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使你联想到丰饶角和印第安玉米,他下巴中间还生着一道漂亮的裂纹。有一次,我跟他开玩笑说:当我们一起走进一个房间的时候,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因为他比我漂亮多了。他只好跟我说,我也很漂亮。但是,事实是,我根本无法与他相媲美。最近,我的眼角上布满了细细的鱼尾纹,我有时会发现自己站在镜子前面,用手指把太阳穴往后拉。在我的记忆中,我的头发一直是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肉豆蔻色,但是现在也夹杂了几缕银丝。我第一次感觉到,有一只手正抵在我的后腰上,将我轻轻地推向那个更年期妇女们居住的神秘栖息地。我的朋友蕾已经消失在那里了,而她仅仅四十五岁。休的衰老似乎缓慢许多,他英俊的外表透出了成熟的味道,然而,他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还是他脸上流露出的智慧和亲切。我起初就是被这一点吸引住的。我将身体靠在餐桌上,我胳膊肘下面的布满斑点的花岗岩台面透着寒气,我回想起我们的初遇,我需要记住那些往事。记住我们曾经如何。他出现在我第一次所谓的艺术展上,我在迪凯特跳蚤市场租了一个破烂摊位,展览自己的作品。我刚刚从阿格尼丝·斯科特学院毕业,拿到了一个艺术学位,满脑子空想,希望以卖画为生,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艺术家。然而,一整天,没有人真正理会我的艺术盒,只有一个女人过来看过,不停地管它们叫“阴影盒”。休当时正在埃莫里做第二年的精神病实习医生,他那天到跳蚤市场来买蔬菜。他无意中走过我的摊位,看到了我的“亲吻鹅”艺术盒,他两眼一亮。那是一个奇怪的作品,但是,在某种意义上,是我的得意之作。
←虹←桥←书←吧←bsp;第8节:美人鱼椅子(7)
我把盒子的里面绘画成一个维多利亚式的起居室——英国玫瑰墙纸和饰着彩穗的落地灯——然后,在盒子里放上一张天鹅绒玩具沙发,两只塑料鹅被黏在沙发垫子上,它们站立的姿势让人觉得,它们正在喙对喙地亲吻。我的创作灵感来自刊登在报纸上的一个故事,一只野鹅迁徙途中在一家购物中心的停车场里受了伤,它的配偶离群留下来陪伴它。一名店员把受伤的母鹅送到了一家庇护所,但是它的配偶在停车场里游荡了一个多星期不肯离去,并且不断凄凉地哀鸣,最后,那个店员把公鹅也送去了庇护所。那篇文章说,它们被放在一个“房间”里。剪报作为装饰被贴在盒子的外面,我还在盒子上方安装了一个自行车喇叭,那种带一个红球听起来像鹅叫的喇叭。在过来看盒子的人们当中,大约只有一半人按过喇叭。我觉得,这很能说明问题。这说明他们比一般人更加有情趣,不那么保守。休伏在盒子上面阅读那篇文章,我等着看他会做什么。他按了两次喇叭。“你这卖多少钱?”他问道。我没有立即回答,鼓足勇气准备说二十五元。“四十元够吗?”他一边说一边去掏钱包。我又犹豫起来,竟然有人愿意付那么多钱买一对亲吻鹅,我感到非常吃惊。“五十元?”他说。我脸上不动声色。好吧,五十元。”当天晚上,我们便出去约会了。四个月后,我们结了婚。多年以来,他一直将那只“亲吻鹅”艺术盒摆在自己的梳妆台上,后来挪到了他书房里的书架上。两年前,我发现他坐在桌子旁边,正在小心翼翼地把盒子里的东西重新黏起来。他曾经向我坦白,他付给我那么多钱,就是为了约我出去,但是事实上,他确实很喜欢那只艺术盒,他能够去按喇叭这一点,也说明了他的个性,展现出他鲜为人知的一面。人们总是看到他的非凡智慧和解剖分析能力,但是,他也喜欢享受生活的乐趣,并且时常想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鬼点子:我们是出去庆祝墨西哥独立日呢,还是你更喜欢去参加床垫比赛?