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孝白,皆因大饥馑。
这次,在立碑的问题上遇到了麻烦。恩公祠村民提出要追认阿妈尼为革命烈士,碑文上写“革命烈士永垂不朽”的字样。
此举遭到了毕敬业的顽强抵制。
但毕敬业面对以火头叔为首的恩公祠群众代表时,却把“顽强抵制”深藏在心里,因为左右他行为的是海老的第三条告诫:冷处理。于是,他脸上自始至终顽强地微笑着。他说:“阿妈尼是国际友人,平凡而伟大,追认为革命烈士的资格是绰绰有余的。如果莲花山县有权批的话,我现在就批,可惜莲花山县没有这个权限。非但莲花山县没有,连莲州地区也没有。现在是和平年代,‘革命烈士’的审批权在省里。这样吧,我们积极上报莲州,并催促莲州尽快上报省城如何?”
毕敬业有效地拖了一段时间。
但,冷处理并非不处理。
昨日,火头叔前来催促,同行的几位村民都面呈怒容,摩拳擦掌,看样子是迫不及待了。
毕敬业花言巧语地打发走火头叔一行后,表现在脸上的顽强的微笑,立马烟消云散。他明白阿妈尼之死,牵一发而动全身,会扯出恩公祠的十几个饿死鬼。这事儿可是一团火啊,他是要竭力去盖去包的,但是最终能不能盖住包住就很难说了。如果盖不住包不住,这火很快就会烧起来。他不能让这火烧起来,因为结局是明摆着哩。如今他别无选择,只有从根本上掩盖阿妈尼之死,再进一步掩盖恩公祠饿死人的事实,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毕敬业是抱着这样的活思想走进海老办公室的。
39.老革命海老(3)
面对毕敬业的侃侃而谈,海老保持着习惯的沉默。这是他的一贯方法与思路,让对方把话说完说尽,一来可以更全面地体察对方的心迹,二来自己的脑海里也多了些斡旋的机会。
也就在毕敬业进来之前,海老刚接了一个北京的长途。是一位正参加中共八届九中全会的老战友打来的,老战友透露了会议决定的八字方针:调整、巩固、充实、提高,还透露了《关于农村整风整社和若干政策问题的讨论纪要》的文件精神:中央决定在全国开展一个整风整社运动,彻底检查和纠正“共产风”、“浮夸风”、瞎指挥风、特殊化作风、强迫命令风,进一步调整农村中的生产关系、上层建筑,纯洁干部队伍,纯洁党的组织,健全党的生活,加强党组织的堡垒作用。
海老对此作出的第一反应是:要纠偏了,又要搞运动了。
参与过历次政治运动的海老,早已是出神入化的“运动油子”了。还在县里工作时,政治运动就已被他概括为四个字:谁整?整谁?
自从坐镇莲州地委大院后,这“四个字”就变成了“两个字”:整谁?
领导政治运动,海老业已轻车熟路:运动来了要重视,风头一过没屁事。所谓重视,就是作姿态,是让上边看的,也是让下边看的,要作足作透作够,这叫“紧跟形势不掉队”,也叫“跟上级保持一致”。他的做派是将“山雨欲来风满楼”变为“山雨欲来风满莲州”。他亲自坐镇新闻媒体,对上级精神传达不过夜,大造革命声势,大造革命舆论。
这个阶段是务虚。务虚是为务实做准备的,务实就是“整人”。
整人,才是运动的实质。
在莲州地盘上,海老高居千万人之上,生杀予夺,全凭他一句话。然而为官到此,并非已进到保险箱里,并非已无牢灾之虞。且不说觊觎权位的政敌,“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愣头青、二杆子少吗?
为官者不可高枕无忧,不能不怀揣忧患之心。
更不能马放南山,刀枪入库。
运动来了,也就是机会来了。
运动不仅可以显示政绩,还可以消除隐患,排除异己,扶植亲信。
所以说,搞运动对为官者来说不是坏事。
说穿了,运动别人,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唯有有效地运动别人,才能有效地保护自己。弄得好,一场运动下来,地盘会更巩固,地位会更牢靠。
因此一提运动,海老就亢奋,就激动,就满面红光,就热血沸腾。
莲州是农业大区,是这次纠偏的重点。莲州偏没偏?回答当然是肯定的。莲州是中国的一部分,不是在真空中,外地出现的偏,莲州也有。
那么偏在哪里?如何纠偏?纠谁的偏?纠偏到啥程度,才能使上边满意,下边也不冒烟。
就在海老为这一连串问题伤脑筋的时候,毕敬业不约而至。面对虔恭的毕敬业,海老的心窗豁然一亮。恩公祠事件迅速在他的脑海里过了一遍电影,刚才的一连串问题,随之就有了基本明确的答案,这难道是天意?
