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她来找过我几次,送过我一筒黄山猴魁茶,说是她爸爸去黄山旅游时老战
友送的。我说你爸爸身体好吗,她说好着呢,爬黄山不用拐棍。我深表惊讶和佩
服,耳畔似乎响起了他走路时假肢发出的“吱嘎”声。我对她说起过她去电视台
的事,我说只要你想去,那很简单,一句话的事。我说并不是我的话有那么大的
力量,真正的力量是你姐姐的地位。她着急地辩白:你不要听莫言老师瞎说,我
真的没那意思。她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新华书店卖小人书。有孩子来买小人
书时我就卖小人书,没孩子买小人书我就看小人书,我感到很满足。
新华书店就在县政府马路斜对面,直线距离不超过二百米,每天我一开窗,
就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到这个二层的陈旧建筑。“新华书店”,四个毛体大字,因
红漆剥落,远看好像缺胳膊少腿。这姑娘的确与众不同,当许多人挖空心思、动
用种种卑劣手段想与大权在握的庞抗美攀上关系时,她却在逃避。她完全可以不
费吹灰之力换一个收入丰厚的轻松工作,但她不。有这般家庭背景的女孩会这样
胸无大志吗?会这样安分守己吗?重要的问题是,她既然无所求,三番两次地来
找我干什么?这样的青春年华,应该是恋爱的季节。她长得确实算不上美丽,不
是浓妆艳抹的牡丹、芍药,但她异常清新,人淡如菊,追她的年轻人会少吗?她
何必与我一个四十岁的、半边蓝脸的丑男人交往?如果她没有一个甚至也能掌握
我的升迁命运的姐姐,一切都可以理解;但她有这样一个姐姐,一切都不可理解
了。
两个月内她来过六次,这是第七次。前几次她都是坐在第一次坐过的位置上,
都是穿着那件红裙子,坐得都是那么虚,神情始终拘谨。莫言陪着来过两次,莫
言走后,她自己来。莫言在时,一张嘴横扫千军,想冷场都办不到。莫言不在,
场面就有些尴尬。无奈我就从书架上拿那几本文艺方面的书给她看。给她一本,
她翻翻,说这本看过了。再给她一本,她翻翻,说这本也看过了。我说那你就自
己找一本没看过的吧。她抽出一本农村读物出版社出版的《家畜常见病防治手册
》说这本没看过。我哑然失笑,说你这丫头,真逗,那你就看这本吧。我拿出一
摞传阅文件,一目十行地浏览着。偷眼看她,屁股很实地坐在沙发上,背也靠实
落了,双腿并拢支起,将那本《家畜常见病防治手册》放在膝盖上,极其入神地
读着,一边读还一边低声地念出来。这是乡间那些文化不高的老农读书的方式。
我悄悄地笑了。偶尔有人到办公室来找我,见一个年轻姑娘在,脸上便有些尴尬,
但当我对他们说这是庞书记的妹妹时,他们的神情马上便变得毕敬毕恭。我知道
他们心里怎么想。他们绝不会想蓝县长与庞春苗有什么暖昧之事,他们想的是蓝
县长与庞书记关系非同一般。我必须承认,虽然并不是因为她我才周末不回家,
但她的出现使我更不想回家了。
这一次她没有穿那件红裙子,我想也许是我曾经跟她开过的玩笑起了作用。
我上次看着她的裙子对她说:“春苗,我昨天给庞大叔打电话了,让他给你买件
新裙子。”她红着脸说:“你怎么能这样呢?”我赶紧说:“逗你玩呢。”这次
她穿着一条深蓝色牛仔裤,上身穿一件白色半袖小衫,依然是鸡心领、领边蕾丝
针织什么的,脖子上还是红绳绿玉。她依旧坐在那个位置上,脸白得不对劲,目
光发直。我急忙问:怎么啦?她看我一眼,撇撇嘴,“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这个星期日,办公楼里有人加班。我手足无措,慌忙把门打开。她的哭声像一群
