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之之像是经过百年。
她怕贼开门扑出,退后两步,立在考虑是否应该知难而退,忽然之间,有人轻轻打开门缝。
“之之,你怎么来了?”
不是贼,也不是张学人,是她哥哥陈知,之之放下心来,幸亏不是张学人。
“开门,”她吆喝她兄弟,“鬼鬼祟祟,月黑风高地偷偷干什么勾当?”
陈知尴尬地说:“屋内有人,你先回去,我跟着就来。”
“不行,我要亲自把你押回家。”
之之好奇,屋内莫非是哥哥的女朋友?哥哥向不是这样的人。
此时有人低声叫住陈知,商量数句,陈知终于打开了门,严肃地说:“之之,今夜你在屋内看到的事,千万不能说出去。”
之之伸手兄弟的脸,“我向替你守秘密。”
这是真的,陈知可以信任他妹妹。
幼时同人打架,嘱她不说,她就不说。
“进来吧。”
之之好奇地探头进去。
小公寓内目了然,只见近窗站着两位年轻人,之之朝他们点点头,她记得他们,这两张面孔以前见过,他俩来找过陈知。
两人即刻过来向陈之报上名字:“我叫张翔,他是吕良。”
陈之说:“你们好,我找陈知有点事,”她转过头去,“妈妈生病,她想见你。”
那个叫吕良的年轻人立刻说:“陈知,你现在不能走。”
陈知急问妹妹:“妈妈没有事吧?”
之之恼怒,“即使是重伤风,你也该回去见她。”
陈知如热锅上蚂蚁。
之之骂他:“岂有此理,陈知,我辈子不会原谅你。”
吕良同张翔交换个眼色,“陈小姐,你听我们说。”
之之又怪他俩,“你们这种人,诚属损友,只有自己,没有别人,总不替他人没想,这回子留住陈知干什么?”
之之口渴,拉开厨房门去取水喝。
众人欲阻止,已经来不及。
弹簧门拉开,之之只见有名青年背着她面对墙角,她脱口而出:“敢情好,你们四位可以开始搓麻将。”之之斟了水,喝口。
就在这个时候,那名年轻人转过身来,双目凝视之之。
之之在狭窄的小厨房与他打个照面,把他的脸型五官眼神都看得清清楚楚,无遗漏。
之之震惊,电光石大间她把他认了出来,她知道他是谁,她认得他,之之的手松,水松堕地,碰巧窗外忽辣辣个天雷打下来。
之之呆了会儿,缓缓蹲下,拾起玻璃碎片扔掉,若无其事说:“好响的雷,吓死人。”
她推开厨房门回到客厅,靠在墙上喘息。
这惊非同小可,绝非陈之的智慧经验学识可以应付得了。
之之看着她兄弟。
随知在她耳畔问:“你知道他是谁?”
之之只有点头的份。
“他刚出来,现在暂住这里,有关人士会设法联络到外交人员把他送出去。
之之说:“要快。”
“这个他们都知道。”
这时候,吕良咳嗽声,“我们肚子饿了。”
真的,不由人不正视这个严肃的问题。
张羞说:“陈小姐,现在你是我们的分子。”
“不,”之之立刻申辩:“我不是,我是局外人,整件事与我无关。”她才不要逞英雄。
张翔怔,没想到之之会拒绝他。
吕良随即说:“陈小姐,那你可以走了。”
之之忽然勇敢起来,她同张吕两人说:“我不会就这样走,你们要向我交代,这间公寓属于我,由我向朋友租来,你们怎么可以不征求我同意就胡乱征用,你们要对我负责,我要对房东负责,不然的话,牵连起来,人家还在梦中,太不公平了。”
吕良张翔面面相觑。
陈知说:“是我答应他们的,我们不够经验,我们部署得不够理想,我们日后才讨论,之之,请你下楼去买点食物饮品上来。”
之之张嘴想要说什么,终于合拢上嘴,如是三两次之多,她颓然说:“三更风雨夜,这是个苦差。”
厨房门被推开,那浓眉大眼的年轻人静静走出来,吕良与方翔立刻恭敬地迎上去。
之之不禁暗暗摇头叹息。
华人就是喜欢把人神化,捧至个高不可测的地位,千秋万载,永垂不朽,二郎神哪咤,统统是神明,全部神圣不可侵犯,完全没有商榷余地,肯定万岁万岁万万岁。
被捧的那个人最无辜,神智再清醒也不管用,天两天三天受得住,日子长,也就相信三五成,渐渐就自觉英明神武,号令天下,谁敢不从。
吕良与张翔看就知道是在本市受教育的年轻人,照样依样葫芦爱上这套,难道这种脾性流在血液与因子里。到了定时候,就会爆发出来?
