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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阅读

  “刘邦得天下,关键在灭秦。不打败日本帝国主义,谁也得不到天下。”少哉说,“抗日救国是第一位的。”

  “烦死了……”杨胜利在一旁嚷嚷,“你开口抗日救国,闭口打败日本帝国主义,比蒋委员长操的心还大,说点别的好不好?”

  “我们为什么来当兵?不就是为了抗日救国吗?”少哉反问,“不说这些说什么?”

  “这是什么?”杨胜利掏出一个打火机,叭哒叭哒地打得火苗直冒,把他那张肮脏的脸照出了一片血色。

  “叫你别干那种事情。”少哉断定他的打火机也是从别人身上偷来的,毫不留情地责备,“做人要有尊严!”

  “要有什么?”杨胜利问躺在另一旁的何进修,“老朽,他挂在嘴边的那两个字,是什么东西?”

  何进修沉吟道:“尊者高贵,严者庄重也……此乃为人之本。”

  杨胜利听了,还是不懂。

  “尊严是一种精神。”少哉捺着性子给他解释,“要立得正,站得直,不要让别人看不起。”

  杨胜利恍然大悟:“哦,你说的是面子。”

  “不光是面子问题。”少哉纠正他,“还要有自信,有气节,打死不投降,剩下一个人也不当亡国奴。”

  杨胜利嘀咕:“搞了个麻子当连长,哪里还有什么面子?”

  提起马驷奇,大家的气又上来了,纷纷骂道:“十个麻子九个怪,摊上这样的人来管我们,往后没有好日子过。”

  “好了,别去操那些心了,来点轻松的吧。”何进修忽然心生灵感,饶有兴致地提议道,“既然睡不着,我们来作诗如何?”

  帐篷里的新兵,有几个识文断字会作诗的?没有人应声。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华人小说吧

  第五章 天牌(2)

  何进修循循善诱道:“有个办法,既能说他是麻子,又不提那个‘麻’字,抓不住咱们的辫子。”

  杨胜利无法理解,诘问:“不提那个‘麻’字,怎么骂他是‘麻’子?”

  “作诗就办得到。”何进修嘿嘿一笑,说,“比如古人在一首诗里写道,不是君家容貌美,老天何故乱加圈?听清楚没有,乱加圈,说的就是麻子。只要是悟到了那个意思,有味道得很……”

  少哉听懂了,兴奋道:“这叫影射,没有几个人作得出来。”

  “说难也不难。”何进修仍然兴致勃勃地,“我们作宝塔诗。”

  杨胜利更稀奇了,追问:“什么叫宝塔诗,能竖起来吗?”

  何进修说:“很简单,第一句一个字,第二句两个字,第三句三个字……以此类推,摞起来像座宝塔。不过,这每一句的含意里,必须让人一听就知道说的是麻子,但又不能说出那个‘麻’字来,大家明白了没有?”

  少哉当然明白何进修的意思,也知道何为宝塔诗。在乡下念私塾的时候,先生不但给他们讲五言、讲七律,也做过回文诗、叠字诗、宝塔诗之类的游戏。宝塔诗很容易作嘛,怎么就没人开头呢?他忍不住脱口而出:“筛。”

  还怕别人不懀В僭战馐偷溃骸跋缦律该椎纳缸印!

  大家一听就明白了,筛子的窟眼儿多。

  何进修击掌:“这个头开得好!”

  “这么简单呀?我也会。”杨胜利张嘴蹦出两个字:“天牌。”

  何进修再击掌,赞道:“天牌,也好,两个字,点儿也多。三个字?”

  三个字有点难,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

  何进修鼓励大家:“再想一想,三个字,带眼的东西。”

  杨胜利大叫:“太难了。”

  少哉又想了出来:“烘笼盖。”

  “有意境。”何进修大声夸赞,“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们冬天用的那种铜质烘笼,雕花刻朵,精致得很。烘笼里装的是煨着的炭火谷壳,铜盖子上有眼,焐在手上,暖和得很。四个字?”

  四个字是宝塔诗里最难的,带眼的东西更是难找。何进修提示:“天上地下,阴晴圆缺,再想一想。”

  少哉搜索枯肠,不得要领。

  眼看冷场了,李抗战嘴里溜出一句:“雨洒灰台。”

  杨胜利没听懂:“什么?”

  “好,雨水洒在积满灰尘的台子上,也是点点滴滴的。”何进修鼓励道,“下面是五个字。”

  “这也算一句啊?太容易了。”杨胜利张口便来,“虫吃萝卜菜。”

  少哉接上去:“石榴皮翻过来。”

  “七个字了,谁说?”

