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扮流氓是成功的,尽管在舞台下。第二天,宿舍外的小厅堂果然不再有粪便出现,甚至有服务员清洗打扫。然而,眼看一个月过去,偷电的证据毫无线索,挣回老爹被骗的两万块想都不敢想。当装卸工挣的五佰块也所剩无几,每月拿两百块的工资,吃饭也成问题,这么耗下去,迟早又得回去扛水泥。
整幢楼的电源布线并不复杂,通电的只有一二楼,三楼我的宿舍是单独接的。一个总电表,三个分电表,清清楚楚。只是电线全部走预埋管道,这么大的地方,我想查明每条线的去向根本办不到。百般无奈之下,我打电话请教老爹。
“预埋管道?预埋管道干什么用的?同样是要用电,用电就要留线头!你小子不是马虎就是偷懒,肯定有线头没查到!”
“我真的全查过了,连女厕所也查了三遍了!”
老爹虽然经验丰富,但他那个年代的人连预埋管道铺电路,也从来没见过,别说想让他有什么高明的建议了。反倒是他怀疑我在海南的工作不大对头。
“喂,我说,你小子在海口到底干点什么?你表哥派你当电工呀?”
“啊……是,别的我不会做,反正要请一个电工。”
“是这样。哈,幸亏我逼你跟着学,这下管用了吧!哈哈,你妈跟人吹牛说你天天坐电梯上班呢!这样好,没关系,做买卖我担心你搞砸了呢!每年你表哥给你分红就行了!”
“嗯,我妈身体没事吧?”
“好得很,现在又去公园跳舞了。家里你用不着瞎操心,老实干活,上班前不得喝酒,带电作业要认真。这个线路你实在查不到,再跟我说,我过去帮你查!”
“啊,啊,我再查一遍,不是什么大事,不用你来的。”
通完电话冒了一身冷汗,有时真希望我的谎言被老爹识破。什么坐电梯上班?电工也算不上,我在海口是盲流、当装卸工、当流氓!老爹如果知道,肯定再次倒抓铁铲追过海来。
点燃一支烟,合掌打死一只蚊子,我的房里只有一张露海绵的席梦思,没蚊帐。海口蚊子之大,号称“三只炒一碟”,好在不多,否则,用不了多久,我也会被蚊子吃掉。其实,蚊子还算不上我的敌人,最大的敌人是夜晚。海口虽是不夜城,却不属于我,每个夜里,楼下传来食客们半醉的狂歌狂笑,我感觉自己被隔离在另外一个世界。
我想念剧团,想念怀城,甚至怀念被老爹囚禁在家的日子,给家里打电话,请教老爹是其次,主要还是想听到他或老娘的声音。这个月的日子,手机是我的亲人,我的依靠,每每望上一眼,也倍感亲切。
躺在席梦思上接第二支烟,回味刚才老爹的声音,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一个鲤鱼打挺跳起,冲出大门。
电梯!电梯是用电的,十层高楼不可能没有设计电梯。
八成是它了,因为没安装电梯,害怕有人失足,电梯通道成了隐患,被木板横竖钉得严严实实。换偷电的人是我,也会挑这个地方接火。不过,进入电梯通道有点麻烦。我想了半天,买来一条长绳子。上到不常有人光顾的六楼,撬开两块封电梯间的木板,把绳子一头绑在一根柱子上,另一头绑在腰间,慢慢爬进通道。
我在那个黑暗、闷热、臭气熏天的通道内呆了两个小时。回到宿舍像刚被人痛打了一顿,倒地上再也起不来,直接入梦。这一觉,睡得很香甜,太阳晒屁股才醒。
别处的太阳,似乎点教养。一般先礼后兵,从温柔的情人慢慢变成凶悍的泼妇。海口的太阳才不跟你来这一套,不露脸则罢,一但让它探出脑袋,不讲道理地把所有人当乳猪烤。呆了一个月,我明白了,为什么海口人的卫生间,再小也要装浴缸,我房间的卫生间也有一个,我不想被当烤乳猪,马上把自己泡进浴缸里。
早上十一点左右,美食城外停车场陆续有轿车停靠,到了十二点,停车场基本上找不到车位。这是惯例,来的尽是大老板、小老板、男白领、女白领,美食城里人却不多,也不嘈杂,表面看,生意比不了晚上红火。其实,这些人是老客,非常稳定,且消费大方,美食城的利润保障全靠他们。这是符波说的。
“在海口,掐饭看车,谁家门口车多,谁家生意好。有的酒店特意花钱请人来摆车呢!哪天我们没车停了,也差不多收摊了。”
符波是美食城惟一的海南人,他专门负责停车场。
“大陆人做不了,不懂海南话,海南的老板不来,外地的老板只认海南人停车安全。”符波认为自己在美食城是个重要人物,离开他,有车的客人不会光顾,美食城必垮无疑。他是否重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打死我也不做他这种工,天天在日头下当烤乳猪不算,还得向每一辆车点头哈腰赔小心。不过,据说他的工资比别的雇工高,从这方面讲,好像是能体现他的重要性。