之之看着那年轻人,忽然说:“看得出你安然无恙。”
吕良大表讶异,这女孩好斗胆,竟敢冒犯英雄。
张翔连忙过来夹在他俩当中。
那年轻人倦容毕露,却仍然目光炯炯,他说:“我们定会成功。”
之之说:“请记住,伟人的志愿是牺牲自己令众人生活得更好,伟人的志愿不是要大家牺牲令他生活得更好。”
此话出,众皆失色。
那年轻人目中精光忽然收敛,别转面孔。
之之穿上雨衣,到附近便利店采办食物。
她仰起脸,任由雨水披面,晕眩的脑袋才镇定下来。
只铁罐被风当朗朗地吹得在行人道上打滚,之之如惊弓之鸟,连忙躲在旁。
半晌她才走过便利店,额角湿透,不知是汗是雨。
心里又挂住母亲,看看时间,天都快亮了。
之之抱着大堆食物去付帐。
售货员笑道:“宵夜是吗,通宵打牌,特别容易肚饿。”
之之唯唯诺诺,付钱离开。
她把食物带到。
“我可以走了没有?爸爸在等我。”之之悄悄问哥哥。
陈知握着妹妹的手,“谢谢你。”
陈之与哥哥抱下。
吕良走过来,郑重地叮嘱:“陈之,这件事你要守口如瓶,严守秘密。”_
陈之无限反感,“你们说话要当心才真,莫又把整本地址通讯名单交出去才好。”
吕良不信有这么悍强的女性,时语塞,只能光瞪眼。
之之同哥哥说:“当心。”
她开着小汽车回到家里,恍然隔世,抬头看到祖父打着伞迎出来。
“之之,这边,快来这边。”
之之忽然觉得幸福并非必然,她不知良己何德何能,廿多年来尽享丰衣足食,饱受呵护。
之之不由得泪流满面。
她连忙下车,“爷爷,你当心沐湿。”
“你母亲已经退烧,没事了,怎么样,找到兄弟没有?”老祖父把她搂在怀中。
“他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
“快进屋来,看你脸色煞白。”
之之面孔,肌肉都是麻木的。
之之跑上楼去,进卧室,她母亲便转过头来看着她微笑。
之之如获至宝,伏到床前。
“之之,辛苦你了。”季庄握着女儿的手。
之之张开双臂,抱着母亲,“我生世都不会搬出去住,我辈子都不要离开家,我要永永远远同父母在起。”
季庄讶异道:“之之你好像有感而发。”
陈开友闻声过来问:“陈知回来没有?”
季庄也问:“我儿子倒底在哪里?”
“那么高那么大的小伙子,何劳父母担心。”
陈氏夫妇想想,也是对的,便暂不言语。
之之疲乏地站起来,“我累坏了,我要去躺会儿。”
她父亲说:“趁八号讯号还没下来,好好睡觉。”
之之只觉双腿如棉花,轻软得抬不起来,脖子酸,手臂痛。
这真是可怕的夜,又黑暗又漫长。
回到房中,之之拨电话给张学人,这次总算有人来接听,之之讽嘲地问:“回来了吗?”
张学人莫名其妙,“我根本没有出去过。”
之之身体碰到自小睡大的床褥,立刻昏迷休克,沉沉睡去,电话听筒扑声掉下来。
张学人在那边直问;“之之,之之,你怎么了?”
之之没有听见,她坠入梦乡。
黑暗而宁静,之之缓缓飘过个孔道,身轻如燕,正在享受那清新的空气与舒适的微风,之之忽然看到双凄厉的大眼睛。
之之恐惧地退后,那双眼睛追上来。
之之四处窜逃,狂号起来,那孔道似没有出口,绵绵不绝,之之终于跑到精疲力尽,已无法躲避那双大眼。
她喘息,霍声弯腰坐起来,身边有人说:“之之,你做噩梦了。”
之之停睛看,身边是张学人,他掏出手帕替她擦汗,之之为之憔悴。
不晓得他们怎么样了。
不知道有没有联络上有关人物,取到证件,远走高飞。
“之之,你神色不对,可有心事?”
