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一夜,车上的水和食物早在前一天消耗完毕。
雨停了,路段状况稳定下来,司机又把车子从遮挡的地方往前面开了点,停在被泥石流堵住的地方,希望县城救援的人能及时赶到。
所以,当那边传来鼎沸噪杂的声音时,苏静溪还以为是在做梦,她早就做好了长久等待的准备,一直很沉默,保持体力。
救援队均是藏民,跟车上的那家户主大声的沟通,指挥下面的人工作。
四个小时就把路面障碍清理干净了,大家热烈拥抱,庆贺劫后余生。
苏静溪逡巡了一圈,没有看到记者之类的人,就更奇怪了,若非有媒体关注,这些事情在国内是绝对不可能得到如此迅速的解决的,这便是传媒的魅力,也是社会的悲哀。
苏静言从最后面的越野车走下来,他神色清淡,穿了一件黑色的连帽衫,嘴唇干裂,微微张着呼吸。高原上供氧不足,入藏的公路铁路上都有标语,不推荐心脏病人进入的地区。
苏静溪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似的往前面走了几步。
想伸手去触碰他脸颊的时候,就被苏静言揽在了怀里。
他从未试过用如此大的力气拥抱她,苏静溪有些担心的叫了一句:“哥,你怎么样?”
苏静言并不松开她,微微垂了额头在她肩上,低声道:“是我的错,将你置于之地,如果你出了什么意外,我……”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断断续续的把一句话说完整,就有点喘不上气。
苏静溪又看到他身后的秦方,只好问:“车上有无携带氧气?”
秦方点头,说道:“他执意要过来,车上什么药物都带了。”
苏静言坐在越野车后座,靠在苏静溪身上吸了一会氧,勉强对她笑笑,低声问:“怎么把头发剪短了?”
苏静溪所在县区缺水,无法每天洗澡,她嫌弃自己脏乱,索性找了附近的剃头匠剪了一个假小子的短发,听到苏静言询问,她似乎才想起来似的抬手摸了摸头发,问道:“很难看?”
苏静言笑着摇摇头,说:“不难看……”
她一向擅长曲解他的意思,反驳道:“也不好看……”
苏静言无奈笑笑,又听她说:“哥,你的身体根本就不适合入藏,你怎么能这么不管不顾就来了?”
“我必得亲眼看到你无碍,才能放心,小溪,我可能从来都没有说过,但是……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苏静溪最近心态平和许多,只笑笑,对他说:“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要拿这样模棱两可的话哄我,你明明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你最重要的人,如果……如果以后要我眼睁睁看你跟别人在一起,还不如现在你就放了我,如果你还是这样纵容我,只怕到最后我闯出弥天大祸来就很难挽回了……”
苏静言一直在低烧,有点搞不清楚她话中重点一样,笑着温言回答道:“你闯什么样的祸出来,都有我在……”
苏静溪愈加自嘲,索性横了心道:“哥,你还不明白吗?我的意思是,我要离开你了,我不再追着你了,所以也想你能放开我,不要再管我了!”
她的话音刚落,车子就被路上的砂石震荡了一下。
苏静言掩唇偏过头咳嗽不停,秦方转过头来问:“boss,你怎么样?”
苏静溪也有点后悔,凑过来看他的状况,他微阖双眼,眉头紧蹙,额上有一层一层的汗浸出来。她拉着他的手腕,脉搏紊乱,心律不齐,再没有人比苏静溪熟知这种症状带给人的感觉,昏沉迷乱,十分危险。
她招呼司机停车,从秦方递过来的药箱里翻了一只针剂出来,挽起苏静言的袖子,小心翼翼的推了进去。
她看着苏静言消瘦的侧脸,那脸上浓重伤感让她迷失……
三十三
此刻,云霞斑斓,灿然成锦,天边一片粼粼披金。
车子停在路边,秦方带着司机下车,两人站在在一望无际的高原草场,他燃着一根烟夹在指间,跟旁边同龄的司机勾肩搭背的指点着远处。
他们那么斗志昂扬,而苏静言的心早就乏力无趣,坚持不下去了。
苏静言有些疲倦的开口:“所以,你是想告诉我,让我以后都不再管你了?”