我坐在美食城门外一张矾布椅上,跷起二郎腿,手拿一张旧报纸,等待一个中年妇女帮我擦皮鞋。符波主动找我攀谈,递来一支精装“五指山”牌香烟,有意无意亮出烟壳,上次他给一支“三塔”,我没点便撂掉,尽管我抽的烟比“三塔”更次。
“你不是一般人,老大!”符波给人戴高帽一本正经,神态庄重。这不足为奇,给人戴高帽是他的职业。我见过他把顾客带的来的“小姐”,当总统夫人夸奖。
美食城楼道墙面上的那两个字已用报纸盖上,而我却成了那两个字的化身。在美食城所有人的眼里,我是个危险人物。每天进出上下,三个老板不是闪进餐厅,就来个视而不见,包括他们的员工也没人与我接触。符波例外,我想他是一个人在停车场太寂寞,无聊得向我发放高帽。
“有什么不一般?我是电工。”今天我不用再装成流氓了,我把他的烟吸到很短才丢。
符波见我首次搭他的话,兴奋地蹲到我身边,神秘地笑道:“嘿嘿,你骗不了我,老大。跟你说吧,我在过四家酒店做事,见过你们这种人。”
我心情不错,好奇地问:“什么人?”
“砸场子的。”符波拉长脖子在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又重新蹲下,“这里的老板抠门,保安都叫自己的舅仔当,又没人罩,迟早被眼红的酒店吃掉。”
我似懂非懂,又问道:“你怎么看出来我是砸场子的?”
“你是东北人吧,嘿嘿,再说,你这身打扮……” 符波得意地向我笑,“放心,老大,我嘴严。不关我事,你们哪天接手这里,也少不了找我看车。”
我笑而不语,艺术学院有位东北籍老师跟我关系特好,近朱者赤,想不到我的普通话竟成了身份的象征。符波接着卖弄他的江湖知识,向我分析起整个海南的黑道形势,总结言之,就一句话:“坐山雕”挑战“南霸天”。说白了,是东北人与本岛人之争,好像前者略占上风,所以,我的东北腔吃香,也就不难理解了。
“老板,鞋擦好了。”中年妇女把鞋放我脚边。我扔掉报纸想掏钱夹,转而又先换鞋慢慢系鞋带。钱夹里只剩不到十块零钱,符波离我太近,会让他看见。
“给你钱!”符波站了起来,将一块钱丢地上,“走,拿你的东西,快点!什么?想要两块?不看你给我们的人擦,老子早就叫你滚蛋!”
我再次想掏出钱夹,中年妇女走得很快,我目送她的背影。
“你是聪明人,改天我请你喝酒。”我没有谢符波,从口袋里抽出手,亲热地在他肩上捏,他脸现痛色我才收手走进美食城大门。
“先生,你好,川菜在中间,湘菜在左边,粤菜在右边。”美食城礼仪小姐不是给我引路,浓妆的笑脸是朝向我身后系领带的男子。
林重庆三人,其实早就狼狈为奸,携手联营。没有对外统一字号,无非是为了方便偷电。三个分电表与总电表对不上,可以相互推委,死不认账。合成一家的话,已没必要设分电表,想偷电也无从下手。三个国产的威尼斯商人,这是我找到的另一个与他们为敌的理由。
“先生,请问您、您几位?”服务小姐大概认识我,怯生生地问。我上到二楼,坐在广味餐厅的一个包间里。老区看见我,一溜烟躲进厨房。
“四位!”我友好地向服务小姐笑,我要改变她们对我的坏印象。今天,我的打扮自觉非常雅致得体,脸刮了,长发整齐后梳,扎成一把,身穿白衬衫,黑西裤,新擦的皮鞋溜光照人。这套衣服花掉我所有的积蓄,我也以为来海口能坐电梯上班,要不身上不止老爹给的五百块。
“请您点菜。”小姐从容了许多,摆好四副餐具,给我倒了一杯茶,递来菜单。
文昌鸡肯定要上一只,海口的美味我垂涎已久,看了几个菜谱,恨不得啃起菜单。
“文昌鸡,鱼翅汤,白切龙虾、爆炒东山羊……”我念了十二道菜,最后还点了一瓶五粮液。
菜上得很快,手艺在海口是否算高超不知道,对我来讲,来到海口后,吃过的全是垃圾。送第八个菜的小姐离开,我跟后将包厢门关上。拎一张椅子到墙边,站上去刚好够得着挂式空调的电源。我拔下保险,从口袋拿出另一个,快速拍上去,手还是被震动得发麻,外边传来一声低鸣,那是空调停转的声音,像许多人异口同声地呻吟。
天花板上的灯还是亮的,成功了!我志得意满地坐回餐桌,吹起口哨打开五粮液。这是春节才能喝到的酒,那是哥姐合伙买的,我只能尝到一汤勺。往饮料杯倒了三分之一,正想来个痛快,门被粗暴地推开了。
“真的是你!”来的是李胖子,老区跟后。
我恋恋不舍地放下酒杯,点上一支烟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想叫小姐去请你们,今天我请客,你看,四副碗筷,林重庆呢?把他也叫来。”
“这么贵的菜我们吃不起,老兄,最好别欺人太盛!”李胖子眼睛不离餐桌,好似那些菜是用他身上的肉做的。
我笑道:“我是你们的客人,你们是这样对待客人的呀,区老板,我欺负你了吗?”