海老让毕敬业先说。
毕敬业说时,海老一直沉默不语。
直到毕敬业没词儿了,开始搌嘴角处的白沫儿了,海老才平静地说:“敬业同志,你再想想,还有啥要说的?”
毕敬业真的停顿了一下,又强调说:“一个人不论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且不说她的动机如何,她选择公然吊死的方式,就是与社会对抗与党对抗。她再把吊死的地点选择在通往县委机关的最热闹的大街上,这就更是与社会对抗与党对抗。如果将阿妈尼定成了革命烈士,莲花山县委成什么了?我毕敬业成什么了?不就成了迫害革命烈士的罪魁祸首了吗?作为县委书记,我认为只要还是共产党执政,就不能允许有这样的‘革命烈士’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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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老革命海老(4)
如果毕敬业是昨天来,或者说是提前两个小时,确切地说是海老接到老战友的长途电话之前,海老会对毕敬业的看法持相同的意见。
但此刻就不同了,中央要纠偏,莲州就必须纠偏。恩公祠就是莲州“偏”的典型,你毕敬业撞到“纠偏”的大网上了。不纠你毕敬业的“偏”,恩公祠人会答应吗?如果有人将恩公祠饿死人的事捅上去,上边会答应吗?我海水清就是想盖也盖不住啊。非但盖不住,还会引火烧身。
但海老并未显山露水。他先对毕敬业一番“肯定”,将毕敬业“肯定”得飘飘然时,才委婉地说出了几点“没考虑成熟”,还不能代表地委的“个人看法”,仅供毕敬业“参考”。然而,就是这几点“个人看法”,才是真正的重型炮弹,一发一发地在毕敬业的心窝深处狂轰滥炸。毕敬业精心构筑的思想堤坝和自信,顷刻被摧毁得土崩瓦解、一塌糊涂。
海老是在一下子看到毕敬业的骨子里后,才生发出了这几点“个人看法”的。他说:“敬业同志啊,阿妈尼的事儿,其实是吕卫民的事儿;吕卫民的事儿,也就是恩公祠的事儿。你看是不是这样:先将恩公祠的实际情况排查清楚,写成材料上报。你们县委先拿出个意见,之后地委常委研究一下,只有这样才能定成铁案。只有定成铁案了,才能经得住历史的检验。也就不怕下边再胡嚷嚷,你觉得这样做如何?”
毕敬业不明就里,认为海老仍如之前的“九字三条指示”那样,替他出主意想办法,一边连连点头称是,一边掏出笔记本开始记录。
海老接着说:“需要排查清楚的情况,包括这几个方面:首先是近两年你们县各村的粮食产量数字,其中包括亩产、农民人均生产量、村上缴公粮数、村人均自留粮数。之后,一一分门别类,对照恩公祠的产量数字,参照一下、比较一下嘛。一参照、一比较,问题不就出来了?今年从恩公祠调出的种子粮、伙食粮、饲料粮是多少?是谁批准调的?是谁出面去调的?都调哪儿去了?干啥用了?这是第二点。第三点,你们县其他乡村有没有发生饿死人的情况?敬业同志,你亲自去恩公祠一趟,落实一下恩公祠究竟饿死了多少人。在这一事件中,村长吕卫民具体起了什么作用?有没有失职渎职的情况?第四点,分给你们县的十吨救济粮分给恩公祠没有?如果分了,为什么还会发生饿死人的情况?一定要落实清楚吕卫民是如何分配的,有没有中饱私囊的情况。如果有,一定要从严惩处,该撤职查办的就撤职查办,该开除党籍的就开除党籍,该绳之以法的就绳之以法,决不迁就姑息!如果救济粮没有分给恩公祠,原因何在?第五点,恩公祠事件发生之前,吕卫民向你们县委反映过情况没有?如果没有,主要责任应由吕卫民负责。如果反映了,你们县委是谁接待的吕卫民?你敬业同志知道不知道这事儿?总之,恩公祠事件是个很严重的责任事件,地委很重视,地委是不会漠然置之的。敬业同志,你对上述问题一定要排查清楚,分清责任,明辨是非。看看是我们的干部有意为之呢?还是无意为之?另外,是不是有阶级敌人蓄意制造事端呢?敬业同志,你把这几点落实清楚后,打个报告上来,地委再履行一下程序,派工作组下去核实一下。你看这样做如何?”