  没想到张三风冲出一句:“屁股长疮疤还在……”

  “太像他那张脸了……”大家笑得喘不过气来。

  帐篷外传来一声恶狠狠的咳嗽,大家吓了一跳,顿时不出声了。

  少哉悄声问:“谁?”

  杨胜利胆战心惊地说:“‘天牌’……”

  天还没亮,尖厉的哨声就把新兵们吹醒了。

  马驷奇在帐篷外吼道:“快起来,操练了!”

  大家打着哈欠走出帐篷,只见马驷奇手中拖着一根牛皮鞭,耷拉着脸站在门口,带着凶光的眼神像刀子一样从每个人的脸上划过。他的身后跟着两个背枪的老兵,每人手里同样提着一条牛皮鞭子。

  少哉一看这架式,知道没有好果子吃,主动担当起集合的使命,帮着大家排成两行,回头报告:“连长,集合好了。”

  帐篷前的南坡上,各连各排也都整起了队形,操练的口令声此起彼伏。

  马驷奇双手一背抄,斥道:“跟我走。”

  大家跟着马驷奇绕过南山,来到北面一片拴牲口的坡地。这里看不见营盘的帐篷,只有一排拴过骡子或马的柱子,遗留在坡地上的牲口粪便臭气熏天。

  第五章 天牌(3)

  “怎么把我们拉到这里来了?”众人心生疑惑,左顾右盼,纷纷嘀咕,“我们是人,不是牲口……”

  马驷奇鞭子一抖,甩出一声脆响:“牲口为什么听话?是用鞭子抽出来的。当兵的为什么听话?是长官教训出来的。今天是你们操练的第一天,我要让你们知道,什么是队伍,什么是兵!”

  少哉挺身而出:“连长,排横队还是直队?”

  马驷奇支起鞭梢,撬起他的下巴:“先告诉我,昨天晚上做了些什么?”

  少哉挺起胸脯:“报告连长,除了睡觉、撒尿,什么也没做。”

  “嘴巴呢?”

  “嘴巴?”少哉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家刚到军营,什么都新鲜,高兴,七嘴八舌,说的都是抗日救国的事……”

  “够了!”马驷奇手起鞭落,叭的一声抽在少哉的脸上,“老子问的不是那些!”

  少哉脸上立即蹿起了一道血印,被两个老兵抓住胳膊绑到牲口柱子上。

  马驷奇回过头来,目光盯住了缩在张三风旁边的李抗战。

  他鞭子一指:“出来!”

  李抗战一个冷战,战战兢兢地走出来,低着头,不敢看马驷奇。

  马驷奇将鞭子举起来:“昨天晚上说了什么?”

  李抗战的牙齿磕得格格作响:“筛……筛……”

  “大点声!”鞭子落下,一道鞭痕从李抗战的脸上跳了出来。

  “连长、连长……这事跟他没关系,都是我们说的。”杨胜利挺身而出护住李抗战,双手比划着说,“筛,就是乡下人家用来筛米筛面的那种筛子,用篾片编的,窟眼儿有大有小,点子有粗有细……大家来当兵,第一个晚上有点想家,就想起家里的东西,像箩筐呀,簸箕呀,筛子呀……”

  “天牌呢?也是你们家里用的东西?”照样又是一鞭子。

  杨胜利捂住痛得火辣辣的脸,硬着头皮争辩:“天牌是天下最大的牌,谁抓到天牌,谁就是赢家。马连长,您就是我们的天牌。”

  杨胜利故意把个“马”字咬成“麻”字,马驷奇怒火万丈,抓住杨胜利的胳膊往后一拧。只听得咔嚓一声,脱臼了,杨胜利的一条胳膊像秋千一样晃荡起来。

  杨胜利哇哇大哭:“把我的手拧断了,我拿什么吃饭呀?”

  “等一等……”不等马驷奇叫唤,何进修已经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昨天晚上,弟兄们的确是说了不少话,如果你都听到了,不妨指出来,我们说错了什么?犯了哪条军规、哪个章程?”

  马驷奇横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何进修:“你心里明白,还用得着我说吗?”

  “我们不明白。”何进修说,“你刚才追问的那个‘筛’,还有‘天牌’,不过是弟兄们寻开心,你一句我一句,作的一首宝塔诗。大家还记得是怎么作的吗?”

  何进修一问,张三风张嘴便喊:“筛……”

  众人齐声接应:“天牌……”

  张三风又喊:“烘笼盖……”

  一直喊到“屁股长疮疤还在……”。

  喊得两个老兵也笑了。

  何进修面带微笑地问:“哪个字不合仄,哪句话不押韵,请你指出来,我们可以修改。”

  “给我闭嘴……”马驷奇气得浑身发抖,举起鞭子一顿猛抽,并对站在一旁的老兵喊道,“拿下!”

