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他不大可能在自己写的传记性材料中略而不谈,叫人们去参看《石猴》等篇。
在下面一段叙述里,他写的那个“李同志”,就更像他自己了:
……来时背着一条白粗布被子,穿一身黑粗布棉衣,对群众说:“你们看着,我带来这点家当,走的时候,多了一针一线,就是贪污了你们的果实。”……
李同志兢兢业业地工作着,大有“澄清天下”的志向。每天召集会议,下午是新农会的委员会,晚上是新农会全体大会,这是一连串激动的热情的日子,繁乱沉重的日子,每天开完会回来,总是已经鸡叫的时候了。
——女保管
但是,他也出了差错。由于他的“点头”姑息,分浮财时,某些干部先拿了自己中意的东西,结果,秩序全乱了:“每个人都记起了老婆孩子的嘱咐,挑选着合适的果实,包括衣服的颜色、身量、价钱。打算盘的不断出错,计件数的数了又数,衣裳堆也乱了,踏在脚下,压在屁股底下,工作的速度大大减低。”女保管刘国花对他说:“我说老李呀!你这样信着他们的意,县里也快调你受训去了!”“老李”已经明白,由于自己的一个“点头”,造成了怎样的过失,他马上纠正了这场混乱。但是,一个荣军举着拐杖进来了:“不能分,要重新搭配!”
李同志说:
“不能再耽误了,万一我们要受了损失……”
“哪怕它损失完了哩,也不能叫少数干部多分!”别的几个人也跟着喊起来。
经过李同志耐心解释,总算把浮财分下去了,后来还是出了很多麻烦。李同志做过的实际工作很少,他把这件事当做一个教训记在本子上:“当你做领导群众的工作时,不要随便摇头或是点头,口气也不要含糊不清。要深思熟虑,原则分明!要学习刘国花同志!”
在上面的叙述中,如果把“李同志”换成孙犁的名字,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正月》是写的小官亭的事情,但和大官亭也有关系,小官亭的妇女部长多儿姑娘,和大官亭的农会副主席刘德发搞上了对象,他们趁着土改翻身的喜庆日子,在正月里举行了一场移风易俗、别开生面的结婚典礼:大官亭的礼炮一响,小官亭的人们就忙起来,女代表同鼓乐队赶紧到村口去迎接。大官亭的人马真多,头车来到了,尾车还留在大官亭街里。两个村的鼓乐队到了一处,就对敲起来,你一套我一套,没有个完。两个村的小学生混到一块跳起来,小花鞋尖踢起土来,小红脸蛋上流着汗。
……
区长登在高凳上讲话,他庆贺着新郎新妇和两个村庄的翻身农民。
吹吹打打,把多儿娶走了。
在路上,多儿骑的小红马追到前头去,她拉也拉不住。小红马用头一顶德发那匹大青马,大青马吃了一惊,尥了一个蹶子就跑起来,两匹马追着跑,并排着跑,德发身上披的红绸搅在多儿的腰里,扯也扯不开。
关于他在张岗的生活,我们同样可以在《秋千》里寻到一些线索:
张岗镇是小区的中心村,分四大头。工作组一共四个人,一人分占一头,李同志还兼着冬学的教员。他在西头工作,在西头吃派饭,除去地主富农家,差不多是挨门挨户一家三天。不上一个月,这一头的大人孩子就全和他熟了。
……
这天,李同志拖着一双大草鞋,来到学校里,灯已经点着了。
一般说来,以上就是孙犁在饶阳参加土改的那段生活背景。解放战争的炮火没有燃烧到冀中,但在冀中可以闻到炮火的硝烟气息。中国的土地还在燃烧,但在熊熊的烈焰中,人们已经可以望见未来中国的形象了,这一形象也在冀中的土地上成长着。
孙犁没有到战场上去,但他通过自己的工作和劳动,同样参加着未来中国的建设工程。而且,对他个人来说,在这段日子里,他也遇到了一次火的燃烧——批判的火的燃烧,在这种燃烧中,他也不可避免地要设计着自己的形象,以便走向未来,走向成熟。