鸟,飞到走廊里。我急忙把门关上,又把窗关上。在我的一生中还从来没碰到过
这样的棘手问题,我搓着手,像一只初被关进铁笼的焦躁猴子,一边转圈,一边
低声劝解:“春苗春苗春苗,别哭别哭别哭……”她肆元忌惮地哭着,声音更加
响亮。我又想拉开门,马上又意识到绝对不能开门。我坐在她身边,出汗的右手
抓着她冰凉的右手,左胳膊从她背后揽过去,左手拍打着她的肩头,连连劝解:
“别哭别哭,有什么事跟大哥说,在这高密县城里,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欺负
我们春苗姑娘?告诉大哥,大哥去把他的头拧转一百八十度……”但她只是哭。
闭着眼哭,大张着嘴巴,像个任性的小女孩。珍珠般的泪珠,一串串地滚出来。
我跳起来,然后再坐下。星期天下午一个年轻女人在副县长办公室放声大哭,这
算什么事呢?我后来想,如果当时我手边有那种治疗跌打损伤、肌肉酸痛的伤湿
止痛膏,我就会揭下一帖,封住她的嘴巴。后来我想,如果我当时能下狠心,像
个绑匪一样,把臭袜子揉成团,塞进她的嘴巴,事情也会朝着另外的方向发展。
但我当时采用了从某种角度来说是最愚蠢的方法而从另外一种角度来看又是最聪
明的方法:我抓着她一只手,扳着她的肩膀,用我的嘴,堵住了她的嘴……
她的嘴很小,我的嘴很大,就像茶杯扣住酒盅一样严丝合缝。她的哭声猛烈
地冲进我的口腔,激得我双耳深处一阵轰鸣,随即又短促地响了一下,她不哭了。
这时,我被一种平生从未体验过的奇异感觉击垮了。
我虽然已经结婚生子,但说来似乎撒谎,十四年的婚姻生活中,我与她性交
(我只能这么说,因为根本就没有爱)总共十九次,接吻嘛,勉强算一次吧。那
还是看过一场外国电影之后,受电影中此类如痴如醉的镜头影响,我搂住她,对
她伸过嘴去。她的头扭来扭去,卓有成效地躲避着我,后来总算在慌乱中碰上了,
但我的感觉是犬牙交错,充满敌意,而且,一股从她嘴里散发出来的腐肉般的臭
(bsp;气,熏得我头脑子里“嗡嗡”地响了一声。我立即松开了她,从此再也没动过这
种念头。在那屈指可数的十几次性交中,我总是尽量地避着她的嘴巴。我曾经劝
说她去医院看看牙科,她冷冷地看着我,说:为什么?我牙齿好好的,为什么要
去看牙科?我说:你嘴巴里好像有臭味。她恼怒地说:你嘴巴里有大粪。
我后来对莫言说过,那天下午的吻,是我的惊心动魄、触及灵魂的初吻。我
用力吮吸着、品咂着她丰满而小巧的双唇,仿佛要把她全部吸到我的腹中一样。
我这才明白了莫言小说中的那些陷入狂热恋爱中的男人总是对女人说“我恨不得
把你吞了”的道理。她在我的嘴吻着她的瞬间,全身突然僵硬如木雕,肌肤冰凉,
但很快她就松软了,瘦骨伶仃的身体似乎膨胀起来,柔软得如同没有骨头,灼热
得如同火炉。起初我还睁着眼睛,但马上就闭上了。她的嘴唇在我嘴里膨胀着,
她的嘴巴张开了,一股犹如新鲜扇贝的鲜味儿布满我的口腔。我无师自通地把舌
头探进她的嘴里,去逗引她的舌头,她的舌头与我的舌头勾搭在一起,纠缠在一
起。我感到她的心脏像小鸟一样在我胸前扑腾,这时她的双手已经搂住了我的脖
子。我把天下事忘到了脑后,只有她的唇、她的舌、她的气味、她的温度、她的
呻吟,占据了我全部的身心。这样的过程持续了不知多久,后来被电话铃声打断。
我松开她去接电话,腿一软竞跪在了地上。我感到身体已经失去了重量,这一吻
使我变成了一根羽毛。我没有接电话,只是拔掉了电话线插销,中断了这可恶的
铃声。我看到她仰在沙发上,面色惨白,嘴唇红肿,仿佛死人一样,我当然知道