  两个老兵架住何进修,把他拖到少哉旁边的一根柱子上绑了。

  “连长……”少哉在柱子上挣扎着大喊,“连长,蒋委员长说了,枪口对外,一致抗日,怎么能自己人打自己人呢?”

  “安外必先攘内,不教训你们这帮王八蛋,怎么知道老子的厉害?”马驷奇鞭子又指向大家,“昨天晚上,还有谁?”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华人小说吧

  第五章 天牌(4)

  张三风铁青着脸,冲着马驷奇喊道:“还有我!”

  “我知道少不了你。”马驷奇不敢与张三风硬碰,朝旁边的一个老兵使了个眼色。老兵绕到张三风背后,冷不防一枪托砸在张三风的后脑勺上。张三风哼了半声,倒在地上。

  “还有他、他、他……统统给我绑起来!”马驷奇的鞭子点过去,凡是和少哉睡在同一个帐篷里的新兵,都被绑到牲口柱子上。

  “作诗啊,作赋啊……敢在老子面前玩这一套?”马驷奇左一鞭、右一鞭,一个挨一个地抽了过去,每个人的头上、脸上、身上都暴起鞭痕。

  “把他们的嘴给我糊住!”临走时马驷奇还下令,让两个老兵抓起牲口粪便,糊到新兵们的嘴上。

  太阳当顶,天气燥热,场地上牲口的粪便发酵、生蛆、长虫。苍蝇像黑色兵团,“嗡嗡嗡”地飞过来,热烈地往他们身上扑。

  那些已经发酵的粪便臭不可闻,恶心至极,弄得新兵们一个个哇哇作呕,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救命啦……”李抗战的脸上挂着血丝,嘴肿得像晒裂的葫芦。他不停地嘶叫着,挣扎着,绳索勒进了皮肉。

  当兵第一天就遭到这样的欺侮,少哉心里难受至极。他扭头看了一眼被绑在旁边柱子上的何进修,难过地喊了一声:“老朽……”

  何进修抬起乱蓬蓬的头,咧嘴苦笑道:“未曾出师身先卒,我们要提前为国捐躯了……”

  杨胜利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满脸鞭痕和粪便的少哉,问道:“你那个自尊,还在吗?”

  少哉一阵心痛,咬着牙不出声。

  杨胜利见四周无人,轻轻地蠕动起身体,只听得“咔嚓”一声,脱臼的胳膊接了回去,双手轻轻地从绳套里抽了出来。

  从小到大,他不知道被人抓了多少回、绑了多少次,练就了这等苦肉计和缩身法。无论是怎样的绳套,都能金蝉脱壳。

  少哉看他挣脱绳索,惊问:“你要干什么?”

  杨胜利把绳子往地上一扔:“卵,这兵没得当头!”

  少哉说:“这是营盘,四面有铁丝网,跑不出去的。”

  “天下没有我跑不出去的地方。”杨胜利扬头一笑,来到少哉身后,帮他解绳索,“‘天牌’不是个好东西,在他手下当兵,没得好果子吃,我们走吧。”

  “别动!”少哉断然拒绝,“我是来抗日救国的,不当逃兵。”

  “那就没得办法了。”杨胜利两手一摊,“你不走我走。”

  “杨胜利,不能走!”少哉急得跺脚,“你当逃兵,我当逃兵,这个国家就没有希望了……”

  “喂,帮我解开。”张三风在一旁喊,“我跟你一起走。”

  杨胜利翻了少哉一眼,来到张三风跟前:“给我什么好处?”

  张三风说:“让我的儿子认你做干爹。”

  杨胜利摇头:“不合算。”

  张三风说:“帮你讨个老婆。”

  “那还差不多……”杨胜利动手给张三风解绳子。

  “住手!”少哉呼喊道,“我们是来打日本鬼子的,不能因为这一点小小的挫折就半途而废……”

  张三风冷笑:“打鬼子是你的事,我们要活命。”

  “还没扛上枪就当逃兵,有脸面回去见你媳妇吗?”少哉威胁道,“你们敢跑,我就喊!”

  张三风怒眼圆瞪:“你敢张嘴,掐死你!”

  “弟兄们,祸是我惹起来的,能不能听我一句话?”何进修满脸血痂,嘴唇肿裂,有点语焉不清,“营盘四周都有岗哨,枪一响,是白白送死。”

  张三风吼道:“你说怎么办?”

  何进修抬起头来,喊住杨胜利:“小子,为何不做点好事,让大家一起活命?”

  杨胜利问:“你有什么主意?”

  何进修说:“去找团长,请他来救我们。”

  “对!”少哉连忙附和,“找那位姓孟的长官也行。”

  杨胜利将信将疑:“有用吗?”

