的。”

  “宁做街上一条狗,不做乡下一个人……”

  我们呆呆地站着,几十双眼睛把我们压得抬下起头,始终把我们当成卖“狗皮膏药”的围得水泄不通。他一言你一语地乱奉承一通。尽管老头老太“乖乖的、妈妈的”很粗鲁说了一大堆,还是对我们外貌没有个完整的结论,因为他们既不是作家又不是画家,所以毫无形容及描绘的天才。

  “李队长来了,”一个大孩子望了身后转脸告诉我们。顿时,圆圈裂了一道缝,全体目光投向队长。

  “你们真不像话,要人家站在这地方?”他目光移向我们,笑容里还带着歉意:“欢迎你们,欢迎你们,真对不起,刚才家里猪跑了,找猪的,不晓得你们这么快就到了。”他伸出粗壮的大手,“我们帮你们拎东西,跟我走吧。”

  “谢谢。给你添麻烦了。”我说。

  我们的行李被几个人“抢”了,随着队长往眼前的村子走去。队长是位不到四十岁的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二八分的头发分得不太清楚,头发少而黄,本装卡几罩褂穿在身上不太服贴,后片特别翘,灰色的裤子比较短,没有接上脚上那补过几个红疤的胶鞋,更没有遮住没有穿袜子的皮肤。

  “我们这里穷,生活条件比较差,”队长看着周围,“跟你们城里比起来是戴斗篷亲嘴—差一大截子呢。”

  “队长,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来享清福的。”我把在学校写作文“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的那一套搬了出来。“我们不会干活还请你们多多指点。”

  吴月圆跟在我后面一言不发,就像没七窍葫芦,似乎是个旁听者,并非是局中人。应酬人,她沾我的光;人家评价吴,我沾她的光。

  “没关系,没关系,正如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从战争中学习战争’。干干就会了,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干农活最主要的就是要有力气。”他转脸对我们说,“这就是我的家,不要见笑,真是寒窑。”

  “哪里,哪里。”我含笑着说。

  他的家被裸体的树包围着,屋顶上有着许多破砖乱石,北头山尖还盖着一张锅,土墙又笨又不垂直,还有不太圆的印子,墙表面成龟裂状。队长鞠躬似的才能进去。室内一片灰黑,像是进了山洞。人在里面喧哗着,堂屋满了就挤到两头房里,我真担心众人一起哄还把小“刺猬”胀崩溃掉,那些人真把我们当成北京猿人看了,假如有人卖门票,还能收几文呢。

  “请你们大人把小孩带走,看又看了,”队长嚷着,“你看连客人都没位子坐了。”

  那些人很自觉,又朝两旁挤了挤,给我们让位了。我和吴月圆对坐在大桌旁,她始终低俯着头,仿佛要在大桌下面找家答案,又像在开小差看小人书。

  人陆续退了,只剩下两个姑娘倚在门框上偷偷研究细细衡量着我们。还有个老太婆自始至终地坐在小凳上背贴在墙壁,一直默然得像个木偶。

  “春兰,晚饭好了没有?”队长在门口对厨房里喊,“已经晚了,连我都饿了。”

  “好了,又没有东西招待,捞了两碗干饭。”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回答他,“你点灯抹桌子,我就捧来了。”

  队长把我们几个包推在桌里面,端来半碗咸菜。

  那春兰,准是队长夫人,她端来饭,轻轻地放在我们面前,献给我们一个真诚的微笑,那颗金牙在煤油灯的反射下闪闪发光,“姑娘,实在对不起,真正没有什么好款待,今年又把老母鸡瘟光了,新鸡又不会生蛋,请你们多多包涵。”

  “怎么能这样讲呢,我们实在过意不去,才来就给你们添麻烦。”我起身迎视她。

  “我那连桌抽屉还有十几个蛋呢,是小二大姑妈送的。”那老太婆在说。

  “孩子他奶奶,真是,你又不早告诉我,以后买蛋还你就是啦。”春兰对老人说,看样子,老人准是队长的妈妈。

  “家里人还要还吗?”她淡然一笑,轻轻地说。

  我看队长又端来两碗稀饭,我说:“干饭你们吃吧,我们吃这个口太干。”

  “这……这真不像话,我们乡下人有句俗语‘在家饿了哭,出门上不吃粥’。”他看我们把衡饭碗已移到怀前,只好对老太说:“好好,妈,你干脆吃干饭吧,她们又不肯吃。”

  “春兰你吃,或者给你两儿子吃,我又不做事,还吃干的吗?”她沙哑的喉咙说出温柔的话。

  “啊呀,你吃就吃,两个讨债鬼(指小孩)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来家呢。”贤慧的媳妇拖着她上桌,把筷子直接递到她手里。

  老太大口大口地吃着,对桌上所有的人都置之不理。我看她夹咸菜过碗边,我定定望了她一下,顿时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啊——她,原来是个双目失明的人,美好的世界只有在她的想像中,也许在她的记忆中。

  “对不起,我忘记介绍了,”队长大概觉察到我,慌忙地说着,“这是我母亲,五年前害眼睛,把眼睛害瞎了。唉——,说起来我们有责任,没钱难做孝子。”

