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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作品:柯云路作品精选|作者:理性的思索|分类:精品小说|更新:2025-05-17 18:31:34|下载:柯云路作品精选TXT下载
  我们朝前走。我们竭力将刚才的一切忘记。

  我们没有再挑来选去。

  我们似乎是饿了,也似乎是没有挑选最佳风味的雅兴了。

  我们随便在一个街边小摊前坐下。小桌,小凳。

  端上来的是肉汤面,油晃晃的。

  妮妮竭力说笑着,显得很快乐。

  我也渐渐有些快乐起来。

  但面条始终没有吃出什么滋味。

  我觉得那碗不卫生,桌子油腻腻的,让人恶心。

  吃完了,我们默默地坐着。

  过了好一会儿,我突然省悟到什么,恶狠狠地在空中劈了一下手:我们该好好活。我们全不管这个城市有多肮脏。

  妮妮一直在我身边默默不语。这时脸上漾出微笑,说:对。

  那微笑既优美,又寒酸。

  让我心中如灼如割。

  然而,我毕竟是省悟了。我就是我。我们就是我们。

  我们年轻。我们纯洁。我们快乐。我们自由。

  我们终于像春天草地上追逐蝴蝶的少男少女一样开心了,无忧无虑了。

  (bsp;我们靠在一个罩着玻璃的白白净净的食品车旁,吃起荞面灌肠来。那是用荞面蒸成的,切成条条,像是嫩嫩的有弹性的小鱼,调上蒜泥、醋、芝麻,滴上几滴香油,浅浅的小碗里一盛,一人一根小竹签,扎着一块块送到嘴里,又酸,又辣,又凉,又滑口。

  再好不过了。

  我扎起一块喂她;她扎起一块喂我。

  我们笑了。

  卖荞面灌肠的是个脸红扑扑的健壮农妇,看着我们,也非常友好地笑了。

  十五

  这个冬天非常寒冷。风是经过冰冻的,刮过来如冰刀子一般。光秃秃的树枝像疯子乍起的头发,硬邦邦地晃抖着。沙砾从遥远的戈壁滩袭来,侵淹市郊农田,又扫荡过小城街道。

  街上只见黄色的笔道描绘着西北来东南去的一个方向。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陌生的小城(14)

  我难得上街。上街就缩在又高又硬的领子内。我羡慕硬甲虫,它们有坚强的外壳。我只有缩到自己的牙齿根里。别无退处。

  小城一页一页翻过着它没有内容的故事,没有故事的内容。人们死了生,生了死,婚丧嫁娶的车队不时在街上浩浩荡荡地驰过。真是既寂寞又单调。

  让人憋闷。

  我又怀念那雪白的荒原了。我又看见迤迤逦逦的脚印了,它正画过雪白的画面。雪中不知何时探出一枝红红的樱桃。鲜滴滴地在寒风中独立着。它散发出温暖的光晕。

  我有些头晕目眩。

  我不敢久久地凝视那枝樱桃。生怕它消逝。生怕它是幻象。

  寒风裹着黄沙横扫过来,我还是在肮脏的小城。街道上灰老鼠一样的人流窜来窜去。自行车像遇见农药的蝗虫一样哗哗哗地飞来飞去。街道像被洒上盐的蚂蟥一样扭曲着,挣扎着。

  各种冷漠的眼睛贴在窗玻璃上。还有可怕的面孔。被压扁的红鼻子。

  我变得有点伟大了。能替其他人考虑了。我想:这么多人都在活什么?我替他们悲哀。

  伟大的人不就是大公无私吗?不就是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吗?满街道的有线广播都在播放第一把手的讲话。他的报告。

  不知是否真很虔诚的人群坐在大礼堂里听头头的报告。很多人走上主席台,被头头们授予锦旗。这个光荣,那个荣光。都在表彰伟大。

  可我知道,那些发奖的头头们,有的可能刚刚在密室中策划过害人的游戏,也可能刚刚从大宅院的后门让老婆送走那些送礼上贡的人们,也可能刚刚从漂亮女人的被窝里钻出来,也可能被女人的丈夫撞见时,吓得魂飞魄散,两膝发软,跪下乞求,最后可能会答应各种很不伟大的赔偿条件。