“这、这桌菜,我、我给你打七折,怎么样?”老区站在门外不敢进,看得出李胖子是叫来壮胆的。我挑这里点菜,就是看中他胆小,换林重庆和李胖子,好菜没上一定人先到。
我吃下一块龙虾,认真地说:“我真的是诚心诚意请你们吃饭,不过,由你们买单。”
“我警告你,敢不买单,我们打110!”李胖子气得满面通红。
我摸出手机扔桌上:“好啊!我正想打110。”说完,一口喝光杯中的酒。
这时,外面喧哗四起,人声鼎沸,那些自恃身份的大款、白领们,有的也开始骂娘了。
“停电?搞什么鬼,明明灯还亮,怎么空调停了?”
“什么,等一等?你进来等给我看,里面简直是蒸笼。”
“老板呢!叫老板来,他妈的再不来老子走人不买单了!”
残余的冷气跑光了,包厢也好,大厅也好,变成了桑拿浴室,我最同情那些吃火锅的,人跟泡火锅里差不多。
李胖子和老区飞快地在我眼前消失,十分钟后,又垂头丧气地出现在包厢外,还多了一个林重庆。他们再不来,我也热得快受不了了 。
“三位请坐。”我礼貌地起身相迎,又倒了三杯酒,“李老板,你先拨110再喝酒,我没意见。其实,我准备拨两个电话,一个给业主,另一个就是给110。”
“慢来、慢来!哥子你高抬贵手。”林重庆想来抢我的手机,手到近处又不敢。
我望李胖子说:“我算了一下,你们每个月平均偷电超过五千块,一年六万,你们做了三年,将近二十万。这个数目,够你哥仨进去蹲个几年的了。李老板,我听说劳改场那旮旯减肥效果最好。”
三人半晌说不出话,老区像死鱼一样摊到椅子上,李胖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流的汗已湿透上衣。最后还是林重庆哀声叹气地说:“哥子,我三个有眼不识泰山,你划个道儿来,给我们留一条活路。”
狗逼急了会跳墙,人逼急了会拼命。我看差不多了,拿出取下的保险说:“好吧,看在大家同是大陆人的份上。把这个保险换了,我的房间没锁,里面有个闸刀控制你们的偷电线路,刚才短路了。”
4
非常奇怪人们对第一次那么在乎,尤其男人,娶不到“原装”女人是奇耻大辱,站在镜子前,好像头上有顶“邮电帽”。这个第一次当然不是指第一次吃螃蟹,是女人的贞操。我相信贞操这个词,不是为了女人的第一次而设计的。然而,用上这个词代表女人的第一次,更能突出它的神圣、它的不可侵犯,甚至不惜让女人以死捍卫。当然了,也有某些女人为体面地交出贞操而结婚,目的是得到彻底的解放。有趣的是,作为男人的第一次,绝对与贞操无关,看重的角度大大不同,似乎将第一次献给老婆以外的女人,更值得标榜。所谓只有处女无价,没有没处男值钱。较真地讲,不关大男子主义的事,错在上帝。女人再怎么说也有块阵地可坚守,而男人真正的第一次非常凄惨,往往交付给朦胧的春梦。以至于,仿效女人,需要一个对象来结束虚假的第一次。
说起来,我记不清第一次的对象是什么模样了?那一晚,头一回喝醉酒,表面豪爽,清醒后只记得四只乳房,一张脸都没有印象。我从不刻意去牢记第一次,偶尔念到,因为那是我表演生涯的处女作,被迫附带回味。
“喂,山哥,等一下!”