“没有,没有。”之之摆着手。
张学人说:“你害怕。你恍惚,”说着他疑心起来,“你可是另外有人了?”
之之受不过刺激,失声尖叫,用手捂着耳朵,双足蹬床。
张学人为之气结,连忙退后,以示清白。
陈开友过来,轻轻推门,咳嗽声,“可是做噩梦?”他怕女儿被欺侮。
之之掀开被子,用冷水洗把脸,回过头来同男朋友说:“学人,带我出外走走。”
张学人看着她,“之之,有话就在这里说好了。”他仍然认为之之要向他摊牌。
他的颗心直沉下去,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害怕考试,害怕大个子打架,害怕同老板吵架,家人生病,他也害怕,但始终有种感觉,他可以应付。
但面对失去陈之这个危机,他如坠入深渊,怎么办?切征象都显示她的失措,恍惚旁徨急躁可能是为了个人。
他怔怔地看着她,呵,原来偷偷地他宝贵的感情囊穿了个孔他还不知道,爱念就自那个漏洞汨汨往陈之身上注流,现在已经不可收拾。
张学人站在那里为此新发现发呆。
陈开友回到房中,季庄问他:“什么事?”
陈开友简单而智慧的回答:“闹恋爱。”
季庄放下颗心来,“我不担心之之,”她忧虑的是陈知,“早知他们两兄妹起送出去。”
“对,”陈开友说:“当时哪来的学费。”
季庄问:“为什么到今时分日,还有人口口声声说金钱不重要?”
“太太,今天大概没有人会这样说了吧,眼看革命,移民,请吃饭,统统没钱不行,今天真的没有人会天真若此了。”
季庄卧,忽然同丈夫说起旧事,“我祖父青年就抽鸦片,太婆纵容他,拿私已出来让他花费,你晓得为什么?她怕儿子去参加革命党,那时候打清朝,革慈禧的命。”
陈开友不出声。
“我直认为太婆代表腐败自私愚昧的代,现在自己的儿子这么大了,感受不样。”
“他在香港生活,你何用多心。”
“老陈,我们真幸应。”
陈开友伸出手去木台子,“是,我们是上帝所爱的人。”
“让我俩祝个愿。”
“好。”
季庄说:“愿所有同胞与我们般蒙恩。”
陈开友看着妻子,十分感动。
受伤以后,全市市民的感情升级,开始看到比较大的题目,开始发觉,世上除了大香港,还有其他版图,除了可爱伟大聪明能干坚强的香港人以外,还有其他人种。
台风下来了。
除出病人,全部要回到工作岗位。
之之出差到佐敦道间试片间去看套宣传片。
影片长三十秒钟,为回起码半个小时。
为着节省时间,她自中区坐地下铁路到佐敦站,沿途人山人海,进与出都最好打撞撞过去冲开条路,人实在太多,根本无所谓左上右落或是右上左落,埋头苦挤便是。
之之不敢抱怨人家身上有异味,她自己已经身臭汗。
在裕华国货出口处钻出来,上气不接下气,脚步技巧地闪避正蹲着吹口琴的乞丐及卖樱桃的无牌小贩。
佐顿区是个最奇怪的地方,街上什么都有,此刻站在之之身旁,是两个扛着条大象牙的脚夫,那条象牙足足三米长。
之之抬起头,觉得这条马路的柏油快要被晒融,高跟鞋踩在上面软绵绵,油汪汪,别的地区的太阳没有这样可怕,会不会是后羿把他十个太阳挂在佐顿道上了。
好容易转过绿灯,之之随大队潮水般涌过另边马路去那条象牙正好替她开路。
挤在电梯里男士们动都不敢动,只嚷嚷“请代按七字”“八楼”等。
之之倦得七荤八素,哪里还右思考能力,只想回家用块消毒药皂淋冷水洗擦全身,然后扑倒;还有,千万不要把她叫醒,她打算眠不起。
恁良心说,本市有什么好,空气污染,天气潮热,地窄人多,百物腾贵,竞争激烈,客观条件差到极点,是,这是陈之的家。
别的地方山明水秀,风景如画,那是他人的家,龙床不如狗窝。
到了试片间,老板同客户早已抵达,之之连忙扯上第三号笑脸:礼貌含蓄。
两个老板本来皱着眉头,猛地看到陈之秀丽的笑脸,顿时如服下帖清凉剂。
陈之身上套淡绿套装如薄荷冰淇淋般养眼。
个漂亮的女职员抵得上三个能干的大汉。
工夫谁不会做。
事后之之乘客户的车子回公司,相信她,司机开的冷气大房车驶在位顿道上,那条马路,立刻不可同日而语。