毕敬业抓笔的手开始颤抖,他已经心中无字,落在纸上的也不知所云了。他的心亦开始悬空,并在海老平静的诘问中,迅速下沉。
这当然在海老的预料之中。如果将这几点排查清楚,会出现何种结局,这是海老再清楚不过的,也是毕敬业再清楚不过的。实事求是地说,恩公祠的粮食产量数字,无论是单产、总产,还是上缴贡献,全是莲花山县各村之冠。再则,从恩公祠调出的各类粮食,也是个巨大的数字,就是这一大批粮食,使其他乡村挨过了饥饿的难关。从这点儿上说,恩公祠是胸怀大局的优秀村庄,吕卫民是胸怀大局的优秀村长。另外,吕卫民因为太忠实、太信赖、太听命于上级,才造成了如此严重的后果。如果他稍微有点儿私心,稍微有点儿本位主义,恩公祠也不会饿死那么多人。关于十吨救济粮的问题,更令毕敬业头皮发麻,说白了他是拿着恩公祠人的生命当儿戏,他是利用职权在对吕卫民泄私愤、搞报复。这问题一旦澄清,他就不是能否继续坐在县委书记椅子上的问题,轻则是官僚主义、渎职致死人命,重则是蓄意害人……而且连个冤大头、替死鬼也找不到。
39.老革命海老(5)
毕敬业如同陷入深深的泥沼难以自拔,甚至到了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步了。
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从海老的办公室走出来的。反正他觉得心如坠铅,头重脚轻,一步三晃,如同飘忽在浓重的迷雾之中。
毕敬业回去后,迟迟不肯把报告打上来。
海老也没有去催促毕敬业。
这并不是海老有意放毕敬业一马,因为上级的“纠偏”文件尚未下发。
但是,阿妈尼的立碑仪式,海老是特意赶来参加了。
毕敬业也专程前来了。虽然他不认识阿妈尼,但在这些日子里,吕叔的影子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一直纠缠着他。特别是吕叔瞪着眼看他的表情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还有吕叔临别时指着他的鼻子说的那句话:“毕敬业,我这会儿才知道你的心真黑,你不是共产党,你比国民党还国民党!我告诉你毕敬业,我跟你的事儿没完,我就是死了变成厉鬼也要缠着你……”这一切,使毕敬业一直处于高度的紧张之中,他体验到了惊心动魄的滋味儿。
为此,毕敬业非但主动前来,还以县委书记的身份主持了立碑仪式。不知是出于内疚、悔恨,还是掩饰,反正在哀乐奏响那会儿,他竟泪水滂沱,抽泣得一哽一哽的。
海老一动,莲州则动。
毕敬业一动,莲花山县全动。
仅从外地赶来的各种车辆,就排满了恩公祠那宽阔的打谷场。各种花圈、挽联、挽幛,层层叠叠地堆满了阿妈尼坟前的荒坡。
立碑仪式的规格如此之高,这是恩公祠人始料不及的。
立碑仪式如此之隆重,慰藉了悲痛欲绝的恩公祠人。
很值得当时及后人反复玩味的是海老亲书的碑文:
革命村民阿妈尼之墓
其实,排查恩公祠饿死人事件,牵一发而动全身,是扯出葫芦带起瓢。
如果说恩公祠事件是扯出的葫芦的话,那么这个瓢比葫芦更大。
而且是出奇的大,大得触目惊心。
这个瓢就是恩公祠水库。
对此,毕敬业清楚,海老也心照不宣。
在莲池现场会上,海老的激情演讲,如同恩公祠水库大会战的动员令。当时乡亲们对修水库,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工地上插满了红旗,男女老少齐上阵。这里是人山人海,那里是人海人山,铁锨、扁担、荆条筐、小推车……你来我往,一片声响。
大人小孩老头老婆都会唱:
莲花山呀高又高,
恩公河呀长又长。
修好大水库呀,
再不怕老龙王。
听桩子伯说,这股热火劲儿没多久就撑不住了,为啥?底气不足。连年的大跃进形势,把全县国有的、集体的、个人的家底儿都挖空了。在这样的情况下,集全县仅有的财力物力人力修水库,还能不是雪上加霜吗。当时毕书记和县委的决心很大,提出的口号是“大战六个月向元旦献礼”。开始一个劳力每天的伙食标准是一斤半,接着消减为一斤,后来减为半斤,再后来减为二两……最后连二两的标准也筹不到了。人是铁饭是钢啊,又是跟石头块子打交道的苦重活儿,工程的进度自然减了下来。毕书记在工地指挥部的帐篷里,用手枪点着县粮食局杜铁山局长的额头嗷嗷大叫:“你要是再弄不来粮食我枪毙你!”杜局长流着泪说:“毕书记你枪毙我吧!全县大大小小的仓库都成空壳了呀,工程快下马吧毕书记,赶快打报告向上级申请紧急调拨救济粮吧,要不问题就大了……”毕书记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开始大发雷霆:“你老杜让工程下马就下马了?是你老杜当家还是县委当家?是你老杜当家还是我这县委书记当家?工程下马了县委如何向地委交代?朝上级伸手要救济?这不是我们县委的做派!也不是我毕敬业的做派!更不是莲花山县八十三万人民的做派!亏你老杜说得出口,我就替你老杜害臊脸红!开弓没有回头箭,恩公祠水库决不能下马!我不管你老杜用啥办法动用哪儿的库存,三天之内你必须把粮食给我运来!”