我刚下晚自修经过学校大门,自行车车没停,右脚像狗撒尿一样向大门的守卫做了一次下车的动作,脚尖点地,重新坐上座包。玉米子从街边闪出,拦住我的去路,
“是你!有什么事?”我刹死自行车,一脚撑地。
我们工厂子弟讲普通话,与怀城本地子弟是有区别的。除了比我小的厂子弟,直呼我为山哥的,不是我亲近的同学,就是有求于我的人。玉米子算不上我可以撒尿泡饭的死党,这小子跟我同桌过一学期,应该属于后者。我的脾性是,只要不为难,很少拒绝助人,这也是我没机会打架的缘故。
“我记得你有一间房,去你那滚一晚,行吗?”玉米子边说边点上一支烟,想给我一支的,有老师经过,又收了回去。
“行,走吧!”我半年多没看见玉米子了,这小子高二第二学期被开除学籍。他在我们学校是个传奇人物,传奇的内容是,跟过不少女人上床。在我们那个年纪,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他被开除的原因,是和他上床的一位老师的女儿肚子大了。犯这样的错误令不少同学羡慕和佩服,我却不以为然,我见过那位老师的女儿,长得实在难看,我认为犯这种错误的人是个笨蛋。
那时,我家还没搬到怀城市里,我们厂在市里有不少空闲的房产,老娘托关系搞到一间小阁楼,我的哥哥姐姐都是从这间阁楼考上大学的,最后轮到我一个人使用,偶尔有同学留宿是常有的事。我安排玉米子睡二哥留下的床,小阁楼是个直套,由里外两间构成,这小子来回认真巡视,不像是来投宿,像来购房。
“山哥,搞点宵夜回来怎么样?”玉米子递给我一支烟,笑容诡秘。
第二天星期六,我同意了,为难的是,口袋的钱不多,搞不出什么像样的宵夜。
“你等着,我去买。”玉米子将一包“红塔山”扔到书桌上,吹口哨走了。
玉米子一直是学校最时髦的男生,有花不完的钱,后来知道他老爹是某个银行的行长,也就不难理解了。
半小时后,玉米子带回来一摞快餐盒,十几串烤肉,还有四瓶啤酒两瓶白酒。
“哪吃得了那么多?”我望那几瓶酒,打开快餐盒,摆在放茶壶的小圆桌上,里面是两盒炒河粉,一盒炒鸡,一盒炒田螺。
玉米子没坐下,又拿出一包“红塔山”点上一支,笑容还是异常诡秘,凑近我耳边说:“劈锅吗?”我惊得忘记点烟。
这是一句黑话,不知道从哪传来的?也不知道谁发明的?听不懂黑话的男生很丢脸,我自然下过功夫收集研究。“劈锅”又称“劈锅头”,锅头泛指烂女人,全部的意思说白了,就是找烂女人鬼混。这与花钱嫖娼不同,全凭本事免费。不过,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这两个字怎么跟搞烂女人扯到一块?
玉米子帮我上烟,老实说这么好的烟,以前只抽过半支,还是某个同学慷慨相赠。虽说我不是模范生,但我老爹信奉“棍棒出好崽”,出格的事,我一般只敢想不敢做。然而,玉米子的话像挑战,见我犹疑,嘴角露出嘲笑。我恼火地骂道:“你他妈骇我呀?这么晚了哪去找锅头,要当强奸犯,老子不陪你!”
“就在门外,一人一个。”玉米子漫不经心地吐出烟圈,潇洒地打了一声口哨,眼神再一次向我挑衅。
我明白了,这王八蛋是看中我的小阁楼既安全又不花钱,还能送我一个顺水人情。我第一反应是想把他扔下楼。至今,我仍惊讶于当时我的转变是多么的敏捷且自然,我叼烟在口,走出门外,果然有两个女人,说不上漂亮,很妖艳诱人。我大咧咧地一手搂一个进门,望玉米子说:“是你带来的吗?你小子怎么可能认识这么漂亮的美女。人家找我的。对不对?”
