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哎,真羡慕你们这样年轻啊!可惜,我们一晃就是老年人了。想听我的故事,是不是?”
乔大哥握着方向盘,眼睛专注地盯着前方,面部轮廓分明。不知道他平静的面容下到底有着何等不平静的人生,我侧身看了他一眼,轻轻说:“是啊,想,非常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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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京龙滑雪场距离北京市区80公里,从钟新家出发要近两小时。
车,一路抛弃着灯光,又迎接着新的光明。
乔大哥并不看我,在时紧时慢的旋律中,慢慢叙述起来,就好像讲一个遥远的故事:
“那我就讲了,你可别烦……从哪里讲起呢?”他看看我又看前方。
“从……就从你出生的时候开始讲,怎么样?”我说。
“哈哈,好家伙,那要讲到什么时候?好吧,那就从出生的时候开始讲。这丫头!我出生的时候,抗美援朝已经开始了。父亲是炮兵团长,母亲是搞后勤的,仓库管理员,所以,我生下来就去了朝鲜。美军一轰炸,我就往洞里跑。后来,抗美援朝胜利回国,我是1954年上的幼儿园。我父亲是个硬汉子,1947年辽沈战役打四平的时候,他全身受了46处伤。……我们家兄弟姐妹5个,我排行老四。……你知道文化大革命么?”
我有些茫然,说:“不是太清楚,但听说过这个词。”
“66年初,我随父母还有妹妹到内蒙军区,我正读初一,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穿上父亲的人字呢军装、扎上军腰带、穿上将校靴,开始了打砸抢。66年我15岁,参加了红卫兵。我们是红五类啊,所以参加了红卫兵。后来大串联,兜里一分钱没有,游遍全国。红卫兵证就行。第一站沈阳,当时,好家伙,屁股长疖子了,他们坐火车去上海,我去了东北。那里还没开始,学生在上课,我们一去就搅和了,说还上什么课呀,都不上了。又一站是武汉,到武汉,走不了了,我记得当时到了武汉大学,好家伙,里面贴满了大字报,自己也看不懂。只有看长江大桥,我们是小孩子,人多啊,火车也挤不上去,在武汉呆了7天。接着,又到上海,上海又走不了,挤不上火车。就逛街,那时,我兜里有几块钱,但舍不得花。反正饿不着,接待站里有泡饭。我准备再去新疆。这时,来通知了,说全部返校。我们回去后不干红卫兵了,那时抓红卫兵的头,我们是保皇派。67年我回河北老家。在农村锻炼了半年,68年产5月复课闹革命,没上几个月,初中毕业。那时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当兵,二是三个留一个当工人,其他插队。我17岁当上了坦克兵,地点在内蒙,编制在北京。当兵第一年入团,第二年入党,第三年上大学,当时我补了8个月的高中课程……”
我和母亲的情人 第4章(3)
(bsp;“就上大学了?”我惊讶地问。
“是呀,上大学了。当兵的时候,当时,农村有一个妇女队长,家里有一个女儿。他们家离我们有几十公里。我们部队在那儿住了半年,后来部队半夜离开村子,当时我不懂,后来离开之后才明白,那女孩对我有意思。”
“嘻嘻!”我偷笑。
“……我哥65年当飞行员,我后来也考上了,部队苦,没去。我最留恋的是大学的4年,那时我真的可称作学校第一美男,全校女生都注视着我,那时家里每月给我40元钱,还有10几元的军贴,有优越感呀,成天下饭馆,飘飘然,牛哄哄的。参加篮球队、滑冰队、游泳队,有些女孩明着追我,上晚自习来我们班上。我大二的时候,我现在的前妻家跟我提亲来了。……那时讲究门当户对,我家与前妻家是邻居。前妻那时有名,跳芭蕾跳得很好,被选上过总政歌舞团,没去。其实,我那时有点喜欢我们学校一个女孩子,很漂亮,有古典美,比我小两岁,一放假就一起回家,在学校,我们也被人称为金童玉女。有一天,我们在南开大学看电影,她问我喜欢哪个女孩子,我没吭声,后来才反应过来,她在试探我。”
“你真笨!那后来呢?”我说。
“后来?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军区政委的儿子。唉,这唯一的一次爱情擦肩而过。大学毕业后,我又回野战部队锻炼了半年,因为篮球打得好,后来又调到一家仪表研究所,去考察了三天,这个单位是一半穿军装一半不穿军装。后来又回到山沟,回去后,提干没我,人家都是四个兜我俩兜,一起当兵的人家当连长了,我还大兵呢,前妻和我吹了。”
“吹了?她也太那个了吧?”我愤愤不平。
“……不久,部队又来一文件,大学生重新分配,这样,吹了的朋友又谈。也是命运,后来报到,傻了,弄错了,别人报到错了,竟然到了一个部队家属工厂,做单晶硅的,半导体元件。那时二十四五岁,当的是车间副主任,新军装红袖章,几乎天天有人给我介绍对象,自己没心思啊,一个也没看上。总想调个工作。82年,裁军100万,当时我33岁可以不转业,前妻偷着为我转了业,十五六年兵正营级。正营级转业当科员,又干了8年。工会主席享受副科级待遇。我父亲83年退了……”
……不知什么时候,车里安静下来。
我听着都觉得累,难怪说人生如梦,哗啦啦的人生就这么过去了。
乔大哥说:“歇会再说,行不?”