这甚至不是个公平的社会,但有自由,不服气的人大可不择手段挣扎出身。
之之吁出口气。
客户是个中年人,诧异地笑,花样的女孩也有心事?其余人等,更难求全。_
傍晚,之之特地去探访舅舅。
母亲同她说:“你那么爱兄弟也恐怕遗传自我,舅舅怎么了。”
洋妇住在麦当奴道所旧房子里,之之不用看见也知道那种格局:藤沙发陶罐屏风贝壳竹帘,不知多有东方风味。
门打开,果然同她所猜的样,之之便笑出来。
她没猜到的是舅舅穿着厨房用的围裙来开门。
“欢迎欢迎。”
舅舅打开冰箱,斟杯加利福尼亚白洒给她。
之之看牌子,即道:“我情愿要威士忌加冰。”
季力额角上汪着油,似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
之之见到,惊问:“舅舅,你在做什么?”
“我是今天的大厨。”
“你哪里懂,快坐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我是陈家的眼中钉,小之之别忘记你也是陈家分子。”
“我妈想你回家。”
“那不是我的家。”
“我妈在陈家劳苦功高,她做你的担保,别人没奈何。”
季力忽然笑了,英俊的面孔随嘴角歪到旁,“不成材的弟弟不想再拖累姐姐,多年来为着照顾我,她在你爷爷奶奶面前做矮人,她受够了,我也受够了。
季力的声音十分凄怆,之之心中却暗暗好笑,舅舅甚少替人着想,此刻口气却像苦海孤雏。
“还有我呢,我是你的朋友。”
季力摇摇头,“苏珊需要我”。
“舅舅,可是你不需要她,对,屋主在哪里?”
“有应酬晚些才回来。”
“你真打算同她双栖双宿?”
“苏珊人品不错。”
“家乡何处?”
“新墨西哥州阿勃郭基。”
“失敬失敬”
季力哼声,“之之,你还小,你不懂。”
“舅舅,你怕什么?”
“我是懦夫胆小鬼,本田房车朝我冲过来我都怕。不要说是其他车,好了没有,我都招认,之之,趁本市还是自由世界,人各有志,你不必再追究我的心态。”
“那好,”之之说:“我明天嫁到澳洲去牧羊。”
“你可爱张学人?”
“呵哈,你可爱苏珊纽顿女士?
季力突起来,用手拧持外甥女儿的脸颊,“你是朵鲜花,插在什么地方值得关怀,我算是什么同谁想有样。”
之之这才难过起来,大眼看着舅舅,无限怜借,“舅舅相信我,吴彤才配得起你。”
“我们不能抱住起沉沦。”
“舅舅,时间充沛,宜从详计议。”
“我与吴彤是死症。”
“苏珊纽顿是活命仙丹?”
“之之,且别理会大人的事。”
“我也早已经是大人了,舅舅。”
“真是的,之之,时间为何飞逝,去得那么快,我清楚地记得你出生那日,我去探访你母亲,护士恰巧把你抱进来,像只红皮小老鼠,鼻尖上通是白斑,丑得我吓跳:这名女儿怎么嫁得出去?可是似心肝般将你搂在怀中,我又想,或许这女儿可以辈子耽家里服侍父母。”
转眼廿多年。
季力记得那日深毕产妇,与女朋友到镛记吃晚饭,那碟碧绿油菜的香味仿佛还留在齿间,廿多年下子却过去了。
中年的哀比乐多。
最令季力伤心的是事无成,以前,香炉峰内日月长,天天混着过日子,晃眼便到了结帐地时候,不摊开来算也不行,各国移民局发出的问卷就逼人摊牌,然后把分数加在起,看谁及格,谁不及格。
季力交白卷。
所以感慨万千。
他同外甥女说:“勤有功,戏无益,莫等闲白报少年头,空悲切。”
之之忍着笑,“可是也有人,有花堪折直需拆,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是个浪荡子,并无惜取少年时。”
“你还没有把浪荡十法传授于我。”
“之之,你回去吧。”
“跟我起回家,舅舅,你就回心转意吧。”
“之之,勉强没有幸福。”
季力把陈之送出去。
直以来他把花生漫画翻译给她听,她抬着小面孔,焦急地问:“然后呢,然后呢,红发女孩有无爱上查理勃朗?”