“是啊,我们不认识他。”其中一个女人笑嘻嘻附合我的话,玉米子看傻了眼。
除了衣装,我的相貌身材比玉米子那瘦猴样胜出几条街,而调情的技术,电影、电视没少教我,剩下的事,不用参照a片我也胜任。我装出很老练的样子,托住女人的屁股放到大腿上,边吃宵夜边让她感觉我的力量。先前,玉米子大概有所担心,想给我撮合一下,看见女人主动跟我打情骂俏,最后笨嘴笨舌当配角。
我很奇怪,我一点也不紧张。平时接近女同学,甚至是接近从小一块长大的许琴也非常腼腆的我,居然抢先出手,把我认为比较顺眼的一个女人占为己有。四个人喝完所有的酒后,衣服也不见了,我的嘴巴咬下女人胸罩的那一瞬,找到了三级电影里男主角的感觉,演得相当投入,女人也夸我是床上高手。
第二天,玉米子五体投地说:“山哥,看不出你平时装得那么正经,想不到我的马子也甘愿让你上了,你玩的女人肯定不比我少。”
女人是男人的镜子。我之所以感激玉米子,回忆我的第一次,不是对性爱最渴望的时候,他给我“送货上门”,即使没有他,我相信我自己办到也轻而易举。我是有许多理想的人,小时候,第一个理想是当解放军,一点点长大,又想当科学家、当政治家、当音乐家、当资本家、当运动员。还不止是崇高的理想,甚至,有次看了一篇关于“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文章,我曾想过将来当一名从良的流氓。总之,我希望我有一条精彩的生命,或者说,我希望我的一条生命能活出多条生命的精彩来。然而,令我苦恼的是,有一些人,我永远也当不了,比如毛主席的孙子,李嘉诚的儿子,或是当一名克拉克。盖勃那样的白人,当一名迈克尔。乔丹那样的黑人。因此,我感激玉米子,是我的第一次,意外地挖掘出我的表演天才,令我茅塞顿开,终于找到能够帮助我实现理想的方法,那就是当演员。
那一晚,对我的影响是深远的、多个方面的,至今还在延续。兑现最快的是,老爹不知从何听闻,怒发冲冠,倒抓铁铲,在我背上狠狠的来了两下。我像兔子一般蹿出家门,拔腿狂奔,老爹穷追不舍。我们爷俩一前一后,从厂区跑到市里。正当我穷途末路时,老爹摔倒了。要知道这一段距离有七公里之遥,老爹已经年近五十,不再是篮球场上那个跑不死的厂队中锋了,一不留神,崴伤了脚。我趁机找到和解的台阶,不顾劳累,咬牙将他背到医院。这以后,老爹换了一种教育方法,我不再受皮肉之苦。
当时,倘若我与生俱来的体育天才受到足够重视,并且加以运用发挥,相信我全家人都会双手赞成。可是,我却更青睐我的表演天才,并且不遗余力地去学唱歌,学舞蹈,学演戏,拜访了怀城所有稍具名气的艺人,学业自然荒废了。老娘说:“完了,好好一个人变成了疯子。”老爹说:“早知道是个垫窝猪,当初不如把他做了!”
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许琴一个人支持我。许琴是我们厂子弟的一枝花,十四五岁便出落得如花似玉,上高中起,我自作主张,私下拿她与我配对。漂亮女孩子引人注目,也容易被人欺负,我是她的保护伞。她心里想什么我不知道,但每逢星期天踩车回厂,不是我在路口等她,就是她在路口等我。
女孩子懂事早,许琴也一样,说话像我大姐。她父亲是知青出身,在厂里当木工,不是一般的木工,是个会制作小提琴的木工。以我看来,还是个非常棒的提琴手。许琴家中,有许多我梦寐以求的电影光碟和文艺书籍。如果我是武侠小说的主角,许琴就是给我提供武功秘籍的人。
教我学艺的老师,也认为遇上了天才,我不费吹灰之力,考上省城的艺术学院,就是最好的证明。
认真想起来,许琴在她上大学那年就开始跟我分道扬镳了。
艺术学院肯定是全省高校美女最多的,我找女朋友并不困难。碰上女生约去跳舞、看电影或听音乐会什么的,我都拒绝了。我不喜欢这些个性张扬,作风大胆的女生,有次去水库郊游,全班女生当着男生的面脱下衣服,换上比基尼,有几个干脆裸体下水,我是男生当中惟一一个转头的。我想,我不可能在她们当中挑女朋友,我老爹也不可能让我娶这种媳妇。同时,我的自卑感不时作怪,学艺术似乎是城里人或有钱人的专利,艺术学院学生不是省城的,就是各大地级市的,县里来的屈指可数,且基本上是富家子女。怀城又小又穷,许多人是第一次耳闻,曾有同学问我“你们能吃上米饭吗?”意思是我这种乡下人饭没吃饱,学什么艺术?我当然予以反击,但处在这些生活优越的城里人当中,难免有点自惭形秽。