我们曾经花了一个星期六的整个下午参加一场比赛,比赛中,人们把床铺装上轮子,在亚特兰大市中心赛跑。人们也很少注意到,他对事物有着多么深刻且透彻的感受。无论哪个病人自杀了,他仍然会掉泪,他时常为人们将自己逼到黑暗、痛苦的绝路上而感到悲哀。去年秋天,当我把洗好的衣服收起来时,我无意中在他存放内衣裤的抽屉的尽里头发现了他的百宝盒。也许我不应该这样做,但是,我坐在床上,把里面的东西翻看了一遍。迪伊的每一颗乳牙都在里面,小小黄黄的像玉米粒;几幅迪伊在他的处方单上画的画;他父亲的珍珠港纪念别针;他祖父的怀表;以及我在不同的纪念日为他买的四副衬衫袖扣。我把绑在一小沓纸上的橡皮带拿下来,发现了一张揉皱了的我的照片,那是我们在青峰岭度蜜月时,我站在我们租用的小木屋前拍摄的;其余的都是多年来我送给他的卡片和传递爱意的小纸条。他把这些东西全部保留着。他是我们两人中首先说“我爱你”的。那是在我们邂逅两个星期之后,甚至在我们肌肤相亲之前。我们正在埃莫里校园旁边的一家餐厅里,在靠窗的一个火车厢座位里吃早餐。他说:“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但是,我爱你。”从那一刻起,他对我的感情始终忠贞不渝。即使现在,他也几乎没有一天不告诉我,他爱我。
开始的时候,我对他感到如饥似渴,那种贪婪的渴望一直持续到迪伊的出生。直到那时,那种感觉才逐渐平息下来,变得驯服了。好像从野外捕猎来的野兽,被放在一个舒适的模拟环境中,完全知道下一顿饭从哪里来,就变得自满自足起来。所有猎食求生和意外冒险的刺激都消失殆尽了。休把一盘鸡蛋和香肠摆在我的面前。吃吧。”他说。我们肩并肩地坐着吃早餐,窗户上依然蒙着拂晓的昏暗。雨水顺着排水管道哗啦啦地流下来,我仿佛听到远处有一扇窗板在砰砰作响。我放下餐叉,倾听着。“在海岛上,当暴风雨来临的时候,我们家的防风窗板就会像那样敲打在房子上。”我说道,眼泪开始涌上来。休停下咀嚼望着我。“母亲会把一张床单搭在厨房桌子上,然后,同我和迈克一起爬到桌子下面,打着手电筒读故事给我们听。她将一个耶稣受难十字架钉在桌子的背面,我们仰面躺在地上,一边听她读故事,一边凝视十字架。我们管它叫‘暴风雨帐篷’。我们觉得,在桌子下面,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伤害我们。”休伸出手臂,我的肩膀就势滑到了他的腋下,将头靠在他的脖颈上,这熟练、机械的动作如同我们的婚姻一样古老。我们就那样坐着,紧紧相依,鸡蛋变凉了,远处那奇怪的砰砰声时作时歇,一直到我开始感觉,我们的生命已经啮合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无法分清他的肩膀在什么地方结束,我的脑袋从什么地方开始。小时候,当父亲将他的手指贴在我的手指上时,我也有过同样的感觉。手指相擦,仿佛变成了一体。我抽回身子,在高椅上坐正。“我真不敢相信她所做的事情,”我说,我的上帝,休,你觉得应该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吗?”“在没有跟她谈话之前,我不好说。这听起来好像是强迫性障碍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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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美人鱼椅子(8)