苏静溪叹气,又说:“哥,你这样有意思吗?无论我走到哪里,你都能第一时间知道我的消息,我从来也不曾出过你掌控的范围,但是我最想要的你又从来不愿意给我,我不想再这么下去了……”
苏静言倚在后座,身心俱疲,他确实一直紧握苏静溪的踪迹,才会在她出意外的第一时间赶来,却没想到彻底激发了她内心深处的逆反因子。
他沉默了一会,说道:“小溪,我只是放心不下你,如果你反感……”
“我在百盛广场故意让记者拍到之前,你就知道我跟陆霖在一起了,对不对?你忙着工作没空管我罢了,后来又是为了工作,你才回c城,根本就不是为了我,从头到尾都是我在自作多情!”
苏静溪又控制不住哭了,她调整情绪道:“哥,你这样对我,究竟是想怎么样?什么都给我,但是又一点希望都不愿意给我,我厌烦了,我……我答应陆霖给他机会,我想过正常人的生活……”
苏静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来之前,他得到苏静溪出意外被困的消息,放下了手头所有的工作。
秦方劝阻他,这个时候离开温哥华是相当不明智的,何况他身体状况堪舆,根本就不适合旅途颠簸。他有一瞬间,甚至想丢下一切跟苏静溪在一起,就算世人唾弃,就算让长辈失望,就算失去一切,只要他在她身边……
可是苏静溪先放弃了,对着他说出了要跟别的男人在一起的话。
他的立场能再多言什么?
拖她进入未知的注定艰难的明天,还是放手让她试着跟别人追求幸福生活?
因为他是苏静言,所选择的自然不言而喻。
夜幕降临,最后一丝余晖被黑暗吞噬,消失不见,天全黑了,月华伴随点点星光从漆黑的天际倾泻而下。
苏静言在路上一直昏沉的睡着,车内昏黄的灯光和进入市区后两旁的路灯错落不一的打在他身上,他穿了件深灰色的休闲棉外套,双手抄着兜,有一种闲适的懒散,如果忽略他苍白的脸色和粗重的呼吸,他就像普通游客那样只是因为旅途疲累而小憩片刻。
苏静溪还是放心不下他,跟着一路进了市区。
路上接到陆霖的电话,他也接到消息,急着要赶过来,苏静溪轻声答应了,也不知道苏静言听到没有。
秦方去下榻酒店登记,苏静溪连忙下车,从另一侧扶着苏静言下车。
他有些冷淡,用手撑着车子前面,对她说:“我明天回去,你不用跟着上去了,待会让司机送你回县城,。”
苏静溪立刻委屈的眼圈发红,他从来没用这种态度跟她讲过话。
苏静言身体不适,有点站不稳似的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
苏静溪有些不舍得,低声说:“哥,你的身体状况太差,不适合长途飞行,不如在国内休养一阵子再回去……”
她只当他是高原反应,却没有想过会是那么严重的问题。
苏静言清浅的笑了,语气有些凉薄,道:“我的身体状况自己很清楚……”
言下之意,就是不要让她多事,苏静溪不肯走,又说:“明天陆霖到,晚上我要住在这里。”她的这句话刚落,苏静言就沉了脸色,冷言道:“你不用一直提醒我他的存在,我会放手让你去……”
他没有说完,就偏过头去咳嗽了起来,昼夜温差极大,夜凉如水,苏静溪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苏静言还是舍不得,掏出手机给秦方打电话,喑哑的声音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简单说了几句,让他又订了一个房间。
苏静溪又过来扶他的手臂,他轻轻的躲过了,慢慢的往酒店大堂走过去。他的背影有点萧瑟的寂寞,苏静溪忍了眼泪,一步一步的跟在他身后。
她心痛的无以复加,可是别无选择。
与其让两人关系进入无解的死局,还不如她退而求解脱,也好过他这么辛苦。
苏静溪一直很清楚,如果不是她的执拗,或许事态就不会演变成这样,苏静言对她的感情早已经习惯成自然而然的事情,从来也没想过丢掉她,仿佛照拂她的生活,无限度的疼爱就是那么理所当然。
她最近总是在惹他伤心,这次,是真的让他难堪了。
他不远万里,从异国拖着病骨支离赶过来,亲自带了人进行救援,唯恐她伤到一星半点,自己却连一句好话都没有,只顾埋怨他,让他离自己远一点,然后告诉他要自己要跟别人走了?