她没有死,因为泪珠儿在她脸上滚动。我用面巾纸揩干她的泪水。她睁开眼睛,
两条细胳膊缠住我的脖子,喃喃着:我头晕。我站起来时也顺便把她带了起来,
她的头俯在我的肩上,头发弄得我的耳朵痒痒的。走廊里响起了那个喜欢唱歌的
公务员嘹亮的歌声,这小子模仿陕北民歌一绝,每个星期天下午我都听到他在盥
洗间里一边冲洗墩布一边引吭高歌:“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实难留~~”
我知道只要他的歌声响起,就说明整座楼里只有我们两人啦,然后就该他打
扫卫生了。我的理智回来了,推开她,去把办公室的门拉开了一条缝。然后我虚
伪地说:“春苗,对不起,我一时冲动……”她眼泪汪汪地说:“你不喜欢我?”
我急忙说:“喜欢,太喜欢了……”她又要往我身上扑,我抓住她的手,说:
“好春苗,公务员马上要来打扫卫生了。你先回去,过几天,我有好多话慢慢对
你说……”她走了,我瘫坐在皮转椅上,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消逝在楼道尽头。
第四十一章蓝解放虚情戏发妻狗小四保镖送学童
其实,那天傍晚你一到大门外边,我就嗅到你身上沾染了一股不但令人愉悦
令狗也愉悦的气味。这气味与你平日里与女人握手、与女人同桌吃饭、与女人搂
抱着跳舞时所沾染的气味大不相同。甚至与你跟女人性交后的气味都大不相同。
~~什么事都瞒不了我的鼻子——大头儿蓝千岁目光炯炯地说。
他的神情和眼色使我意识到,此刻,不是庞凤凰生养的那个与我的关系复杂
得无法称谓的异秉孩子在跟我说话,而是我家那条死去多年的狗在跟我说话。
什么都瞒不了我的鼻子,他自信地说,1989年夏天,你到驴镇去,名为检查
工作,实则与你那几个铁哥们儿——驴镇书记金斗宦、驴镇镇长鲁太鱼、驴镇供
销社主任柯里顿一起吃喝玩乐打扑克。每到周末县里的干部大半都窜到乡下去吃
喝玩乐打扑克。我从你手上闻到了金、鲁、柯的气味,这些人都到咱们家里来过,
在我头脑中那个气味储存库里,存有他们的档案。一嗅到气味我马上就想到了他
们的相貌、声音,你能瞒得了老婆孩子但你瞒不了我。你们中午吃了运粮河里的
甲鱼,吃了当地名产黄焖鸡,还吃了蝉的幼虫与蚕蛹,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懒得一一叙说。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从你裆问嗅到了一股腥冷的精
液气味与橡胶避孕套的气味。这说明,你们在酒足饭饱之后,去找小姐“打炮”
了。驴镇濒临大河,物产丰富,风景优美,沿河一字排开数十家酒店、发廊,其
问有许多美色女子半公开地从事古老的职业,这事儿,你们都心照不宣。我是一
条狗,不负责“扫黄”问题,我把你这件风流事儿抖搂出来的目的是想说明,即
便与你有过性关系的女人,她的气味也是浮在你的基本气味外边,你认真地洗上
一个澡,往身上喷洒点香水,就基本上可以把她的气味清除或者掩盖,但是这一
次却不同,这一次你身上没有精液气味,也没有她的体液气味,但分明有一股极
其清新的气味与你这个人的基本气味发生了混合,使你的基本气味从此发生了变
化。于是我就明白了,你与这个女人之间,已经产生了深刻的爱情,这爱情渗人
了你们彼此的血液、骨髓,无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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