总之,在双重的意义上,烈火都在燃烧,在烈火中的凤凰,只会变得更加鲜明、美丽。
滹沱河上的梦
自从1947年冬季土改会议以后,孙犁再没有回过家。当时,干部家庭成分不好的,都要回避。直到第二年夏收时,土改告一段落,孙犁才有机会回家。时隔数月,加以农村经历了暴风骤雨式的巨变,孙犁对于妻儿老母的思念,是可以想象的。
家境已经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但这是一场农村革命,他欣然接受这个变化,也免不了向家里人做一番宽慰和开导的工作。家中衣物均被封存,孙犁取自用衣物时,特请贫农团派人监督,一如《女保管》1中那位“李同志”进村时请群众看他的背包一样。
土改后,一时家中生活无着,他把母亲和妻子儿女带了出去,这是后话。
1948年夏天发了大水,这时,土改工作组的工作已经结束,他留在张岗写了几篇小说。创作生活是高度紧张的,特别是对于一个在艺术上一丝不苟的人,那真是呕心沥血的工作;加以在这段日子里,他常常吃不饱,因而无形中损害了健康。
他写的是《光荣》、《种谷的人》和《浇园》1等几篇小说。关于《光荣》,他在晚年接待一次采访时,曾有如下对话:问:您最喜爱自己的哪几篇作品?为什么?答:现在想来,我最喜欢一篇题名《光荣》的小说。在这篇作品中,充满我童年时代的欢乐和幻想。
对于我,如果说也有幸福的年代,那就是在农村度过的童年岁月。2我们也很喜欢他这篇小说,愿意在这里向读者做一个介绍,也和作者重温一下他童年的梦。
这梦有些颠倒恍惚,扑朔迷离,差不多晚做了二十来年。因此,它没有出现在挖野菜、唱大戏、听说书的孩提时代;而是出现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代。惟其如此,战争的烟云为这梦镶了彩,挂了金,使它变得更加奇谲、瑰丽了——七七事变。滹沱河畔的一个村庄。河滩上的芦草连成一片,长得十分茂盛,草尖上浮动着孩子们的各色各样的头巾。他们晃动着手中的镰刀,一面飞快地割着草,一面追逐打闹。像在任何地方一样,女孩子们的尖叫声总是传得更远……东西北三面忽然有了炮声。炮声像瘟疫一样蔓延着,啮噬着和平人民的心灵。国民党的军队和官员,没日没夜地从渡口仓皇南逃。农民很快明白,这里已经亡了国。
一声雷响,风雨齐来。高阳、肃宁一带出现了人民自卫军组织,接着,各村争相仿效,滹沱河两岸的土地咆哮了。
村庄里有两个男女少年:原生和秀梅。有一天,他们正在河滩割草,忽然发现芦草深处藏着一个逃兵。这时天色已晚,河滩上空无一人。在秀梅的鼓动下,十五岁的原生萌生了英雄思想,他想接近逃兵。比他更小的、穿着花鞋和短袖白褂的秀梅想帮助他,他拒绝了,这个一双秀气的大眼睛里放着光的小姑娘,只能拿着她那把明亮的小镰,警惕地守候在一边。她看着原生像猴子般绕到逃兵身后,接近了,更接近了……那逃兵已经很累,正埋头包扎脚上的潦泡;崭新的一支大枪看来还没有用过,就放在他的身边。原生扑上去,一脚把他踢趴,拿起枪就跑,秀梅也就跟着跑起来。卡枪成功了。
原生加入了抗日军队,一去十年,没有音信。他有一个比他大好几岁的媳妇小五,在家里变得不安分起来,整天惹公婆生气。秀梅已经出息成大姑娘,在村里当着干部,去做小五的思想工作,却遭到小五的抢白。她申明:她等不来这没有男人的日子,谁能等,谁就别找婆家。秀梅脸红了:她正在说婆家,而且快成了。但是她下了决心,望着小五说:“我不是和你赌气,我就不寻婆家,我们等着吧。”