39.老革命海老(6)
毕书记的枪头儿把杜局长的额头点得鲜血直流。第二天,杜局长把全县仅存的几万斤战备粮运到了工地。这是全县最后的保命本钱,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能拿出来的,即使拿也不是他这个粮食局长做得了主的,就连毕敬业这县委书记也做不了战备库的主啊。杜局长深知其中的厉害,当天就跳恩公河自杀了。就这几万斤战备粮也是杯水车薪,当然救不了大急。毕书记仍坚持不让工程下马,他身先士卒勒紧腰带,坚持在最苦最累的工程第一线。三万多民工在他的带领下,反复喊这样两句口号:“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就这样在没有一两主食的情况下,大伙儿吃清水煮白菜帮又硬撑了一个星期,最后连口号也喊不起来了。因饥饿引起的疾病在工地暴发流行,连毕书记本人都饿晕了几次,他这才不得已让工程停了下来。
更大的问题是两个月后,青黄不接啊!真应照了粮食局长未说完的话,出大问题了,八十三万莲花山人剥光了能吃的树皮,挖光了能吃的草根,捞光了河里的草,连观音土大雁屎都捡回来吃了。大饥荒啊,亘古罕见的大饥荒啊,饿殇的人多啊,有的全村不剩一人,不少村都有整户整户死绝的。
恩公祠水库工地的情况最为严重。水库工地工棚里、工地、堤坡上都躺着死人,没有人掩埋尸体,也不能露天摆着啊。因为水库工地距恩公祠最近,吕叔对桩子伯说:“桩子哥啊,村里决定交给你个神圣的革命任务……”桩子伯知道他这蚂虾从哪头儿放屁,故意拉着脸打断他的话头说:“我是反革命分子,你交给我革命任务,而且还是神圣的革命任务?你是不是饿晕、饿迷糊了呀村长,这可是关系到你的政治前途啊?”吕叔也故做一脸严肃状说:“正因为我关心你,才肯给你这么一个痛改前非的机会。”桩子伯忙说:“可别这样村长,有好事儿还是先让给别人吧,我可是担当不起。”吕叔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起来。这是桩子伯归宗故里几十年来,所担任村里的最高行政职务:恩公祠村义务埋尸队队长。
下属的三名队员,都是还有一口气儿的老地主。开始是桩子伯领着他们埋别人,最后桩子伯连他们三个也埋了。那一年,经桩子伯的铁锨入土的共二百三十七具尸体,外地的无名尸一百八十九具,本村尸体四十八具。
桩子伯说,要说最惨的是县委书记毕敬业的一家。当年来保命岗逃荒的金枝子,并不是果果的母亲。果果是毕敬业的亲生女儿,金枝子是毕敬业家的保姆。莲花山县出这么大的事儿,这盖子如何能捂得住?上级的纠偏文件很快就下来了,金枝子见到的是莲州地委转发中央、省委的红头文件。金枝子说,那天老毕把文件带回家时脸色一直铁青着,不吃不喝就坐在椅子上一支接一支地吸闷烟,他妻子李宝红在旁边唉声叹气一言不发。
老毕两口子就这么一直僵持到后半夜,老毕才说:“莲花山这几年的工作,都是由我决策由我布置的,没想到饿死恁多人。人命关天啊,我这县委书记难辞其咎,十几万啊!十几万芸芸众生死于非命,我是犯了死罪,对党对人民犯下了杀头之罪!现在回想起来真像是一场噩梦,我真后悔呀,我真的是昏了头啊!明明清楚许多村庄都没有多少口粮了,可我为了政绩为了好大喜功为了讨得地委的表扬,说白了是为了最终被提拔重用,竟又上马了恩公祠水库工程!我是把职务把官帽看得太重了,这是我罪有应得呀……当工程进行一半时,我若冷静下来听听杜局长的话,过失也会小得多,起码不会饿死这么多的人……我就是不当这县委书记,也不能对上边说假话,更不能逼着下边的人说假话呀……如今,我成了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坏蛋……今天,地委书记海老亲率工作组来到莲花山。海老和我谈话时的态度真严肃呀,说我是以革命的名义摧残革命,以革命的名义做出了反动派永远也达不到的恶果。海老还说我的行为实际上是比反革命更反动更罄竹难书……上级这不是已经给我定性质了吗?我现在已经成了莲花山的头号大坏蛋,惭愧呀真的惭愧呀,我真的想一死了之啊,也好向那些饿死的冤魂们谢罪……”