不管专业课、文化课,我不比城里的同学差,当然,某些方面的缺陷,我永远无法弥补。比如钢琴,到艺术学院后,我才真正触摸过。而有的同学,从小以钢琴为伴。钢琴是乐器之王,学艺术的人不会弹钢琴,就像厨师不会切菜一样不可思议。所以,尽管钢琴课是选修课程,但我所花费的精力,远远超过其他的专业课。
每天,我大部分时间练钢琴,从不缺席钢琴课,每次都准时来到钢琴老师的琴房。
有一天,推开钢琴老师的琴房门,里面琴声缭绕,琴凳上坐的却是一个黑衣女生,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行云流水般奔走,身体婀娜多姿地随着音乐节奏摆动,宛如在钢琴上舞蹈。一点不矫揉造作,也不像演奏家那样自我陶醉,动作夸张。我看呆了,这大概就是老师所说的人琴合一。
琴声嘎然而止,女生转过头来,我和她打个照面便低下头,手里的琴谱掉了,我手忙脚乱去捡,口中结结巴巴:“啊,我……啊,对不起,走错门了。”
女生美目流盼,表情矜持地打量我说:“你没走错呀,胡老师马上就来。”
“啊,我、我到外面等他。”我狼狈地出门。这是到艺术学院以后,第一个令我神魂颠倒的女生。怎么以前没见过?艺术学院不大,连带附中加一起不过六七百人,看来我对女生失望为之过早。
“哟,雷山,怎么站门外?”胡老师来了,“进来,给你介绍一个人,这是肖老师。”
老师?这个女生是老师?我吓了一跳,看上去年纪比我还小?我心里疑惑,也可能更多是失落。
胡老师又说:“你不是去学国标舞吗?肖老师也去学,她想找个舞伴,我推荐你。”我像犯错误一样点点头,来到省城,我学艺的劲头没有停止,选择的机会多了,我挑了冷门的国标舞。
那位肖老师站起来了,羞涩地微笑不说话。我注意到她的身材比胡老师还高,我不敢平视,这个女人让人无法屏息静观,尤其被她的惊艳所迷惑的时候。
“不错吧?我的学生又老实又勤快,个头和你最般配,他做你的舞伴再合适不过了。”胡老师大拍我的肩头,像在推销新产品。我居然不生气,反而担心他推销不出去。若在往时,谁这么作践我,天皇老子也要和他翻脸。
“雷山,星期六给我打电话好吗?”肖老师同意我做舞伴了。她走后,胡老师高兴得忘记上课,破天荒给了我一支烟说:“她是……啊,我同学,啊,我师妹,啊,话剧团的。女人家学国标舞我不放心,那种舞我见过,又是搂抱,又是相互挑逗,你做他的舞伴,嘿嘿……”他又拍拍我的肩,意思是放心了。
我隐约猜到了他们的关系,只是不明白他们怎么会是同学?胡老师已近三十,而那位肖老师再会打扮也不可能跟他同龄,除非整容。不过想到我们班上也有比我大六七岁的同学,也就懒得发问了,因为考艺术类可以放宽到二十六岁。
“来,上课!”胡老师抽完了一支烟才想起上课,“贝多芬的小步舞曲,先听我弹一遍。”
胡老师有一双异乎常人的大手,小指和拇指张开能按下十个键,他说李斯特也只能按十一键,让我佩服得不行。
我不再想那位肖老师,她成了我的舞伴后,我也能够很自然地与她相处。一来她是胡老师的女朋友,二来我有许琴。我认为我在恋爱,许琴令我神魂颠倒多年了,她仅仅有过一次。
应届高考,我的目标直指知名的电影学院或戏剧学院,专业复试后被淘汰,而文化分,连中专线也过不去。第二次高考,老爹下死命令,再考不上,乖乖回厂给他当学徒。当时,我大哥大姐已大学毕业,家里不再捉襟见肘,且多了两个生力军。否则,头一年名落孙山,我已直接成为工人阶级。这样,我考上艺术学院后,原本比许琴大两届变成了大一届。
许琴的高考分完全可以上省外重点,她是看中省城这所大学的计算机专业,还有一个难以言表的原因,外省重点的学费、生活费太高,她家经济状况促使她做这个选择。我自然求之不得,亲自送她去学校报到,又领她玩了好几天,我已在省城呆了一年,当向导自然是个理由。作为艺术学院的男生,没有女朋友是件十分丢脸的事,我恨不得让全校的人知道她。可惜,她从没来找过我,甚至连艺术学院怎么走也不知道。
尽管如此,每逢周末,我必往许琴的学校跑。一天早上,准备请她去看早场电影。来到她们寢室外,刚要敲门,听到许琴跟同学议论我。
“别装了,是你男朋友吧?帮你跑上跑下的。”
“才不是,我们同一个厂的子弟,从小熟了。”
“我看那人不错,比咱们学校那些男生强多了,他哪个学校的?”