下子她的英语说得比他还好,现在还跑上来教训他,什么叫后生可畏,季力有彻底了解。
季力眼眶都红了。
老实说,他不愿意孩子们长大,那样,他就不老。
之之在马路上犹疑,探完母亲的兄弟,她牵挂着自己的兄弟。
之之直等电话,也许他们还要差遣她,没有指示,她才不敢贸贸然再度找上门去。
踌躇好会儿,她才回转家去。
进门,祖母便说:“陈知还不肯回来?”
有祖母多好,舅舅没祖母,没人关心他,他干脆失了踪,只当作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生过。
“来,之之,我有事同你这个女大学生商量。”
之之脱下平跟鞋,这阵子她连穿半高跟的兴致都没有。她老是悲哀地想,这种时节,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之之,你姑姑要把我们接到加拿去。
之之不由得急起来,“奶奶你这把年纪,动不如静。”
“你爷你有点心动。”
“祖母,你怎么能走,到了那边,谁侍候你,西方国家老人没有地位,都被赶到老人院去,”之之时情急,出言恫吓,好好好寂莫孤苦的。”
老祖母并不糊涂,笑道:“你姑姑的意思是,叫我们卖掉这间祖屋,去她那边入股买大房子。”
之之怔住。
“奶奶,你同我爹商量过没有?”她急问。
老祖母不作声。
这件有点复杂,两老手中有点资产,此刻享用余荫的是陈开友这支,但是他妹妹要藉移民令父母把财产转移到她名下。
之之有口难开,个是父亲,个是姑姑,这可怎么办?
大树走猢狲恐怕就要四散,哪里再去找这么大进房子,届时恐怕之之真要搬到小公寓去。
浪接浪,事接事,之之低下头,不知如何应付,难怪祖母要同她商量,最好由她去转告父母。
只听得奶奶说:“你爷爷听说可以天天去钓鱼,心就活了。”
之之明白爷爷的心意,种花种花钓鱼都还是其次,爷爷活了七十多岁,最怕乱,他经历大小战争,越发珍惜太平清静的日子,如今不管还能活多久,或三五七年,或十年八年,都希望到个安安定定的地方去。
恐怕他的心思早已定了。
“之之,不如你也来吧。”祖母轻轻说。
已经用到这个来字,之之不由得叹气搔头皮。
“之之,适当时请把这件事告知你父母。”
她成了情报转运站,倘若是专门发布好消息倒还罢了,可惜生活中棘手新闻居多。”
什么才是适当时候?趁父母高兴时盘冷水浇下去,抑或乘他们苦恼对索性落井下石,以毒攻毒?
之之束手无策。
在公司里她还可以实行卸膊,拖延,混赖,在家里可不能这样应付至亲。
祖父出来扭开电视,讪讪地问:“同之之说了没有?”
祖母说:“之之很为难。”
“那么就由我来讲吧。”祖父拍拍之之的手。
之之的视线却盯在电视荧幕上,新闻报告员说:“该名学生领袖的全篇谈话,将于今晚十时正播放,请观众注意。”
之之霍地站起来,他们已经安全了,她又乏力地坐倒在椅子上,紧紧闭上双目,吐出口长长的气,看情形哥哥可以很快回家。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之之。”
“什么事?”
“明天我要见老同学,想问你借行头。”
“没问题,你尽管挑,鞋子手袋如果适合也请选用。”
套衣服,代表千言万语。
周末,之之赴吴彤约会,看见吴阿姨那身打扮,立即觉得沧桑。
吴彤穿着茄子紫棉织上衣,大花裙裤,这种颜色由她那个年纪车穿,有点不讨好,映得皮肤黄黄。
她应当穿线条流动,颜色素雅,低调子的名贵套装,已经没有必要争取不相干人的注目礼。
之之去接她,她上车的时候,腿提,之之眼尖,瞥到她裤管里侧块小小的纸标价没除下,写着百七十五元,之之吓跳,十二分震惊。
这种等级的衣服从什么地方买来,是红那家出口厂的退货?