我看到休低头望了一眼我的膝盖。我把餐巾绕在自己的手指上,好像正在试图止血一样。我把餐巾松开,尴尬地意识到我的身体无意中正在喋喋不休。“为什么是她的手指呢?”我说。为什么偏偏是她的手指?”“这种情况未必有规律和原因。强迫性障碍症正是如此——通常是无理性的。”他站起来,“听我说,我为什么不跟你一起去呢?我把时间腾出来。我们俩一起去。”“不,”我说道,语气有一点儿过重,“她永远都不会跟你谈论这件事,这一点你清楚。而且,你还有那么多病人需要照顾。”“好吧,但是,我不想让你单独处理这件事。”他在我的前额上亲吻了一下,打一个电话给迪伊。让她知道你会去哪里。”在他离开家去办公室之后,我收拾好一只手提箱,将它放在门旁,然后,我爬上楼梯来到我的艺术室,我要确定屋顶这一次没有漏水。我打开一盏台灯,一片蜡黄色的光线洒在了我的工作台上——我在一家二手商店里发现的一张珍贵的橡木大桌子。一个做了半截的艺术盒摊放在桌面上,积满灰尘。去年十二月份迪伊回来过圣诞节的时候,我把它撂下了,不知道为什么,再也没有上来将它完成。我正在查看地上有没有积水,电话铃响了。我拿起无绳电话,听到了迪伊的声音。猜猜怎么着?”她说。“怎么啦?”“爸爸给我多寄来一些钱,我买了一件深蓝色短外套。”我想象着她长发披肩,盘腿坐在宿舍床上的样子。人们说她长得像休。他们俩看上去同样的神采奕奕。“短外套,哦?那你告诉我,这是不是意味着你已经放弃哈雷·戴维森的摩托服了。”“你呢?你自己还有那件缀满牛仔彩穗的红色翻皮夹克衫呢。”我微笑起来,然而,一想到母亲,同迪伊在一起时的轻松感便开始消失了。“听我说,亲爱的,我今天早晨本来想打电话给你的。我今天要去岛上看你的外祖母。她不太好。”我忽然想到,迪伊可能以为她的外祖母病危了,于是,我把实情告诉了她。迪伊嘴里吐出的第一个字是:噢,操。”“迪伊!”我说道。我估计,我的语气有几分过硬了,但是,她着实让我吃了一惊。那可不是你该使用的词汇。”“我知道,”她说,我敢打赌,你就一辈子没有用过这个字。”我长舒了一口气。听我说,我并没有教训你的意思。”她沉默了一会儿。“好了,我不该用那个字。但是,外祖母所做的事情太令人不可思议了。她为什么那样做?”迪伊的目光一向很敏锐,但是,她总是盲目地看待自己的外祖母,将她塑造成一个行为古怪、可亲可敬的人。我想,这一次她的幻觉将会被彻底打破了。“我不知道,”我说,我希望自己知道。”“你会照顾她的,对吧?”我闭上眼睛,看到了我的母亲躲在“暴风雨帐篷”里的情景,当时父亲刚刚去世,我在那里找到了她。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我会尽力而为的。”我跟迪伊说。
我挂上电话,在工作台旁坐下来,呆呆地望着桌子上的镜子和蛋壳碎片——我本来正在用它们装饰我的艺术盒。我说过那个字。去年十二月份,迪伊在家的时候。我正在淋浴,休悄悄地走进浴室,脱掉衣服,来到我的身后,我吓了一大跳,身体猛地向前冲去,把放在淋浴喷头架子上的洗发液瓶子都撞掉了。“操。”我说。这可不像我说的话。我的词汇里没有这个字,我不知道是我还是休,对此感到更加震惊。休愣了一下,大笑起来。没错。操正是我心之所想。”我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过身来。他的手指沿着我的肋骨游移着,轻轻地触摸我的乳房四周。我听到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我努力地想要他,但禁不住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我直挺挺地站在喷头下面,看上去一定像一根树干,像一棵无声无息正在石化的树木。几分钟后,浴室门打开又关上了。他走了。在那之后的好多天里,我都以一种热烈诚恳的态度,煞费苦心地试图弥补。我不止一次,而是两次,跟休一起走进浴室,将身体扭曲成特别的瑜伽姿势。第二次出来的时候,我的背部带着一个水龙头把手的红印,活脱脱像一只压扁了的鸟的文身。有一天,迪伊跟她的朋友们一起去赶圣诞节后的大拍卖,我来到休的办公室,他的最后一个病人已经离开了,我建议我们在他的沙发上做爱。要不是他的传呼机响起来,我想我们就这样行动了。有人企图自杀。我驾车回到家里,所有热忱的努力都烟消云散了。第二天,迪伊返回学校去了。