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云菲菲不给我机会,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理应是本案的参与者,在边上这么冷冷清清地闲呆着,太过凉快,非我所好。我就跟她说,没票咱也去凑热闹,壮壮声势,指不定奇迹出现,咱在法庭外边这么蹲着候着,没准也能逮到个闹闹法场的机会,给这场热闹再来个锦上添花什么的。
但是该问题上,云菲菲再也不肯助纣为虐,说什么也不愿意配合我了,我自己又去不得―――腿脚完全酥软,毫无气力,我非常怀疑,没有云菲菲的协助,我根本就不能安全抵达目的地,我会在单刀赴会的路上仆地不起,永不醒来。现在,我不是关云长,至多只能算个老黄忠,而且老得不行了,上不了定军山了,事实上,我快要死了。
我靠在床头,云菲菲坐我对面沙发上,我们看着电视,此刻,我们的表情完全一样,状若白痴。
前奏弄得挺长,情意绵绵,荡气回肠,丑恶被揭露正义被彰显―――不是指庭审,那个还没开始,说的就是这电视专题片正在搞现场采访。
有领导们的专访。各条法律战线上的专兼职、主分管老大们,轮番亮相,侃侃而谈。其中表现得最激烈的一位,怒目圆睁睚眦尽裂,痛骂真*,狠批潜规则,骂到最后,义愤填膺拍案而起,直接把口水喷射到n米外的摄像机镜头上,就象下了场雨。我对该领导慷慨激昂嫉恶如仇的表现相当无语。因为他在镜头前忘记了小小的一个细节,就是说话时不应该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当然,吸烟绝不至于让我无语―――如果他吸的不是那种宝蓝珠光滤嘴,两百多块一包的*香烟的话,我甚至会适时崇敬他一把,跟着一块怒骂*,诅咒贪官。但是现在,我无语了,就是这样。
还有群众随访。一位模样极其草根装束绝对平民的路人甲被随机而至的幸运砸中脑门,上了电视。只见那厮精神大振,獠牙一伸,立马展露出无比纯洁的嘴脸,相当高尚的情操,咳珠唾玉,随口掷出一套学究天人的大道理来,思路清晰条理分明,貌似比起方才那位领导的讲话,修辞更雅驯,逻辑更专精,让我彻底失语―――病床方十日,世上已千年?几天没出门,这群众素质就跟玩游戏开了金手指一样,陡然就提升到了boss级?难道咱们长川,忽如一夜春风来,道德新花遍地开,真成君子国了?
我和云菲菲面面相觑,都自感羞愧,面对一派形势大好,我们落伍了,后进了,都成井底之蛙了。
一个字―――闷。
我盯着电视,眼神麻木,面无表情,口中喃喃自语。我不爱看这个,按照现在的想法,应该立马把这玩艺沉到浴缸里。但是没有办法,我不得不看,因为其实是在等个人,一朵花―――不敢错过的那朵玫瑰。
苏静美,出场了。
依然是那个出口,依然是那种场景,依然是那天的装扮,她依然静静地站在那里。
我和云菲菲,都哭了。
不是激动,也不是矫情。因为就在十天前,在我们记忆里永不磨灭的那朵战地玫瑰,已经全然枯萎,这一刻,花,都谢了。
我哭。痛哭。
跟上次不一样的是,苏静美戴上了手铐,我知道是什么意思―――至少在出庭前的时间里,她的精神不能安定,情绪无法控制,才会导致械具加身。这个发现,让我痛哭更甚。
她低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长发披散,遮住了她的脸庞,直到后边有人推了她一下,才跟在两个法警后边,从人群前慢慢走过去,脚步蹒跚踌躇,犹豫难决。她就象狂风里的一株小草,颤颤微微不能自持,好象随时都会倒下,直到站上了被告席,扶着铁栏,她才似乎找到依靠,但是身子依然颤抖不休。
这个法庭,完全不一样了,全是陌生的面孔。蓝萱没有来,检察长没有来,邢副院长也没有来,公诉人,审判员,陪审员甚至书记员全部换了人。
至于庭审,也没什么好说的,绝不冗长,简单快捷,好象不到十分钟,就全部结束了。一直到最后,苏静美都没有抬头,看不清她的表情,看不见她的眼神,也没有她的声音―――公诉词依然是那些,但是没有听到苏静美的抗辩,一句也没有。
审判长站了起来,宣读判决书。雷声阵阵,无情轰击我的耳膜,没有全部听清,因为我已经处于昏迷边缘,声音断断续续传至耳中:“……以上罪行,被告人供认不讳……犯有受贿罪、渎职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数罪并罚,合并执行,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力……没收非法所得,并处罚金……”
我手支着床,努力跪坐起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电视,身子都绷直了,我在心里默默念叨―――秋扬,叮咚叮咚地响了一路,很好听。
我想了一下,决定还是跟上去看看,确认一下自己的状况。我发足追上去―――好象不是用脚,是用飞的!而且我发现,追那车,太容易了,风都没有我快。