“艺术学院。”
“哇,难怪这么帅,你真会挑人。”
“别瞎说了,没听见过吗,那什么无情,戏子无义。”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嗯,搞艺术的男人,的确没几个好东西。”
我怀疑说话的人不是许琴,门也不敲,撞了进去,我的怀疑是错的。到剧团以后,我才知道,一个人如果把艺术当爱好,那会显得你很高雅,很有品味,很有内涵。如果你以艺术为职业,意味着你永远选择了低贱。大概以前许琴支持我学艺,也没想到我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我离开的时候,许琴象征性地追出门,没有一声挽留。后来,倒是给我写了一封长信,什么年纪太小,学业太重,不想过早恋爱云云。再后来,发生了江媚眼上错床,我也很知趣,不再去她们学校找她了。
5
任何舞厅都是刺激情欲的场所,性感的节奏与乐感的节奏是统一的。包括盛行一时的交谊舞,表面看道貌岸然,彬彬有礼,其实心怀鬼胎者居多,在拐弯抹角的乐曲中,被迫当一回假淑女伪君子。如今,什么都时兴反璞归真,直截了当,扑到迪斯科舞厅粉墨登场去。摇滚乐的每一击鼓点,帮助人们卸下羞答答的情感,还原赤裸裸的性爱。在大街上摇晃乳房扭动屁股是疯子,在舞厅里只恨自己乳房太单薄屁股太削瘦。有时,不得不赞叹舞厅的发明是个伟大的创举。
夜深了,迪厅里跳舞的人越来越少,搂在一起的男女越来越多。摇滚乐悄然退场,变成了呻吟一般的爵士乐,就像狂风暴雨的热吻过后,开始温柔的爱抚。这样一个夜晚,有多少女人失去第一次,又有多少男人得到第一次?
我手握一瓶“矮炮”啤酒当观众,开放城市的女人,穿着也非常开放,以衣装比较,剧团穿着大胆的女演员个个变成了淑女。我喜欢跳舞,但不喜欢在台下跳。习惯于引人注目,我这身装束,走在怀城的大街上,就算警察也会致意。而在这里,许多男人另类新潮的包装,我只有时尚杂志上才见过。在怀城呆了三年,我发觉我落伍了,或许许琴说的对,大城市才是我的归宿。
鼓动跳舞的司仪下班了,领舞女郎也不见了踪影,舞台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不知不觉走过去,把酒瓶搁上台面,真想到上边去站一站。台上台下相距不到一米高,对我而言,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先生,陪我坐坐好吗?”
我身后来了一个人,没转头时以为是女人,转头后像看见了“妖怪”,禁不住退了一步。灯光昏暗,别人是否看得出我不知道,我一眼就看出这个“男人”面上打粉,嘴唇涂抹了浓厚的口红。
“走嘛,人家看你一晚上了。”“妖怪”靠上我的胸口。
同性恋!这个词闪过,一阵恶心,我凑近“妖怪”耳朵,骂了一句:“我只会丢你老母,滚你老母的!”
符波来了,拉我走回坐位:“山哥,你去舞台那边干什么,那是‘先生’的地盘!”