我望着她的汽车缓缓开出车道沿街驶去。当车在拐弯处消失之后,我走进家里,走进一片深沉得令人困惑的寂静中。此时此刻,那寂静又出现在我的艺术室里。我抬头望了望天窗。天窗上覆盖着榆树然地传过来,那是他事先背熟的专门为游客准备的解说词。他告诉他们到哪里去租高尔夫球车,方便岛上观光,他还滔滔不绝地向他们介绍了白鹭栖息地和钓鱼船租赁的事情。他用我上次回来时听到的同一个笑话结束了自己的讲解:“伙计们,一定要记住岛上有鳄鱼。我想,在现在这个季节,你们可能看不到,但是,如果看到了的话,千万记住,你们是跑不过鳄鱼的。无论谁跟你在一起,你只要比他跑得快就行了。”游客们都轻声笑了,相互点点头,去卡罗来纳州一个堰洲岛观光的一番经历,突然笼罩上了一层新鲜且稍带冒险的色彩。
当渡船悄然驶进海岛背面沼泽地里纵横交错的狭窄水域,我站起身来,走到甲板上。溪水鼓涨着向后流去,颜色如浓茶一般。望着身后的航迹,望着我们驶过的距离,我意识到:在一个没有桥梁的海岛上长大,我曾经多么与世隔绝。我完全被海水围困起来,然而,在开始到陆地上读高中之前,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孤单。我记得舍姆·沃特金斯每天早晨用他的捕虾船将我们一帮孩子,大约还不到五六个人,送过公牛湾,下午再把我们接回来。我们把那艘捕虾船称作“虾巴士”。我和迈克把自己想象成“瑞士鲁宾逊一家”,迈克划着小船在小溪中穿行,我们不断地停下来跳进沼泽地里抓招潮蟹,然后拿到渡口码头上当诱饵卖,一磅五角钱。我们熟悉每一条水道和沙洲,完全知道什么地方的牡蛎耙子在低潮时会让小船触礁。我九岁时的那个夏天,在天塌地裂之前,我们是两个英勇无畏的孩子,追寻火鸡的踪迹,辨别鳄鱼的脚印。夜晚,当房屋四周的棕榈树在狂风中啪啪作响的时候,我们从窗口溜出去,跑到奴隶墓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激将鬼魂们,看它们敢不敢出来。那个女孩儿到哪里去了?我凝视着丹宁酸一样的溪水,心中涌起了一阵对那个女孩儿的强烈渴望。我惊异于记忆的重量,以及家庭和住所给人留下的深刻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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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美人鱼椅子(11)
我记得我的父亲驾驶着他二十英尺长的克里斯·克拉夫游船,牙齿间咬着我送给他的海泡石烟斗,把我夹在他的胸脯和方向舵之间。我几乎能够听到他的喊声,“杰茜,海豚过来了。”我看到自己朝船栏杆跑去,聆听海豚喷气的声音,欣赏它们身体破水时的那一道黑线。当海岛的西北角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我已经在回忆他游船爆炸的事情了。回忆母亲抽屉里的报纸剪辑。“警方推测,他烟斗中飞出的火星导致油管漏油处起火。”我将目光扫过水面,朝出事地点凝视了片刻,然后把头扭开了。我从渡船栏杆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望着海岛越来越近了。海岛只有五英里长,两个半英里宽,但是,从船上望去,它显得更小。渡口码头后面的商店屋顶映入了眼帘,黑尾鸥在屋顶上空盘旋着,在那些商店的后面,便是海岛的绿色中心地带,那里长满了槲树、棕榈树和丛丛的桃金娘。渡船靠近码头,发动机减缓了速度。有人抛出一根绳子,将我们的船紧紧地拴在桩柱上,我听到经年的木板吱嘎作响。码头上,几个人坐在沙滩椅上,正在垂钓红鲈鱼。但是,没有凯特和贝恩的影子。凯特答应来接我。我走回船舱,拿起手提箱,然后站在窗前,等候其他乘客下船。几分钟后,她们匆忙地赶过来了,马克斯一溜小跑地跟在她们的身后。