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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作品:孙犁传|作者:北方网|分类:精品小说|更新:2025-05-20 02:28:55|下载:孙犁传TXT下载
  兰。

  反“扫荡”结束后,他们走了一天的山路,于黄昏时间来到山脚下。眼前是小桥人家,河面上铺盖着雪,孙犁以为是久违了的平地,兴奋地往前一跳,一下子滑出一丈多远,脑受震荡,晕了过去。康医生和刘护士连忙把他抬进成果庵的热炕上,才苏醒过来。

  幸亏伤得不重,晚饭吃了一些僧人做的莜麦粥,当晚便与僧人同床而寐,第二天还参观了五台山上的许多寺庙。这些寺庙,错落有致地掩映在郁郁苍苍的重峦叠嶂之间,十分古雅、壮观。

  1944年初春,他们返回学院驻地,当即得到通知:第二天就去延安。

  第五章 千里共婵娟

  西去延安有故人

  出发了,没有来得及向家里的亲人们道一声别,甚至于也没有来得及写一封信——烽火连天,写了也无法送到,况且还有危险。

  春天来了,需要去领单衣,换下棉装,以便长途行军。孙犁去晚了,所有男衣已经发完道德与理性无关,知觉上的快乐与痛苦是衡量善恶的标准。本,只剩下带大襟的女衣,他只好领下来。单衣是用土靛染的,色彩虽不能持久,却非常鲜艳,山地老乡称之为“月白”。色彩还可入乡随俗,那女衣的样式,颇使他这个高身材的男人感到难堪,在宿舍换衣服时,他犹豫了:这穿出去像话吗?

  正在无可奈何,两个华北联大高中班的女学生进来了:她们带着剪刀针线,立即把这件女衣的大襟撕下,缝成一个翻领,然后把对襟部位缝好,变成了一件非常时髦的大翻领钻头衬衫。她们看着我穿在身上,然后拍手笑笑走了,也不知道是赞美她们的手艺,还是嘲笑我的形象。1这次去延安,结队而行的,是华北联大高中班的六七位同事和几十名同学,由总支书记吕梁带队。吕梁沉默寡言,但善于做政治工作,非常负责,细心周到。孙犁和他在延安分手后,再没有见过他,但一直怀念着他。

  当日在枣树林集合出发,队伍里忽然多出一个新媳妇。原来这是数学教员常智的媳妇,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刚从冀中平原赶来。她年轻貌美,又是从敌占区过来,穿着也很鲜艳,她的到来,不免给这些即将远行的人,添上了各种各样的心事。但大家共同的心情是,都觉得惋惜:住在山区农家的柴草棚子里,炕上连张席子也没有,怎样留宿这花朵般的女客?恐怕她还没吃晚饭,又没有开水,热情的师生们,只是从老乡那里买了些红枣来招待她。

  才过了一夜,她就卸去粉妆,也换上新发的土靛染成的粗布衣裳,站在女学生们的队伍里了,只是脸上还带着平原富裕人家的女儿所常有的那种白嫩、丰腴的肤色。她同常智青春作伴思维器官的传统理论。,比翼双飞,该是幸事;但在当时,大家的担心却多于羡慕。

  这支穿着鲜艳服装的“土八路”,走在通向革命圣地的漫长而崎岖的道路上,虽然劳苦,却不寂寞,常常可以听到队伍里的歌声。山地群众看惯了穿这种衣服的工作人员,也不觉得奇怪。出发时,每人身上背了三匹小土布,供路上卖钱,换取食用之资。如无敌情,每天可走六七十华里,悠悠荡荡,计算着一段又一段的行程。最初几天,越走离家越远,孙犁产生了《风云初记》中在抗战学院教书的张教官那样的心情:“他好像每逢前进一步,就感到一次身后的拉力,克服这一点,是需要坚强的意志的。”1家乡终于远远地落在地平线的那一边了。

  拉力变成了一种无形的思念。说也奇怪,这种情况,反而促使他加快了前进的脚步——是要本能地摆脱那种拉力或是思乡的痛苦吗?