本来穿何种衣服不要紧,之之本人就有本事把七块钱件男装内衣穿得时髦兼。
但不是像吴彤这样穿法。
吴彤最错误的点是妄想以廉价充贵格。
距离十公尺都看得出来,骗谁呢,香港人谁没练成金睛火眼,还出来走呢。
之之内心受那套坏衣服震荡久久未能平复。
过会儿她才能客套说;“吴阿姨真记得我。”
吴彤却开门见山问:“季力好吗?”
之之据实答:“不大好。”这是真的。
“听说他约会年轻的打字员。”
之之怔,吴彤的行程顶清楚。
吴彤讲下去:“大腹贾的女友越来越小不要紧,季力又是另外件事,同小女孩走,表示他已没有能力应酬成子。”
之之笑笑,“吴阿姨真关心我舅舅。”
“是的,”吴彤怔怔地,“我没有忘记他。”
之之试探道:“人家大法官不吃醋吗?”
“阿,那个人。”
定还有下文。
果然——“早已不来往了。”
之之听,顿时眉花眼笑,“哎呀,真是,我的意思是,究竟什么事,那么,你此刻独身了。”言无伦次。
吴彤幽幽地答:“我直是独身女子。”
这是真的,直以来,谁也没有供奉她,谁也没说过“我对你负责”,吴彤浪迹江湖,身边有时有固定男友,有时没有,男性还算待她不错,却又不致于好得要与她组织个家庭。
整个七十年代香港不晓得出现多少该类型的独身子女了,简直是个至显著奇突的社会现象,可借有识之士统统只对“黑社会与青少年犯罪率”这种题目比较有兴趣,故乏人深入研究。
开头的时候,还当作是个自由自在,优哉悠哉的过渡期,踏入八十年代,渐渐发觉过渡期已成为生活,不是开玩笑的事了,永远独身!这个念头可怕之至。
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处理,吴彤已憔悴下来。
她受过高等教育,不愿降格迁就,每次同那名老外出去,她就问自己:吴彤吴彤你在搞什么鬼?
别人说她什么她可以不理,她可躲不过自己良知的责备。
她做不下去,她同老外提出分手,别人笑她不要紧,个人若不住讥笑自己,会自杀的。
吴彤用手托住头,信心崩溃。
之之十分不忍。
她喜欢这个阿姨,吴彤直没有机心,从来没有对陈家任何人等使过手段。
行事是,二是二,光明磊落,与季力来往这么久,并无钱很纠葛,都是很了不起的事。
还有,为人大方可爱,黄熟梅子即黄熟梅子,不屑卖青。
之之按住她的手,“我们夫乘新缆车。”
吴彤苦笑,小女孩真有兴致。
之之说:“祖母说,她廿年居西湖侧,满心以为日日可去西湖,谁知缘悭面,你多久没乘缆车了?”
也有廿年了吧。
很小的时候,由父亲带上来,罕纳地看着腕粗的铁缆把车卡绞拉上山去,靠得住吗,会不会有危险,两边是森葱葱的树木以及洋人的住宅,切都是新奇的。
吴彤的表情凄凉。
当年她父亲在德辅道中历山大厦上班。
街名与屋名,统统由洋名翻译过来,怎么会对这样个城市发生如许深切的感情,实在匪夷所思。
如果之之说不舍得,吴彤更加不懂形容她的感情。
之之说:“吴阿姨,回来吧。”
吴彤如梦初醒,“什么?你说什么?”
“回来做我与陈知的舅母吧。”
吴彤忽然笑起来,笑得流出眼泪,“可惜你不能代表你舅舅。”
之之微笑,“或许我可以控制他。”
吴彤怔。
这时候,缆车正慢慢驶上梅道,山下片海光山色,明艳照人,车中日本游客忍不住纷纷发出赞叹之声,频频把照相机举起。
“太迟了。”吴彤别转脸。
之之温柔的声音油丝般钻入她耳朵:“大家那么熟,且把那无关紧要的自尊搁旁再说,我们家切都是现成,买几件新家私即可结婚,老爷子老奶奶快要移民,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实在需要你来撑场面,还有,趁尚能生孩子,莫再迟疑。”
吴彤不相信这样的体己话会出自年轻的之之,她用手掩住脸,泪水自指缝泻出。
之之递块大手帕给她。
“不要嫌弃季力。”
“我再也找不到他,我再也找不到自己。”
之之幽默地问:“这是谁的名句?何经何典?我没听懂。”
“到哪里去找季力。”吴彤没精打采。
之之微笑,“不用找,这不就是他吗。”
缆车停站,车门打开,之之伸手指,吴彤抬头看去,只见个西装客轻盈的来。
这不是季力是谁!