她们手牵着手,凯特穿着她的高跟鞋和薄袜子,贝恩好像正在半拖着她跑。凯特的深红色头发在头顶上高高地梳成一个发髻,我母亲说她头发的颜色是“葡萄牙红酒”。一绺绺头发已经散落下来,遮盖在她的脸上。她们在码头边上停住脚步,抬头朝船上望过来。马克斯蹲坐在她俩中间,摇晃着半截儿尾巴,好像它的尾巴是两截似的。凯特瞥见了站在窗口的我,我看到她的胸脯一阵起伏。“嘿,别傻站在那儿呀!下来吧!”她大喊道。贝恩忽然跳起了一种滑稽的快步舞,两脚抬起,原地踏步。“杰—茜,杰—茜。”她诵唱着,马克斯吠叫起来,惊起了码头水边上的一群海鸥。其他乘客止步观望,然后,相互对视一眼,神情尴尬。家。我别无选择,只好提起手提箱,跋涉进去。凯特的眼睛下面有黑眼圈,犹如两片淡黄色的阴影。她将我搂在怀里,就在同一时刻,海岛的气息扑进了我的鼻孔,那是一种强烈的混合气味——淤泥、破旧的螃蟹锅、咸咸的空气以及充满活力的黑色泥滩,黏糊糊的泥土里爬满了浑身长刺的生物。“你终于回来了。”凯特说道,我朝她微微一笑。贝恩将她的圆脸蛋儿靠在我的外套袖子上,像一只藤壶似的紧贴着我。我伸出一只胳膊抱住她,使劲搂了一下。“你没想来,”她说,你讨厌到这儿来。”凯特清了清嗓子。行了,贝恩,别说了。”然而,贝恩还没有说完呢。妈,你正站在血渍上。”她说。我低头朝下看去。大家都朝下看去。一块泼溅开来的暗色血渍,在凯特的脚下清晰可辨。我想象着她们惊慌失措地赶到渡口码头上,越过海湾,母亲的手裹在一条jc潘尼百货公司的浴巾里。凯特把脚抽回来,我们站在迟暮的阳光中,站在一片完美的寂静里,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母亲的血迹。
5
我们一起挤进凯特停泊在码头尽处的高尔夫球车里。贝恩同我的手提箱一起坐在后面,我爬进前座,警惕地瞥了一眼车上的气喇叭,回忆起上次坐她车时的痛苦经历。“别担心,”凯特说,“我不会按喇叭的,除非有人发疯似的要冲到我的车前面。”“我讨厌那可恶的东西。”我说。“好,你尽管讨厌吧,但是,它可救过无数游客的性命。”“妈妈过去专门撞游客。”贝恩说。“哎,我没有。”“我相信贝恩是不会撒谎的,”我说,凯特气呼呼地把车开上了狭窄的街道。在我们的头顶上,天空渐渐变成橘黄色。我感觉到聚集在光明后面的黑暗正在逼近。我们在海岛的商店前面飞快地驶过,没有人讲话,连贝恩也默不作声。所有商店的窗台上都摆着一箱箱盛开的藕色紫罗兰,甚至连小小的邮局也不例外。舍姆钓趣用品店被油漆成柿子的颜色,啾啾日用杂货店外面的木雕鹈鹕现在被装上了一个小马鞍,我想是为了让孩子们坐吧。我们在白鹭旅行社的前面经过,看到几位游客正在登记参加船游和观鸟远足。即使在冬日淡季里,这地方也显得充满了活力。我伸手指了指夹在马克斯咖啡店和海岛狗旅店之间的一家小店铺。店铺前面有一顶蓝白相间的条纹凉棚,橱窗里的一个招牌上写着“美人鱼的故事”。那里原来不是一家鱼店吗?”“关门了。”凯特说道。“现在是妈妈的商店了,”贝恩说道。“不是开玩笑吧?你开的店?那个礼品店?”我感到很惊讶。我认识凯特一辈子了,她从来没对开店表示过任何兴趣。她的丈夫去世后——那少说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她和贝恩一直心满意足地依靠她的退休金和一些社会保险生活。“我去年春天开的。”凯特说。“这会儿谁在看店呀?”“我人在,店就开门;人不在,店就关门。”她说。“我很喜欢那个店名。”我对她说。“我开始想管它叫‘绝路’,但是,你的母亲不允许。那女人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她从来就没有。”“那可不对。很久以前,她曾经非常幽默。”凯特说道。她将高尔夫球车飞快地沿街驶去,驶进了一片淡淡的暮色中。我看到她的身体向前倾斜着,好像她正在使用意念,让车超过每小时十八英里的时速限制。许许多多往事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母亲零零碎碎的笑声,我们仍然正常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虫工木桥◇bsp;第13节:美人鱼椅子(12)