  经过盂县时,正在下乡的田间,在一个要道口上迎接他,为他送行。清晨,山地的草木上还有霜雪;田间显然在那里等了很久的意义,并按日常约定的方式来使用。他们都强调,语言是,浓黑的鬓发上,也染有一点儿白霜。他傍着队伍行进了一段路,说了很简短的话,便和孙犁握手告别。

  田间也离得远了,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但在孙犁携带的行李中,还有一件日本军用皮大衣,是田间过去随军工作时,得来的战利品。大衣很考究:皮领,雨布面料,上身是丝绵,下身是羊皮,袖子是长毛绒。羊皮上还有敌人的血迹——看着这血迹,他也可能想过这位战友的著名诗篇——《义勇军》:

  在长白山一带的地方,中国的高粱

  正在血里生长。

  大风沙里

  一个义勇军

  骑马走过他的家乡,

  他回来:

  敌人的头,

  挂在铁枪上!

  这件具有纪念意义的战利品,原来坚壁在房东家里,孙犁想到延安天气冷,去找妻子为他缝制的那件狗皮袄,没找到,就把田间的带走了。这也可以说是“战时共产主义”的风尚,同志们的衣物,常常是不分你我的。

  在这样的长途跋涉中,他们走几天就休息一天,并由打前站的卖去一些土布,买肉改善伙食。有一天,大约是在山西省境内的忻县一带,遭了一次无妄之灾。

  这里离敌人据点很近,这天中午,他们到了一个村庄。村里看不到什么老百姓,他们进入一家宅院,放下背包,便升火做饭。饭很简单:一锅小米干饭,一锅煮菜汤。人们吃完饭,便围住煮菜汤的锅洗自己的饭碗,然后都到院子里去休息。孙犁有个习惯,逢事不争先,宁肯靠后。等别人洗完了,他才上去洗,这时锅里的水已经很浅、也很脏了。他埋下头去,正在洗碗,忽然“嗡”的一声,锅直飞起来,烟尘立时弥漫全屋。

  院子里的人都惊呆了。

  孙犁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拿着小搪瓷碗木然地走到院里,师生都围了上来。事后大家告诉他,当时他的样子可怕极了:一脸血污,额上翻着两寸来长的一片肉。在清洗时才知道,原来那不是肉,也不是血,不过是一片菜叶和污水,是人们的紧张制造了那可怕的形象。

  在洗脸的时候,和一个在下游洗菜的妇女争吵起来。他刚受了惊,正没好气,并认定村里有坏人,预先埋了手榴弹,如果不是山西的锅铸得坚固,灶口垒得严实,后果还堪设想吗?

  这妇女很刁泼,并不可爱。几年以后,孙犁却在自己的小说《山地回忆》1中构思出了这样的场面:在一个反“扫荡”的冬天(敌人“扫荡”总是在冬天),他到村边河里洗脸,同在下游洗菜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吵了起来,原因是女孩子嫌弄脏了她的菜。“离着这么远,会弄脏你的菜?”狂风吹着他的愤怒,飞向处在下风头的女孩子。女孩子也恼了,利嘴不饶人:“菜是下口的东西呀!你在上流洗脸洗屁股,为什么不脏?”“你怎么骂人?”矛盾显然激化了,这位“八路军”站起来,转过身去。当他看清女孩子穿得很单薄,洗的是一篮子水沤的杨树叶,“这该是早饭的食粮”,他立时心平气和下来,赔礼说:“我错了,我不洗了,你在这块石头上来洗吧!”女孩子却冷冷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刚在那石头上洗了脸,又叫我站上去洗菜!”“八路军”倒笑了:“你看你这人,我在上水洗,你说下水脏,这么一条大河,哪里就能把我脸上的泥土冲到你的菜上去?现在叫你到上水来,我到下水去,你还说不行,那怎么办哩?”“怎么办,我还得往上走!”说着,她真地扭着身子往上去了。直到她登上一块尖石头,把菜篮浸在河水里,同时把两手插进袄襟下面取暖的时候,才望着他笑了。

  “你真讲卫生呀!”八路军说。

  “我们是真卫生,你们是装卫生!你们尽笑话我们,说我们山沟里的人不讲卫生,住在我们家里,吃了我们的饭,还刷嘴刷牙,我们的菜饭再不干净,难道还会弄脏了你们的嘴?