39.老革命海老(7)
李宝红哭着说:“你咋能朝绝路上想呢老毕?你要死了我和孩子们还能活下去吗?你想啊老毕,你自绝于人民就是反革命,我和孩子不就成了反革命家属、反革命子女了吗?现在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啊,你看看那些右派,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
老毕说:“我自己不死,到头来还得让人插上亡命牌,绑赴刑场执行枪决。死前再游街示众一番,不更丢人现眼?反正横竖都是一死吧……”
老毕两口子抱头痛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李宝红就把金枝子叫到跟前说:“枝子,你先回老家过一阵子吧。老毕犯事儿了,并且不是一般的事儿。我们往后的日子好过不了,也顾不了你了……等将来要是环境好点儿的话,你再回来……”
李宝红把话说到这种份儿上,金枝子只好流着泪走了。出城区走了大约有二里地时,金枝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那会儿,金枝子心里直发紧,预感到老毕家要出事儿。连忙一路小跑折转回来时,发现老毕一家人都不见了,金枝子前院后院地跑着喊。跑到后院时,听到高台井里有小孩的哭声,仔细一听是果果的声音。金枝子恍然明白,李宝红把她打发走后,一家人相继跳进了这口深不见底的高台井。
金枝子抓着车水链子下去,把唯一活着的果果救了上来,总算是给老毕家留下了一条根。
40.恩公谣上篇(1)
公元20世纪40年代初
听老辈人说,那阵子的天泼火一般热。月亮烤化了似的粘在当院的椿树梢上,热浪炙燎得鹰爷狗一样大张着嘴往外哈热气,汗珠子顺光脊梁沟拉拉流,屁股下的苇席片子也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
鹰爷纳了闷儿了:火头咋了?往常跟大白、桩子他们成夜疯跑,今黑儿喝罢汤碗一推睡去了,绵软软的像条长虫,天都成蒸馍笼了会睡得着?鹰爷想过去看看,又懒得动。脑子开始混沌时,心尖陡地一晃:这浑球能是发疟疾哩?
鹰爷起身朝鞋里伸脚时,触到一袭冰冷气。
鹰爷乍然一惊,缩回脚瞅见两颗晶晶亮的绿豆眼。他认出是条菜花蛇。这种蛇娇气,长大了也不会比筷子粗多少,但个小毒性大,绰号“金刚钻”。再莽壮的汉子经它一咬,也挨不过对时。它通身跟草棵一个颜色,最善隐藏,无鳞,皮薄,肉嫩,是蛇餐馆的佳肴上品。活剥生吞味道更鲜,凡降不住腥膻的人绝无此口福。鹰爷在河边长大,打小就往嘴里撂生虾小活鱼儿,是这些生鲜恩养了他。头回往嘴里塞菜花蛇时,他心尖也颤颤的,但顷刻就被强烈的生鲜味儿抚平了,后来竟不知不觉记住了这强烈的生鲜味儿,且挥之不去。鹰爷也记不清是何时上的瘾,隔些时候不弄条菜花蛇嚼嚼,嘴里就寡淡淡的无滋无味,整个人也没着没落的,跟活不久了似的。
这会儿,鹰爷朝菜花蛇虚晃一下手,这东西体小胆大,昂头吐芯迎着袭来的手就是一击。他却避实就虚,将手臂画了一个圆弧,稳稳地捏住它的尾巴,倒掂着只抖了三抖,它便僵直了身子。
鹰爷手脚麻利地掐去毒芯子,捋净蛇身,朝嘴里一填,咔嚓咔嚓嚼出满屋血腥满院凉气。鹰爷称此为“嚼小葱”,若有凑手的烙馍,卷巴卷巴就着“小葱”吃,就更有滋有味。