  “有用。”何进修说,“兵是官的本钱,有了兵,他们才能升官发财。何况,我们又没犯什么大事。”

  杨胜利来了兴致,问:“跟他们怎么说?”

  何进修说:“照实说。”

  杨胜利问张三风:“我去试试?”

  张三风一脸无奈靠在木桩上。

  少哉喊:“快去!”

  杨胜利身影一闪,消失在蒸腾的热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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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操练(1)

  135团驻扎在岱家山之后,胡英杰对孟子越说了句“队伍上的事情交给你了”,便一头扎进了汉口的花楼街。

  孟子越的帐篷比士兵们住的稍小,里面收拾得干净整洁,方桌上铺放着一张地图和从各个战场传来的战报。他趴在桌子上,对照地图,查看着战局的变化。

  中国地图像只昂首的雄鸡,一千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高山起伏,河流纵横,四万万同胞含辛茹苦,繁衍生息。可悲的是,从东北、华北到华南,最重要的城市和最富庶的地方已经陷入敌寇之手。那些代表日本军队进攻方向的黑色箭头,还在不断向以武汉为中心的地区压过来。日寇仗着先进的武器和强大的火力,扬言速战速决,一个月拿下武汉,三个月占领全中国。

  武汉保卫战,关系到中国的存亡。蒋委员长在汉口召开军事会议,制定了“寓军于政,寓将于学,寓兵于民,持久抗战”的军事方针,在鄂、豫、皖、苏、浙、赣三千公里的大地上,部署了一百二十万大军,构筑了三层防线,以其抗击日寇的进攻。

  与此同时,蒋委员长下令处决了弃城逃跑的不抵抗将军韩复榘,通令嘉奖松沪会战的英雄,刹住了悲观投降的邪气,全国上下一心,团结抗战的人气高涨。

  对于韩复榘这种败军之将,生为山东人的孟子越感到无比的痛恨与羞耻,恨不能立马冲上战场,与敌人一决雌雄。可是,他不能丢下135团的一千多号人不管,只能潜心训练队伍,等待着杀敌的机会。

  孟子越的心沉浸在前沿的戎机之中,初时,身后一阵奇怪的响声并未引起他的注意。这个地方的田鼠贼胆包天,经常钻进帐篷来咬坏衣物。尔后,他听到声响,悄悄地拿起桌上的一块镇木,扭头准备砸过去时,却看到是一个满脸伤痕的小兵从帐篷底沿的缝隙下钻了进来。

  他呵斥一声:“干什么?”

  杨胜利从地上爬起来,叫了声“长官……”哇地哭了起来。

  孟子越问:“怎么回事?”

  杨胜利把马驷奇鞭打新兵的情形哭诉了一番。

  “带我去看看。”孟子越当即起身,和杨胜利一起来到牲口场。看到绑在柱子上的新兵们被抽得遍体鳞伤,孟子越勃然大怒:“把马连长给我找来!”

  马驷奇哼哼哈哈地来到现场。

  孟子越责问:“为什么擅动私刑?”

  马驷奇硬着头皮说:“这些王八蛋不懂规矩,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不知道怎么当兵。”

  “把人放了,抓紧操练,准备打仗。”孟子越当着新兵的面,没有给马驷奇太大的难堪,只是低声斥责:“大敌当前,改一改你的军阀作风!”

  “铁不炼不成钢,兵不打不成器。”马驷奇嬉笑地应付孟子越,“我把他们操练出来,肯定是好兵。”

  孟子越拂袖而去。

  再等手下给新兵们松绑了,马驷奇对着孟子越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回头吼道:“告诉你们,在135团,除了胡英杰,谁也管不了我。今天把你们这笔账记下了,以后再犯,加倍处罚!”

  新兵们换上军装,开始操练了。

  队伍编班的时候,少哉和杨胜利、李抗战、张三风、何进修等十个人编为135团的一营一连一排一班。每天清晨,马驷奇的哨子把他们从帐篷里赶出来,睁眼就是立正、稍息、左转、右转……虽然只有那么几个简单的动作,做起来却着实不易。

  老朽何进修腿长胳膊长,大号军装套在身上空空荡荡,裤腿和袖筒却短那么一截。他这半辈子从来是穿长衫迈八字步,飘飘然然地自由惯了。上起操来,像只从树上掉下来的螳螂,折腾得自己不知所措,还把队伍搅得乱七八糟。

  第六章 操练(2)