  世界真奇妙。不看不知道。

  世界不奇妙。不看也知道。

  都是真理。看你怎样理解。

  我对妮妮常常产生两种完全相反的目光。

  有时觉得她那样清洁,像满天垃圾中的一滴透明的水,像满地尘土中的一苗青草。

  可有时,又觉得她很可怜,没有必要地支出过多的微笑,没有必要地在大楼里跑上跑下,没有必要地表演各种可爱。

  我知道我的心中不只有善良,我也发现了里面有残酷。

  其实,我心中从来是有残酷的。只是没想到在对妮妮的感情中,它也不时露出。

  我因此忧悒。

  妮妮感觉到了:你怎么了?

  我犹豫着,还是如实讲了。

  她垂下眼帘想了几秒钟,在我额上轻轻吻了一下。那吻在散发为水汽时一定是带走了热量。我觉得印堂处凉丝丝的,很舒服。

  她说:你这样,鞭策我更真挚地追求美好的生活。

  有许多小伙子在向她献殷勤。

  有些是头头们的儿子。他们都很帅气,很才气,很大气。

  我看着这些殷勤的面孔。那些潇洒的手势,那些潇洒的裤线,那些潇洒的皮手套。

  我简直不明白了:她喜欢我什么,到底为什么看中我?

  这让我痛苦,让我生出无数的猜疑。

  有一天,我终于把这一切表达了。使用什么语言,已经记不清了。

  妮妮平平静静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连这都不理解吗?

  夜晚,她送我走出小院,踏上街道,就要与我分手时,她说:在遇到你以前,我的心早已不年轻。各种各样的诱惑我都经历过了。我早已看透了一切。

  她抬起眼看着我,目光中含着深深的诚恳:

  我厌恶了一切。可你是这一切之外的。所以,你是我惟一的也是最后的选择。

  我很震惊。我对她似乎直到此刻才完全理解。

  我不知说什么。我没有与妮妮说话的资格。

  我感到自己几乎与这座小城一样肮脏。

  妮妮抬起手,把我的围巾围好。寒风正扫荡着我们,街道上早已没有什么人。

  她说:我们一定要好好生活,听见了吗?

  第 五 章

  十六

  大概是地球哪儿刮来了寒流,小城居然被洁白的大雪覆盖。一切肮脏及罪恶都看不见了,都被掩埋了。麻木的人们居然纷纷涌上街道,人人面有喜气。

  儿童出现了,通红的小手在雪地上晃来晃去,茸茸的小熊猫在雪地上滚来滚去。

  我和妮妮站在雪地中,心中洁净而安静。

  雪真好,是吗?妮妮说。

  是。我点点头。

  我发现,这肮脏的城市也有干净的时候,这麻木的众人也有绽出童心的瞬间。

  我对这城市有了一丝温情。

  我过去是太残酷了——对这城市。我曾在心中千百次地诅咒它。我诅咒它死去。

  我和妮妮在雪地中缓缓走着。来到了平坦宽阔的地方。

  这儿的雪洁白无瑕,没有一个脚印。

  妮妮站住了:真像一张大大的白纸,没有写过一个字。

  bsp;陌生的小城(15)

  我也站住了:是像张白纸。

  妮妮说:咱们别走进去,别破坏了它。

  我执意往里走,说:我要走进去。

  她站住不动。我回过头很固执地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她屈服了,垂下眼帘,跟着走过来。

  雪在脚下吱吱地响着。妮妮沉默着。

  走了很久很久。

  到了不知什么地方了,周围没有一处房舍人烟。

  我们站住了。

  回头看,只见两人的脚印从地平线迤迤逦逦过来。

  我说:看见了吗,我们的脚印?