吴彤睁大双眼,疑幻疑真。
之之连忙识趣地把座位让给舅舅,她退到最后排去,坐在日本妇女身边。
只见季力开头没有说话,隔些时候,轻轻在吴彤耳边倾诉起来。
之之在后座做个陶醉的观众,缆车摇摇晃晃,更衬托得此景此情无限浪漫。
其实季力说的话点也不罗漫蒂克。
他取出枚指环,同吴彤说:“石头是小点,货真价实是卡地亚出品,别的牌子你也不会收,徒然自讨没趣。”
言道尽吴彤贯的虚荣与幼稚,她不禁饮泣。
四周的日本游客静寂下来。
“你不嫌弃的话就戴上它吧。”
吴彤手颤颤接过戒指,滑,指环落在地上,随倾斜的车厢往后座溜,之之金睛火眼般盯住它,待它滚到脚边便从容的拾起它。
谁知日本太太比她先步,弯腰拣起指环,看,惊艳地嚷:“卡地亚!”
吴彤总算找到同志了。
这时季力到后座来找回指环,轻轻说句“失而复得”,便往吴彤右手无名指上套起。
众游客拍起手来。
缆车抵达山顶。
之之下车前看着舅舅与舅母笑笑。
张学人在总站等之之,立刻迎上来。
之之向他做了个胜利的手号。
学人吁出口气,很中肯的说:“他俩童心未氓。”
之之默认。
他想回到她身边,她又不能将他忘怀,于是之之做了点点手脚。
“剧本编得很好。”学人说。
“谢谢你。”之之微笑。
“你看,旧咖啡店已经拆卸。”
之之觉得无味,“下山去吧。”
“他们呢?”学人问。
之之答:“自由发挥演技。”
她把本票还给学人。
喜事很快地办起来,同件事,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南辕北辙。
季庄最高兴,慷慨地送两张飞机票让他们到巴黎渡蜜月,弟弟终于成家,可慰父母在天之灵。
陈开友连忙说:“个星期的酒店费用意我身上。”
陈家老祖母有点困惑,“季力决定娶那名狐马蚤臭洋妇?”
之之连忙说:“不,不是那个,是娶吴彤阿姨。”
陈开怀心想:我结婚的时候,众人毛巾都不送我条,可见亲疏有别,各安天命。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陈知十分开心,“患难见真情,我相信舅舅舅母可以白头偕老。”
季庄点点头,“这回子狗嘴真的长出象牙来。”
买到飞机票,他们就飞走了,浑忘护照及居留权,留待日后慢慢再搞。
之之送完这对,很愉快的说:“爷爷奶奶也快要起程了是不是?”
没有太多不舍得,陈老太脸上变色。
加上早季庄去银行办妥手续把现款套了出来存进老太太户口,老人更有种不被需要的感觉。
拍两散。
陈开怀心中亦十分忐忑:有几把握服侍得两老称心如意?已经骑虎难下。
之之不理这些,问母亲:“你们可有举行婚礼?”