  为什么不连肠子肚子都刷刷干净!”说着就笑弯了腰。

  他们谁也没有料到,这场吵架最终变成了一次恳谈。女孩子指着他的饭缸子说:这东西“也盛饭,也盛菜,也洗脸,也洗脚……”这就不卫生。他说:“这是物质条件不好,不是我们愿意不卫生。等我们打败了日本,占了北平,我们就可以吃饭有吃饭的家伙,喝水有渴水的家伙了……”“什么时候才能打败鬼子?”女孩子认真地问,因为她家的房屋,被日本兵烧过两三回了。

  “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也许十年八年。可是不管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我们总是要打下去,我们不会悲观的。”他说出了这些话后,自己心里也很高兴了。

  “光着脚打下去吗?”女孩子看看他的脚,就又低下头去洗菜了。

  原来他没有穿袜子。等他明白过来,叹口气说:“这是没有法子么……从9月里就反‘扫荡’,可是我们八路军,是非到10月底不发袜子的。这时候,正在打仗,哪里去找袜子穿呀?”

  “不会买一双?”女孩子的声音已经变得很低了。“哪里去买呀,尽住小村,不过镇店。”

  “不会求人做一双?”

  “哪里有布呀?就是有布,求谁去做呀?”

  “我给你做。”女孩子站起来,“我家就住在那个坡子上”,她用手一指,“你要没有布,我家里有点,还够做一双袜子”。说着,端起菜篮走了。

  河边上只剩下了“我”所幻化成的八路军:“我看了看我那只穿着一双‘踢倒山’的鞋子,冻的发黑的脚,一时觉得我对于面前这山,这水,这沙滩,永远不能分离了。”

  上面这段故事,就是那颗手榴弹“炸”出来的。他在河边上遇到的那个妇女实在不可爱,他也不想去写她。“我想写的,只是那些我认为可爱的人,而这种人,在现实生活中间,占大多数。她们在我的记忆里是数不清的。洗脸洗菜的纠纷,不过是引起这段美好的回忆的楔子而已。”“在那可贵的艰苦岁月里,我和人民建立起来的感情,确是如此。我的职责,就是如实而又高昂浓重地把这种感情渲染出来。”1关于这篇小说的下文,还有许多生动的过场和叙述,我们就都按下不表了。

  炸也炸完了,吵也吵罢了,孙犁悻悻然回到队上,重新集合出发了。

  他又经过了村南那条河。河很美丽:足有二十米宽,水平如镜,晴空的阳光照上去,不见有什么涟漪。队长催促大家急速渡河,齐胸深的水从孙犁身上流过,他感到平静、滑腻,还有些暖意(他们从阜平出发,已经走出很远,当时已是仲夏天气了),他有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水的温柔和魅力,他家乡的滹沱河,性子太暴烈了。

  远处传来了枪声。过河以后,他们来不及理好鞋袜,就要爬上一座陡峭的、据说有四十里的高山。一个姓梅的女学生,还在河边洗涮鞋里的沙子,孙犁过去招呼了她,还把自己的玉米面窝窝头分给她一些,好增添她爬山的体力。天黑时他们爬上了山顶,风大,寒冷,不能停留,又遇暴雨,次日天明,才下得山来,进入村庄休息。

  睡醒以后,同伴们有了精力,拿他昨天的惊险遭遇开起玩笑,并庆幸他大难不死,且亦不伤,料定他必有“后福”。他好像并无如此雅兴:我现在想:如果,在那种情况下,把我炸死,当然说不上是冲锋陷阵的壮烈牺牲,只能说是在战争环境中的不幸死亡。在那些年月,这种死亡,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接近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