夜里,苏静言烧的昏昏沉沉,胸口仿佛压了石头一样透不过气。
他没有躺下,半靠在酒店床头,身后垫了两个枕头,可是还是被仿佛溺水的感觉牢牢困住,他犹如一只困兽,窒息,艰难呼吸,然后再窒息。
他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冰冷的湖中,浮上水面,然后沉入水底。
梦中,他好像看到了十岁之前的自己。
他小时候跟着外公外婆生活,与母亲素未谋面,听说是产后抑郁,在他不到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苏静言是早产儿,自小抵抗力就差,经常生病,吃药就花费不菲,也不受老人的疼爱。
每到秋天,就容易咳嗽,外婆嫌他吵到同屋的孙子复习功课,就会让他出去玩,一直到小巷子里再也没有人,家家户户开始亮起灯火才能回去。
晚上,他闷在被子里,忍者喉咙间痒痛酸涩的感觉,按着胸口压抑的咳嗽声还是会吵醒隔壁的外婆,她有时候就会忍不住用方言训斥他,软糯的吴侬软语骂人却不会好听到哪里去。
他们有捧在手心里的如珠如宝呵护的孙子,自然不会把他放在心上。
直到十岁那年,苏平找到他。
他躲在门后,清楚的看到外婆接过来几摞粉色的纸钞,然后就到了苏家。
有了钱,或许他们会换大房子,这样就不用跟儿子一家挤在狭小的筒子楼内,终日听儿媳妇的抱怨,更不用为了孙子的学费发愁……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收养的,直到去大学之前,有医生过来抽血,带着口罩上下审视了他,做亲子鉴定,他才明白自己的生活过的有多么讽刺。他甚至很清楚,苏平本来早就能找到他,却一直放任他在外面生活,只是因为他们夫妇两人一直没有孩子,受不了老爷子的压力,才将他认回去罢了。
那个小女孩,从小就被娇宠的像公主一样的苏静溪……
她好像之前就认识他一样,拉着他的手教他弹钢琴,又兴冲冲给他看涂鸦的乱七八糟的他的画像,终日追在他后面娇声叫着“哥哥,哥哥……”
他高中时候参加奥数比赛,每天都要上晚自习。
回到家的时候,整个宅子就只有苏静溪一人不睡,踢了鞋趴在床上看书等他。
她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他,吩咐佣人留了饭菜给他,抱着喜欢的玩偶在厨房门口看他加热,然后吃完,才肯上楼睡觉。
如今,也要离开他了……
苏静言在昏黄的壁灯下摸到了床头的手机,他的快捷拨号第一个就是苏静溪。
他侧过身子靠在床沿,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眼前昏花,看不清楚字,他的胸口憋闷,断断续续的喘着气,强烈的心悸和尖锐的痛楚让他浑身上下都在冒冷汗,他的手指拂过屏幕上那个小小的绿色接通键,终究还是没有按下去……
三十四
苏静溪半夜醒来,猛的从床上坐起来,一头冷汗。
窗外月光皎洁,银盘灿烂琉璃天,她坐了一会,打开床头灯看了一眼脱下的腕表,凌晨两点,她犹豫了一会,又重新躺下。
她心里发慌,也很清楚并不是因为高原反应。
她踩着拖鞋走出房间,隔壁住着苏静言,走廊里亮着的壁灯影影绰绰的给地?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