  张三风踢惯了山道,走起路来倚山就势,蹦蹦颠颠,哪里能合着拍子把每一步迈得一样大?队伍里,他左碰右撞,不是踩了别人的脚,就是踢了他人的腿,闹得谁也不敢靠近他。

  李抗战有夜游症,睡到半夜里突然尖叫一声“妈啦……”抱头蹿出帐篷,少哉和几个弟兄费了好大劲才将他追回。早上起来,排在队伍中,他人站不直,脑袋立不住,走起路来往一边歪,癫痫疯一般地抽缩。

  杨胜利本来挺机灵的,走起路来也很有节奏,却不知道身上哪根筋搭错了,一声口令“起步走”,本应该出左脚甩右手,出右脚甩左手,他偏偏出左脚甩左手,出右脚甩右手,手脚顺了边,甩得大家笑弯了腰,队伍没法前向行进。

  唯有少哉,面目清秀,身材匀称,军装穿在身上格外精神。他行为得体,动作协调,立正、稍息、左转、右转……一概都有模有样,一下成为新兵中的佼佼者。

  当然,没有人知道他叫少哉,大家都喊他黄救国。

  马驷奇指定黄救国当了一班的班长。

  这让少哉很受鼓舞,更加处处表现得与众不同。集合操练,他第一个冲出帐篷,挺立在排头当标兵。吃饭时,他站在最后,等大家的碗都装满了他再去装。晚上一熄灯,他就吆喝大家:睡觉了,明天早上要上操……上操的时候,他一丝不苟,喊口令喊得震天响。下了操,他还把大家留下来继续操练,要把一排一班练成全团最出色的队伍。

  驴磨面一样地练了一天还要加练,何进修第一个不买账:“打仗靠韬略,上了战场,排兵布阵才是第一位的,这么走来走去不管用。”

  少哉冲着他的背影干瞪眼,回头喊张三风:“你老婆等着你立功受奖,我们加紧练吧。”

  张三风看都不看他一眼,哼的一声,扬长而去。

  他一把抓住李抗战,热情洋溢地劝导:“大敌当前,战争迫在眉睫,你父亲说了,养儿何用,志在报国……”

  李抗战冷冷地推开他的手,歪着脖子钻进了帐篷。

  少哉堵住了杨胜利:“你不跟我练,我不认你这个兄弟。”

  杨胜利一脸无奈,只好留了下来。

  “一二一……”少哉喊得声嘶力竭,杨胜利照样走不好。他不但手脚无法协调,而且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一条胳膊不会甩。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少哉气得大骂。

  “能不能不喊一二一?”杨胜利犟着头说,“我两岁就会走路,被你一喊,反而不会走了。”

  “不喊口令还叫上操吗?”少哉教训杨胜利,“成千上万人聚在一起,一声口令下来,刷的一声,动作一致,那才叫队伍。”

  杨胜利说:“可是我听你一喊,手脚就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少哉看着他走了两步,越看越不对劲:“停下来,让我看看。”

  杨胜利一屁股坐到地上,把衣服脱下来往旁边一摔,将两条胳膊伸到少哉的眼前。少哉一看,怵然一惊。从他的肩膀一直到手腕,横竖不下十几处刀疤,右手还少了半截指头。再看他的两条腿,左腿明显细了很多,右腿的膝盖也伸不直。

  少哉抓住他的双臂问道:“怎么回事?”

  “不记得了。”杨胜利淡淡地说,“指头被人剁了,筋被人挑了……亏得没完全挑断,还能走路。”

  少哉心头一酸,问道:“为什么?”

  杨胜利冷笑:“还用问吗,你又不是不知道。”

  少哉心疼地责备他:“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

  “什么叫好好的一个人?换了你,连我都不如!”杨胜利朝少哉凶了一声,红着眼睛说,“爹娘死的时候我才六岁,举目无亲,日子怎么过?只能白天乞讨,晚上困街沿。讨饭也不是好讨的,有帮派,有老大,逼着我们去偷去抢,不听话就拿刀子割你的肉……”

  第六章 操练(3)

  他把伤痕累累的胳膊伸到少哉面前:“割了二十几刀,我才上了道,才敢下手。有一次,钻进一家店铺,还没动手就被逮住了。狗入的挑了我腿上的筋,要不是我鬼哭狼嚎装死,早成了废人了。”

  杨胜利说得轻描淡写,少哉听得心惊肉跳,一把将杨胜利从地上拉起来:“不用怕,我们现在是国军了,等到赶走日本鬼子,你就是抗日英雄,谁也不敢动你。”

  杨胜利一笑:“我不是当英雄的料,只想有吃有喝有地方住,晚上抱个老婆睡大觉,够了。”

  “只要你把心思收回来,一心一意操练,准行。”少哉趁机继续开导,“当兵了,不能再去干那种事情。让人抓着了,丢国军的脸。”

  杨胜利嬉皮笑脸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天不干,手痒难熬。”

  “杨胜利,你给我立正!”少哉跳起来喊起了口令,“从今天起,我要是改变不了你的本性,我就不是黄救国!”