“小葱”穿肠一过,鹰爷便神清气爽。再朝地上踅摸时,他的眼也绿莹莹地剔透放光,胸口也空了样哄哄响。他突然发现距苇席尺把远,一泓水流状的活物,泛着粼粼荧光涌来。看清了,是哧哧溜溜蠕行着的蛇群,有“菜花”、“青花皮”、“七步倒”、“灰布袋”……蛇们一批批地循序滑动:“菜花”过来了,清一色菜花;“青花皮”过来了,纯是青花皮。阵势不乱,队列不错,汇成了溪流哗哗地朝屋里泻。
鹰爷的心钳得紧紧的!他明白这是蛇们结伙报仇哩,一定是火头咋戳捣它们了,这浑球!他抄起依在椿树上的竹篙,轻轻一捣地,飞身一个“猴子摘星”,稳稳地落在丈把远的窗台上。
鹰爷知道一条蛇的阴气如一袭井拔凉水。凭这满院阴森森的冷气,他一时也把不准聚集了多少蛇,但又不敢弄亮,逢这阵势,若有明火,蛇们便会发疯般地朝亮处猛扑,前仆后继,视死如归。
鹰爷借着流泻的月明,环顾四周,蛇在房梁上缠成了疙瘩蛋子,桌椅板凳上盘卧着黑坨坨,吊在檩条下的馍篮子里,扑棱着一簇簇小脑袋。恍惚间,他看见正当门的小软床(用麻绳攀成的床)直摇晃,四堆蛇拥着小床的四条腿,向门口鼓涌。四周床沿儿嵌满蛇头,像葵花朵般叠缀镶边儿,错落有致。而此时小软床上的火头还睡得贼死,有板有眼地呼噜着。
鹰爷心里骂道,都成了一碰就灭的水泡了,浑球小子还当是睡摇摇床哩!这阵势叫“漂葫芦”,百年不遇,鹰爷这也是第一次经历。蛇驮小床滑动着,跟葫芦在水里漂没两样。他清楚:若非惹恼了蛇,蛇们决不会倾巢出动,浩浩荡荡,组成这少见一“漂”的。蛇们眼下这般抬举火头,不是火头人金贵,是火头身上藏的物件金贵。这物件值得蛇们舍命拼抢,这是天性使然。蛇灵性得很,唯恐火头出手毁这物件,就众志成城地去“漂葫芦”。蛇的水性又强似鱼,“葫芦”漂进水里,容不得火头稍有动作反抗,就会把宝物掠了去,再一口一口一块一块地,把火头给零叼了,撕吃了,连一星儿骨头渣儿也不留。
40.恩公谣上篇(2)
这宝物就是鳖蛋。
多少年以后,鹰爷早被一堆荒草蒙盖在恩公河堤上了,而我——本村革命军人海大白的儿子,日里已能割两捆牛草了。那会儿河坡上的牛草密匝匝、绿油油、肥嘟嘟的旺,躬着腰用短把快镰打,眨眼就是一堆,够一捆了,我就去挤吕叔肚子里的“瞎话”。
吕叔和火头叔住在两间堤窨子里,分头守护着十里恩公河堤,还有耸立在堤旁的保命岗。两间堤窨子一模一样,是吕叔一手设计,两人共同施工。火头叔自制的泥坯斗,脱出的泥坯二十斤重,坯泥是用上好的黏土掺麻纰子,比通常的坯多出十五斤。这种大泥坯砌就的墙,敦敦实实,棱棱正正地坐落在河堤上,远眺像小庙,近看像碉堡。我们称之为碉堡,常挂在嘴边儿。吕叔当年接触过美式装备,一脸得意地说:“咱这墙用汤姆式扫不透。”火头叔说:“你用小钢炮,要是能给轰塌了,我服你是个神仙烂眼子。”火头叔当年干团长时,小钢炮是他最中意的家伙。
吕叔爱跟火头叔传嘴。“漂葫芦”成了火头叔头上的小辫儿,吕叔啥时高兴揪就揪揪。火头叔的脸总涨涨的,舌头直打绊:“兄弟,你咋净往疼处戳?这短你打算揭一辈子哩?我记着还不中?”
当年那场虚惊过去。火头叔被扒得精光,倒吊在当院的椿树上。鹰爷用指头粗的白蜡棍,杵着火头叔的脑瓜子逼问:
“说!鳖蛋从哪儿弄的?”
“拾哩……”
一道白蜡光闪过,火头叔的光腚上,遂凸起一道红紫紫的血埂子,朝外渗着血水。
火头叔咬牙不说。
又一道白蜡光闪过,火头叔嗷嚎一声,鬼撵着似的没了人腔。
“实话说,咋弄到手的?”
“河坡里掏……掏的窝子。”
“小乖儿你敢掏窝子?”
“是先用火熏走了把门的蛇……”
“浑球蛋!诡谲得很啊!我叫你诡谲!我叫你诡谲!”
又一道白蜡光闪过,火头叔的光腚上,又摞起一道血埂子,叠成个“x”形,红紫紫地淌血水。
“我叫你诡谲!我叫你诡谲!我叫你诡谲!”
白蜡棍凌空飞舞,上下翻飞,左右闪烁。
火头叔嗷嚎的声音连天:“不敢了呀爹……再也不敢掏了呀爹!”
“叫你掏!还叫你掏哩嘛!”
“真不敢了呀爹!”
“为啥不敢了?”
“会搭上小命哩!”
“咋会搭上小命哩?你说说!”