凯特说得对——母亲确实曾经非常幽默。我想起有一次母亲煮了椰汁虾,她穿上一条草裙招呼大家吃饭。还有一次,在迈克八岁的时候,他往一个可乐瓶子里撒尿,结果他可怜的小鸡鸡卡在了里面——我们谁也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的小鸡鸡,怎么说呢,在进去之后不知怎么勃胀了起来。母亲试图表现出关心的样子,但忍不住大笑起来。她跟他说:“迈克,去到你的房间里坐下,想想特蕾莎修女,你的小鸡鸡就会出来了。”“店里最热门的商品是上面写着‘美人鱼在此经过’的黄色牌子,”我听到凯特对我说,“还有我们的美人鱼小册子。你记得多米尼克神父吗?他为我们撰写了圣女茜娜拉的故事,我们把它印刷成一本名叫《美人鱼的故事》的小册子——与商店同名。我们不能有存货。多米尼克总是戴着他那顶破草帽到商店里来,要求在书上签名。我跟他说,‘多米尼克,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可别以为自己是帕特·康罗伊呀。’”我大笑起来。小时候,当我在修道院里一边玩一边等着母亲在厨房里做完事情的时候,我常常会碰到多米尼克神父;他总是跟我玩咚咚敲门的游戏。但是,他身上还有另外一面,一种我无法说清楚的庄重。那天修士们把我父亲的船骸送到家里来,站在那里望着母亲将船板在壁炉里烧掉,多米尼克便在其中。“他还戴那顶草帽吗?”“还戴。草梗已经开始腐烂了。”她说。我们陷入了一阵沉默,这时候,我们绕到了海岛背后的边缘地带,这里主要是一片久经海风蹂躏的荒芜的乱树丛。我们拐过一个弯,树林忽然敞开来,眼前出现了一大片枯黄的草地,在草地的尽头,便是大海。海水是墨黑色的,黑得发紫,我触景生情,又想起了所有的一切,我到这里来的原因,母亲用切肉刀做的事情。她的生活已经变得非常扭曲和复杂了。
我不知道,如果我是一个更好的女儿,这一切还会不会发生。我是不是应该预计到将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就我所知,此时此刻,她可能正在家里将自己其余的手指切掉。她为什么切断自己的手指?我心想。为什么是手指?贝恩坐在后车座上哼着小调。我将身体凑近凯特。“她的手指怎么样了?她切掉的那根。”“放在她床边的一个蛋黄酱瓶子里。”她淡淡地说道。我们驶到了铺有路面的小路尽头,修道院教堂顶上的尖塔映入了眼帘。凯特压根没有放慢车速,我们冲到了硬邦邦的泥路上,车子在空中跳起一尺高。车后扬起了一团团尘土。“坐稳了!”她朝贝恩大喊着。我们从修道院大门口疾驰而过,凯特的头发全部从发夹里掉出来了,在她的身后飞舞着。修道院大门口旁边是海星礼拜堂,一座白色墙板的社区教堂,修士们在那里为海岛居民做弥撒,白鹭岛的孩子们,包括我在内,都在那里上小学。安娜·勒加雷同时教授所有的年级,在我十岁的时候,她开门见山地告诉我:我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我十二岁时,她把我画的无数张沉船素描都挂到礼拜堂的墙壁上,并且邀请了整个海岛的人来参观“画展”。凯特花二十五美分买了一张。“我的那幅画,你买去挂在厨房里的那幅画,还在吗?”“我还保留着。现在挂在‘美人鱼的故事’那个店里。”当我们经过凯特家门前的车道时,我注意到一个写着“美人鱼在此经过”的牌子钉在信箱旁边的柱子上。几秒钟之后,我们在母亲住的房子前减缓了车速。像大多数海岛上的房子一样,母亲的房子也是18世纪20年代潮水别墅的式样。房子建造在脚柱上,周围是一大片棕榈树林,还有老虎窗、黑色的百叶窗以及一条横跨屋前的宽敞的门廊。这座房子一向都是葱绿色的,但是,现在却变成一种褪了色的浅绿。