  杨胜利气得直跺脚:“卵!跟你说这么多,白说了!”

  操练了几天,何进修显得体力不支。

  早上,起床的哨子响了,他还赖在床上不动。少哉掀了他的被子,把他推出帐篷,塞进队伍,逼着他“一二一”地跟着走。

  转了两个来回,何进修哈欠连天,鼻涕口水像抽了闸门似的淌出来,人一歪,倒在地上,抽缩成一团。

  队伍一下乱了,大家七手八脚地将他抬进了帐篷。

  少哉冲进来问:“怎么回事?”

  张三风冷冷地说:“昨晚上已经抽过两回了。”

  “别着急,看我的。”杨胜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锡纸包,里面有一坨鸡屎样的东西,用指甲刮了一点放到何进修的鼻孔下,等他吸气时,人像还魂一般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缓过气来了。

  杨胜利收起锡纸包,还没来得及放进衣袋,何进修闪电般地伸过手来,一把将纸包抓到手里,三下两下剥开,浑身战栗如筛。

  “火……”他嘶哑地呼叫着。

  杨胜利打着打火机,何进修哆嗦着将锡纸放上去,一股青烟升起来。他轻轻一吸,浑身一颠,闭起眼睛,摇头晃脑,已然神游八极。

  “鸦片!”少哉一个激灵,大叫一声,一把抓住杨胜利的衣领吼道,“你怎么把这种东西也弄进来了?”

  杨胜利被抓得前扑后仰,呛得咳嗽起来:“这是好东西,有钱人才享受得到的。我几个晚上没睡觉,用性命换来这么一点点……”

  “劣根性!”少哉义愤填膺,“好好一个中国,就是因为它,被八国联军打得一败涂地,你怎么能把这种东西拿到营盘里来害人?”

  “又来啦,那时候还没我呢。”杨胜利一脸无辜地摊开双手,“老朽犯了烟瘾,我帮他捡回一条性命,还骂我?”

  少哉痛心疾首:“你帮他捡回了一条性命,却害了一个班、一个连、一支军队……这样下去,非当亡国奴不可!”

  张三风见不得少哉这副德行,扭头开骂:“吼什么呢?全中国就你一个是正经人?我们都走,让你一个人抗日去!”

  “别吵了……”何进修慢慢睁开眼睛,“班长说得对,这不是好东西,千万沾不得的。我好好的一个家,就败在它的身上。”

  何进修说,他年轻时,家境富裕,是汉正街上有名的大户。可惜交友不慎,染上了烟瘾,不到十年的光景,不仅抽尽了家产,还将自己的老婆和年幼可爱的女儿抵给人家。他坦率地承认:“我来当兵,就是为了戒掉这祸根。”

  “听到没有,鸦片是毒品,是祸根,害人、害己、害家、害国,千万沾不得。”少哉斩钉截铁道,“从此刻起,谁敢再把这个东西弄到营盘里来,我立即报告长官,严厉处罚!”

  第六章 操练(4)

  “听班长的,操练吧。”何进修咬着牙站起来,边走边叹,“当兵……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大家起身,无精打采地出了帐篷。

  少哉喊张三拉李四,累得筋疲力尽,队伍却越走越糟,乱成了一锅粥。他急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捶胸跺足,责备自己领导无能,哭喊着自己害了全班,害了全团,害了中华民族,要辞去班长的职务……

  何进修见他哭得可怜,出了个主意:“像这样死练也不是法子,不如大家把手挽起来试试看。”

  他说,这是秦始皇当年的演兵之法,不管多少人,只要紧紧靠在一起,就成阵形。少哉一听,觉得有理,立即擦去泪水,叫大家挽起手来,互相挟持着走了几个来回,立马像一支队伍了。

  张三风也出了个主意:“你那个一二一,喊起来让人分不清左右。不如让大家一只脚穿草鞋,一只脚穿布鞋,喊起来就明白了。”

  少哉问:“哪来的草鞋?”

  张三风说:“太容易了。”

  岱家山下、稀泥湖边,尽是编草鞋的萁草。张三风是编草鞋的高手,割了草,晒干,眨眼的工夫,给全班每人编了一只草鞋。少哉让大家左脚穿草鞋,右脚穿布鞋,将队伍拉出去,喊起口令来:“草鞋、布鞋、草鞋、布鞋……”

  迈出去的脚步果然整齐划一了。

  孟子越到一连视察,听到一班的口令与众不同,停了下来。

  陪在一旁的马驷奇指着少哉说:“这小子有心眼儿。”

  孟子越却点头:“他是个好兵。”

  马驷奇喊道:“一班长,出列!”