“俺知道不能害鳖,它是……是恩公河两岸老百姓的恩公哩……鳖蛋掏不得啊……”
火头叔的声音渐行渐弱,最后竟没有了气息,鹰爷才住手。
相传,自“恩公”掘出恩公河起,两岸的百姓为虔敬恩公,就立下四条铁规:一不吃鳖,二不杀鳖,三不捉鳖,四撒网捕鱼时若捞上来鳖,必须当即放生,让鳖哪里来还回哪里去,并焚三炷高香谢罪。还根据违规者的轻重程度定下六条惩处方式:一当众严斥;二施以棍刑,此项有伸缩弹性,从五十棍到三百棍,由行刑者定夺;三是戳刺刑(用方圆梅花印,此为最常用的刑罚);四是残肢(也就是断胳膊瘸腿儿);五是点天灯(用油泼身,焚烧);六是诛戮九族。
恩公教也因之而生,具体依“四规六罚”行刑。
心诚神明,恩公奉基督圣意,守护着这方水土连年风调雨顺,安泰祥和。
恩公教初创为民间组织,很快就被当政收服。从此随朝代更替而更替,归顺于城头变换的大王旗。恩公河苏维埃革命临时政府建立时,海老曾在一次###上,痛斥恩公教成了反动势力的鹰犬与打手,从此恩公教便销声匿迹。
或许是少了恩公教的震慑,或许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冒犯恩公者视族规于不顾,屡禁屡生,汹涌如抽刀断水。
40.恩公谣上篇(3)
恩公便显灵,严惩违规者:或让你断胳膊瘸腿儿,或让你五官不全生下的小孩没屁眼儿,或傻唧唧呆愣愣的五官不全。
居多是陡然冒出一条舌芯嗖嗖伸缩的毒蛇:或者从打水桶里蹿出,或者在和面瓢里团卧,或者在针线筐里盘踞……或者睡觉时被窝如冰窖凉,伸腿蹬着一团软塌塌的凉肉。
如此惊魂动魄的恐吓,或吓你个半死,生不如死;或吓你个疯癫,整日龇牙咧嘴傻笑,鼻涕淌着,口水拉着,抓把驴屎蛋子当馍吃;也有惊恐万状得稀屎痨的,裤裆一天到晚烘臊腥臭,绿头蝇子撵着嗡嗡叫,屁股被趴成个大黑锣。
相传,鹰爷嚼菜花蛇,比嚼小葱脆生。
还相传,鹰爷吃五毒。逢端午节,全村家家都洒雄黄酒祛五毒,鹰爷家不洒。如此网开一面,各家熏出的五毒便蜂拥而至。鹰爷遂统统收了去,精心炮制,去毒、晾晒、风干、藏好,滋滋润润受用。一年一季,宛如夏收籽秋收豆。
孩提时,感觉五毒是世界上的最毒。会翻字典了,才知道五毒是蛇、蝎、蜈蚣、壁虎、蟾蜍。这五毒都不眼生,每回见了,头发根里嗖嗖地直往外蹿冷气,一会儿就得一解小溲。
我曾问:“火头叔,鹰爷真吃五毒?”火头叔一脸慈祥的笑。火头婶忙曲里拐弯胡打岔。后来才听说,这事问不得鹰爷的家人,出自家人口就是真的。如同除夕夜一喊名字,小鬼小判会记到生死簿上一样,五毒的耳报神会落笔下账,人死账不灭,到阴间也得一是一、二是二地算清楚。
鹰爷
俺这茬儿人,没缘见鹰爷。老辈人都说,见了火头叔就算是见了鹰爷,爷儿俩如出一模儿,连嗓音腔调都一样夯实、纯厚、有磁性。
鹰爷小名“闺女儿”,亲娘老子起的。乡里人爱说反话,管瘦猴叫胖墩,管矮子叫大个儿,管黑脸叫白妮。还有的逆着心劲儿,叫臭儿,叫粪堆儿,叫尾巴儿,叫赖皮、孬蛋、狗蛋、磨拙子、羊羔子、驴驹子、牛犊子啥儿的。越叫得蹊跷、俗气,孩娃越活泛越成人。给孩儿起反名,为的是磨脾性。鹰爷落地前,有只老苍鹰在当院的椿树上连拍了三昼夜翅膀。算命先生掐了八字,说鹰爷跟大将军岳飞岳鹏举同了天蝎星相,岳大帅降世时有大翅膀金鸟居屋檐相伴拍翅三日。鹰爷的爹娘心花顿开,觉着门里要出忠臣良将,出豪杰雄才。算命先生又算出,同相不同命,潜龙勿用,亢龙有悔,忠奸乃一念之差,没准儿还会落草为寇做土匪头儿。鹰爷的爹娘听了,先黄了脸又白了脸,照了算命先生的破法,给鹰爷“磨性儿”,起乳名叫“闺女儿”。鹰爷落地就满口芝麻牙。过了两岁,娘下河洗衣裳用绳绑了鹰爷,拴在河堤的柳树上。娘洗完上来,见一条擀面杖粗的青花皮蛇缠了鹰爷三匝,娘一声惨叫:“我的乖乖儿啊!”魂灵如惊枪的云雀悠然朝天上飘去,一口气没出来便不省人事。