“真他妈倒霉!”我一口气喝下一瓶“矮炮”。符波又往我面前放了一瓶:“山哥,好像你的手机响。”
凌晨一点手机响,要是在家,我小便到半一定淋湿双脚。保准有急事,老娘血压高了,或老爹胃又痛了,也可能是大哥出差,小侄子流连网吧彻夜未归,我和老洪曾两次从网巴揪他出来。在海口不一样了,除离家远难牵挂,关键是这儿的人黑白颠倒,谁叫白天的太阳那么毒辣呢?用林重庆的话说“这里是美国时间”,我常常在这一时间被他拉去“凑角”打麻将。
偷电事件解决了,圆满程度超乎我的期盼。其实我也非常清楚,找到偷电的证据,对业主而言,我是“狗打老鼠有功无劳”。没人偷电了,请我这个电工干什么?这就是海口的行事方式。我接受了林重庆的建议:保证拿到工资的情况下,偷电继续进行,美食城再发给我一份酬劳。这是一个双赢的建议,每月三千块的收入,外加一张美食城的免费饭票。我无法拒绝,除非我叫雷锋,不叫雷山。
一夜之间,我成了一个无所事事又衣食无忧的人。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每天呆得最久的地方是电影院,我甚至去找过我那位骗子表哥,可惜没找到。搞传销毕竟是地下工作,经常变换居所。他也不容易,骗到我老爹的那两万块,全缴给他的上线,只拿了小头,就是说,他被人利用了。也许生活安定使人心慈手软,有时我居然会帮他寻找骗我老爹的理由,好像被骗得理所当然一样。
压腿十分钟,劈叉十分钟,倒立十分钟,二百次俯卧撑,三百次仰卧起坐,还有不定额的前后空翻,及一段蒙古舞。这是我每天的练功内容。三楼的大厅,成了我的练功房。
练功完毕,大汗淋漓站在马桶前。手机铃第二次奏起“费加罗咏叹调”,我不急,最大限度地保证马桶的清洁,提起裤头,洗净双手,才去抓手机。
“你的机会来了!”
麦守田标准又有点带京腔的普通话,我有一个月没听到了。他是我在某个歌舞厅的招聘考试中认识的,那天招独唱演员,我是靠声乐考上艺术学院的,在怀城,也经常去舞厅客串唱歌,自以为各种唱法还过得去,也参加了应聘。这家伙是评委,我唱完准备的曲目,他跟在屁股后说:“你站错地方了吧?你是演戏的。”我诧异于他的眼光,他又说:“我也站错地方了,不过有人给我四百块。”他自我介绍是个副导演,来海南拍一个电视剧的,休息时间给客串评委。也许海口算不上大城市,不过,来海南拍外景的电影电视剧组,几乎每天都有。
“又找我跑龙套呀,你还欠我五百块呢!”我早就闷得慌,没有朋友的日子对我是种折磨,尽管他算不上朋友,也同样令我兴奋。他经常介绍我当群众演员,钱不钱我无所谓,只要有戏可演。
麦守田爽朗地大笑:“新账、老账一块算吧,这次我争取推荐你当男配角,导演和制片人被我拉来海南度假,待会安排你和他们见个面。”他说了一家茶艺馆的名字。
我淋了一个冷水浴,穿戴整齐下楼,在美食城门外碰见符波,我正想找他。
“哦,知道,在面前坡。走,我搭你去!”符波去开动他的“大黑鲨”。我向他打听茶艺馆的方位。
“今晚不等啤酒小姐啦?”我知道符波看上美食城的一个啤酒小姐。
符波给我一顶头盔,叹息道:“等也是白等。老大,很少见你晚上出去,不是去会女朋友吧?”
“会男朋友晚上不行吗?”我坐上“大黑鲨”后座,这种摩托车在怀城,曾经是有钱人开的,而海口好像满大街都是。
符波边开车边跟我说话:“喂,老大,像你这种人,女朋友肯定是排队等。”我说:“我来了这么久,你见过我跟女人在一起?”他稍稍放慢速度大声说,“你没看见那几个啤酒小姐,你每次经过,她们那样子像要扑上去。”我笑道:“靠!那太危险了,以后我不敢再走大门。”
路途不远,十分钟后来到“面前坡”,符波将车停在一家茶艺馆门外。
“来了?坐吧。”麦守田脸色深沉。认真地用开水淋浇面前的紫砂茶壶,又小心翼翼地端起茶壶,将茶水注入茶海中,直到滤完每一滴,末了,再端起茶海,斟满桌上的四只小杯。我站到他身前,他头也不抬。
一股清新的茶香味沁人心脾,分不清是麦守田弄出来的还是其他地方飘来的,直让人想去拿起一杯茶品尝。
“先别动!”麦守田没让我的手碰到茶杯,“你说说,这玩意你看是什么了?”他的眼睛向紫砂茶壶和茶杯游走了一圈,最后盯着我望,像个提问的老师,等待学生的回答。
我看不出他在开玩笑,点燃一根烟,被迫仔细地打量了一遍那几样功夫茶具,迟钝地答道:“嘿、嘿,算是艺术品吧?陶瓷艺术。”尽管我也喜欢喝茶,但对茶道知之甚少。
麦守田用一声冷笑否定我的答案:“哈,艺术品?外行才把这玩意当艺术品,真正搞艺术的人,眼里没有艺术,艺术是我们的生活,我们就是艺术。我们眼里看到的只有真实,这样才能创造艺术,你懂吗?”
他的话高深莫测,我不懂。
“唉!”麦守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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