  少哉挺起胸膛,大步走到孟子越面前,举手敬礼。

  孟子越高兴地下令:“带着一班,给全团示范。”

  “是!”少哉备受鼓舞,转身将口令喊得山响。

  一班的操练受到参谋长的表彰,又到全团的弟兄们面前示范表演,大家都很兴奋,吵着要少哉出钱买酒买肉打牙祭。

  打牙祭是中国军队自古以来的一种习俗。听长官的号令,为主子卖命,初一、十五要吃一次肉,叫做牙祭。是一种施舍,也是人心的一种凝聚。新兵们到了岱家山之后,操练辛苦,伙食又差,弟兄们一个个叫苦连天。

  少哉连脖子上的银锁都捐到童子军的募款箱里去了,哪里有钱买肉?只好再次承诺:“等发了军饷,我全部拿出来请你们。”

  大家又嚷:“什么时候发军饷?”

  少哉无言应对。

  杨胜利一笑,悄悄溜出了兵营。

  开饭的时候,他从外面回来了,手里提了两瓶酒,掖下还夹着两只卤猪蹄和一包花生米。众人一见,山呼万岁。

  少哉瞪着眼问:“哪里来的?”

  杨胜利不悦道:“你这个人真有意思,自己拿不出钱来,还不准别人出去想点办法,真是个死脑壳。”

  众人起哄:“有酒就喝,管他从哪里来……”

  张三风已经抢过酒瓶,咬开瓶盖,将酒倒进瓷碗,先端碗给老朽:“你开头,一人一口,轮着来。”

  于是,大家高兴地喝起酒来。少哉还不忘警告杨胜利:“我们是来抗日救国的,以后不要做这种事情!”

  “你这个人,咋一天到晚离不开抗日救国呢?”杨胜利奚落道,“比蒋委员长操的心还大。”

  “抗日救国,是天大的事情,我怎能不操心?”少哉反问,“你们又在想些什么?”

  杨胜利头一扬:“吃、喝、睡觉……还有,搞女人。”

  “低级、庸俗。”少哉摇着头斥责,“都像你这样,不当亡国奴才怪呢!”

  “扯淡,你不想搞女人?”杨胜利一翻白眼,做了个鬼脸,“你媳妇那么大的奶子在你眼前甩来甩去,我不相信你没摸过。”华人小说吧 电子站

  第六章 操练(5)

  少哉斩钉截铁:“没有。”

  弟兄们白天操练,晚上躺在帐篷里睡不着,谈论得最多的是女人。每个人都得说出自己见过或者玩过女人的故事,说得帐篷里笑声荡漾,说得漆黑的夜晚多了几分色彩。

  喝了几口酒,大家逼着少哉讲他和凤仙的故事,追问两个奶子为什么那么大?捏着舒不舒服?骑上去快不快活……问得少哉有口难辩。说他怕的就是那两个东西,平常躲都来不及,哪里敢去摸?

  何进修在一旁笑吟吟地说:“妇人胸前之物,其数为二,左右称之。发于豆蔻,成于二八;白昼伏蛰,夜展光华;曰咪咪,曰波波,曰双峰,曰花房。从来美人必争地,自古英雄温柔乡。你为何那么害怕呢?”

  少哉解释,说有一天晚上睡着了,凤仙偷偷爬上了他的床,光着身子搂住他的脖子,将两个大乳房压在他脸上,憋得他透不过气来,吓得他大喊大叫,把隔壁房间的娘吵醒了,凤仙才溜掉。

  别人说女人,说得那么刺激,那么津津有味。唯独少哉,把个女人说得那样恐怖,那样没有味道,实在是大煞风景。

  杨胜利酸溜溜地问大家:“卵!他说的,你们信吗?”

  众人齐声高呼:“不信……”

  少哉面红脖子粗,爬起来追打杨胜利。

  众人闹得热火朝天,只有张三风不吭声,一个人低着头喝闷酒。

  何进修端起碗跟张三风碰了一下,问道:“媳妇快生了吧?”

  张三风的眼睛红了:“差不多。”

  何进修说:“恭喜你,要为人父了。”

  一口酒下肚,一股火烧上了心头,张三风一拳捶在自己的胸口上:“我只想杀人!”