  妮妮被这伟大的画面惊呆了。这么大的一张白纸,我们俩的脚印。她激动地喃喃着,望着远方。

  我对她讲了故乡的图画。

  她听着,问:我们再往哪儿走?

  我说:往天边走。

  她小孩一样调皮地笑了:走到天边,天边就又远了。永远到不了天边。

  我说:那就永远走下去。

  她双手搂住我,轻轻倚在我的肩上,跟着我朝前走。

  城市毕竟太肮脏。各种各样的烟灰两天就给大雪蒙上乌纱。太阳斜脸一照,都消融了。

  小城更肮脏了。

  我这才明白:肮脏是掩盖不了的。

  越掩盖越肮脏。

  这时上街,就都是泥泞臭水了。汽车驰过,飞溅着黑糊糊的泥汤。垃圾堆都露出嘴脸来,一个个很得意,很丑陋。它们盘踞在马路边,挺着肚子俯瞰着行人。

  狗们拱来拱去,尾巴拖泥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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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又是阴天。灰暗的云,灰暗的雾,刮来熟悉又陌生的风,铅灰色的,在天空中,在城市涂抹着。

  小城越画越肮脏了。

  有线广播的大喇叭在街边震响着。你走到哪儿,都在它声音的覆盖之下。

  你于是又麻木了。又灰暗了。又竖起了高而硬的领子。又缩成一疙瘩了。你像冬日从树上吹折下来的一根枯枝,没有一点弹性。都枯槁了。

  空气都枯槁了。

  时间也枯槁了。

  两颊又硬又麻,没有感觉了。我怕自己没有活下去的心劲儿了。

  妮妮听了,却笑了:你怕,说明你想好好活下去。

  一见她,我就感到了暖意。

  我告诉她,我这个人特别消沉,我富有的是冷漠。

  她看了我一眼,说:因为你与世格格不入。

  我一听,也就没话了。

  我的一切都被重新解释了。我无上的愧疚。

  不管怎么着,她一出现,我感到体内的血液又在流动。衣服如果穿得紧,自己也能感到心脏的跳动。

  两颊渐渐有了感觉,也软了下来。耳朵又灵敏起来。

  我在办公室之间飘来飘去度过一天后,回到小屋,就真的抱起吉他,沉浸到音乐中了。

  如若艺术就是这样恍恍惚惚,若有所思,想什么就弹什么,唱什么,行云流水,无拘无束,那么,我的生命大概是属于艺术的。

  我在吉他的叮叮咚咚中,常常看到一幅又一幅美丽温暖的图画。我看到了自己降生人世以来的一切镜头。

  我看见太阳血红血红,我光着屁股在石头盆里张着小手小脚哇哇大哭。我知道,从那时起,我就向世界宣布了自己的存在。

  弹着弹着,我常常陷入沉思。吉他不响了,我的嘴也没唱,然而就有歌声在耳边响着。

  悠悠的。

  不知什么时候,小屋早已黑了。我没有感觉。

  大概有人推门进来了,进来的人轻轻开了灯。

  我听见了妮妮的声音:你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抹去了满脸的泪水。

  你不吃饭了?她问。

  我没说话。我知道,机关的食堂早已黑灯瞎火了。

  吃这个吧。妮妮把一饭盒饺子放到我面前:还温着呢,妈妈让我送来的。

  我看了看她,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给你送来饺子?

  不,谢谢你让我认识到了自己的生命。我又轻轻把吉他抱在怀里弹起来,唱了一支来自远方又去向远方的歌。

  那是骆驼队,踏着荒原走远了。在广漠的夜晚,篝火点燃起来。火光照着我的面孔,在我身后是无边的黑夜。火光跳动着,将我的身影变幻不定地投射到广阔的黑暗大地上。

  我唱完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

  我说:艺术是纯洁的。

  她说:你只有纯洁。

  十七

  我爱上了艺术,爱上了音乐。

  这个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