小五继续长期住娘家,秀梅却主动担当起照顾原生父母的责任。
岁月悠悠,原生依然杳如黄鹤。除了原生年迈的父母,还有他少年时代这位纯真的女伴,几乎真地过着梦一般的、无边无际的追求和希望的生活了。
……
苍天有眼,奇迹终于在一天中午出现。那是一个5月的雨后,油绿的平原清新如洗,生机盎然。秀梅正帮着原生的父母在地里播种,5月的骄阳把这个身着轻衫短裤、发育成熟的农村少女,置于湿热的土地上,她红扑扑的脸上,沁出了汗,连身上的衣服也变得紧了些,这一切,衬托得这个北方平原上的姑娘,更加挺秀出众了。也就在这个时候,南边过来一匹马。“那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马低着头一步一颠地走,像是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又像是刚刚经过一阵狂跑。马上一个八路军,大草帽背在后边,有意无意挥动着手里的柳条儿……”
不用说,这就是原生。十五岁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一条大汉,一名威风凛凛的解放军战士,而且在一次战斗中活捉了国民党军队的旅长,当上了特等功臣。
原生的归来,变成了当地群众的一个节日。全区在尹家庄(原生的村庄)村中央的广场上,开了庆功大会,会后举行了游行:
最前边是四杆喜炮,那是全区有名的四个喜炮手;两面红绸大旗:一面写“为功臣贺功”,一面写“向英雄致敬”。后面是大锣大鼓,中间是英雄匾,原生骑在枣红马上,马笼头马颈上挂满了花朵。原生的爹娘,全穿着新衣服坐在双套大骡车上,后面是小学生的队伍和群众的队伍。
大锣大鼓敲出村来,雨后的田野,蒸晒出腾腾的热气,好像是叫大锣大鼓的声音震动出来的。
到一村,锣鼓相接,男男女女挤的风雨不透,热汗直流。
敲鼓手疯狂地抡着大棒,抬匾的柱脚似的挺直腰板,原生的爹娘安安稳稳坐在车上,街上的老头老婆们指指划划……
……
大队也经过小五家的大门。一到这里,敲大鼓的故意敲了一套花点,原想叫小五也跑出来看看的,门却紧紧闭着,一直没开。
当爹娘的还猜不透儿子的心事,试探着问原生:是否把小五追回来?
原生的回答是坚决的:“叫她回来干什么呀!她连自己的丈夫都不能等待,要这样的女人一块革命吗?”当老人说出秀梅的事情时,战士激动了:“在原生的心里,秀梅的影子,突然站立在他的面前,是这样可爱和应该感谢。他忽然想起秀梅在河滩芦苇丛中命令他去卡枪的那个黄昏的景象。当原生背着那支枪转战南北,在那银河横空的夜晚站哨,或是赤日炎炎的风尘行军当中,他曾经把手扶在枪上,想起过这个景象。那时候,在战士的心里,这个影子就好比一个流星,一只飞鸟横过队伍,很快就消失了。现在这个影子突然在原生心里鲜明起来,扩张起来,顽强粘住,不能放下了。”
原生没有多少时间去考虑这些问题,他必须马上归队,去参加解放保定的战斗。但是,胜利已经指日可待了,因此,在瓜棚豆架下,在柳荫房凉里,好事的男女们到处议论着原生和秀梅的未来的姻缘。
……
梦做完了。假如我们去掉这个梦的那些战争的色彩和痕迹,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一切的叙述,都很像他已经逝去的童年的岁月:滹沱河鼓涨的河水,河滩上喧闹的群儿(那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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