  少哉拍着他的肩膀抒怀道:“九洲犹虎豹,四海未桑麻,国家仇、民族恨那是第一位的,我们应该把个人的恩怨暂时放在一边。”

  “你知道个屁!”张三风瞪着血红的眼睛骂道,“我把你一家人杀了试试看……”

  少哉不敢吱声了。

  李抗战始终不合群,无论班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沾边。他一有空就躲在一边,膝盖上铺一张纸,手里捏一支笔,歪着头,边想边写。写完了烧,烧完了再写,不知道写些什么。大家喝酒喝得热闹,只有他独自一人坐在一边,嘴里咬着笔,对着天发愣。

  杨胜利招呼道:“过来喝一口吧。”

  李抗战不理。

  少哉起身,坐到李抗战边上,关切地问道:“写什么呢?”

  李抗战屁股一转,将纸张叠起来塞进衣袋,还是不理。

  少哉问:“武汉保卫战应该怎么打?”

  李抗战翻了他一眼,分明在骂:怎么问这样愚蠢的问题?

  少哉再问:“你觉得武汉保卫战能保住武汉吗?”

  李抗战先乜斜一眼,旋即双手堵住了自己的耳窟窿。

  少哉无趣,只好悻悻地回来。

  杨胜利问:“他一天到晚在写什么?”

  少哉想当然:“情书。”

  “什么叫情书?”

  “给相好的女人写的文章。”

  “他还有相好的?”杨胜利哼了一声,起身外出撒尿。回来时从李抗战身边经过,佯装绊倒在地,爬起来后将一个纸团悄悄塞到少哉手里。

  少哉展开纸团看了一眼,只见纸上写道:

  妈咪,父亲逼我当兵了。我现在不叫李本善,父亲给我改了名字,叫李抗战……妈咪,我不愿意当兵,不愿意打仗,不知道怎么拿枪面对冲上来的人……

  妈咪,刚才我又看到您了。看到您换了一身漂亮的衣服,一根腰带从身后系过来,背后背着一个耸起的包袱,脸上涂抹了很厚的白粉。您静静地坐在低矮的小桌后面,将亲手做好的一碗米糕推到我的面前,轻轻地一鞠躬,平静地说:儿子,妈咪走了。

  妈咪走了,您到家了吗?是否看见了漫山遍野的树开着白花,看见了吐着舌头的小狗满地奔跑,看到海里的波浪推动着一只只摇窝般的小船……

  妈咪,我想您,很想追随您到天堂,可是我没有勇气,只能给您写信……

  李抗战的信写得缠绵委婉,少哉看得毛骨悚然。

  杨胜利迫不及待地问:“写的什么?”

  少哉说:“不是情书。”

  “还给我……”李抗战发现他的信被偷了,挨刀似的跳起来,嗖地抓起一只空酒瓶,叭的一声砸碎了,捏着剩下的半截碴口对准自己的喉咙威胁道:“敢说出一个字,我就死。”

  少哉吓得腿都软了,慌忙把纸团扔给了他。

  李抗战拿着信纸,走出了帐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信掏出来,划亮一根火柴,烧了。

  第七章 笑柄(1)

  操练多日,各连各排开始走得有模有样。可孟子越看在眼里,却心急如焚。他操练的是一支没有武器的队伍,全团一千多号士兵,除了他从南京带过来的那个排有枪以外,其余都是赤手空拳。敌人快要打到鼻子底下了,拿什么去战斗?拿什么去保卫大武汉?

  他三番五次跑到军械处打报告,军械处的账册上只有各支部队缺武器、少弹药的记载,哪里还有一枪一弹的库存?他不死心,渡过汉水,跑到汉阳兵工厂,找到工厂的一位总管,诉说队伍缺少武器的苦衷。

  汉阳兵工厂是满清政府留下的遗物,里面已经长满了杂草。总管指着早已停工的厂房说:没有煤,没有电,没有铁,机器也拆走了,拿什么造枪?

  孟子越的诚意打动了总管,他指着一座已有大半淹入汉水的仓库说,那里面有一批清朝标营留下来的老枪,不知道还能不能派上用场。孟子越一听喜出望外,立即请人将那些生了锈的老枪捞了上来,拖回了岱家山。

  无论如何,总算有枪了。新兵们擦去枪上的锈迹,配齐残缺的零件,往肩上一扛,多少像个当兵的样子了。

  有了枪,马驷奇也来劲。他把一连拉到北坡山下,在五十步开外的湖边插了个木头靶子,教他们练习射击。

  “缺口对准星,准星对靶心。屏住呼吸,瞄准靶子,扣动扳机……”马驷奇是使枪的老手,什么枪到他手里都像玩具一样操得溜溜转。他亲自给新兵们讲解、示范,然后从头巡视过来,一个个地纠正大家的枪法。到了一班,看到杨胜利端着枪像扫地一样来回晃动,走过去踹了他一脚,“打机枪啊?”

  杨胜利一翻身仰面朝天地喘息:“你叫我们屏住呼吸,我快要憋死了,能不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