我看见自己的身体,被很多人簇拥着,急匆匆地推进了医院的急救室里。几个大夫围着我团团转,我的身体立马入---呃,我的意思是说,很多管管线线一类的物事,或插或绑地跟我连在了一块。那些管线的尽头是大量仪器,有几个屏幕上的电波不停跳跃闪动,越来越慢,越来越平,渐弱渐缓,到后来,居然成了一条直线,终于不再波动。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看见那些大夫们慌慌张张地,现场有点忙乱。
在呆在边上瞧了一会热闹,觉得有点迷惘,有点感伤,有点烦,我觉得这里实在太闷了。我展开双臂,离开了地面。然后我发现,四周空空荡荡,一无所有,我处到半空中,已经远离了城市,远离了家园。
天,完全黑下来。风,在身边呼啸游走,我觉得浑身清凉,精神舒爽。但是我还是不太适应,因为周围实在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是一片模糊,我很不喜欢。于是,我说,要有光。
就有了光。
光芒万丈,和煦温暖。
对了。是的。我来了,我看见了,整个世界,所有前因,一切后果。那些经过的事,路过的人,过往种种,因缘历历,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我还看见了海,在极遥极远的地方,浩瀚汪洋,无际无涯。海,正静静地等待我,呼唤我,我可以肯定。
是的,我知道了,海在等我,我要走了。
突然之间,又有点忧伤了。恋恋红尘,依依不舍。我坐在空中的一片云上,流下了一滴眼泪。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所有的泪水都已启程,却忽然忘记是怎样一个开始,在那个古老不再回来的夏日。无论我如何去追索,美丽的你只如云影掠过,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淡,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不不不,我知道是怎样的一个开始,也知道这个结局―――我什么都了解,甚至还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是的,我肯定。我听过很多有关于这个场景的描述,一个人的死亡,好象就是这样。
其实,我想―――死亡,也不过如此。事实上,它让我觉得舒适,觉得意定神闲,神清气爽。生命中从未有过之轻,真境界,大解脱。
突然之间,头顶光亮大盛,有五彩祥云,天花乱坠。一个声音从九重天外的至高处传至,天籁纶音,神圣庄严。
“回来吧。”声音说,“昔日种种,如幻如影,如梦如电。忘了吧,忘记这尘世诸般苦楚,回来你的家园。”
是啊是啊。我想。这里不是我的家园,应该回去了。我叹了口气,有点苦涩。我抬眼望着光亮,准备离开。
呃―――停!不对。
突然想起来,我好象是死了。死当然不算什么,但是,我想,这是一种怯懦。是的,我逃避了很多。因为我想到了,勇敢地生存,才是最大的勇气。
是的。我知道了。自己要做什么。而且我为自己刚才的表现羞愧,是的,太哀婉太纤细太脆弱,象个女人―――不,女人不代表孱弱。我惭愧地想,应该是这样。
“我不会回去,我要留下来。”我抬起头说。
“嗯?”还是那个声音,有点疑惑。“你又想捣蛋了?”
“嘿嘿。”我笑了,抓耳挠腮,心痒难搔,而且我觉得,我的手也痒痒了。
“你要什么?”那个声音说。“你马上回来,要什么都好说,不然的话,哼哼―――”有点震慑的意思。
一声长啸,我腾空而起,摇身一变。立马我就感觉到来自九天诸神们的恐惧,刹那间,长风动地,豪气震天。
“疾!”我大喝一声,伸出左手,手上马上多了一个物事,呃,手感不对―――侧头一看,一头有毛,顶上放光,原来是支毛笔。“呔!”再喝一声,我扔了它,伸出右手。
手上一沉,这次对了。刀,神刀,天决!
身畔,风云际会,雷声激荡,闪电交缠,最华彩的乐章在世间轰响,豪迈激昂。那些魑魅魍魉牛鬼蛇神们蠢蠢而动倾巢而出,在我最强悍的凌驾俯视中狼奔豢突,心惊胆丧闻风辟易,捂着耳朵发出垂死的哭泣和哀号。
“你要干什么?!”那个声音有点颤抖,好象害怕了。“斗战胜佛,你不要乱来―――”
我横刀当胸,微微一笑。顺着光亮,我的手指向上天,巨声呼喝。声音贯天彻地,霸道无匹,掩盖世间所有的声响。
“要这天,再遮不了我眼!”
“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
“要众生,皆了解我意!”
所有的光亮瞬间黯淡,所有的雷电不再鸣闪,所有的鲜花一齐枯萎,所有的歌声同时消散。这个城市,匍伏在我脚下颤抖,整个世界,都在恐惧等待,倾听我至高无上的战斗誓言。
“天上人间,往世今生,无论八部天龙,不管大神至尊,都叫他烟消云散!我要日月重光!”
“还有。”我说。“要让我心爱的人,重回我的身边。”
是的。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现在去,马上就去。
胸口一痛,我猛地坐起身来,呆呆看着眼前操着家伙的一群医生,“怎么啦?”我大惑不解,记得刚才还在看电视,怎么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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