鹰爷改名字起自他拿鱼抵得过鹰。恩公祠守着恩公河,得天独厚,是汉子都会网虾逮鱼。逮鱼讲求技巧,分能耐大小,手艺高低。本事糙的是“摸鱼”,混水捞摸,十有###空落两手腥,撞上仨俩鲫鱼壳子、四方皮算是手气不错。本事中流的为“捉鱼”,能看出水下一尺远的鱼路,张网下去,十之六七不会落空。可这层水域,多的是浮虾游鱼,横竖发不了大财。高手是“拿鱼”,能瞄见三尺水下的鱼影。肥鱼藏深水,高手专觅金贵的诸如红鲤鱼、白草鱼,如同笼箅子上抓蒸馍,十拿十准。全村人老几辈子,能够着这高手的,扒来拣去,如找白头麻雀般稀少。鹰爷自能掂得动网坠子,就活泛着炯炯的“鹰眼”。别家小孩挖黄鳝、泥鳅,铲子挨地刨,瞎猫撞死鼠。鹰爷专瞅隐在乌泥窝、乱草棵里的洞眼儿。这些洞眼针鼻大,是黄鳝、泥鳅的“气眼儿”,顺气眼儿下铲子,一铲子一窝。爹娘不让鹰爷找气眼儿,因为红蝎子、竹叶青的气眼儿,跟黄鳝、泥鳅的差不多,且这类水蛇极毒,俗称“五步倒”,人被咬了,走不出五步即倒地毙命。鹰爷硬着耳朵根子听,其实并不往心里去,背了脸,该找找,该挖挖,倒也不见有啥事。
40.恩公谣上篇(4)
鹰爷大名远播,是跟着海老干上游击队之后。当时,海老的身份是莲花山教堂的修士,他牵头的中共莲花山支委,还是秘密的地下组织。游击队队员白日各自做各自的活路,夜里集合行动去开土匪恶霸的“瓢”。根据中共恩公河支委决议,游击队的活动,由海老幕后指挥,鹰爷具体实施。鹰爷耍大片刀,“开瓢”如开瓜一样嘎巴脆生,“咔嚓”一响,即开完瓢。不少游击队员也效仿鹰爷,开瓢开得土匪恶霸闻风丧胆。土匪恶霸对鹰爷,对游击队恨得咬牙切齿,抓了游击队员就黑了心报复。他们不开瓢,实施“零揪”死,光大刑就几十种:有“踏火轮”,将人吊灯燎烧脚心;“零刀削”,用刀一绺一绺地割肉;还有“拉胡琴”,就是用带刺的锈铁丝串透蛋子儿,再拉锯样地撕拽……
那日,莲池镇的恶霸郭新颖,凭着叛徒捕风捉影的交代,领人冲进教堂,将海老逮了去。
这次,郭新颖又出了个鲜点子,叫“对舌头”。
听说海老出事儿时,鹰爷正在恩公河张网捕鱼。他连网都不及涮,朝鱼笼里一填,掂起就是一溜儿小跑,气喘吁吁地赶到莲池镇时,只见海老直板板地被拴在牲口市的木桩子上,空地场站满了人。海老脚前搁置一个笼子,笼口堵板上的圆孔里,时不时探出一根烧红的“锥子”,抖抖索索,簌簌溜溜地伸缩带响。
鹰爷搭眼望去,看清是毒蛇芯子。
郭新颖在奉系干过,扛双枪(一杆是大烟枪)累成了猴巴筋儿,猛一看像秫秸秆捆扎的人架子。郭新颖用文明棍捣着笼子,呈一脸得意的奸笑说:“海水清,你能跟它对对嘴,咬咬舌头,本司令就赦你无罪,你看它急等着试锥子哩!”
笼子里的蛇叫“土布袋”。鹰爷对这种五尺长擀面杖粗的爬虫稔熟,它通体土色,穴居在坷垃窝里,或地墒沟里,或草蓬棵里,或柴火垛底。它有时将长身子叠成方形,挂在树杈上像“挂旗”;有时直捻捻地垂吊在枝杈间,像“吊丝瓜”。逢有这般肆意妄为的姿态,都是它在充当守门将,忠心耿耿地在护佑老鳖嬔蛋哩。人在明处,它在暗处,嗖地扑上来,猝然不防,不等人有了意识,它便使“锥子”几下死钻,注射点滴毒液,宛如下了蒙汗药,叫人腾云驾雾,不到一根烟工夫,便会一头攮地,僵挺了身躯。然而这还不算到底,它还要做大活儿,将人剔成骷髅。叫它“布袋”算不亏它,它胃口大如布口袋,吞跑兔咽活鸡,张嘴一吸溜,蛤蟆、老鼠就翻着滚顺进去了。鹰爷曾碎尸过土布袋,是因为它袭击了一个男孩后,盘尸紧缠了三天三夜。鹰爷拎着利斧赶去时,见小孩的脑袋仍卡在它的咽喉处,它甩头摆尾顽强地继续吞咽,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状。鹰爷怒不可遏,一斧子下去,土布袋尸首分家,才算松了嘴。但它两颗凶狠的绿豆眼盯紧了鹰爷,释放着仇恨的绿光,一颗仍吐着红芯子的头,直往鹰爷跟前骨碌,颇有死了再拉一个垫背的气势。鹰爷飞起一脚把它踢了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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