我说:“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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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大哥又放了一首歌。
“刚才讲到哪里了?“他问。
“讲到父亲83年退了……“
“哦,对对……我父亲83年退了,我是79年结婚,33岁得子,前妻流产了两个。她利用我调到了北京,我俩结婚不到一年她就来到了北京,成天学外语,我成了她人生的跳板。那时,她考上了主治医生进修班,当时,她怀孕7个月,是我送她上的火车,去了没两个月,回来了,连蹦带跳要把孩子折腾掉。”
“啊?为什么?要把孩子折腾掉?”我张大了嘴巴,“后来呢?”
“儿子命大呀,差一个月的时候他是被开刀拿出来的,瓜不熟就摘了,前妻7天拆线后就走了,我妈70了,帮我看着。儿子刚满月就感冒,恶化成肺炎,抽风,我半夜送到301医院,抢救到深夜两点,儿子在医院一住就是半年,得的是肝炎综合症,不死也得傻。301、302不收了,后来托人找到一个有名的儿童医院院长,他说停药,增加营养,调养,半年后缓过来了,真正好要三年。前妻读书读了三年,86年回来了,军装一穿,牛了。每天我自己看孩子,她外出社交,车在楼下等着,我们经常半月不说话,再后来,她又奔出国,90年她出国时,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了她,大概万把块吧,我身上只剩5块钱。出国时我正式和她谈了话,两个要求,一,适当的时候,把儿子接到西方接受教育,二,你出去看上哪个大款或者老外不好再回来,就跟我说一声,免得我傻等。一等,就是八年。其实,那里我有朋友,他们告诉我说前妻去的第二年就和导师好上了。在家里,我既当爹又当妈,儿子号称流浪汉和小黑社会,93年把他送出去了。96年我辞职开了家公司,不到一年赚了150万,可是,昙花一现,被合伙人做了手脚,骗了。97年前妻来了一封信要离婚,她现在已经是眼科博士后。我们办离婚办了三年,自己的精神垮了,公司垮了,病了3年。前妻是刚刚在我公司垮台的时候提出离婚的,我就是那个时候得的抑郁症,半年没出家门。唉,我真心喜欢她,把心都献给了她和家庭,悲哀的是,她从没有真正喜欢过我。后来我总结原因,我没有奋斗,没有事业。人家是月球上的层次……”
我和母亲的情人 第4章(4)
“乔大哥——”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悲伤的故事,不流泪但流血的故事。
“你知道吗?得抑郁症的时候,走在路上,看见朝我迎面而来的车,我只有一个感觉,想对着它飞跑过去……” 乔大哥说。
我脑子里出现一个孤独男人的同时,又惊人现出母亲的身影,那天车祸的一幕,我痛苦地说:“乔大哥,别说了。”
我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渴望,这种渴望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我渴望能抱一抱身边这个老男人。
“离婚后的几年,我又有过自己的恋爱,有个叫周洁的女人走进了我的生活。可是,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已经很难再寻觅到爱情,大家都很现实……” 乔大哥没有看我。
我大脑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周洁,周姐。这是一种很奇怪的联想,我问:“那个叫周洁的女人是不是开了家家政公司?”
乔大哥很吃:“是的。小丫头,你咋知道?”
我犹豫片刻:“瞎猜呗,我是保姆,还能猜什么呀?”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但是,因为心灵受伤,已经不再相信婚姻和爱情。后来,我们分手了。不过,我觉得现在一个人也挺好的,虽然和下岗差不多,只有基本的生活费,不过,我始终坚持把身体搞好。”
我不觉打了个冷噤,说:“乔大哥,我好冷,可能是你的故事太悲惨了。”
乔大哥说:“呵呵,那就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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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渐沉了下来。
我们融化在车里、夜色里。
这是一条悲伤的河流,它用沉默去包容一切,去包容我们的沉默。
几个小时前我们吃饭的那家农家小院在黑暗中终于露出了它似曾相似的轮廓。乔大哥下车,在大院外敲门:“老板,开门,老板,开门!”
过了不久,一束光刺破了夜的沉寂,门开了。
男主人披着衣,说:“有什么事啊?”
乔大哥说:“我的手机忘在炕上了。”
男主人说:“刚才收拾的时候没看见哪!”
女主人也出来了,应和着:“没看见手机啊!
乔大哥回头,对着车说:“你们别下来了,就在里面坐着,外面冷!”然后打着哈哈说,“是吗?真的没有?”
女主人拍拍脑袋:“哎哟,想起来了,瞧我这记性!去找找看!我收拾的时候好像还真看见了,找找看——”
乔大哥说:“好,谢谢!那就找找,我在这里等。”
不出三分钟,女主人拿着手机从屋里出来了,对乔大哥说:“这位大哥,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正是,那就谢谢你们了!小郁,他们在车里等急了,我们走!”
“走——”我说。
车离开农家大院时,我轻轻嘘了一口气,说:“乔大哥,车里哪还有人哪?”
“我不那么说,他们能拿出来吗?”
“佩服佩服啊!”
看着一身疲惫的乔大哥,想到他往返200公里就是为了拿回一个手机。我有一种流泪的冲动。毕竟,乔大哥不很宽裕,或者说生活很拮据。
车,终于进了市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车,奔上楼,进了门,发现梁爱珍已经睡了,钟新的书房还亮着灯,门,虚掩着。我推门,见钟新拿书靠在床上,头发上方是一团纠缠的烟雾。
“手机找到了。”我向他汇报。
“找到就好,回来就好,我一直担心呢,早点休息吧。”钟新说。然后,关了灯。
半夜,卫生间传来响声。去看,门开着,钟新在洗手盆边不停地呕吐,我忙跑过去,说:“钟老师,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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