院子里,刺叶丝兰和圆币草四处丛生,院子中央竖立着母亲那令人震惊的浴缸石窟。十多年前,她找舍姆帮忙,将一个浴缸竖着埋进地里,由于舍姆没有马上领悟她的意图,他把带水龙头的一端留在地面上。母亲照样将它利用起来了,她把一座马利亚的混凝土雕像放在拱形浴缸下面。现在,浴缸上锈迹斑斑,水龙头上还绑着一些塑料花似的东西。当我第一次看到浴缸的时候,我对母亲说,难怪人们说马利亚的雕像会流泪,因为她的虔信者们品位太差。当然,迪伊认为这个浴缸圣母像棒极了。车慢慢地停住了,贝恩从后面跳下来,我看到赫普吉巴站在门廊上。她身穿一条非洲式长裙——猩红和橘黄相间的印染布长裙一直垂到她的脚踝上,头上绑着一块配套的头巾。她站在那里,高大魁梧、光彩照人。
←虹←桥←书←吧←bsp;第14节:美人鱼椅子(13)
“嗬,那不是我们的霍屯督族女王嘛!”凯特一边朝她挥手一边说道。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杰茜,如果你母亲说鱼会飞,你就点点头说:是的,夫人,鱼会飞。’别跟她争辩任何事情,好吗?”“有些鱼确实会飞,”贝恩说道,“我在一本书里看到过一张图画。”凯特没有理会她。她用眼睛盯着我的脸。别让她生气。”我抽开身。我没有打算让任何人生气。”赫普吉巴从门廊台阶上走下来迎接我,她身上带着一股秋葵荚的香味,我知道她为我们做好了晚饭。“我们哈高兴见淘你。”她说道,像过去见到我时一样,用格勒语跟我打起招呼来。我微微一笑,目光越过她,朝那扇透出光线的窗户望去。我注视着木制窗框,窗框上的木头已经开始裂了,我看到了玻璃上的一小块熠熠发光的污迹,眼泪涌上来,令我无法掩饰。“好家伙,这是怎么回事?”赫普吉巴说道,将我一把搂进她长裙上令人晕眩的图案里。我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荒唐的问题。我可能已经说:嗯,首先,房子里有一个蛋黄酱瓶子,里面装着我母亲的手指;但是,那可能很无礼,也不公道,而且,我这会儿想到的并不是我母亲。而是我的父亲。我最后一次见到约瑟夫·杜波依斯,他正坐在那个窗口上削一个苹果,他是不会把苹果皮削断的——这是他一系列著名把戏中的一个小伎俩。他正在做一个“旋转女孩”。那天晚上,我坐在地上的一小片灯光里,目不转睛地望着苹果皮从他的刀刃上旋转出来,紧张地想知道他能不能一路削到底。当他削到最后一圈的时候,我坐起身来,跪着。如果他削成功的话,我便可以把这个红色螺旋,同他过去做的那些“旋转女孩”一起,挂在我卧室的窗户上。所有的“旋转女孩”都用缝纫线挂起来了,她们在玻璃窗前上下摆动着,腐烂皱缩的程度各不相同。
“送给我的旋转女孩一个‘旋转女孩’。”他说道,一边唤着我的昵称,一边把苹果皮放在我张开的手掌上。那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飞奔着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告诉他,在这个仪式中,我最喜欢的部分就是他管我叫他的旋转女孩。我想象自己是他的一个杰作,窗口上的苹果皮构成了一幅奇怪的静态自画像。凯特看到我的眼泪,咔嗒咔嗒踩着高跟鞋走上了台阶,在我的头顶上挥舞着双臂。她使我联想起了蹼趾秧鸡,沼泽地里最吵闹的一种鸟,母鸡般大小。她还没有开口,我已经感到自己对她的怒气消失了。“杰茜,我太唠叨,说话又不中听。你当然不会进去惹你母亲生气。我——”“没事,”我说,不是因为那个。真的。”贝恩拖着我的手提箱吃力地走上台阶。她把箱子放在门旁。我感谢了她们,告诉她们可以离开了,我会没事的。我说自己是因为太疲劳了才哭的,仅此而已。她们坐着高尔夫球车离开了,车子笨拙地从一连串树根上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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