季庄摇摇头,“穿件光鲜点的衣裳注册了事。”
“没有后悔?”之之很替母亲不值。
“懊悔的事多得很,轮不到它。”季庄淡淡的。
“我想穿件最美丽的白纱。”
季庄笑,“照他们外国人俗例,女方家长要负担婚礼全部费用,你饶了你老爸吧。”
之之辩曰:“我们现在很好呀,吴彤阿姨也入了股,这间屋子,人人有分,谁也不欠谁,谁都不用看谁脸色,应该藉个盛大婚礼来庆祝我们家人建家。”
季庄且不理之之歪理,只是指着她笑。
之之面孔渐渐深红,咚咚咚奔回房去。
店里生意并无起色,季庄抽空替季力去看家具。
通街大减价,是买家天堂。
手边有现款便是皇帝。
市道表面似乎平静,又像渐渐恢复常态,所有暗涌恐怕要待年底才会露出来。
季庄猜想弟弟弟妇两个时髦人受过惨痛教训后已学了乖,不再口口声声要十九世纪装饰艺术式家具。他们大抵已经体会明白,虚假的排场需要付出很大代价,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由她作主,替他们买下房朴素英式乡村款实木家具。
季庄说:“之之,把你的睡房让出来,打通了给他们做起座间,舒服得多。”
“我搬到哪里去?”之之大声抗议。
“你祖父母走,楼下便是你的天下。”
之之十分满意:“妈,我不要哥哥,我情愿要姐姐,姐姐对弟妹最好。”
季庄反问:“为什么要等人对你好,为什么不主动对人家好,施比受有福你听过没有。”
之之益发觉得母亲是正人君子,十分钦佩。
家里边为这对新婚夫妇动起工来,本是装修最佳季节,大太阳,干燥,贴墙纸,髹油漆,都最好不过,三行师傅又比较空闲,工夫交得准。
陈开怀大惑不解,他们居然还有心情吃喝嫁娶,还有,劳师动众地装修新房,莫非是疯了。
故同嫂子说:“港人好像少了几条筋似的,怎么,就这样算啦,忘啦,束手待毙?”
季庄看小姑眼,言不发站起来打算走开。
老太太叫住媳妇:“装修的事你并没问过我,天天敲敲打打算什么?”
季庄心平气和地答:“这房子现在由我作主,新娘子的分子出得不少,应该让她住得舒服点。”
季庄转身与装修师傅商量天花板颜色去。
之之吐吐舌头。
她祖母时回不过神来,可不是,是她甘心退股放弃这间祖屋,现在反主为客,哪有权发表意见。
因气不过,老太太对嬉皮笑脸的孙女儿说:“你越来越像你舅舅。”
凡是孩子有劣迹,定派他像个不受欢迎的亲戚,以示本身清白,这是老派女人贯作风。
之之当然明白,她笑笑,“舅舅玉树临风,性格温文,像他有什么不好。”
老太太气,又说:“四角似足你母亲。”
之之又驳嘴:“妈妈半生任劳任怨,克勤克俭,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似她更好。”
老太太气结,手扔了扇子走开。
之之继续笑笑说:“像姑姑也优秀呀,机智灵敏,深谙变通之道。”
陈开怀盯着这狡黠的女孩子,问她:“你们真不打算走远是假不打算走,陈知的身分换个统治者会是什么你可知道,这不是玩笑,你们不要以为闭上双眼这个难题会在八年内自动消失,勇敢点面对现实好不好。
之之还没有回答她,陈知的声音已经在背后亮起:“姑姑,我知道你关心我们,为家人设想,但你已经弃了这条船,登上另条,我们这边的环境,你或许不太了解,我们有我们信仰,我们有我们套,从前你也是香港人,可记得我们最擅长是什么,”陈知笑笑,“我们定会化险为夷。”
陈开怀愕然,“这次都可以?”
“处变不惊,庄敬自强。”
这下子陈开怀无话可说,个人的命运掌握在他自己手中,“愿你这个有志者事竟成。”
陈知追赠句:“我们也祝你顺风。”
姑姑失望走开,之之追着哥哥打,“你怎么可以代表我说话,说不定我明年就移民,你作风独裁。”
陈知握住妹妹拳头,“嘘嘘,别叫外人听见。”
“陈知,陈知。”之之叹道。
陈知说:“有人要我们痛哭流涕,惊惶失措,阵脚大乱,我们应该怎么办,人家等着我们出丑哗叫乱窜,我们又应该怎么办?”
陈知是那么本正经,之之忍着笑,“我不知道,扑上去打?”
“对,从意旨力斗争。”陈知紧握拳头。
之之迟疑,“不可以和平共处?”
“对头不会放过你。”
“那多累。”
陈知刚想开口,他妹妹已经接下去,“我知道,老师,生命根本是场漫长的奋斗。”
这时季庄自梯间探身子出来笑道:“兄妹俩谈什么,起劲极了,请上来给我点意见。”
之之头个抢上楼去。
两间房间打通之后,许只有比般小公寓宽敞,全部白色,衬原木,十分雅净,季庄待兄弟无微不至,连床铺被褥毛巾都代为选购,精打细算,所费有限,看上去却式式具备,异常舒适。
季庄感喟,“你看我们多么懂得苦?br/>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