  “还不错,还不错,”老奶奶一迭声的,“这些年来常生病,他们弟兄几个花了不少钱,总算活到今天。虽然看不见,总能听得见。俗话说:‘人过八十八,不知瘸和瞎’。”她又转脸向外,“在厨房叮叮当当的是小二他们吧,春兰。”失明的人似乎比一般人敏感。

  “爸爸,我要吃干饭,”一个小孩冲了进来两手伏在桌上,头伸到桌中间张望,小棉袄太短,没有笼罩住黑鱼似的手腕,手面像鱼鳞,手指活像虾子一节一节的,头发又黄又短又稀,但双眸如星,嘴里差了两颗大门牙,说出话来也有点漏风,“我饿死了,有好几天没有吃干饭了,你说来客煮饭的,锅里怎么会是稀汤的。”

  “不要现穷像,拿一个碗来跟哥哥各一半”,春兰瞪着眼,“不讨喜。”

  “小大子到堂屋来,晚饭在这里。”队长听见外面脚步声。

  小大小二活像一个模子脱的,就是个头有点差别。他捧着碗,还伸头看了小二子的碗。

  “妈妈,你看,那里有……。”才吃了几口饭,小二子双瞳如箭,将手指着我们放在桌上的包。

  春兰从矮登凳上急切地站起来:“看什么,包有什么好看的,快吃!“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公社发给我们的烧饼,显然它像月牙似的露在外面。我解开包,急急地说:“我忘了,里面还有三块烧饼昵。”

  小二子一把从我手里夺去了。要不是手连着身躯,连手都被他抢去了。他还歪鼻斜眼的对他妈说:“不给哥哥,是我先看见的。”

  “我包里还有。”吴月圆解开包又取出四块给小大子。

  “小大子,给奶奶两块。”春兰弯腰央求着,“妈妈喜欢你。”

  “我不要,要他们把碗里扒干净就行了,不要把饭掉在桌上,一粒度三关呢。”

  “我告诉你唷,,”小二子拽着我的手,“我奶奶吃过中饭,把桌上鸡屎捡到嘴里,她还以为我们把饭掉在桌上的。”

  老奶奶顺着声音轻轻的拍去,狡猾的小二子往后一让,一巴掌正好落在大桌上。

  “小二子,不要废话,给姐姐听见好笑,快去玩去,把东头老爹爹家小兰喊来。”队长说。

  饭后,春兰真是忙得不亦乐乎。收拾完毕后,又捧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水给我们洗脸。

  我接过队长手里那黑白难辩还补了“8”型补丁的毛巾,扑面又是一阵浓烈的异味,虽谈不上呕心欲吐,但不敢吸气。从水里拿出一整,就看不清盆底了。

  “春兰,我告诉你几次了,要你买一条毛巾,你偏偏记不得。”队长感到难堪,在责备她。

  “你把多少钱给我的?机米钱还赊着账呢。”

  “好,好,不说了,怪我不好。”他被堵得僵僵的,面子没要到,反而被掀了底牌。拿出“勇士”点燃,一手托着下巴,缄言难堪,夹着香烟猛吸着,像比赛。

  “你在发什么呆哇,怎么安排她们睡觉?”

  “今天好办,”队长接住她的目光,“马上小兰家去一个,留一个在这里,我带孩子打地铺。”

  我局促的:“真对不起,挤你们了。”

  “今天一晚不要紧,”他眉宇间有着不妙的深沉与无奈,深深吸了口烟,粗粗的呼出来,几乎把桌上的灯吹熄了。又是咂嘴,又是叹气“以后,唉……。”

  “我早几天就跟你讲过,来人没有地方住,哪家有空房子,你偏偏不听。”

  “你哟,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说得这么简单,”他瞪了她一眼,声音带着严肃的成份,“全国上上下下轰轰烈烈,我怎么能说困难重重呢,再说王支书又依了我,只分两个来,不然就是四个。”

  “不是嫌弃你们俩,”春兰招呼我们,目光转向他,“王支书又不是不晓得,我们这个队每家都是锅靠床,床靠锅,‘马盖’上切萝卜。

  “不过,昨天我跟王支书申‘张’了,确实不好安排住处,让她们先回去一段时间,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事做。“

  “队长,这不行,这不行,”吴月圆突然开口,缓缓地摇头,垂在耳际额前的短发晃得飘飘的,呶动她那张红润小巧的嘴清晰地说着,“还没有上战场,就当逃兵了?如果这样,上下都要查原因的。”

  “你们不要害怕,实际上我和王支书讲过了,他晓得我们队的实际情况,表示没有意见。不过,要我们不要张扬出去就行了。你们回家户口还在我们这里,一到分粮,就把粮食兑成粮票寄给你们,你们明天早上把详细地址写给我,什么时候来,”他深思了一下,“干脆到明年农历八月份,正好割稻,但是,来了以后请你们安安心,实际上已经放了你们九个月的假了。”

  “太谢谢你们了,”我迫不及待地说,“想不到你们这么好,连做梦都没有想到。”

  “我们乡下人穷归穷,但习惯了。听说你们来还真有点舍不得,离家又远,又没好的吃。我们能照顾的地方尽量照顾。”他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